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婆婆妈妈

秋窗漫笔 作者:王充闾 著


婆婆妈妈

和婆婆妈妈相对应的,是儿媳女儿。那么,现在就从儿媳女儿说起。

她叫吴玲,外号“小公主”,在一家银行里当柜台经理。因为爸爸已去世多年,她是独根独苗,妈妈视若掌上明珠,从小就娇生惯养,含在嘴里怕化了,托在掌上怕碰了,以致乖张任性,为所欲为,稍不称心,便张口骂人,甚至摔盆砸锅,横踢乱踡。最为惊心动魄的一幕,上演在结婚那天早上。

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公主”,在妈妈和新郎的陪伴下,从长江沿岸的一个大都市,乘坐飞机,来到东北这座省会城市。这里是公婆家,也是如意郎君生长的源头所在,按理说,应该感到温馨、亲切才是。孰料,竟然像是积蓄下三生宿怨,她一踏上这片黑土地,就气不打一处来,凶神恶煞般,气昂昂,虎着脸;一进家门,就嫌新房布置得气氛不浓、色调寡淡。“我是搞金融的,理应金碧辉煌,金光灿烂;这像什么,简直就是尼姑庵!”

新郎赵雨了解她的性情,知道“惹不起”,何况又逢大喜日子,只好满脸陪笑,低声地说:“爸爸、妈妈都是知识分子,一辈子清贫惯了,喜欢雅素的格调。我们作晚辈的,应该尊重他们的习惯。”新娘听了,三角眼一瞪,鼻子一哼:“废话!谁不是知识分子!要说尊重,我应该是首要的。一群猪脑袋,连谁是主角都不知道。”

这个下马威,像是一瓢凉水兜头倾下,使得公爹、婆婆的一片热心霎时化作冰凉,两人面面相觑,张口结舌,半晌不发一言。亲友们怕把事态闹大,赶忙劝说:“坐了几个小时的飞机,也累了,快到酒店休息一下吧。”这样,一队人便前呼后涌地直奔对面不远的香格里拉酒店。新娘提出,要察看婚礼的会场。不看则已,这一看更是怒气冲天,手一挥,断然下令:“立刻换地方!这简直是胡来—灯光、音响、窗纱、喜幛,粗糙不堪,照我们的富丽华差远了!这里不是有凤凰大酒店吗?马上开拔,过那边去!”

操办喜事的人赶忙陪笑解释:“那得提前五个月预订,现在来不及了。”

事情总是无巧不巧,“屋漏偏遭连夜雨”。本来定好:“正日子”的早上,在新人下榻的九楼用餐;可是,由于恰逢中秋佳节,宾馆服务员休假,临时改到普通餐厅。其实,只是换个地方,电梯又很方便,那里也并没有外来客人;不过,还是捅了“马蜂窝”。新娘暴跳如雷,索性大打出手。热水瓶摔出窗外,装饰画敲碎了,又踏上两只脚,全新的枕头、被褥、沙发垫,一股脑儿掀到地上。里里外外,烟尘斗乱,像是遭到一场洗劫。

她的威风算是使足了,两公婆的颜面可是扫地以尽,恨不得找个地缝儿钻进去,真是憋气又窝火。公爹原本就有心脏病,当即气得昏厥过去,送进医院去紧急抢救。在这种情势下,婚礼之尴尬、别扭与草率,可想而知。

儿子成了“受气包”,夹在中间,左也不是,右也不是。安抚老的吧,除了抱歉、愧赧,实在无言以对;而对年轻的,理应严肃批评,却又缺乏足够的气魄和胆量。新娘出过气之后,此刻倒是有点心慌,不见得是良心发现,主要是看事态闹大了,无法收拾;加上妈妈在背后紧扯衣裳襟,觉得应该找个台阶下。这样,到了七天头上,在公爹遗体告别仪式上,哭得泪眼婆娑,跪拜不起,一场闹剧总算收场了。但是,后果毕竟是严重的,在婆媳关系上,从此结下了一个硬疙瘩。

赵雨和吴玲就读金融学院时,是同班同学。男长女的一岁,两人生日倒是巧合,都在八月初三。吴玲学习成绩一般,却妩媚窈窕,能歌善舞,装束入时,宛如彩蝶翩跹,校园里到处闪现着她的身影;而且,精明巧慧,能够随机应变,发起脾气来,雷轰电掣;平时却擅长撒娇,甜嘴蜜舌,生成一副讨人喜欢招人怜爱的媚态。

赵雨是标准的北方小伙儿,身高一米八二,挺拔英俊,一表人材,品质清纯,彬彬有礼;又是班里的高材生、团支部书记,在同学中有很高的威信。这样一来,入校不久,就被工于心计的吴家母女瞄准、看中了,当做未来的女婿加以培养,实质上,是把他作为猎物管控起来。由于家在本市,生活比较富裕,每逢星期假日,吴玲总是把“小哥哥”带到家里,好吃好喝款待着。这样,尽管赵雨才品出众,人气旺盛,但也没有别的女同学(哪怕是条件再好、素质再高)敢对他动心思。为什么不敢呢?主要的还不是“东风有主”了—可以竞争嘛;而是那个捷足先登的吴玲,可不是善茬子,女孩们矜持,都怕“抓不住狐狸,反惹一身臊”。

那么,关于吴玲的个性以至性格缺陷,赵雨又是怎么看的?开始时未曾在意。幼承庭训,他一向与人为善,总是注意发现他人的长处,“躬自厚而薄责于人”;而吴玲又应对有方,在他人面前,尽可头角峥嵘,咄咄逼人,而为了笼络与讨好男朋友,开初两三年,呈现给赵雨的总是另外一副姿态—小鸟依人般的温婉柔媚,或者大姐姐似的体贴入微;纵使有时露出一些“马脚”,由于她巧言善辩,无理也能辩出三分,又会装成一副委屈的样子,说着说着,腮间就挂起两行清泪;这样,在质朴天真、富有同情心却迹近懦弱的赵雨那里,便能收到“哀兵必胜”的效果。咳!说到底,还是“情感没商量”啊。“情人眼里出西施”,“爱而不知其恶,恶而不知其美”,“看走眼”的情形是常有的。待到后来—后来嘛,生米已经做成熟饭,即便眼明心亮,也拔不出腿了。

赵雨的父亲是驻外记者,常年出国采访,直到近年因为心脏病发作,才病退还家;儿子是由母亲一手带大的。母亲叫林子平,“七七届”文科大学生,由于文史基础坚实,毕业后,党校和出版部门争相引进,她选择了后者,从而成为一位出色的高级编辑。她是大家闺秀,属于传统型的贤妻良母,孩子一上小学,就教育如何重品德、懂礼貌、屈已待人、谦恭忍让;而且自己做出榜样。她是学历史的,讲究知人论世,当得知儿子处对象了,便有意识地观察对方这对母女。无非娶媳妇吧,管人母亲干啥?她有个不成文的逻辑:勤俭看家,品行看妈。

那是赵雨大三那年秋天,林子平责编的一套丛书,荣获“全国优秀图书奖”,颁奖仪式在金融学院所在的城市举行。她觉得正好可以看看儿子,也附带会会吴家母女,便兴冲冲地前来。会议进行中,第二天晚上,东道主宴请各地出版界同行,办了个“九鱼宴”。她的胃肠功能原本就比较弱,由于水土不服,又兼吃了几个淡水小龙虾,结果患上急性胃肠炎,儿子连夜把她送进条件最好的军区总医院。次日清晨,吐泻便已停止,但吴玲和她母亲还是赶来探望。

吴玲的母亲姓高,在市地税局担任行政处长。人尚未露面,就留给林子平一个“先声夺人”的印象。心想,这又是一个“凤姐”。你听,还在走廊里,她就高喉咙大嗓门地嚷着:“我有一个多月没来了,环境氛围真是大有改观。”伴着节奏鲜明的高跟鞋的“哒哒”响声,又传过来一句:“忙啊,脱不开身哪,我这是请的特假。”看来是和谁搭话。

微感虚弱的林子平,撑着床铺坐起,透过近视眼镜看到,进来的这位,真个是珠光宝气;身后的女孩倒很洒脱、乖巧,把手中的礼品盒交给赵雨之后,便转过身来,亲切地叫了声:“林姨,您好!”行过了鞠躬礼,就退到门口,和赵雨小声地嘀咕什么。贵妇年龄在五十开外,有些发福,赘肉不少了,却穿着一条苔藓绿的连衣裙,颈上挂着白金项链,配的是镂空的金至尊翡翠吊坠,鼻梁上架着一副无框的感光变色镜,腕戴宝格丽的金表,胳膊上挎着国际上流行的爱马仕的咖啡色皮包。林子平起身下地,很有礼貌地和对方握手;可是,终究不脱书生的习气,本来该直说腹泻或者闹肚子,却偏偏拽文:“我这一点‘河鱼之疾’,劳烦大驾,真是过意不去。”高处长不懂得这个典故,赶忙纠正:“哪里是‘河鱼’?惹祸的是长江水产。我回去要找他们,怎能这样不讲卫生,把不干净的东西送上餐桌?”林子平心中窃笑她胸无点墨,却架子十足—你看她口气多大,简直像个分管食品卫生的女市长。实在是俗不可耐。这样一来,她也就不愿意再搭话了。高处长原本就是走走过场,搭讪了几句,也就扬长而去。

脑子里带着恶俗的烙印,林子平回家和老伴一说,两人都摇头,叹气,觉得势头不妙,说是再观察一下女孩吧。凑巧,几个月过后,学院放了寒假,吴玲跟着赵雨前来小住几天,说是要看雪。这正合了两位老人的心思。

到了男朋友家,吴玲有如脱缰野马,可以任情适性。不像在妈妈身旁,耳根不得清静。妈妈毕竟世故一些,自己虽然张扬,但还经常提醒女儿,公众场合注意影响。此刻的“小公主”如入无人之境,二老在她眼里,视有若无,什么“注意影响”早抛到九霄云外。这样,其个性乖戾的本相便一展无遗:一语不投,就耍泼放刁,还花舌子,耍手腕,当面一套背后一套,恰和质朴淳厚的赵雨形成鲜明的对照。老两口觉得,同这么个人过一辈子,儿子可就苦了。于是,私下里,夫妻一道,郑重地向儿子表明态度,反对他们结合;临走时,林子平又把这种想法当面说给女方。结果,弄得不欢而散;直至走出门外,吴玲还恨不绝声。

实际上,他们所做的是无用功,因为决定权并不在他们手中,而是远在数千里之外,所谓“鞭长不及马腹”。论血缘,儿子当然是自己的;但他早已成为吴家的“人质”—眼看就要到嘴的肥鹅,人家绝不能让它飞掉。在那对母女眼中,作为乘龙快婿,赵雨是最理想的人选,才貌双全,且老实听话,真是千里挑一,数载之功,岂能废于一旦!大四这一年,对于吴氏母女来说,是“艰苦,并快乐着”,最后,终于大获全胜。

没有什么“六韬三略”、妙算奇谋,只不过是一张持久而缜密的情切切、意绵绵的温情网。只此,用来俘获一个远离家园、涉世未深的青年学子,也就足够了。其间自然暗藏着母女二人的“机心”,但“女婿为半子”,终究是亲人,所以,也不能说是虚情歹意。当然,父母这边是另一种截然不同的视角。在他们看来,儿子已经不是原来的儿子,姑娘更不是意中的媳妇,可说是“满盘皆输”。明知道,一切努力都为时已晚,但还是函电交驰,硬性干预,直至以断绝关系相威胁。当察觉到赵雨面对巨大压力有所动摇时,女方立即抡起了“狼牙大棒”:“怎么的?你想白吃白占?天底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事!”声言要到学院去当众说理。一贯谨小慎微、缺乏历练的“阳光大男孩”,考虑到自己已经定位留校任教,为人师表,总须维护形象,这就惟有“俯首投诚”之一路了。

如果获胜的一方,能够“穷寇莫追”,就此收兵,不把人逼到墙角上,那么,“事到无为意转平”,公爹、婆母也就会自甘认命,被动接受,“理解万岁”了。岂料,这对母女见不及此,并不善罢甘休,总觉得那“一箭之仇”不能不报,于是,婚礼上的这场风波,就成为不可避免的了。

一年过后,小孙女降生,儿子打来电话报喜。妈妈当时手里正有一部重要的书稿待审,脱不开身前往,便从银行取出六万元存款寄过去。尽管心存芥蒂,但是儿女情长,当妈妈的还是割舍不得。“亲人肚里没仇肠”,“不看僧面看佛面”。而时间,更是一把有效的抹泥板,心中的伤痛,随着岁月的推移,已经渐渐平复了。

可是,儿媳却怨气十足,收了钱,也噘着嘴,不高兴;孩子一哭闹,就破口骂:“哭什么?老不死的听不见!儿媳妇生孩子,哪家婆婆不是主动上门!这可倒好,正眼不瞧,千里开外躲清静!”

因为女婿在旁,老谋深算的妈妈,便一个劲儿地递眼神儿,背后告诉女儿:“你要看得远一些。明年春天,她就退休了。孤身一人,又是个书呆子,给几句好话就上套,只要饵料抛下去,不愁她不吞钩!你这么一骂,万一儿子把话传过去,人家就不理这个茬儿了。”

女儿毕竟精明,一点就透:“啊,你是说让她过来当不花钱的‘老妈子’—连带孩子再做饭?是呀,如今保姆不易雇,每月至少五千块,还得供吃供住,稍不顺心,就卷包走人。原来,我是想让赵雨每天拿出半天时间照看孩子,反正大学教师也不坐班,可是,他又被抽调到郊区任职,成了重点培养对象。哎呀,一想起这些破事,脑瓜仁子就疼。”

孩子成了吴玲最大的累赘。为了保持苗条身段,她服用中药断了乳汁,孩子只能靠喂进口奶粉。逍遥惯了的她,勉强在家捱过了六个月的产假,觉得度日如年。而老妈又想再往上蹿一蹿,弄个副局当当,所以,也不能表现太差,投给孩子的精力自然有限。商量来商量去,还是雇人。赵雨高兴得跳了起来,顶着大雨,前往育儿嫂培训班去选人。先是挑了个“湘妹子”,中专学历,活泼大方,手脚勤快。谁知,带到家来,却遭到吴玲的强烈反对,也不说明什么原因,就一句话:立刻走人。赵雨无奈,只好说:“那你自己去选吧。”

吴玲领回一个五十多岁的阿姨。一望可知,善良质朴,干净利落。此刻,正静静地站在一旁,听年岁不及她一半的女主人下达关于护理婴儿的指示,从奶粉什么时间喂、怎么喂,辅食怎么加,到室内温湿度、睡眠姿势、洗澡时间,以及口腔护理、湿疹、尿布疹观察,都有明确要求,特别强调:必须准时、定量,不得突破。可是,实际执行中总有一些变故。比如,孩子口壮,消化特好,常常不到时间就哭嚎着要吃,阿姨不忍心,便提早来调喂奶粉,结果遭到吴玲的痛斥。还有一次,阿姨的娘家侄女来了,她陪着在大商店买了几件衣服,又给乡下的婆母挑了两样点心,以致误了孩子洗澡时间,吴玲足足骂了半个钟头。阿姨觉得伤心、憋气,最后不辞而别。

四月尽头,林子平办了退休手续,在儿子的撺掇下,兴冲冲地前来看宝贝孙女,住进了小两口新置的楼房。儿媳妇满面春风地把小孙女抱给奶奶。像是真有夙缘,白白胖胖的小家伙,本来正在哭着,一听奶奶说话,小眼睛立刻寻找,哭声随之停止。奶奶也很开心,心里甜丝丝的,总算见了又一代人。亲吻了小脚丫、小屁股蛋,便抱着她在客厅里往复走动。随后,又不顾旅途劳顿,扎起围裙,烧水合面,烙春饼去了。

楼门外一阵话语声,知道是高处长来了。原来,她在吩咐帮助提物品的司机,“立刻回单位,把报表给我拿来,我得连夜处置”;然后,又拨打手机给下属某单位负责人:明天有重要领导到场,事先要做好准备。极度凸显自己的身份、地位,好像离了这个“高处长”,地球立刻就停止转动了。

进了屋,说过两句客套话,便兴致淋漓地向女儿女婿炫耀,她在单位是如何的自由随便:上班时间,洗澡、美发、买菜、购物、电话聊天……林子平觉得格格不入,仿佛一阵冷风袭来,将那满心的欢欣吹得烟消云散。

尽管已经看惯了岳母的作派,但此时的赵雨也觉得实在过格,太丢身份,却又不敢直言奉告,只好神情木然地呆望着。看着儿子这种状态,妈妈心中一阵悸痛:难怪人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人是环境的产物。原来一个多么聪明睿智的孩子呀,四五岁就能背诗、读报,左邻右舍的姑姑阿姨,全都夸他是“神童”;中学六年,门门功课都名列前茅;可是,……不过几年工夫,就让她们给带成这样!

她还忆起孩子报考高校选定志愿时,根据本人的气质、爱好,父母一致主张报考文科;当时依她之见,未来要向新闻出版发展;而他爸爸,觉得新闻工作太苦太累,执意让他学习财经,说这样出路广阔、就业容易,最后如愿以偿,进了金融学院,并留校任教。谁曾想到,没把学生培养出来,自己却被人家给“培养”了。

几天来,吴玲一直媚笑着,“妈妈”、“奶奶”不离嘴,一会儿,领着婆母看房间:“妈你看,这里紧对着湖面,清波荡漾,是专门给您留着的”;一会儿,又是一副满怀关切的口吻:“妈您一个人,得多孤单啊。若是我,一天也受不了。原来在职,事业至上;退休回家,就是亲情至上啊。咱们这里,可是个理想的养老乐园,还是及早迁过来,和儿孙团聚吧。您啊,一辈子苦奔苦曳不容易,晚年应该坐享清福,尽情体验天伦之乐;再说,您也得给我们晚辈一个孝敬、报答的机会呀!”

看透了这种“精神贿赂”,林子平已经打定主意:绝不进这个圈套。心想:“言之太甘,其心必苦”,现在说得天花乱坠,娓娓动听;冲着这娘俩儿,待到哪一天你灯尽油干,走不动爬不动了,“使用价值”耗净了,不把你一脚踢出去才怪。

但她终究是知识分子出身,有涵养,讲礼仪,古人所谓“交绝不出恶声”,心里有数就行了,不想把这层窗户纸捅破。“我呀,一个人也习惯了,不觉得寂寞;况且,工作也离不开:反聘公文正式下了,让我以老带新,还要负责主编出版社史,三天两头就得到单位去。”

儿媳一听,没戏了,顿感失望,便瞪起了三角眼,气急败坏地吼了一句:“老了老了,还给人家当奴隶!”

“那是我的志趣所在”;真正要我当奴隶的,是你们。后半句,她没有说出来。

临行前,她嘱咐儿子:“还得雇个育儿嫂。钱好说,妈妈给你们分担一半。”

转眼间,林子平退休一年又三个月了。离开工作岗位,她不仅没有感到失落、空虚,由于自由度增加了,审稿、策划之外,闲暇时间,弹弹钢琴,画几笔水墨丹青,反而觉得更加充实,充满活力,身体也较前硬朗了。

这天入伏,她记起“头伏饺子二伏面,三伏烙饼摊鸡蛋”这句俚语,从出版社出来,就拐进超市,买了肉馅和面皮,准备回家包饺子。刚一打开屋门,就听卧室的座机响起急促的铃声,原来是儿子打来的长途电话。说是岳母带着小外孙女前来,飞机已经起飞,嘱她去机场接站。她急切地问:

“要住多少天?”

“总得住到出伏吧?这里是大火炉、大蒸锅,气温高达40℃,孩子实在受不了。”

“这么大的事,事先为什么不和我商量?昨天晚上还曾通话,你也没透露一个字。”

“她们都在身旁,万一商量了,你表示拒绝,那又怎么收场?”

“孩子,你这么做,实在是坑我,你对得起妈妈吗?”

“毫无办法,我也架不住她们母女折磨。妈妈,就原谅我这一回吧。”

立刻,林子平就头晕了,扶着墙,勉强平静了一会儿,赶紧搭出租车,向机场进发。还算没有耽误。

坐在车上,小孙女似乎还认得奶奶,抱起来也没哭,扎撒着小手,调皮地去抓鼻梁上的眼镜。

而高处长,这次的气派却不那么足了。“三高”、肥胖症,又兼闷热,让她一个劲地发喘。“没想到,北方也这么热!”短短一句话,中间喘了两次。

开门进屋,她就迫不及待地坐了下来,随之,木制的圈椅“嘎吱”地响了一下。她忙着起身,竟把椅子带了起来,便又一屁股坐下去,再也不想动了。

孩子喂足了,安然地睡去。她们也吃过了晚饭,林子平心烦意乱,但还是勉强地应付着。这样,客主之间,一场系统的交谈便开始了—

“自从女儿‘坐月子’,我就手插‘磨眼’里,拔不出,躲不掉;带孩子,做饭,没得片刻清闲,一辈子从来没有这么累过。”

“不是说好了,雇个育儿保姆吗?”

“哎呀,人心隔肚皮,把孩子交给外来人,谁信得着啊?”

“那就没办法了,只好自己带。”

“我呀,是职场人,不比你们动笔杆的,肩上担负着重大责任;身体又不好,实在招架不住了。我和你儿子、儿媳商量:在这非常时期,咱们就得一起承担,‘共赴国难’了。”

“虽然退休了,我还有我的安排;并且已经同单位签了反聘合同,我可不能跟着你‘赴难’。那么,你这次来,长途跋涉,究竟有什么具体打算?”

“我和你儿子、儿媳,三人一致意见:第一步,领着孩子,先在这里度过伏天;第二步,处暑以后,天气凉爽了,我就回去上班。”

“孩子呢?”

“这是第三步,孩子在这里待到十月底;然后你带着她,去江南过冬。”

“以后呢?”

“第四步嘛,要看你的意愿,如果愿意在江南,就一直住下去,把这个房子一卖,带着钱,存起来;如果住不习惯,愿意在北方养老,那么,小孙女也大了,就跟着你回来上学。祖孙一起过,一举两得,既照顾了孩子,又免除了你的晚年寂寞。他们小两口呢,已经商量好了,再生个二胎,定要来个‘带把的’。一儿一女,品种齐全。”

一、二、三、四,说得头头是道;奇怪的是,中间竟再没有粗声喘息,林子平因此怀疑:进屋时,可能是有意做给自己看的。

喘也好,不喘也好,反正在林子平听来,都是声声刺耳。尽管她一向讲究礼仪、心性平和,但此刻,实在是忍耐不住了:“你们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好,无奈只是一厢情愿!你应该知道,我是个自由人,不是你们可以随意摆布的玩偶。”

“什么叫自由人?哪里有自由人?既然生儿育女,那就得尽义务。没有孙子,你是奶奶;有了孙子,你就由奶奶变成孙子了。”

“那是你的逻辑。要说义务,我早已经尽够了。千辛万苦,总算把赵雨抚养成人;至于下一代,对不起,谁生谁带,既然能生,就应该能带。‘儿孙自有儿孙福,谁给儿孙作马牛!’当然,我这当妈的也不能完全袖手—雇保姆钱,我拿一半。”

“说到雇保姆,我和玲玲都一致反对。不差钱,只是觉得不如亲人托底。你呀,自私自利,总想一个人躲清静;其实,躲个啥?眼下,就算你不失落,不空虚,唱什么理想寄托的高调;可是,岁月不饶人,你都年过花甲了,最终还不得投靠儿子!没有春风换不来秋雨,现在不及早投资,等到走不动、爬不动了,再下跪求儿子、拜媳妇,谁还会理你!”

有诱导,有恫吓,真是煞费苦心;可是,林子平偏偏不买这个账。话不投机,她原本准备煞车,无奈多年积忿溢满心胸,还是一吐为快:

“照你说,人间没有亲情,一切都是商品交换。你呀,现在和女儿女婿‘一锅搅马勺’,除了将来怕人家一脚踢开,还有现实需要—整天逢场作戏,呼呼啦啦,身旁没有人,还怎么‘表演’,又去指挥谁?再者,看着是戴名牌,赶时髦,化妆、整容,连脸面都‘现代化’了;可现代化的电信、网络,全然不懂,有架子,没本事。离开年轻人,你自己没法过。”

“不管怎么说,我总还享受过,比你穷酸一辈子强。”此时的高处长,倒是显得平静,一副稳操胜券、成竹在胸的神态:“大势所趋呀,你没有办法摆脱。这副担子,你挑也得挑,不挑也得挑!”

“凭什么我要听你们摆布!我的唯一爱子,眼睁睁地看着,成了你们手中的猎物,成了吴门的忠臣孝子;你们还不满足,俘获了小的,又来抓老的,还想给我也套上夹板。真是痴心妄想!”

……

伴随着高跟鞋“嘎、嘎”的响声,高处长扭身走进屋里。本来已经熟睡的小外孙女,突然间,厉声嚎叫起来,听了令人撕心裂肺。不大工夫,便被姥姥推送到奶奶屋里:“胖胖想奶奶了,要跟奶奶睡。”然后快步回屋,“咔喳”一声,锁紧了屋门。

没料到她会来这一招儿,林子平为之愕然。

(2015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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