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经》三百篇,是中国最早的文学。从时间上说,离我们很远了。
可是,《诗经》离我们真的很远吗?回答是:并不远。今天人们说话若喜欢文雅一点,一不留神就可能溜出一个半个出自《诗经》的语词。
比如,我们常说某个人在某些领域“独领风骚”。这“风骚”二字的“风”,就与《诗经》有关,《诗经》不是有“国风”吗?
还有好多这样的词。例如做什么事如打仗,中途放弃、开小差,我们就说“逃之夭夭”。这个词也出自《诗经》,只是原本写作“桃之夭夭”,是形容艳丽桃花的。再如,形容一个人提携、诱导别人,就说他“耳提面命”,这也出自《诗经》。还有,假如在一些事上俩人立场不同,人们就说是“泾渭分明”,还是出自《诗经》。
这样的词还有很多,有学者以《诗经》“成语”为题,居然可以写成一本小册子。所以,《诗经》虽古老,离我们却很近。这就是经典,你不知道它,它知道你。《诗经》最早的作品,其时间距今已有三千年了,近的也有两千五六百年,时间很久了。可实际上,它的要素却始终流淌在我们的文化血液中。而且,可以肯定,不仅我们这代人,就是下代人、下下代人,《诗经》还会照样起作用,人们照样还会去关注《诗经》。而且所谓的“关注它”,还不只是关注它精美的语言,还会关注《诗经》的思想观念、艺术风采,等等。
说来说去,那么,《诗经》是什么呢?或者说什么是《诗经》呢?
传统的说法,《诗经》是我国最早的一部诗歌总集。也有人说是“选集”。总之,就是有这样的305首诗,在一定时期被编纂成了一部书,就是《诗经》。若是用更形象、深入一点的语言说,《诗经》是我们这个民族,在自己的文化创生时期产生的精神花朵。正因如此,诗三百篇(简称“诗三百”)才重要,才与一般诗歌集子不一样。怎么不一样呢?我们这个民族,是歌唱着“诗三百”创立了自己的精神传统的;换个说法也许更准确,在很大程度上,三百篇的歌唱所表达的内涵、风神、韵律,展现的就是我们这个文化人群在创建属于自己的精神传统时的所思所想,她的追求和崇尚,她对自己在世界中生存的理解感悟,她对美恶好歹的判断即情感的反应,等等;归结为一句话:《诗经》的内涵,其实就是民族精神的重要组成部分。也因此,《诗经》还将随民族的发展而前行,传之久远。
那么,《诗经》包括哪些内容呢?按照古来的分类,包括三大部分:风、雅、颂。从艺术的表现手法上说,还有三项:赋、比、兴。风、雅、颂,赋、比、兴,就是所谓“诗经六义”。这是读《诗经》之前,应该知道一点的。
那么,什么是“风”?打开《诗经》,不论是古代人注解的,还是现代人注解的,头一部分就是《周南》,之后是《召南》,再往后,《邶》《鄘》《卫》,之后是《王》《郑》《齐》《魏》《唐》《秦》《陈》《桧》《曹》《豳》,一共十五部分。再简单点就是如下口诀:周召邶鄘卫,王郑齐魏唐,秦陈桧曹豳。三个五言句,虽不押韵,也很好记。记住这三句有好处,容易查找每一部分篇章。
“十五国风”的这个“国”,原本是称“邦”的。不论是“邦”还是“国”,概念都与今天不大一样,“十五国”,其实就是周王朝的十五个地区。就是说,“风”是分地域的这些“国”,有的是国,有的则不是。这些域大致包括黄河流域、江汉地区。具体点说,黄河途经陕西、山西,转而向东,流向下游河南、河北以及齐鲁地带,最后入海。这一线,周代诸侯,举其大者有秦、晋(即魏、唐风诗之地)、郑(郑风、桧风之地)、卫(邶、鄘、卫三风之地)、曹、齐、鲁之邦等;王风之区及周南、召南之地的一部分,也属于黄河沿岸一带。再往南、东南,一为汉水与长江汇合之域,还有淮水沿岸地区,诗篇也有显示,《周南》《召南》一些篇章即与这些地方有关。国风地域的南界没有过长江。然而,西至陕甘交界、东到齐鲁大地、北至河北、南到江汉的广大区域,大致就是周王朝势力所及的范围,封建诸侯很多,是当时“华夏”的中心地带。
同时,“十五国风”的“国”,有叠合或大致叠合的现象。如秦风,主要流行于春秋时期的秦国即今陕西地区,之前,此地为西周腹地。有的国风称谓所指,在周代本不是国家,如周、召。两者的地域,据古代的说法,只是周初两位大臣即周公、召公分别负责管辖的区域,以陕(约在今三门峡市)为分界点,以东洛阳即左近地区,为周公管辖;自陕以西,北起陕西关中南到江汉之区,为召公管理。因此,两地风诗才分称“周”、“召”。总之,知道“十五国风”之“国”,是区域概念,差不多就够了。
以上说“国风”,重点在“国”,现在谈谈“风”。“风”的概念,从古到今有不同的解释。风,本为自然界空气流动现象。但古人理解可不这样简单。有人就说“风”代表的教化、风教。孔子就说:“君主之德风,小人之德草。”国家发布政令,发布文教政策,就像刮风一样;风一动草就随之摆动。古代非常重视风教,又称政教。“政”什么意思?政者,正也。就是引导人民走正确的路。走正确的路,就要实施正确的文教,也就是用好的风化化导民众。这是“风”的第一个含义。
风,又可以读成“讽”,就是今天“讽刺”的“讽”。要讽刺什么,总得幽默点,拐弯抹角一点。大家较为熟悉的“邹忌讽齐王纳谏”,话说得多么委婉啊!这在古人也是很重视的。从上面往下说,是风化;下面对上提意见,就是“讽”、“讽谏”。老百姓有意见,往往是经由民谣唱歌来表达的,这就是讽谏。这是古代的大致情况。还有其他解释,以上两点是最主要的。
还有一种说法,自古就有,近现代以来更受重视。那就是:“风”是地方土调。古代著名编年史《左传》就曾记载了一个故事:一位楚国乐官战争中被晋国人抓了俘虏,晋国人叫他演奏音乐,他就“操南音”,即演奏南方的家乡乐调。为此晋国人称赞他是“君子”,是“乐操土风,不忘旧也”。“土风”就是乐调。还有,孔子、墨子,都是歌《诗》三百、舞《诗》三百的。既然是“歌舞”《诗》三百,就得有乐调。古代中国是地域广大的国家,现代地方戏曲也很多,在古代,各地的乐音也很丰富多彩;多姿多彩的各地乐音、乐调,就是“风”。上面说过,现代人最认同“风是地方乐调”这一说法。
上面这最后的“风”说,很有道理。不过,笔者以为还不全面。所以,让我们从“风”的原始意义再做一点分析。古代有一种现象,就是“吹风定律”。吹风定律干什么?判断时令。这在东周文献中有记载。春天到了,该下地耕种了。那么,哪一天是春耕最佳时节?这需要专门的判断,方法就是吹律管。所谓律管,差不多跟后来的笛子大体相同。谁来吹律呢?记载上说是“瞽”,就是一种瞎子艺人。他们双眼失明,所谓感官互补,眼睛看不见的人往往耳朵灵光,古代就由他们专门负责吹律。我们知道,在不同的气温、气压、湿度下,同一个长度管子吹出的声调,是不一样的。古人就根据这一原理吹律,测定某一节令到来。中国文化是农耕文明,而且,中国农耕文明是在季风气候区域里建立的,所以种地特别强调时令。任何一个农民,对时令的熟悉要比城市人敏感得多。什么时候种小麦,什么时候种瓜、种豆,时令是非常讲究的。这就要吹律管、测时节了。请注意,因为风与时令有关,古人又相信天地有灵,所以“风”就很神秘。郭沫若先生有一部书叫《卜辞通纂》,书中说,甲骨文有这样的说法:“风”字与“凤”字密切关系,风就是凤,就是神秘的凤凰。“凤”的职责就是“帝史”。“帝”就是上天,“史”就是信使。“风”是什么?原来就是传达上天意思的使者。也就是说,古人认为“风”这种现象与神秘的天意相通。
这又涉及西周时的“天命”观念。西周确立了一个很重要的精神观念,相信历史兴衰的幕后总主宰就是天。上天把王朝大权一开始交给夏,后来到夏桀时恶待老百姓,老百姓怨声载道,上天就听到(“听到”俩字很重要)了。于是上天就“革命”,做法就是把权力从夏人手里夺回来,转而交给殷商。殷商到了纣王时,又不好好干,老百姓又怨声载道,于是上天也听到了,就又把权力重新夺回来,转而又交给周人。那么,上天根据什么把权力拿回来又换过去呢?就是根据老百姓的呼声,其中就包括歌唱。刚才我们说,“风”有神秘的含义,老百姓这种歌唱,也被视为“风”,就是想象歌声像风一样传达给上帝。这样的意思,保存在《孟子》里就是这样的两句话:“天听自我民听,天视自我民视。”这两句话的要点是:老百姓唱歌里含的情感,是可以被传达到上天的。上天最终是根据百姓的歌声亦即民“风”的内容,做出把大权交给谁的决定。
同样,上天的意思,有时候也是经由唱歌传达给下界人的。这样的例子周代有,不过这里还是举一个大家较熟悉的吧。东汉后期,出了一个很残暴的人董卓,杀了不少人。据文献记载,在董卓没有杀人之前,当时的市井小孩嘴里就唱:“千里草,何青青,十日卜,不得生。”什么意思啊?一开始大家莫名其妙,后来董卓杀人了,才发现“千里草”,就是一个“董”字,“十日卜”就是一个“卓”字啊!原来在董卓凶暴以前,老天就经由小孩子的嘴向人们预告,不久将有一个董卓出来杀人放火啊!可惜,大家也只能事后诸葛亮,肉眼凡胎,没能领会老天提早群发的微博、短信啊!
还有一个例子离我们更近,是关于近代袁世凯称帝的。袁世凯有好不学,偏学坏,放着民国大总统不当,非要做皇帝。那时候的北京,据说家家唱“家家门口挂红线”。袁世凯称帝了以后国号叫“洪宪”,据说就是一个妓女给他起的。一些达官贵人在八大胡同那种地界闲聊国是,旁边一位妓女多了一嘴:说未来的帝朝叫红线得啦!你看市面上唱“家家门口挂红线”,叫“红线”,不就完了吗?后来“红线”俩字一改装雅化,就成了“洪宪”。诸如此类的现象,用唯物观点理解,是人心骚动的表现,人心不安自然就出这种事情,与人撞见鬼差不多,心里没事撞不见鬼。一个时代也一样。当年陈胜、吴广要造反,为了神化自己,吴广就点一堆篝火,黑夜里躲在一边学狐狸叫,即所谓“篝火狐鸣”,叫什么“大楚兴,陈胜王”,也都是造谣惑众的事情,当不得真。可在古人就不然,他们相信这个,相信老百姓歌唱,是神秘的,“风”就传达了上天的什么神秘天意。
这样就带来一个重要的文化结果。简单看这个现象,是古人愚昧的表现。可是,就是这样一个愚昧观念,却带来一个积极的结果,什么结果?就是朝廷特别重视采集民风。采集民风做什么?观看。观看什么?观天意。同时,儒家解释说,观看民风最重要的是考察自己的政治得失。通过老百姓的歌唱,你执政者听到、看到,就知道了百姓心里是怎么想的了。那就根据民意检测自己的行政,改善自己的政治吧。一个愚昧的观念,带来的却是一种不错的文化结果。历史往往就是这样复杂,这样精华与糟粕并存,手心手背。剔除糟粕,取其精华,道理是好,谈何容易!
在新中国,上过中学年岁稍微大一点的先生女士都学过《诗经》中的两首诗:《伐檀》与《硕鼠》。这两首诗出自《魏风》,暴露了当时社会存在的严重问题:赋税太重和尸位素餐。按照传统的理解,社会上流传这样的歌谣,你魏国当政者就该注意了,诗篇被采集加工到王朝的朝廷上演奏,你周王也该注意了。魏国——可能还有其他诸侯,老百姓经济负担过重了,魏国——可能还有其他邦国,朝堂上不三不四的人多了。不论魏的主政者还是更高一级的周王朝主政者,就该“观得失,自考正”,及时调整政策、税率,否则民怨日趋严重,老天爷知道了,魏国吃不了兜着走,连周王也得负责。这就是古代学者以为的风诗的价值。是否真的这样起过作用,我不敢说,但是,在天命观念下,发乎民间的一些歌唱被保存加工,以至于流传后世,成为民族的文化、文学经典,这倒是可以肯定的。
总之,说到这个风,现代人说他是土调,没问题,就像河南人唱戏用豫剧腔调,河北人用梆子腔,浙江人用越剧腔。这些戏曲发源于地方土调,没问题,可是,若把古代的“风”就单纯地理解为地方土调,可就太过简单了,就像是神庙里没了神,空荡荡的,无精打采的。应该把古人风、凤相连,沟通人天的理解,加到“风土”这个概念中去,这就能解释何以古代王朝有心思采集民风歌唱了。这就是“风”,一个千百年之前的老观念。
以上说的是“风”。那“雅”又是什么呢?
雅,今天我们也在说,这个人很雅致,雅就是高雅。雅的含义是什么呢?古人说:“雅者,正也。”在此,“正”就是“标准”的意思。《论语》说,孔子在读《书》、读《诗》还有做典礼司仪的时候,所操的语言是“雅言”。孔子说的“雅言”,不是指老夫子家乡的山东话。这所谓的“雅言”就是通行于各诸侯国的标准语,也就是今天所谓的“普通话”。孔子家乡那时候一定也是有方言的。这个“雅言”的“雅”,就与这里所讨论《诗经》的“雅”相关。顺着“标准语”这个说法还可以问:雅,哪个地方的方言就是当时“普通话”的基础方言啊?回答是,恰恰是《诗经》大雅、小雅诗篇产生的地区的方言。若不怕有简化的嫌疑,也可以说,雅言就是以西周人群所操语言为基础的。周人起家的区域,就是今天陕西一带。周人建立了强盛的王朝,他们的语言就很自然成为天下人都遵循的“雅言”,他们以“雅言”歌唱的诗篇,也就是“雅”了。当然,“雅”在这里,可能还包括周人生活地区流行的乐调。当今的陕西不是还流行秦腔吗?最近,这里的“老腔”也很流行,知名度甚至是要超过秦腔呢!也可以说“雅”的歌唱,就是西周版的“秦腔”或“老腔”啊!
那么,《诗经》“雅”的内容是什么呢?简单说,主要反映周王朝比较高级的贵族活动、军国大事的问题。古代军国大事主要是祭祀和打仗,《诗经》的大小雅篇章里祭祖诗篇分量较重,表现战争题材的诗篇也不算少。还有表现农事活动的,表现贵族宴饮活动的。另外,还有西周后期衰乱时一些大臣表达政治不满情绪的。所以雅的诗篇是分《大雅》《小雅》的。举一个例子,《诗经》翻到《小雅》部分,头一首就是《鹿鸣》:“呦呦鹿鸣,食野之苹。”野外的鹿,呦呦地呼叫着,呼朋引伴,一起来吃草。我说这就是中国人,表现宴会吃饭,先表现有情有义的梅花鹿,以为鹿发现丰美的水草就招呼同伴。诗人先以此为比兴,说今天的宴会遵循的是一种自然原则,有饭大家吃。“我有嘉宾,鼓瑟吹笙”,今天来了好多客人吃饭,吃饭不单吃饭,还要吹笙鼓瑟,还要交换礼品。因为经由这样的活动,我与客人之间的关系就会更加亲密,客人也才会告诉我一些人生道理。你看,吃饭吃的是人生境界。周代朝廷政治,诸侯要朝见周王,列国诸侯与诸侯之间要常来往,宴饮作为重要的典礼,就是不可缺少的。所以《雅》就以《鹿鸣》为先。诗篇的调子,自然与“硕鼠硕鼠”是不一样的。《雅》的篇章是雍容的、华贵的,涉及王朝政治活动各方面。
《雅》之外,就是《颂》。“颂”这个字,右边是个“公”字旁,是音旁;左边是个“页”字。“页”的本义指的是我们脑门这部分。在北方有些方言当中还保持着古意,北方,例如河北省北部的地方土话,就称脑门这块儿为“页勒盖子”。看篆字、甲骨文,“页”()的上半部分表示的是小孩子的大脑袋,顶部,也就是最上面的那一笔,不写成封闭状,表示这是小孩的脑袋,大脑袋上有囟门;下面画的是两条腿。所以学者根据“颂”的写法,根据这个字的读音、字形判断,“颂”本义就是表示人舞蹈的样子。所以“颂”有时解释为“舞容”,就是舞蹈时的样子。这就是说,古代宗庙祭祀的时候——古代祭祀与今天清明祭祖可不一样,到先人的坟墓前填点土,若有什么建筑,擦一擦,放朵花,鞠个躬就完事——特别是贵族祭祀典礼,在宗庙里进行,对着祖宗的神灵举行祭祀典礼,要歌唱,要跳舞,要展现他们活着时候的功德,这就需要歌功颂德的诗篇了。所以《周颂》是周王室祭祖的诗篇。因为祭祖要跳舞,一边跳舞,一边奏乐,一边还有歌唱,所以诗篇都短。一般来说,大小《雅》的诗篇,几章构成一篇,长的可达十章左右。可是,《周颂》篇章就很短了。请看《周颂·思文》这首诗:“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烝民,莫非尔极。贻我来牟,帝命率育,无此疆尔界。陈常于时夏。”大意是说,是后稷您种了粮食使生民得以存活,您还给了我们小麦这样的好品种,我们要把它种到天下各地去。就这几句,完了。周颂的歌舞是很缓慢的,伴奏的音乐曲调也相对沉重,所谓一唱三叹,十分隆重。这就是《颂》。《颂》有《周颂》《鲁颂》以及《商颂》,三部分加起来,也较《风》《雅》诗篇少。
这就是《诗经》风、雅、颂三部分。三部分之间有联系。《周颂》的诗篇多祭祀,古代祭祖这件事不像今天祭祖上坟这样简单,它带有政治的、文化的功能。看《诗经·周颂》的祭祖诗,颂歌所献的对象,屈指可数,列祖列宗中,祭祀的歌唱只给几位先王;其中最重要的就是周文王。为什么是周文王?看一看文献就知道,文王这个人,自己做男人好,太太也好。太太好在哪儿?太太一是能生,给文王生嫡子十个。此外,她不嫉妒,让文王诸多妃妾也能接触文王,都能生孩子。所以,文王就可以有“百斯男”。现在的人、特别是女士,不是很喜欢到商店里买绘有“百子图”的锦绣丝织品吗?原来这也是有出典的——“文王百子”,大富大贵。文王家生了这么多儿子,等到周家建国封诸侯的时候,文王的这些儿子就派上用场了。所以,周代的诸侯多为文王子孙。周家建国一开始,大家自然感情很亲,都是文王的儿子、文王的孙子。可过了一百年或更长,关系可就越来越淡了。这时候,靠什么把大家的精神拢在一起啊?大祭周文王,经由追溯文王这位共同的祖先,把诸侯们集到一起。所以,祭祀文王,有政治含义。所以古代祭祀祖先,很隆重。
另外,我们发现,在《诗经》的诗篇中,祭祀的时候还要再现祖先德行、业绩。大祭周文王,文王到底怎么样啊?于是,在《大雅》的篇章里就有长篇的《大雅》篇章,歌唱周文王如何做事,如何有德,同时还涉及周文王的父亲王季,歌唱王季如何,王季的妻子即文王母亲如何;此外还有文王的夫人如何,以及文王之子武王又如何。这就是《大雅》的歌唱。周文王的儿子对周文王很了解,一百年后的子孙们,对遥远的老祖宗到底怎么回事,就可能不太明白了。为了后代不忘祖先老传统,周代诗人谱写了颂扬祖先业绩的篇章,保存在《大雅》中,目的就是要告诉文王的子孙们,当年先王是怎么过家庭生活的,是怎么开创周家新局面的,是怎么打2击敌人使周家强大起来的。很明显,这是历史教育、文化教育啊!所以我们说,雅、颂之间,是有联系的。
刚才也讲到过,周人祭祀始祖后稷,赞美他当初给天下人提供粮食。巧的是,在《大雅》中就有一首诗《生民》,写后稷怎么出生的。说后稷的妈妈叫姜嫄,姜嫄在野外踩了一个巨人的大脚印,一激灵,就怀了孕,足月之后生下后稷。孩子生下来,没父亲啊,没处去报账啊,怎么办?就扔。所以后稷小名叫弃。扔到巷子里,牛羊给他吃奶;扔到树林子里,正赶上有人在林子里伐木,把他抱回来了。最后,妈妈一狠心,扔到冰上去。谁知一只大鸟伏在他身上,小孩子就活下来了。看到这里读者可以恍然大悟,原来后稷出生大概是个肉蛋,被大鸟这么一孵、一啄,小孩就蹦出来了。这是个半神啊!这也是《雅》《颂》之间有联系的证明:《周颂》赞美后稷的功德,比较抽象;《大雅》歌唱他的事迹,就很具体。实际上,《大雅》已经不是宗教范畴诗篇了,已经是叙述传说的历史诗了,亦即是文学的了。雅颂的联系是这样的,那么,风与雅、颂的联系又是什么呢?你周家祭自己的祖先,歌颂祖先文德。可是,你要继承老祖宗的功业德行,老百姓生活的好坏,才是最后的检验啊!王朝的政治效果到底如何?只有观看风诗,自我检测。这就是说,风、雅、颂三者形成了一个整体关联。看来《诗经》的编排是很讲究的。这就是我们说的《诗经》风、雅、颂。
那么,艺术上的赋、比、兴又是怎么回事呢?
先说赋。简单说,赋就是铺陈、叙述。如《大雅·生民》篇,当年后稷是怎么出生的呢?又是如何反复被抛弃不死,以至于最后长大、种庄稼的呢?讲述这些,就得用铺陈的手法,这就是赋。
比是什么?打比喻,《诗经·桧风·蜉蝣》篇有一句:“麻衣如雪。”说有人穿麻衣,麻制雪白。多么明净鲜明的句子!还有《卫风·硕人》写美人,“肤如凝脂”,说皮肤像“凝脂”,若翻译成白话,就有点糟糕:凝固了的猪油。可是,如见过凝脂的话,你觉得这个比喻很精彩:白不一定好,白中透青,这样的白可就不一般了。美人身份华贵,没受过风霜,地位好,细腻、白中透青的皮肤。七八个月小孩子脸上、身上常见这样的皮肤。所以这就是“比”,打比喻。
赋是叙事,比是打比喻,这都好理解。兴,就不太好理解了。兴,首先就是兴发。诗经开篇第一首《关雎》,本来要唱的是结婚,君子与淑女结婚。可是诗人却不从结婚说起,却先想到了雎鸠,“关关”然鸣叫的雎鸠:“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要注意,这不是诗人见到的,而是想到的。诗篇是说结婚时有雎鸠在旁?不是。说结婚的地点是在河水之旁,能听到关雎叫声?也不是。那“关关雎鸠”在诗篇中是什么?就是兴,给诗篇起个头。不要小瞧这起头,为诗篇平添了很多艺术效果。文学就是如此,文学与历史、哲学不一样的地方在哪儿?根据逻辑推论是哲学,据事实说话是历史。可是“月儿弯弯照九州,几家欢乐几家愁”,一定是要到晚上才愁吗?那可不一定。所以,《诗经》的兴,不能从实际的表达来理解,要说实际的表达,“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才是有实际内容表达的,因为男女结婚才是诗篇主题。但是,假设诗篇没了“关关雎鸠”这两句,那将是多么乏味,诗意上肯定会缺一大块。很多时候,诗味就从无所表达的地方出。诗人早就懂得这样一种艺术思维,诗人因而也就特别善于联想,善于发散性思维,自由联想。这种思维就是兴。这种思维的特性,不是为吃饭就得工作的因果必然的逻辑,不是的。要注意,正是在这诗经开始一篇头两句——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藏着我们中国诗歌后来的发展前途呢!古典的诗歌,凡是艺术性高的,都是善于营造氛围的。这就是兴的艺术作用。有些诗篇,兴就是起个开头作用,例如:“一二三四五,上山打老虎。”什么意思啊?五个人去打吗?或者喊着一二三四五去打老虎吗?都不是,趁韵而已。语言有了韵律,就有了成为诗最基本的艺术条件了。而“关关雎鸠,在河之洲”这样的句子,其作用绝对不仅仅是“趁韵”而已,他营造了一种氛围或曰情景,水鸟、沙洲、平缓的河流,或许还有和煦微风吹面的感觉,谁读诗句,都难免有这样的联想啊!诗篇要说的是“君子配淑女”,可一上来就是这样一句看上去无关内容的句子,读者读这样的句子就难免情绪积极,浮想联翩。这就是诗啊。无用之处见用处。我们的老祖宗很早就发现了艺术的秘密。没用,有时才好看,让人喜欢看。走路上班,赶车,你是要上班;散步,没目的,无用不赶点,才可以看看路边的光景,这才叫休闲。艺术也是这个道理。所以兴,有的时候也叫比兴,后来就变成中国古典诗歌的艺术灵魂。如果我们生活中都是实用的,那就太枯燥了。有些“没用”的东西,如艺术,没用才是大用,这“用”,能显示我们是人,可以不带功利心、亦即审美地看待世界,动物可没有这样的本事。
最后,简单说一下《诗经》的时代。我们说了,《诗经》的内容有风、雅、颂。若按照时间顺序说,雅、颂最早,西周时期的作品,其中《周颂》和《大雅》最早;其次是《小雅》的一些篇章,为西周晚期诗篇。《国风》的大多数作品是春秋时期的,大概到春秋中期,《国风》诗篇的采集加工大体就结束了。从西周到春秋中期,这段时间大概在五百年左右。在这之前有没有诗?我们不知道,或者有,这问题有争议。这之后肯定有,而且诗篇创作高潮不断。如在《诗经》之后,就有伟大的屈原的作品横空出世。要注意的是,从西周到春秋这段时间,是中华民族文化发展极为重要的时期。作为一个民族,信仰什么?把什么东西看得比较重要?人与人的关系怎么处?这些最基本的东西,恰恰就是在这几百年大体确定的。举个简单的例子,今天的男女结婚,跟谁都可以结,就是不能与同祖先的同姓结。说有位姑娘,从家谱上看是一个祖先传下来,论五服也出了,甚至可能“八服”也不“服”了。可是,如果知道她是男子一方的本家,是不会跟她结婚的。这规矩是什么时候立下的,就是周王朝时期立下的。刚才说风教,周人建国以后,就用新规范约束人们的婚姻关系,到今天实际还遵循着。总之,周代为后来的中国人的人生建立了不少的规矩,所以这个时代才很重要。《诗经》就从许多方面,歌唱、表现了这样一个极为重要的时期生活。要研究这段重要历史,《诗经》是不能不读的,因为它是我们民族文化根基形成时期的经典。正因如此,它是文学的,也是文化的。
在此次的讲座里,只谈《诗经·国风》部分的作品,至于《雅》《颂》将来再说。那么,《诗经》的风诗怎么记录我们民族那个时期的婚姻、家庭等各种生活情况的?又显示出怎样的观念,怎样的情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