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序言

火车奔向雪国 作者:许宇晟 著


序言

铁轨和田垄是一回事么?!

雷茗

比利时画家德尔沃有多幅取材于火车、车站的画作,如《林中火车站》《夜间列车》《孤独》。每一次面对这些画,我总会立刻联想到雅克·巴尔赞在其西方文化史著作《从黎明到衰落》中提及的那个略显拗口的说辞,即所谓的“铁路浪漫情结”。“火车充斥了19世纪的文学,这是飞机在20世纪所没有做到的。”在巴尔赞看来,铁路无疑是一项带来了巨大文化后果的科技发明!凝视着德尔沃的画面,让目光投向那月光下冷冽的站台、扭动的铁轨,我尤其能够感觉到的是:作为文化表征的铁路与其自身所属的西方文化有多么地自洽,而与将乡土当做家园、归宿的中国精神传统又有多么地隔膜……眷恋乡土中国的诗人海子在自杀时之所以选择卧轨这一方式,仔细想来也许并非无缘无故。对乡土中国而言,铁路完全就是一种精神上的异己之物。晚清时的中华帝国在列强的侵略压力下急需引入坚船利炮,但铁路的发展却反而一波三折;中东铁路被视为神州大地上第一条像模像样的铁路,而它实际上竟出于沙皇俄国之手!这诸般史实都让人意识到,文化上的排异反应其实远比我们想象的大得多。

许宇晟从小在齐铁北局宅长大,之后一直在铁路系统工作至今。按理说,秉有如此一份生命经历,铁路题材进入他的诗歌写作应该是一件顺理成章之事。可如果翻阅他早在1993年出版的那本诗集《怅然的笛音》,你便会发现,诗集里有关铁路的篇什真可谓约等于零。在《今夜,让我在梦里做一回远行》这首长诗中,抒情主人公一遍遍地召唤着自己的“至爱亲朋”:肝胆相照的“兄弟”“爱人”“恩师”“妈妈”……而由此去观照许宇晟早期诗作的情感世界,可以说,对亲情、友情、师恩的咏叹曾一度构成了他基本的抒情向度。此情从何而来呢?很显然,它只能来自“天地君亲师”等固有的伦常关系,只能来自田垄上执锄劳作的先人。“写作和种地是一回事么/每每站在地头/我只是哭/我总像是第一次/见识了好庄稼”。当乡土中国的气息如此之深地浸染于心,少年宇晟在写作中为什么与铁路擦肩而过似乎也就不难理解了。除了乡土中国的隔代遗传,同样不容忽略的还有中国精神传统的加持:彼时的宇晟在铁路印刷厂当排字工,吟哦之际,手中具体的“铅字”便有意无意地升华成了轮回往复中“祖国方正的汉字”;向着苦乐年华去追索“前世的前世”,他的另一个“理想自我”也就因此而呼之欲出了,那是“一所印刷作坊里忙碌的匠人”,那是“永远二十一岁”的热血男儿、少年才子!“把长长的围脖向肩后一甩/就迈进了寒气弥漫的谷底”。

先人俱往矣,前世邈难寻。继铁路之后,又有了核弹与手机。继革命之后,又来了新潮和“革命的第二天”。投身在流转的光阴中,宇晟曾一度告别了缪斯女神:“顺着铁路,我逃/抛下诗歌”。但他始料未及的是,生命与文字并不是那么容易就一拍两散的,人到中年,万事未休,以文字为救赎的时刻终究还是降临了——这一次,令读过他早期作品的师友始料未及的则是,当宇晟再一次牵手诗歌,之前与其写作缘悭一面的铁路居然华丽转身,“一不留神”竟充当了他新作里的重量级嘉宾!——

心碎于中东铁路

西伯利亚大雪飘飘

远东暗藏杀气

车轮属于铁道

铁道由火车代表着

广场属于人民

人民由大妈代表着

关于铁路在其新作中的大面积覆盖,最为省事的诠释,无非是将之归因于所谓生活本身的规定性。但虑及那本《怅然的笛音》,如此阐说肯定是太过草率了。人生的行旅有迥异的轨道,人和某个世界的遇合需要别样的机缘。青春已杳,沧桑正好,不知从何时开始,满满漾漾的历史感、现实感乃至命运之感便涌到了眉间心上——“命中的定数/有如洗茶的公道杯/一扬手,空空如也/再思量,覆水难收”“司炉和副司机/拼命地投煤/投得快投得匀/火车才有劲/有劲就能爬坡/爬坡往往是多数人的宿命”——从单纯的“抒情”转换为复杂的“经验”是诗歌写作的关隘所在,而对于宇晟来说,在上述心境下实现这一转换恰恰营构了他书写铁路的契机。个体的经验留在记忆里,公共的经验托庇于历史记录的转述,更进一步,再经由回到现场的行走,比如穿越做为苦寒之地的北中国,比如重逢齐齐哈尔的老榆树和甜杆儿地,一幕幕的场景终于得以从暗黑的隧道中浮现,并进而在宇晟的诗句里烙下了恶狠狠的瘢痕!品读这些与铁轨绞缠着的经验之诗,我觉得我们首先必须认清的是一个坚硬的事实:无论文化上的排异反应有多剧烈,但在被现代性强行介入了100多年后,铁路以及其他曾经的异己之物其实业已成为“中国经验”的一部分。“光阴被拖向远方/高铁占据了版面”,当绿皮车在不经意间化作了怀旧的文艺摆设,当他中年移居的哈尔滨越来越像一座散发出异国情调的混血城市,“中国经验”的非乡土化进程看来已不可逆转。当然,江山易改,禀性难移,细察宇晟对其“中国经验”的深描,我倾向于认定他对中国精神传统的仰赖仍然是初心未泯:德尔沃那私密的、超现实的幽灵之梦与他无关,对待中东铁路这雄鸡冠顶的“一横一竖”,他注定了难以摆脱一个古老民族“天下遭逢危机”的家国情怀。对待铁路与乡土的关系,他所看到的也只能是铁轨和田垄之间此消彼长、敌进我退的角力——

铁路有多长

失去的土地就有多长

排着队的火车站

一口一口咬分着

北中国,这个大苹果

尽管相继刻画了忍辱负重的李鸿章、献身科学的莎莉娃等传奇人物,但真正让他心折的英雄却另有其人。历史烟云里沉浮的老巴夺不过聊充谈资而已,在哈尔滨火车站刺杀了伊藤博文的安重根才堪称能够入其青眼的“好男儿”——

茶能怡情

茶能解忧

但乱世之秋

有谁能解国恨家仇

有谁能解儒将侠心

翻开宇晟的长诗《安重根》,那个我们眺望所及的“背影”,显然乃是一个近现代版、国际化的刺客荆轲!

说到中国精神传统对宇晟的支配,我想在此应予补充的是,相对于中国新诗的主流走向,他的文化选择即使算不上稀有,至少也是非常边缘化的。由于诞生于文化断裂的关口,对欧美现代诗的征用——即欧阳江河所说的“为玉米寻找一粒玫瑰的种子”——基本上已构成新诗的常态。宇晟能够自外于此常态,就我的个人观察而言,在很大程度上与其师承不无瓜葛。齐齐哈尔的乡土诗人李风清、军旅诗人王新弟,也就是宇晟诗中所写的“两位东北硬汉”,在他习诗启蒙阶段起到了关键作用:他们让他领略了一种别具风骨的美!“铁马汗气蒸腾/书剑同出一炉/男儿无媚骨/方能保万古家邦”。面对“意象”横飞的新诗潮他并未亦步亦趋,其定力端赖于此。如今重审因朦胧诗而普及的“意象”这一诗学概念,倘若仅仅着眼于技术层面,简单地说也无非就是“诗情画意”。但在当时,人们对“画意”的理解确实略嫌狭窄,只有在号称民间写作的口语诗刷新了大家的审美趣味之后,我们才会懂得“画意”的多元性:如果说多多的华彩近于油画的肌理,那么伊沙的反讽是否自带漫画效果呢?由此反观宇晟的诗作,考虑到他曾以成为鲁迅先生的转世弟子作为自己的文学理想,我觉得从那些顿挫的修辞中其实不难发现某种类似于黑白木刻的韵味……与此相应,他的语言节奏则显得促迫、突兀,仿佛掷地能作金石声!看他的句法,无论是“塞北广袤/躲与不躲/风沙依旧”这种斩截的四言句式及“江东江东”等连续顿呼,还是“木椅铁壶爆米花”一类的名词拼接,仔细听起来,几乎都接近于斧凿的击打……

铁轨前进一步,田垄就后退一步。跟着火车一同涌入的,有起源于古希腊的科学,也有俄罗斯人神秘的信仰。关于科学发明、铁路上的技术人员,关于教堂、洗礼,宇晟在作品中均有所涉猎——但就这部分诗作来说,我的总体感觉是,有些诗的艺术感染力似乎尚不充分。在这方面,中国精神传统对他的支配看来多多少少也是带来一丝局限的!对于绵延几千年的传统文化,尤其是在历史走到今天的当下,肯定其重要意义当然没有任何问题,但作为一个私淑的阿克梅主义者,我仍然愿意相信一条私人的偏见:为了向未来敞开,重铸每一种精神传统的前提毕竟还在于“对世界文化的怀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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