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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遗梦似风烟——记黄裳与黄宗英

掌故(第一集)精 作者:严晓星 编


江南遗梦似风烟——记黄裳与黄宗英

励俊

留意这个题目也很久了,但一直没开笔去写。最初看黄裳先生的《锦帆集》和《锦帆集外》,总觉得其中的情感太细腻,而且浓得化不开,让人有些别样的联想:“小妹”和“Y”实在有些恋人的影子在里头吧,那种略带腻的怨,总不是“闲情”二字所能了的,但是又吃不准。后来看了陈凡先生《壮游诗纪》,说黄裳先生过去的恋爱“为山九仞,师老无功”。那种怨,似乎有了因头,但毕竟不是实证。

事情的揭开不近也不远,在2000年的《断简零篇室摭忆》一文中,黄裳先生第一次把钱锺书赠联引全了。文曰:“遍求善本痴婆子,难得佳人甜姐儿。”甜姐儿,小妹,Y,果然都是那位黄——黄宗英。适巧,在搜集黄裳先生的集外文时,我陆续看到一些资料,可供关心此事的人参考,排除一些不必要的误解,比如那个传得沸沸扬扬的“黄宗英的衣裳”;而在我,这自然是黄裳传记所应有的一章。记得有一次,朋友开玩笑说我有做娱记的潜质,这固然是个笑话,但也提醒我不要把这个题目混入下流的分子,写成什么作家明星绯闻。

故事还得从七十多年前说起。

1941年秋,初中毕业的黄宗英由其兄黄宗江介绍进入上海职业剧团,成为一名演员。她第一次登台是在《蜕变》里演姨太太,大获成功。大家都说:“从北京来了个小姑娘,嗓特别响,北京话特好,人长得挺漂亮的,嗓子特别尖。”不久,黄宗英又在话剧中妆演一位糖果大王的女儿,这回更为成功。于是,有着一双清澈大眼睛的小姑娘黄宗英,从此被观众们亲切地唤作“甜姐儿”。

当时,围绕在黄宗江身边的人有“黄家班”之称。“我们贫穷、浪荡、钟情,我们钟情艺术,钟情友谊、爱情——在爱情上那时候只可称‘见习’。”黄宗江曾这样回忆:“李德伦和我,还有我的两位燕京同学,艺名丁力的石增祚和艺名异方的郭元同,我们四条汉子住进了一间楼顶屋,我们共同的小妹黄宗英和租来的钢琴在楼下客堂。”

由今及彼,不难想见40年代,一群年轻大学生在上海这个大都市里排演话剧、组织沙龙的情景。“黄家班”的住所很快成为年轻人的小沙龙,“整日高朋满座”。作为黄宗江中学时代的同窗好友,黄裳就是常常跑小沙龙的年轻人之一。

当时黄裳在文坛崭露头角,用着各种化名,偶尔也用本名。初入大学的他大概颇为空闲,弄笔之余就喜欢看戏及与朋友们聊天。关于那个时期,黄裳是这样描述的:“生活虽极无规律,但是极有浪漫的诙诡之趣。”黄宗英是“黄家班”的小妹,她的率真和活力有着难以描摹的吸引力。果然,相处一久,年轻人之间的情感似乎有了变化。且让我抄两段黄裳的书跋:

十年前且曾有《南国梦》曲本之作,以意中人足为小周后也。……辛卯十月廿六日,海上初寒,黄裳记。(《五国故事 三楚新录》旧抄本)

二十年前余究心南唐史事,曾撰《南国梦》剧本,以付月娇,盖拟其人为小周后也。杂置伊妆阁中。余入蜀后,此剧未演,稿本亦失去。(《江南别录》旧抄)

按:月娇是黄宗英当时的通信署名,事见黄裳《金陵五记》中的《马湘兰》和《旧札辑存》两文;而所谓意中人,实乃追述。最近《南国梦》剧本被重新发掘出,当时还没有浓情的影子。

这大概是一种少年的烦恼吧。黄裳在《锦帆集外》的《李林先生纪念》中,有着更为详细的自述:

这时Y从天津来沪演戏,请他补习英文,于是我们之间称呼人的时候就有了两位李先生,不过说起来时口气是不同的。他也常去看戏,对于台上的笑谑也总微笑着欣赏着。不知如何,他似乎看到了一点什么,跟我说:Y并不算十分美。当时也就笑笑过去了。后来Y在上海大红,被称为“舞台上最美丽的女演员”。我想起当时也是红极一时的被改编为电影的一本美国女作家的小说,开头的两句,形容女主角并不美,但是有使人不易忘记的一种个性的话。

关于知慕少艾的情景,黄裳还有一篇追忆性质的《断片》收在《锦帆集》中,此不具引。可惜情感的小风景,终究经受不起社会动荡大风暴的冲击,更何况这份情刚刚萌芽。总之,男主角还没来得及表白心迹,就和女主角分离了。

1941年12月8日,太平洋战争爆发,“孤岛”上海沦陷,文化界顿时失去自由的活动空间。很快,教育、新闻、出版事业完全在日军及汪伪政权人员的直接控制下。“黄家班”所在的话剧圈子萧条而充满危险,戏是演不下去了。

凑巧,交通大学内迁至重庆,并在九龙坡兴建了简易校舍,正式成立电机工程、机械工程等七个系,让黄裳有了求学的一线之路。1942年的冬天,他和黄宗江等一行结伴离沪去大后方。

离别时的愁绪是那样淡淡的,回忆起来甜蜜中缠杂着丝缕的哀伤。黄裳《西行诗纪》(见于旧《万象》刊出的《芭蕉院随笔》)写道:

绝代风华绝世姿,樽前宛语一通辞。更何闲绪成哀乐,每悔余欢笑语痴。为爱湖山成小别,岂堪风雨饯春迟。华灯人语俱寂寂,心事如潮不自持。

小注云:

在离沪之前一月,那些最无聊的日子里,几乎每日流连在L地方。自己也知道无聊,不过后来竟致有非去不可的必要了。一种心理的影响暗暗的滋长起来。……头一句不免失于情感作用。一位老师就亲自和我说过:“Y并不美。”美不美,谁知道?反正诗是这样写了。

是的,离愁与初恋的蔓延,让人难以自拔。黄裳以《龙堆再拾》(1942年6月)纪事,以古喻今,和此情颇有关联。在黄裳一行临走之前,李尧林先生为他们饯行,并“要我代为通知,也约了Y”。李老师必然是看出端倪,一面是男主角的暗恋,一面是女主角的蒙在鼓里。也许,他想为他的学生创造一些机会?

在《李林先生纪念》中,黄裳写道:

那一天天气很好,下午五时,我们乘车子去赴宴。自然也是淡淡的……不知怎样有些拘束,还没有平时我们这些人在一起时的热闹。吃完饭,Y赶着去上戏,我与W到咖啡馆里去吃水……

看来,是男主角口拙,有些话始终没能说出口,只能在离别之后寄情于诗。黄裳《西行诗纪》中有两首诗纪念当时的情景,诗云:

唱断天涯梦里词,灯前红叶系人思。何堪更着铢衣舞,月白风寒欲堕时。

……灯下,想起昨天此时,他们给我和T饯行席上的Y曾是上好了装的。淡淡的胭脂和浅红唇,比平常格外忧郁,不多说话。觉得无限哀愁。

无端姿媚泥人生,琥珀调羹手自擎。知是殷勤知是惜,此情如水不分明。

这一首是纪一个光景的闪烁。当夜所想起的。

以上二首都详记日期,见于新刊《万象》2001年3月《露间诗》一文。这里再引用《露间诗》中失收的一首诗:

拈来绮语供婵娟,人来花飞不记年。剩有余情堪记取,江南遗梦似风烟。

原注:“《张忆娘簪花图卷》里的题画诗中有一首同韵的,因为喜欢这诗的调子,所以用了原韵。”

手边恰好有《灵鹣阁丛书》本《张忆娘簪花图卷》,我查了一下,此韵共两首,录文如下:

谁与簪花上舞筵,金尊檀板旧因缘。展画似历华严劫,小别春风四十年。

玉山樵叟汪俊

花事阑珊四月天,胜留春色最堪怜。一枝弱柳迎风态,忆著红裙踏舞筵。

红豆士奇

前一首的“展画似历华严劫,小别春风四十年”颇有一语成谶之感。

1943年初,黄裳一行人千里跋涉终于到了重庆;到了重庆以后,黄裳住在离城三十里路的乡下,黄宗江则在城里剧团里演戏。然而在重庆的读书生活并不怎么愉快,年轻的黄裳不断感到作为“一个下江人”所受到的欺辱。其实在那样一个烽火四起的环境下,校园早已经不是平静宁馨的世外桃源。乱世别离和现实的苦闷让人特别容易惦念家,而黄裳那怀恋的心情似乎愈来愈浓。写于那个时期的《音尘》开始回忆道:

离沪之前,朋友S为我饯行,在灯火管制的夜黑的一角市楼里寂寞地吃着饭。平时免不了有说有笑的,这时却只是严肃地相对。只说着算是“临别赠言”的话,劝我不可再浪漫下去,他这话是很正经地说的,我衷心地感谢着。却不能说什么,只在心里回复地想着“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的诗句。

我们走下市楼,虽然才不过七点半钟,离S去L戏院上戏还早,街上却已经仅有寥落的行人和萧疏的灯火了。S慢慢地念着上面的那一段话,沉重得很。我现在仿佛还可以听见S的嗟叹声。

昨夜和L在这万山丛绕中的一片石塘边小坐。看着他的惘惘的眸子,于极静中却感到了心潮的起伏。真是“心事如潮不自持”呀,这我曾经拿来嘲笑过S的一句话,后来为着好玩,就又凑成了一首全诗。里边有一联是:

为爱湖山成小别,

岂堪风雨饯春迟。

这自然是有一种“典故”的。现在想想当时的心情,真不免觉得有些可笑了。然而这一种寂寞之感,倒也不是没有理由的。我想起了我曾经消磨过不少黄昏的那个剧场的后台,那些Green Room里的电灯才真是亮,亮得人想睡觉。Ballet终场以后,一个个女优都下了台。窄窄的舞台入口处挤满了人。我看见了适才扮着仙女的那个女孩子,她的搽了粉的脸和头部胸部,黑漆黏成似的睫毛下面,掩藏着的浅黑色的眸子闪烁着,飘然消逝在化装室里了。

Green Room里的无线电寂寞地奏着悲哀的调子。女孩子们跹跹地起舞,似乎可以听见从那红嘴唇角溜下来的笑声,掉在地上碎了。看着那穿了素服的纤纤的身段,摇摇地,不禁微微地引起了点伤感。两个月以前,我的感情粗糙得快不能使这些景致在我心里生根。可是时间能使人变窄,我渐渐熟习于到这里来享受一份寂寞,从明眸笑语下面领略一份寂寞。这终于变成了我的生活的一部分。虽然在施舍者是不自知的。正如在枝头啸着的鸟,晓风里摇曳的柔条,一切可以称做美的事物,都不是自明的,都有待于领受,解释,才能有一种意义。

我终究不过仅仅止步于欣赏,也许是留给我的时间太匆促了。

……

这最后一句“止步于欣赏”略带含蓄。文章的写定时间是在1943年的6月17日。原来这一年的夏天,黄宗英在北京与郭元同结婚了,这就是此文的注释。《露间诗》中“琴台此日应无路,凤纸他年寄性真”之所慨,应该也是由此而发。这一联写成的时间比《音尘》晚了两周。

1943年8月15日,黄裳给黄宗江写了一封信,信文提到:

……元同他们在北平结婚,想必“甚得”。不佞也曾于来此前拟去平一玩而未果。郭君有“北平市政府”印之《北平景观》一大册,五彩美丽极了,翻看之余不禁神往。其实“锦瑟年华”,在北平上海逍遥放荡最佳,何必像我们这些“亡命者”钻入这“窄的笼”来呢?不过我想他们或许要来。因念老兄所言重庆剧团缺乏少女,今宗英又以Lady姿态出现,实在可惜。所以我说以作少奶奶最佳。……

在黄裳一行离沪西行时,黄宗英是被黄宗江郑重托付给郭元同的。不过当时,大家都未料到之后的联姻。从黄宗英晚年回忆来看,这场婚礼颇有意气用事的地方,更像是所谓“冲喜”。因为新郎病得不轻,由人搀扶着行礼,而婚后的第十八天便因病去世了。少不经事的女主角第一次体会到生离死别,但对于婚姻大概仍无概念。黄宗英的性格倔强而有男子的英气,早年十分叛逆,她曾经说过:“我虽然喜欢童话《灰姑娘》,却怀疑灰姑娘嫁给王子以后会不会真的幸福。”失去爱人的黄宗英,当时的《春秋》杂志上有一篇很长的八卦文章,文辞略有些刻薄,在此就不具引。

秋冬之交,黄裳又给黄宗江写了封信,再次提到黄宗英:

如去信,请代致慰唁。人总应该快快乐乐的。无论在遭遇到什么尴尬事之后。岂不然乎?

同年,黄裳给二弟的信中也提到这件事:

宗英的事这里已知道了。前几天还看到她的信,真是一切都想不到,应了那一句话:“世事之奇,恒出小说之上。”不过那信里说她还非常“快活”,其性格之强恐非一般人所及也。

从黄裳的家书可知,当时黄宗英和黄裳有鱼雁往来。经过这么多年,这些信现在早已荡然无存。只能从文章中找到一些线索,在此引用《〈锦帆集〉后记》中的描述吧:

给一个人写了几封信,诉说的也还是一些无聊的小事情。这时我正知道了关于Y的一些事,一些想不到的事。在水市巷的一所轰炸后的楼房下面,看到了几封信,信里有几句话,我抄了下来,在日记里:“我珍惜我小小的力量、生命和爱,我要把它们给我爱的人们。我不愿意作什么大事业,想替你们作极小的事。我读书,我弹琴,努力的求知识,学许多的事情,都是为要做你们最好的伴侣。”

原本朦胧的情感和忧愁的离绪,又加上了“怜”,此时全化为对伊人的相思了。战时,大后方和沦陷区的通信很不容易,于是不久,一封写给“小妹”的信,以《闲话重庆》的名字发表在《万象》第三卷第六期,有代柬的意思在里头。这些早年的文字,如此亮色,但实际的生活恐怕并非如此。从此,“黄裳”成为一个较为固定的笔名。而这个笔名初次与世人相见,是在1936年。当时,黄宗英只有十二岁。

《闲话重庆》这篇文章,后来收入《锦帆集外》,改题《江上杂记》。而这些未曾实寄的信笺陪伴着黄裳从重庆到北碚,到昆明,到湘北,到桂林,到贵阳,到印度……收在《锦帆集》和《锦帆集外》中的篇章,寄许了黄裳那段相思故事。写完《去国草》后,他就从戎成了赴缅随军的一名翻译官。

1945年8月日本宣布投降,大后方的各界人士都沉浸在欢乐的气氛中。回到昆明的黄裳也开始憧憬回故里的景象,他在《〈锦帆集〉后记》中写道:

离开家,离开亲爱的人们已经两年半了。久久无消息,不知道她们现在生活得怎样。无已的怀念。衷心希望回家,到Y的“绣楼”上听雨,念着“红楼隔雨相望冷,珠箔飘镫独自归”的诗句。如果时间不太久的话,让这本小书作一个小桥,使我不致太困难回到那个境界和那种情怀。

在等待返程的日子里,黄裳成为《文汇报》记者,写出了著名的报道。

在重庆苦熬了近一年,黄裳终于回到阔别已久的上海。然而此时家园已经物是人非,他所恋着的小妹已经出嫁程述尧。程述尧是南北剧社的社长,圈内人士,后来做到兰心大剧院的总经理,是上官云珠的一任丈夫,一个有名的“公子哥儿”。演艺圈子的男女关系总是那样繁乱,古今并无二致。而且依照郁达夫的说法,乱世男女离合,本属平常。

黄宗英与程述尧的婚姻也非常短暂。回忆起程述尧,黄宗英曾说过:

当时我就觉得,我只要有一个好人可以依靠就行了。当时,我很满意他是个好人,可日子久了,他回来老跟我说,给我买了乐圣斋的酱牛肉,哪儿小市什么东西挺好。一年多了,他一本书也不看,这把我急得不得了,他回来之后我没话跟他说。

1946年8月黄裳跋《露间诗》时,留下“堪念寂寥江上语,最怜凄咽露间诗”这样一句。为谁而作,不言自明。同月他被派驻到南京。

那年9月,黄裳在南京鸡鸣寺看到古胭脂井,想起当年他和黄宗英关于张丽华的笑谑,不禁感慨系之,写下一诗:

眢井空遗六代祠,美人风雨泣燕支。明珰留忆他生梦,笺擘犹传绝妙词。玉树歌残春似水,景阳钟断梦成丝。旧情更向何人说,惆怅城头落照时。

《露间诗》(即1946年的《步唐弢〈湖上杂诗〉六首原韵》)凄婉哀伤,署名则改为黄伯思。黄伯思固有其人(北宋名家),但此处的“伯思”二字却应该作拆字解,就是“人白思”的意思吧。

这年的年末,《文汇报》刊出黄裳的《江湖》一文,其附记云:

三年前我在重庆写了不少封信,这封是到昆明后的第一封,也就是末一封了。写好未寄,忽然“渔阳鼙鼓动地来”,我也就将它塞在箱底,走到前方去了。一搁数年,昨夜翻阅B新寄来的一册散文集,里边提及此信,因重新找出,一看信里的事与人都已非故,纸上的情怀也成为一片矇眬了。三十五年十一月十七日记。

《江湖》的正文,轻描淡写过一句“情感之游戏,亦多少用心”;但事实上,黄裳心中的沉痛却很是久长。这一切是黄裳和黄宗英迥然不同的性格和际遇所使,不能不说造化弄人。

1947年4月13日,《文汇报》刊出黄裳的《江上杂记》(残篇)一文,仍旧是那段往事:

……昨夜无灯,我们四五个人坐在蜡烛光下谈天到夜深,雨一夜下着没有停,芭蕉叶子淅沥的响着,心里真是说不出的惆怅,想起那么两句诗来:

雨到深秋易作霖,萧萧难会此时心。

寂寞的秋夜,尤其是秋雨的夜晚。

附记:前两天翻小箱子,在一堆乱七八糟之中找到一篇黄色的竹纸,已经离破碎不远。在重庆时曾经写过好几封信,陆续寄沪,只有这一篇不知何故不曾寄出。重读一过,将一些过了时的话删掉,剩下来的记述当时的环境与心情的处所似乎仍可留存。因投《笔会》,并记。

此时,黄裳给黄宗江也写过一封信,提到黄宗英:

宗甄信告小妹盲肠炎在虹桥疗养院开刀。不然还不知道。今年去看了一次,尚好。幸而洋场小报记者均未在座。花篮橘子蛋糕不少,宗英瘦的可怜,据说二十天没有吃饭了。工作苦极。而拍出来的东西则如《追》,我真不知道为何如此“牺牲”。……近来知道较多,也更觉得小妹的命运之可怜,不必多说。然而弄来弄去,这事仍然不好懂。

……跟你写信,免不了要谈到小妹,然而并不是请你“传书递笺”之类。我最近心里似乎不近人情了。大可放心。最近又觉得,人要活得健康一些,不要歇斯底里地方佳。你上次信上所说,精神上的……更妙之类我不以为然,本非才子,何必一定要自作多情,天天在那里作缠绵状,自己写两首诗……供天下人“欣赏”乎?这种惨事,我不想做了。

按:黄宗英参演的《追》乃1947年公映,以所谈内容推断,该信应该写于1947年8月前后。黄裳说去探病时,幸而小报记者不在,这话很值得注意。此时,黄宗英和黄裳都在上海,大概有点恋爱交往。因《关于美国兵》连载而饶有名气的黄裳在《文汇报》公开写情书,也算是很有想法的大胆示爱,估计也是当时的文坛八卦。所以钱锺书对他追求黄宗英的印象很深。只是性格、爱好等区别太大,两人之间终究没有结果。

最终,黄宗英在拍摄完《幸福狂想曲》后嫁给了赵丹。至此,此段以单相思为主的恋情终于彻底终结。十多年“感情”留下的是伤楚,黄裳不免写道:

没有比这个再痛苦的了。你诚心诚意的爱一个女人,把她想象作你的最纯真的对象,想帮忙她,想和她一起过好的生活,使彼此更完美。事实上她却从来不曾想到过这个。

滥用想象的愚蠢呀,用一句老话,“自作多情”的可笑呀。……

三十六年十一月十六日。

这个时候,只有忙碌于工作才能让人的感情慢慢粗糙下来。不由得想起黄裳对“文革”用过的“强颜欢笑”四字,简短沉痛,意在言外。黄裳开始了消磨年轻光景的翻译工作,并翻译出三部书。在其中一部的后记中,他写道:

一年以来,我借了翻译的工作来躲过了很多情感上的痛苦,执笔的时候心意专注,遂得忘却忧闷于一时,我的一部分年青的生命也就这样地消磨了。今全书完成,谨以之纪念先师李林先生,附带使我永远记得自己的这一段时期的生活。

三十七年春四月九日黄裳谨记。

“荏苒十年,旧梦都醒”。十年前,黄裳先生读完此文初稿,曾说“其实还有更多可写”,后来陆续见面也谈过一些。关于某些往事,作为后辈的我不能多置一词,只是觉得恋爱透射出一个人的性格。如今,很多人都知道黄裳先生讷于言,他的好友杨静远女士干脆把他比作“沉默的墙”。然而对于感情,不会说话又岂是迟钝或者冷漠。而相反,恰恰这座“沉默的墙”,有着敏感、细腻而且极为丰沛的内心世界。忽然想起钱锺书先生《宋诗选注》中的一个小注,引用在这儿:

……亲友久别重逢,要谈起来是话根儿剪不断的,可是千丝万绪,不知道拈起哪一个话头儿才好,情意的充沛反造成语言的窘涩。

笔端流淌出飞扬的文采,若没有那些情爱,怎能办到?

这段情虽没有结果,但却成就了一个作家,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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