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序
风习窳[1]陋,国势陵夷,至今日而极矣。民生憔悴,饥莩[2]塞途,亦至今日而极矣。强者流于萑苻[3],黠者竞于阉媚;天下滔滔,以获利相尚,以附势相矜,钻营欺诈者为智为能,乐业安贫者为庸为妄,忧世之士,惄[4]焉伤之,皇皇然奔走呼号,谋拯斯民而济斯难。于是有谓吾民笃于保守,无以跻世界文明之域者,则欲舍弃吾国固有文化,而尽取他人之长,以济吾短。虽亦未尝不持之有故,言之成理;然而力竭声嘶,亦未足以挽颓风而移末习。继之者乃曰:复兴民族,首在阐扬旧有文明。凡前人之尘垢秕糠,莫不拾为救国大道,救国之声盈于耳,而国终不救,夫岂救国之术犹未备欤?其亦倡导者未得其宜耳!取其糟粕而遗其精华,高谈理论而不切于实际,或舍其本而趋于其末,或硁[5]硁于一枝一节而遗其大体;甚者斤斤于一二名词之争论,而未尝实事求是身体力行,则术虽至善,亦无补于丝毫。传曰:“礼仪三百,威仪三千,待其人而后行。”其是谓乎!
今之社会,无中心标准之社会也,上至国家礼法政令,下至乡曲小民之一行一动,莫不人自为之;此犹大自然之民也,安能立于今之世乎?往者吾人犹侈言中国之大,何至灭亡?今者日蹙[6]百里,已在亡国道上趋其行程。于斯时也,而犹酣然以嬉,涣然以处,空唱一二名词,为装点门面之具,而无坚苦卓绝之真精神以继之,则台湾、朝鲜之续,在目前耳!是故今日之务,在力挽颓风而转移习俗。虽曰兹事体大,非一二人之力之所能胜,然而风气之成,则又往往经一二人之倡导,而全国靡然相从,卒收化民成俗之效者,亦比比然也,清之曾国藩氏,殆其人欤!曾氏值咸同之际,社会颓唐,百端倾欹[7],殆无亚于今日,赖其力行倡导,而风气为之转圜;虽尔时外患未炽,元气未凋,国力尚未丧如今日,要非以彼坚苦卓绝之志,修己治人之方,则当时情势,未可知也。故曾氏之事业是非姑勿论,其坚卓诚信,苦心孤诣,爱民恤才之伟大胸怀,则忧乎尚矣。是则本书之所由作也。
夫曾氏以书生而当天下大难,肩天下大任,纳一世于轨物,而始终勿懈,无稍变异其书生面目者,今之世有几人耶?曾氏之自励也,曰勤与俭。谓勤可以生明,俭可以养廉。其待人也,视人之善,若己有之,惟恐其不彰也;急公家之难,若己之忧,惟恐其不去也。于时人才辈出,各献所能,彼则培养提携,无所不至。尝谓转移习俗而陶铸一世之人,非特处高明之地者然也,凡一命以上,皆与有责焉。其胸怀器量,为何如乎?是故转移习俗,匹夫匹妇,与有责焉,而况肩政教之责者乎?人人以转移习俗自任,人人怀坚苦卓绝之心,朴质谙练,洗净浮华,凡望之于人者,皆先行之于己,则民之从之,犹水就下,必有不期然而然者矣。假令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于正,则出乎尔者,反乎尔者也,夫民今而后得反之也。孔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然则今世之士,往往倡导不遗余力,而收获甚少者,盖亦有由矣。
曾氏之学问文章,载明其全书之中,既风行于世矣;吾乃不厌骈枝而为此者,欲使学者以短少时间,得知曾氏为学精神之梗概。且知成大事者,莫不由于铢积寸累,坚苦力行。苟因此而能稍有补于今之士气,则本书望外之获矣。
【注释】
[1] 窳,yǔ,懒惰。
[2] 莩,piǎo,同“殍”。
[3] 萑,huán,萑苻,春秋郑国泽名,有盗贼出没。
[4] 惄,nì,忧思,伤痛。
[5] 硁,kēng,拟声词,敲打石头的声音。
[6] 蹙,cù。
[7] 欹,qī,倾斜,歪向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