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邵洵美
“我每次作稿,描写某人的悲哀或者烦恼,我只是欺人自欺,说某人怎样的痛哭,无论说得怎样像,但是被我描写的某人,是否和我所想像的伤心程度一样,谁又敢断定呢,然而那些人只是我借他们来为我象征之用……”
上面是庐隐所著《灵海潮汐》中《寄天涯一孤鸿》里面的一段话,可以说是她对于自己作品的一个供状。我们在她的作品里。不但时常可以找见她自己的象征;有许多篇简直完全是自传式的,热烈的情绪从没有一些遮掩。读她的作品,我们可以看见一个直爽的女子,她有着不可忘怀的过去,但是她明白这人生的意义。她对于一切事情是如此地坦白:她要笑,笑到一切人心跳;她要哭,哭到把所有的眼泪都流干。她是有个性的,她知道这人间世的残酷,她自己受着冤屈,她又为人家抱着不平;她平时总是兴奋着,所以“那我可不在乎”便成了她的口头禅。但是她生性是拘谨的,她的“游戏人间”,与其说是一种发挥,不如说是一种报复:所以她所憧憬着的仍是——
“这里是一个很空寂的环境,前面有一条石砌的山路,左右环绕山峦;没有人家,没有村落,也没有游人,只有一两个樵夫背着柴束,向山下林丛中走去,山涧中的流泉,假使发出潺潺的水声。行云和沙冷都沉醉于这伟大的沉默中了。
在他们的眼前,展露着宇宙的神秘,他们的心弦,同时奏着和谐的曲调;他们的内心,充实着美满的光和爱。”
我认识庐隐不过三年,三年内见面不满二十次,每次见面她总和唯建在一块:有时是他们到我家里来,有时是我上他们家里去。因为我不愿意和弄文的人谈文,所以我们见面时,谈话的范围总会扩大到很大很大;也就是为了这个原因,庐隐的性格便常会明白的露出来,她给我的印象便很深。
我记得庐隐常用着最柔软又流利的北平话说“怪事,怪事”!当要添酒时发现了酒瓶已空;或者当抓了三圈抓不到等了半天的嵌五万;或是当人轻轻的对她说她这件淡绿的旗袍更可以配合她个性的时候。从她言语里,我们又可以听出她爱哭;可是当你想要取笑她时,她总好像独自般的说:“不,我觉得哭了就爽快。”
说她爽快,恐怕是最能道出她的个性,可是还得明白她感觉的敏锐;她没有一句话不肯爽快的说出来,可是无论你说句什么话,总又引出她一大串爽快的回答或追问。
这些当然是浮面的观察,但是我相信庐隐心底里不会有多大的秘密,要是有,那恐怕连她自己都不会知道。有一次她和唯建故弄玄虚,约了我去,记得还请了新城大杰夫妇,我看见晚饭的菜太华丽了,就问是一个什么宴会,唯建抢着声明是庆祝《象牙戒指》脱稿,可是我们只看见有一个秘密在庐隐嘴唇上发颤,不久就抖出一句带笑的“今天是小妹妹一岁”。
庐隐的天真,使你疑心“时光”不一定会在每一个人心上走过;喝酒是她爱的,写文章是她爱的,打麻雀是她爱的,唯建是她爱的……她还爱许多旁的东西,可是她从没有想过要有选择。对于她,我相信,一对白板不见得比不上唯建两个眼睛里的光芒。
在她文章里最容易找到自己:《玫瑰的刺》当然是事实的记载;《云萝姑娘》《树荫下》那也几乎是从她日记里演化出来的;《地上的乐园》里她的一首定情诗(结束也许是不吉利);《云鸥情书》那是早由礼锡做过索隐了。
也许因为她喜欢用主观的笔调,所以有很多篇文章是用日记体裁写的,人几乎会疑心她是没有一天间断记日记的。我们更可以在她文章里找到她对于自己的评语,《海滨故人》里的露沙一定是她自己:“露沙有很清瘦的面庞和体格,但却十分刚强,她们给她的赞语是‘短小精悍’,她的脾气很爽快,但心思极深,对于世界的谜仿佛已经识破。对人们交接,总是诙谐的。”她对于自己性格的诉说,的确和我们对于她的观察一样;不过我真奇怪,她为什么总爱说自己经验的丰富,“对于世界的谜仿佛已经识破?”且看她经验所显示给她的——
“现在的社交,第一步就是以讨论学问为名,那招牌实在是堂皇得很,等你真真和他讨论学问时,他便再进一层和你讨论人生问题,从人生问题,便渲染上许多愤慨悲抑的感情话,打动了你,然后恋爱问题就可以应运而生了。……简直是作戏,所幸当局的人总是一往情深,不然岂不味同嚼蜡!”(《海滨故人》)
“钟文……我在你心目中,不知还是个什么狐狸精或是魔鬼吧!”(《玫瑰的刺》)
“我想游戏人间,反被人间游戏了我!”(《灵海潮汐》)
但是看她真的将讲爱情时,那简直是一个天真的小女孩子!所以我觉得说她聪明也可以,勤奋也可以,活泼也可以,率直也可以,慈悲也可以,甚至严重都可以;但是说她识破世界之谜却无论如何不可以。就因为她识不破世界之谜,所以她会有这样丰富的情感,热烈的兴致,深切的恋爱,和她写文章的勇敢及忍耐;否则那里还会有这七八册心血的结晶!
像庐隐这么一个作家,当然最适宜于写自传了,第一她因为对自己特别感到兴趣,于是会细心的去观察自己而立下几乎是大公无私的评语。第二她有充足的脑力去记忆或是追想她的过去。第三她有勇敢去颂扬自己的长处及指斥自己的弱点。第四她有那种痴戆或是天真去为人家抱不平及暴露人世间的丑恶。第五她有忍耐同时又有深刻的观察力去侦视这人生的曲折。第六她有复杂的经验可以使自传不枯燥。第七她有生动的笔法可以使一切个人的事情使别人感到兴味。第八也是最难得的,便是她是一个“自由人”,她不用在文章里代什么人说话或是为什么人辩护及遮蔽。
我第一次读到她的作品,是她的那篇《父亲》,当时好像是发表在《小说月报》上的。我的感想是作者浪漫气息的浓厚,以及她是一位定命论者。当我最后读到《象牙戒指》,我仍是如此感想。一朵红玫瑰,两只象牙戒指,这是庐隐到人间来要讲的故事。
(原载于1934年6月15日上海第一出版社的《庐隐自传》)
- 此文为邵洵美为《庐隐自传》所作的序言,原篇名为《庐隐的故事》,选文时略有删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