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三集 桃花盛开的时候

风诗的情韵:李山讲《诗经》 作者:李山 著


唐人崔护有一首诗,名叫《题城南庄》,是写桃花的,很出名。诗曰:“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其中有大家很熟悉一个词:“人面桃花”。

诗里有两个意象值得注意,一个是桃花,还有一个就是桃花“笑”。诗不用解释,大家都能听懂。实际上,它也是用了典的。用了什么典呢?与今天要讲的《桃夭》篇有关。《桃夭》是关于嫁女儿的。

前面讲过,周人重视婚姻,因为他们夺取政权时人很少,要统治全国,要建立起合法的统治。把这么一大片地方各种人群有机地联合起来,光靠武力是不行的,老话说周道“亲亲而尊尊”,“尊尊”的基础或曰前提是“亲亲”,先要把大家按照亲戚关系连接起来,然后再论尊卑加以统治。要做到这样,必须对其他族群采取柔化政策,周人也是这样做的。西周建立后,得胜的周人不是杀气腾腾,暴力镇压;相反,面对成百上千的非周人群体,走的是联合融合路线,广泛建立亲戚关系,其手段就是通婚。在周代“婚姻称兄弟”,大家论姓氏是无法成为兄弟的,但是经过通婚,可以使异姓成为亲家。总之,靠着缔结婚姻关系,建立情感联系,很大程度上保证了周人的有效统治。这对后来中国人的社会心理有很大影响,费孝通先生在其《乡土中国》里就说过:中国人特重姑表亲,所谓“一表三千里”。婚姻的重要,由此可见一斑。因而对婚礼的歌唱在《诗经》里就特别多。

其中就是这首《桃夭》篇。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

桃之夭夭,有其实。之子于归,宜其家室。

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一共三段,有很多重复。诗一开始就是“桃之夭夭”,看到这一句,我想读者马上会想到另一个成语:“逃之夭夭”。其实后者就是从《桃夭》之句衍生出来的一个成语。在诗篇本身,“桃之夭夭”这一句,交代出了结婚的时令:桃花盛开的时候。

《诗经》中的《国风》,地域的大背景是黄河流域,也就是现在的北方。北方桃花开的时候,天气正常,一般三四月份开花。在北方,春天到来,鲜花绿叶生发得早的,先要数桃花,此外就是柳树。经冬的北方一片黄褐色,当柳树刚刚露点绿意的时候,桃花先就绽放了,火红火红的,照得半个村庄都亮丽起来。诗篇以上就告诉读者,桃花盛开,是早春的时节。

那么“夭夭”又是什么意思呢?学者对“夭夭”解释有许多。一种解释说是“少好貌”,文绉绉的。其实“少好貌”就是“姣好貌”,桃花鲜嫩、娇艳无比。另外,桃花开的时候,还有一个特点,花是开在叶子之前的,就是说,桃树是先开花,再长叶;桃花盛开时,满树都是串串的花朵,花色以粉、红为主,鲜艳、水灵,真是天地之灵气啊!说“夭夭”是“少好貌”,就形容的是这个。

还有一种解释“夭夭”是“屈伸貌”。大家想想吧,桃花绽放,束束桃花,花蕾密叠,料峭春风中,风一动,摆一摆,微微颤颤的,是多么的惹人爱惜,用词不当一点说,真可谓惊心动魄啊!“屈伸貌”,就是桃花朵朵在春风中摆动的样子。

还有一种解释,干脆就说“桃之夭夭”的“夭夭”是“桃花笑”!我想这也是爱惜桃花爱惜到没辙时的干脆话。不过,这样说也得有点根据,根据是什么呢?这种说法以为,“笑”字,上面一个“竹”字头,下面就是“夭”,是表音的,根据训诂学音近义通的道理,“夭”就是“笑”。春风中灿灿桃花,如同在笑,一个很妙的形容啊!

好了,以上举了三种解释,有读者会问了:你说了三种解释,到底从哪一种啊?这就因人而异了。古人讲“诗无达诂”。每个人都见过桃花,或者是在乡下见的,或者是在公园见的,不论在哪儿而见的,如果桃花之娇美妖娆感动过你,读到这一首古老的《桃夭》,就一定会勾起你当时看桃花的记忆,那么上面说的三种解释你觉得哪一种最贴合你看花的经历呢?这就要由你、由读者自己来决定了。审美感受原本就是主观性极强的。这就叫“诗无达诂”,也就是说,有时候对文本的解释,可以是多重的,不像做数学题,一加一一定等于二,不是的。关于这个问题,老一辈学者王国维就说过:诗无达诂,通,就是达诂。也还可以加一句:就一首诗篇解释而言,妙,就是达诂。

对桃花,另外一点要注意,桃花一般是以红颜色为主。老话说“红白喜事”,“红”喜事就是指婚姻,而红色,代表火爆、吉庆。所以,古代诗人表现女子出嫁,就说“桃之夭夭,灼灼其华”,“灼灼”就是从视觉效果说“夭夭”,只表桃花的姿态还不够,所以又用“灼灼”来突出其光彩。而且,还强调了红色这一暖色调的颜色灼人眼目的特点。马路上为什么用红灯和绿灯指示交通啊?就是因为两种颜色灼人眼目。当然,桃花的“红”与红绿灯的红不一样,桃花的红色是鲜活的、热烈的、粉嫩而富于生机的,透露出的是蓬勃的生命力。“灼灼其华”的“华”,就是“花”。“花”这个字古代读作“华”。繁体字的那个“华”字,多像满树花朵的样子!

接着是“之子于归”。“之子”就是“这个人”。在《诗经》里经常出现,指代人,不限男女。有时还指称大臣甚至周王为“之子”。这首诗篇的“之子”是指出嫁的女儿。“之子于归”的这个“归”字,在古汉语中也很有意思,如唐诗“风雪夜归人”句,这个“归”谁都可以用,男的、女的回家都叫“归”。在先秦时期,“归”字还有一个特殊的用法,特指女子出嫁,嫁到婆家去叫作“归”。这也是中国老观念。女孩在娘家终究是一个过渡阶段,最终嫁出去做人家媳妇、主妇,才是最终的归宿。这就是“归”的特别含义,女子出嫁叫作“归”。

好了,回过头来看这四句诗,桃花绽放的时节,女孩子嫁到了自己的婆家去了。女子嫁到婆家又怎么样呢?诗曰:“宜其室家。”后面还有“宜其家室”,“宜其家人”。这个“宜”字就是古语“延年益寿、大宜子孙”那个“宜”,就是要给这个家族带来吉祥如意,带来兴旺的意思。这也就是古代婚姻——我看全世界婚姻大概都有这样的意思——的观念。娶一个女子到家,给家族带来的是兴旺,这是一个普适的价值。所以“宜”,表示的是祝福女子将带给新家庭吉祥如意。所以诗篇第二章在“桃之夭夭”之后,接着又说“有其实”。请注意,诗篇的描写是很有次第的,先说花,再说到果实。因为,花盛就意味着今年的果子长得大,长得多。“”就是大的意思,这是传统的解释。有学者说,“”就是“斑”,斑斑点点那个“斑”。桃子熟了以后红绿两色间杂,很斑斓,这就是“”。这样说也很好。诗篇由花想到果,讲的是女子嫁到男家,意味着有好的未来。

第三段就写到叶子,“其叶蓁蓁”。“蓁蓁”就是细密的样子。桃树先开花,开花预示着果,然后就要长叶子。枝叶繁茂,就是说桃树的远景了。有花有果是当年,一颗树,枝叶子茂盛,又意味着家族永远兴旺。古语说“荫泽子孙”,有叶子才有荫凉,这是说女子未来作为家庭主妇可以福荫子孙。

这首诗是女子出嫁时的歌唱,祝愿她来到自己归宿之后,做好家庭主妇,传宗接代,使这个家族兴旺、发达。是美好祝愿啊。

一开始我们就说过,唐人的诗,“人面桃花相映红”,“桃花依旧笑春风”,其实用桃花作比喻,以及表桃花的诗还很多。像白居易诗:“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说人间到了四月各种花都消歇了,可是,山上的寺庙里边的花儿还在盛开。另外还有陶渊明写《桃花源》,桃花桃树在他这里有了“世外桃源”的象征意味。那么后来人写人面桃花,与《诗经·桃夭》的写桃花有什么分别呢?“人面桃花”,是用桃花来比喻美人脸的娇好。那《诗经》的“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是不是也在比喻女子形象上的美?不是,“桃之夭夭”不是比喻如何美。桃花在初春的怒放,不是或曰主要不是表现出嫁女孩子具体长得什么样,它是在以天地的生机勃勃,表现出嫁女子的天地灵气,突出的是发乎天地的生命力。是从一种天地特有的春光灵光,来形容女子的钟灵毓秀,是象征手法,不是打比喻。这就是《桃夭》的自家魅力。

《桃夭》是专从女子出嫁着笔的,《诗经》里还有一首,既从送的一边写,也就迎的一边说。这就是《召南·鹊巢》篇。这首诗是这样的:

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之子于归,百两御之。

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

维鹊有巢,维鸠盈之。之子于归,百两成之。

诗并不是很艰涩。成功的文学有一个标准,就是不能用那些稀奇古怪字句难为大家。这首诗说:“维鹊有巢,维鸠居之。”涉及两种鸟,一种叫鹊,一种叫鸠。鹊是什么?鹊就是喜鹊。北方有一种鸟,黑色的,肩部胸部有一点白色的毛,像人穿了一件白坎肩,就是喜鹊。喜鹊属于留鸟,冬天、夏天都在。北方地区到处可见。喜鹊搭窝一般是十一、十二月份天变得寒冷的时候。所以喜鹊又被视为知冷暖的鸟。在我的老家,就是河北农村一带,人们常说,看喜鹊搭窝能看出今年冷不冷,它要朝东南搭窝,那一定是西北风多,天气就偏冷。说到喜鹊搭窝,它是很擅长这事的,而且很用心,很讲究结构,要花很长时间,一般要用四个月左右,可称是“精心设计、精心施工”。外部结构弄好了,还要“内装修”,用芦花、棉絮或者人发、兽毛和羽绒混合在一起踩踏实,就做成舒适的“大鸟巢”。

那“鸠”又是什么鸟呢?就是八哥、巧嘴八哥,也有人说是布谷。八哥和布谷都有一个共同特点:能说不能做。八哥善学人言,布谷是“布谷布谷”——光棍好苦!——都是以叫声著名。人世间,巧手的总得为拙手的服务,自然界,在鸟的社会里也是如此。突出的例子就是本诗所说:“维鹊有巢,维鸠居之。”什么意思呢?八哥或者布谷不会筑巢,等擅长而肯干的喜鹊把窝搭好以后,八哥或者布谷就开始想自己的主意了。据说八哥会跑喜鹊窝边等喜鹊出门,喜鹊一出去,它就跑到喜鹊窝里又拉又尿,把人家的窝弄脏。喜鹊回来一看,这窝糟践了,就放弃了另谋再建,正落入了八哥的圈套。诗篇就以此比喻女儿嫁一个好人家,可以享福。不过,“维鹊有巢,维鸠居之”的现象固然令人觉得有趣,更让人觉得惊奇的是两千多年前古人的观察能力,以及他们对大自然的熟悉。而我们现代人,离自然太遥远了。鹊是什么?鸠是什么?我们得查了书才知其一二,古人写诗篇歌唱婚姻,若是大家都不熟悉喜鹊何鸟、鸠是什么,诗篇那样唱,若是大家查了书才知道是怎么回事,诗篇富于意趣的比喻也就失去了作用。所以,由此可知,古人对这些鸟类及其习性是很熟悉的。现代人整天强调什么生态呀、环境啊,可是春天走到野外,满地的生机,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草,爱谁谁,一概不知。我们身高也就是一米七八左右吧,离大地的距离与古人是差不多的,可是我们还是离大地、大自然太遥远了。其实是心远了,心一远,在候鸟迁移的时候就会干出为那张馋嘴而猎杀珍稀鸟类的暴殄勾当!

这里还涉及打比喻的事。打比喻往往取的是事物某一方面的相似,如说柳叶儿眉,只是取的柳叶眉那个细条条的形状,绝不是取柳叶的绿色来形容女孩子的眉毛,绿色眉毛的女孩子,多吓人!这首诗的比喻也是如此,它是取什么?取的是婆家的富裕,女孩嫁到婆家去,有房、有地,有吃有喝,这是好人家。好人家,不一定保证就有好夫妻。所以,诗篇这样说,话未免有点儿俗气。可是,谁嫁人喜欢嫁一个穷光蛋呢?我这样说,也是有所指的。过去有学者解释这首诗,说这首诗是控诉诗。控诉什么呢?控诉自己的窝被他人占了,由此,该学着认为诗是失意者控诉社会不平现象的作品。这样解诗,是典型地把“柳叶儿眉”的比喻,当成女孩眉毛真是绿色的了!

“之子于归”之后是“百两御之”。“百两”的“两”,在这里读辆(liàng)。一辆大车两个轱辘,所以轱辘的“两”就代表一辆车。“御之”的“御”,可以照字读,也可读成“迓”(yà),“迎接”的意思。百辆车迎接新娘,不用说,绝不是小门小户办婚事,肯定是大家族的婚礼。不过,正如一位哲学家说的:在文化上贵族的生活为芸芸众生提供榜样。富贵之家的做法,影响小门小户。民间不是有这样的情形吗?再穷,为儿女办喜事,也得讲究一点。有一出戏叫《锁麟囊》,穷人家的赵小姐,出嫁时也有一个小小的仪仗队。有些剧团演出这个戏的时候,主人公、富家女薛湘出场时仪仗队敲的是大锣、大鼓;赵小姐出场,就是小锣,而且那锣小得只有菜碟一样大。在戏剧里,是搞笑,是要突出对比以获得戏剧效果。可从观念上说,就是再穷,大事也得有个场面。上上下下虽然阶层不同,可能还敌对,可还是有些追求却是共同的。当然“百两”的数字,应该是夸张的,不过是突出送亲、迎亲车多而已。

这就有一个问题,为什么要这么多车?除了讲排场之外,还有一个现实的原由:车上拉的人多。现代人结婚,租几辆轿车也好,租几辆马车也好,也就足够用了。古代可不这样,周代的婚姻,权贵人家,如诸侯公子,一取(娶)九女。他这一结婚,娶一个正夫人,还有八位侧夫人。这就说到那时贵族婚姻的媵嫁制度。媵,就是陪送的意思。举个例子说吧,若是周王嫁女儿到异姓邦国例如齐国去,那么周王的其他封邦,如晋、或卫,也要有两个邦国陪送女儿。周王的女儿本身带着陪嫁女,一位是妹妹辈的,一位是侄女辈的,加她自己就是三位。两国诸侯陪嫁女呢,也是一位陪嫁女,带着妹妹和一位侄女,也是三位。两国加起来就是六女,加周王的公主三人,共九女。这就是“一取九女”。诗篇的“百两”中是否坐着其他国家的陪嫁女,倒不一定,但一位公主出嫁,自己也是带着起码两位陪嫁女的。

古人这样做,是有其用意的。首先从政治上讲,一个异姓国家与周王朝或其他什么姬姓国家结亲,就等于同时与三个姬姓国家结了亲,这样就不能轻易地破坏这桩婚姻。政治上的联盟就更亲密了。这是一个方面。还有一个方面是保证能生儿子,九位女儿嫁给一个异姓邦国的公子,也就是未来的接班人,最要紧的事,除了做好主妇就是生育男性后代,夫人生固然好,不生,陪嫁女生;姐姐这辈不生,侄女这辈生。这可以保证下一辈周王室与异姓诸侯,还是甥舅关系,未来长久的政治联盟就有了保障。

下一章,“维鹊有巢,维鸠方之。之子于归,百两将之。”“方”字解释起来有点麻烦,旧的解释是“并”,意思是百两并排。说“维鸠方之”,是两只鸠在那儿并排待着,也可以,一只雄的,一只雌的。可是论通畅,还是有点不太对劲儿。所以,清代学者又提出一种新说:“方”就是“放”,孔子说“放于利而行,多怨”,一个人做事儿利字当头,沿着利的原则去办事儿,就多怨恨,招人怨,也怨恨社会。孔子话中的“放”就是“依”、“依着”、“依仗着”。“维鸠方之”,就是维鸠“依”之,也就是居住之的意思。这样意思就顺畅了。最后一句是“百两将之”。刚才说“迎”、“迓”;“将之”呢,就是“送”;最后再来一个“成之”。一迎一送,合起来就是“成”,就圆满了。所以“成之”是赞美婚礼的圆满。

在前面我们讲过,婚姻典礼的高潮,是将新娘子迎接入门那一刻,《关雎》,如前文所说,就是迎接新娘入门时的赞美诗。在《齐风》,也有一首这样的诗,风调上则大不相同。这就是《齐风·著》。诗是这样的:

俟我于著乎而,充耳以素乎而,尚之以琼华乎而。

俟我于堂乎而,充耳以黄乎而,尚之以琼英乎而。

俟我于庭乎而,充耳以青乎而,尚之以琼莹乎而。

什么意思呢,“乎而乎而”的?其实“乎而”这类的歌唱语词,现代歌曲也有,如《东方红》就有“乎尔嗨哟”,是虚词,却可以使得歌唱袅袅娜娜,富于余韵。

诗中的“俟”,就是等待,等着我。在哪儿等着我?在“著”。“著”又是哪儿呢?古代建筑,据考古发掘,如岐山周家宗庙遗址,大致如同后来的四合院,正门就在院落的南面。正屋是北方,东西有厢房,南面的门是夹在稍微低矮一点房子中间的,门两边的房子叫塾,过去所谓的“家塾”、“私塾”,就是古人办学的地方。两个门之间的地方就叫作“著”。这首诗,由“著”写到“庭”,再写到“堂”,是一步一步地往正屋里走的,次第非常清楚。第一章,“俟我于著乎而”,在著那地方等我。接下来的一句是“充耳以素乎而”,“充耳”,就是耳塞。古代男子戴冠,冠戴上有两个丝绳垂下来,拴着两块玉,叫瑱,是塞到耳朵里的。今天女孩子家都戴坠子,金的、银的、玉石的。男的过去不戴耳坠子,冠帽子垂下丝绳拴玉,做耳塞。两条丝绳叫(dǎn),不过诗没有说到它。只说“充耳以素乎而”,也就是女子只看到了男子脸旁边的丝绳是白色的。“尚之以琼华乎而”,女子还看到丝绳所拴系的石头是“琼华”——一种接近玉的美石。

讲完第一章,大体就可以断定,诗篇确是婚姻典礼上的歌唱,就是说,不是女的在唱,也不是男的在唱,而是他人在唱,是他人模拟着婚礼上被迎娶女孩子的神态在唱,突出的是女孩在被迎娶那一刻的羞涩。请看,诗篇“那个人”在大门口等我,可“我”呢,只看到他脸旁边戴的耳塞和丝绳,看到了绳,还看到玉,就是没看到脸!没看到脸,是因为他个子太高乎而?不是。那是因为什么呢?没敢往脸上看!这样写,就把女子的羞涩之情态婉转地表现出来了。古代礼教下的女子,跟现代人不一样。婚礼上她很想看看自己的丈夫模样,却害羞不敢。说到这里,古代婚俗的保守面就出来了。周礼婚礼六仪,没有一“仪”是让有婚姻约定的男女婚前见面的;婚前男女当事人双方一次面也没见过,绝非不可能,也绝不在少数。女孩子婚礼上偷眼看,又不敢过分看因而看不周全的特定情形,就是这首“乎而乎而”的诗,所要特加表现的东西。诗妙,就妙在这点。

刻画女孩子偷看、又不敢使劲看,这不是诗篇的调笑吗?是的。结婚属于“红喜事”,人们就“红”着办,热闹着办,笑话才能添喜气。第一章的意思弄清楚,下边的两章就好明白了。“俟我于庭”,“庭”就是院子。刚才是到大门口,现在走到庭院。可是这会儿,男子脸旁两边的丝绳,刚才是白的,现在却是“充耳以青乎而”,变成“青”的了。“青”就是黑色。汉语表示颜色有时很有意思,黑就说黑吧,不,却喜欢说青。戏剧里有“青衣”,青衣就是黑颜色的衣啊!有时也说“绿竹青青”,“绿竹”怎么“黑黑”啊?这样理解就错了,这里的“青”字用法很活,它实际上是形容绿色绿得浓郁,黑绿黑绿的。再说那个丝绳,刚才还是个“素”亦即白色的,现在怎么突然又说是“青”即黑色的?这正是诗篇为婚礼上的乐歌的证据。变换着字句歌唱婚礼,只能是旁边专门人员的歌唱。就是说,诗篇不是为哪一个人的一次婚礼谱写的,它是流行于社会婚姻典礼场合的歌。不然的话,丝绳一会儿白,一会儿黑,一回又成黄的,走几步就换,好家伙,变了三种颜色,仿佛川剧的“变脸”绝活,一场婚礼上的变化不可能这样。所以说,《著》与《关雎》一样都是仪式之歌。

说到婚礼,还有一个习俗,就是闹洞房。这个风俗,古代就有,一直延续代今天。北方有句老话:“三天不论大小辈儿。”就是说新婚闹洞房的。什么叫“不分大小辈”?一般家庭、家族关系中,大伯——就是丈夫的哥哥,与弟妹、弟媳妇的关系,是严严肃肃、一本正经的。丈夫的弟弟、就是小叔子则不同,可以跟嫂子开玩笑,无伤大雅地动一下手脚,也说得过去。这叫什么?按河北省,也就是我的老家的土话说,这“荤叔公,素大伯子”。日常里,叔嫂之间可以开玩笑,大伯和弟妹之间不能开玩笑。可是,若是谁家有结婚喜事,三天之内是可以不论什么大伯不大伯的,“素大伯”也可以“荤”一下。但也只限于新婚三天的光景,三天一过,大伯与弟媳就要加强纪律性、组织性了。

那么闹洞房的习俗从什么时候开始的呢?应该很早。就文献记载而言,晋代有学者葛洪在其《抱朴子·外篇·疾谬》中记载:“俗间有戏妇之法,于稠众之中、亲属之前,问以丑言,责其慢对,其对鄙黩,不可忍论。”大意是民间结婚时,邻里当众与新媳妇儿开玩笑,说一些不堪入耳的话,调笑女子。这还不是最早的记载,更早一些的记载是《汉书·地理志》记燕地风俗说:“初太子丹宾养勇士,不爱后宫美女,民化以为俗,至今犹然……嫁取之夕,男女无别,反以为荣。后稍颇止,然终未改……燕丹遗风也。”所说“嫁取之夕,男女无别”,正指的是闹房现象。不过,把闹房风俗的来历说成是因燕太子丹——就是派荆轲刺秦王的那位主谋——宽纵勇士而起,则是不确的。因为还有再早的文献,这就是《诗经·国风》,具体说就是《唐风·绸缪》篇。诗是这样的:

绸缪束薪,三星在天。今夕何夕,见此良人?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绸缪束刍,三星在隅。今夕何夕,见此邂逅?子兮子兮,如此邂逅何?

绸缪束楚,三星在户。今夕何夕,见此粲者?子兮子兮,如此粲者何?

唐风流行的“唐”,在今山西侯马、翼城及绛县这一带。诗叫“绸缪”,绸缪就是捆绑,把一些柴草捆起来,捆成一捆,就叫作绸缪。结婚时要在彩礼中放一捆柴火,这个习俗在今天的一些省份还保留着,猜测可能与古代抢婚有关系。婚姻的婚,取的是“昏”的意思,也就是黄昏时分,这时候,打火把抢女孩子可能就是“婚”的来历。这当然是非常古老的一种结婚方式。“三星在天”。“三星”就是参星,属于西方白虎七星的一个星宿,由七颗恒星组成,其中中间三颗,排成一列。清代大儒顾炎武就说过,古代人人都知星象,是说他们懂得看星星,原因是他们据星辰判断时令、时间与方向。在没有钟表的时期,农村人起早,是要看“三星”的,天上的三星到哪儿了,就知道该不该起床了。《绸缪》这首诗篇,说“三星在天”、“在隅”、“在户”,不外是夜晚时间的推移,说来说去,也都不外乎是引起下一句的“今夕何夕”,就是说,重点不在时间推移,而在“今夕”。“今夕何夕”——今晚是什么好日子啊?所以有这样的发问,全是因为下一句的“见此良人”:哎哟,今天是什么好日子,见到这么好的人儿!其实这就是开玩笑,是对着新娘子这样唱的。接着话头一转,又问“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是问新郎官儿,你呀你呀——“子”在这里是第二人称形式——这样的好夜晚,该对这么好的人儿——指新娘子——要怎么办呢?这就一定是开玩笑口吻了。新婚之夜,谁都知道新郎和新娘之间要发生什么样的事,却故意装傻,问新郎夜里对新娘做什么,是典型的闹洞房开玩笑的话口。当然,闹洞房的玩笑话,就像《抱朴子》所说的,出言还有更“鄙黩”的,但诗是不会那样表述的。诗篇虽然采取了含蓄的表达策略,可洞房玩笑的意味还是表达得很充分的。

第一章弄明白了,下边两章也就没什么难的了。“束刍”、“束楚”与“束薪”的意思一样,需要解释一下的是“邂逅”和“粲者”。“邂逅”是《诗经》几次出现的一个词,非常独特,它有固定的意思,意指佳偶,即一碰面双方就都觉得可心、一见钟情了,这就叫作“邂逅”。实际仔细体味,诗用“邂逅”,强调的是可心,前一章只是说新娘好,这一章则强调新郎的心满意足。第三章“见此粲者”的“粲”,是说新娘子漂亮光鲜。“粲”的本义是好稻米经过舂簸扬去皮光灿灿的样子。拿它形容女孩子,与“良人”意思一样,强调她的漂亮,只不过比“良人”用词更形象罢了。

《诗经》是一个生活的万花筒。即以表现结婚现象而言,是多么的全面,多么的丰富,又多么的细致入微啊。我们一路讲来,讲了周人的重婚姻,重婚礼,也讲了闹洞房这一既古老又绵长的习俗。其实还不止这些,《诗经》还有更多精彩表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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