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823年

歌德谈话录 作者:[德] 艾克曼 著;杨武能 译


1823年

1823年6月10日,星期二

(初见歌德)

几天前我来到魏玛,今天第一次见着歌德。他待我异常热情,言谈举止给我留下极为深刻的印象,使我把这一天看作了自己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

昨天我托人去询问何时能见他,他便定下了今天中午12点这个时间。于是我按时前往,发现他的仆人也已经等着领我上楼去。

住宅内部给人的印象十分愉快:一切都极其高雅和俭朴,不显得豪华;还有楼梯边上陈列的形形色色古代雕塑的复制品,也显示歌德对于造型艺术和希腊、罗马古典艺术怀有特殊的喜好。我看见住宅的底层有一些妇女在进出和忙碌,还有奥蒂莉的一个漂亮男孩儿很亲热地走过来,睁着一双大眼睛瞅着我。

略微环顾一下四周,便跟随相当健谈的仆人登上楼梯,来到了二楼。他拉开一扇房门,但见门槛前嵌着“SALVE”这个预示着客人会受到亲切接待的拉丁字。我跨过门槛,他领我穿过房间,拉开第二扇稍微宽大一点儿的门,请我在门前等着,好让他去向主人通报我的到来。这里空气凉爽宜人,地板上铺着地毯,家具为一张红色长沙发和几把同样颜色的椅子,显得爽朗至极,近旁立着一台三角钢琴,一面面墙上则可看见各种不同类型和尺寸的素描和油画。

通过面前敞开着的门,可以看见前边的一个房间同样装饰着许多油画;那位去通报我到来的仆人穿过了房间。

没等一会儿歌德就来了,身着一袭蓝色长袍,还穿好了鞋子——形象何等高贵啊!我又惊又喜。可他无比亲切的话语立刻驱散了我的局促不安。我们坐在了沙发上。在他的注视下,在他的近旁,我幸福得近乎心神迷乱,很少知道或者说简直不知道该向他讲什么。

他开门见山,谈起了我的稿子。

“我刚好在读它,”他说,“你的大作我读了整整一上午;它无须任何推荐,它本身就很有说服力。”

接着,歌德称赞我的书稿阐述清晰,思路流畅,说一切都有很好的基础,显然经过了深思熟虑。

“我想很快把它送走,”他补充说,“今天我就给柯塔写一封专递快信,明天再通过驿车寄去装文稿的包裹。”

对此我用言语和目光表示了感激。

随后我们谈我下一步的旅行。我告诉他,我的目的地原本是莱茵地区,想在某个适合的地点待上一些时候,写一点儿新的东西。然而现在我却希望从此地去耶那,以便在那里等候柯塔先生的答复。

歌德问我在耶那是否已有些熟人。我回答,我希望能结识克内勃尔先生。于是歌德答应给我写封信带去,让我有把握得到更好的接待。

“这下好啦!”歌德接着说,“你在耶那,我们便近在咫尺,可以相互往来,一有什么事情就可以相互写信。”

我们在一起坐了很久,气氛宁静而亲切。我抚住他的膝头,盯着他忘记了说话,怎么看也看他不够。他坚毅有力的褐色面孔满是皱纹,每一条皱纹都富有表现力。他的整个神情是如此诚挚而又坚定,宁静而又伟大!他说话缓慢、安详,谈吐如同我们想象中一位年事已高的王者。看外表便知道他气定神闲,已然超乎于世间的毁誉之上。待在他身旁我感到说不出的惬意,内心充满了宁帖,就像一个人在历经长久的艰辛和渴望之后,终于满足了自己最热切的愿望。

接着他谈到我写给他的信,说我的想法是对的,一个人能干净利落地办一件事,也就能办许多其他的事。

“不知道怎么搞的,”他后来说,“我在柏林有些好朋友,最近几天我常想起他们。”

他说时面带微笑。随后他提醒我这几天还应抓紧上魏玛哪些地方观光,说他将请他的秘书克罗伊特先生给我当导游。可他呢,认为我最不该耽误的是上剧院去。接着他问我住在哪里,说希望再次见到我,想在适当的时候差人过来通知。

我们亲切地告别。我幸福到了极点,因为他的每一句话都流露出善意,我感到他真的打心眼儿里喜欢我。

1823年6月11日,星期三

(《法兰克福学报》与歌德写的书评)

今天早上我收到了再次去见歌德的邀请,而且是他亲笔书写的一张卡片。一小时后我便到了他那儿。今儿个他在我看来与昨天判若两人,干什么事都像青年似的迅速而果决。

他跨进门时手里拿着两本厚书。“这样不好,”他说,“你来去匆匆;我们最好相互走得更近一些。我希望多见到你,多和你谈谈。可是一般的话题漫无边际,于是我马上想到一件特别的事情,想到一些能把我们联系起来、成为我们谈话出发点的具体参照。也就是在这两大卷资料里,你会找到1772和1773那两年的《法兰克福学报》,而我当时写的所有短篇书评也几乎都刊载在里面。它们没有署名;不过你熟悉我的风格和思维方式,完全可以从别人的文章中将其分辨出来。我呢,想让你认真读读这些早年之作,然后把你对它们的想法告诉我。我希望知道它们有没有价值,好不好收到将来出版的某个文集中去。这些东西离我自己太远,我已经没了判断力。你们年轻人却肯定知道,对于你们它们是否还有价值,站在当代文学的立场上看,它们还有多少用处。我已经安排人抄写,将会把抄件给你,以便你对照原文。随后再做认真仔细的编辑,看是不是能在不损伤整体风格的前提下,这儿、那儿地再做些小小的删削或者增补更好些。”

我回答说很乐意试一试这件事,告诉他我唯一的心愿就是能做得完全符合他的心意。

“只要钻进去了,”他回答说,“你就会发现完全能够胜任,这工作在你易如反掌。”

随后他向我透露,他打算在大约八天后旅行去玛丽温泉,希望在此之前我仍待在魏玛,以便我们还有机会时不时地见见面,谈一谈,彼此更加熟悉。

“还有,我希望你在耶那也不只逗留几天或者几个星期,”他补充说,“而是整个夏天都在那里住下来,直住到临近秋天我从玛丽温泉返回魏玛。昨天我已写一封信安排住所等事务,好让一切都让你感觉舒适和满意。

“在耶那,你会发现进一步研究的资料和工具书应有尽有,加之交往的都是一些有学问的人;再说那地方也美不胜收,足够你散五十次步无一重复,次次让你感觉惬意,而且几乎都能让你不受打扰地思考。你会找到闲暇和机会,在此期间既搞些自己的写作,顺便也帮帮我的忙。”

对如此善意的建议,我提不出任何一点儿异议,便高高兴兴地全盘应允了。我离开时,他真是特别慈蔼,还定好了后天我再去一个小时,和他做进一步商谈。

1823年6月16日,星期一

(为《艺术与古代》编目)

最近几天我多次见到歌德。今天我们大部分时间都在谈工作。我也发表了对他那些刊载在《法兰克福学报》的书评的看法,称其为他学生时代的余响。而我这一提法看样子令他高兴,以至他欣然指出,观察这些早年之作最好以什么为出发点。

随后他给了我《艺术与古代》的头十一卷,让我带回耶那,算是我于浏览《法兰克福学报》书评之余的又一件工作。

“也就是我希望,”他说,“你好好研究研究这些刊物,不只搞出个一般的目录来,而是还要注明哪些题目不能认为做完了,以便我一目了然,重新找到头绪,好把文章继续做下去。这将帮我一个大忙,而你自己也会受益,也会通过这一实践更仔细地审视所有文章的内容,更有效地吸收它们,好处将远远胜过你仅凭个人喜好的一般的阅读。”

所有这些话我都觉得既善意又正确,于是讲,我也乐意承担这件工作。

1823年6月19日(?),星期四

(歌德眼中的耶那)

我原想今天就去耶那,可是昨天歌德说希望我留在魏玛一直到星期天,然后再乘驿车去耶那。昨天他把介绍信给了我,同时还让我带一封信给弗罗曼家。“生活在这些人中间你会满意的,”他说,“我曾在那儿度过一些个美好的夜晚。还有让·保尔、蒂克、施勒格尔兄弟和当今德国的另外许多名流,都曾在那儿待过,都乐于与那里的人交往,时至今日,那里仍然是学者、艺术家和其他知名人士的荟萃之地。过几个礼拜,你给我写信到玛丽温泉来吧,好让我知道你过得怎样,对耶那喜欢不喜欢。另外我也已告诉我儿子,我不在时他得去看你一次。”

歌德对我无微不至的关怀,令我十分感激;我深感快慰:所有迹象表明,他已当我作自家人,并希望把我留在自己身边。

星期六,6月21号,我告别歌德,于次日乘车来到耶那,住进了一处花园住宅,房主是一些和善而又体面的人。由于有歌德的介绍,在封·克内勃尔大人府上和弗罗曼先生家里,我都受到热情接待,并从与他们的交往中获益匪浅。我带到耶那来做的工作也进展异常顺利,除此之外还很快有了另一件喜事:柯塔先生来了一封信,不只是通知我很乐意出版我寄去的书稿,还答应付给我一笔数目可观的稿酬,并且安排由我亲眼看着在耶那付印。

如此一来,我眼下至少有一年之久可以不愁生计,因此也就干劲儿十足,想要在这期间创作出一些新作品,以便为实现当作家的远大理想奠定基础。我希望通过撰写和出版《诗学论稿》,一劳永逸地结束理论和批评方向的学习,事实上也由此弄清了它那些高深精妙的法则;眼下,我整个内心都自然而然地渴望实践,都促使我转向实践。我计划好写无数的诗,长诗和短诗,还要写各式各样的剧本;我感觉现在的问题只是考虑清楚侧重什么,才能从从容容地、按部就班地实现自己的计划。

从长远看我不喜欢待在耶那,这儿太安静,太单调。我渴望去一座大城市,它不只有一座一流的剧院,还能让民众生活得自由而豪迈,这样我才能吸收有价值的生活元素,才能迅速提高自己的内在素养。同时,在这样一座城市里,我希望默默无闻地生活,随时都可以离群索居,完全不受干扰地投身自己的创作。

在此期间,我已满足歌德的愿望做好《艺术与古代》头四卷的目录初稿,附在一封信里给他寄到了玛丽温泉。在信里,我和盘托出了我的心愿和计划,很快我便收到下面这封回信:

目录来得很及时,编得也完全符合我的期望和用途。但愿在我回来的时候,能让我见到法兰克福书评也已编辑成这个样子,真如此那我就感激不尽,而事实上我已经对你心怀感激,因此你的抱负、境遇、愿望、志向和打算,我也时时挂在心上并寄予同情,以便我回到魏玛以后,能推心置腹地和你谈谈有关你前途的问题。今天就写这些。离开玛丽温泉之前有不少事要考虑,要办理,逗留太过短暂,人们亲切可爱,分别让你实在太难过。

希望见到你时你仍在安安静静地工作,要知道,这条路最终能通向睿智与练达,而且是再安全不过,再直接不过。

保重!很高兴和你在一起,更长久、更亲密地在一起。

1823年8月14日 玛丽温泉

歌德

收到歌德这封信,我感到幸福至极,情绪又暂时缓和下来了。我因此决定不采取任何自以为是的步骤,而一切遵从歌德的建议和愿望。这期间我写了几首小诗,完成了法兰克福书评的编辑工作,并撰写了一篇谈自己看法的短文,准备交给歌德看。我急切地期待他从玛丽温泉归来;这时候我的《诗学论稿》快要印好了,而为了稍事休整,我希望这个秋天无论如何就去莱茵河畔小住数日。

1823年9月15日,星期一,耶那

(为挽留艾克曼盛赞魏玛)

歌德幸福地从玛丽温泉回来了,但在耶那只准备逗留短短数日,因为他此地的别墅不够舒适。他心情畅快,精神矍铄,一连步行几个小时也不在话下,让人看着真是高兴。

相互愉快地问候了几句,歌德便立刻谈起我的事情。

“我必须照直说出来,”他开门见山,“我希望今年冬天你就留在魏玛,留在我身边。”他开口就这么讲,随后便步步深入,一直往下说:“你的文论和批评搞得很不错,在这方面你拥有天赋的基础;它是你之所长,应该好好坚持,也过不了多久,它就会替你奠定一个坚实的生存基础。不过还有一些原本不属于你本行的知识,你也必须掌握。应该注意的只是不能因此耗费太多实践,而是要迅速地越过去。今年冬天你待在魏玛我这儿就完成这件事,到了明年复活节,你会惊讶你已取得多大的进步。我手里掌握着最好的辅助手段,你因此会有一切最佳条件。这以后你就会在生活中站住脚,就会舒适愉快,到任何场合都信心十足。”

我乐于接受这些建议,便说,我完全同意他的意见,听从他的安排。

“我负责在我家附近找一处住房,”歌德继续道,“你整个冬天都将过得很有意义。魏玛还汇集着许多好的方面,在上流圈子里,你慢慢会结识一些朋友;即使和所有大都市里最好的相比,这里的社交情况也不差。还有,我本身交往的更是一些十分杰出的人,他们你也会慢慢认识,并从与其来往中获得极多极大的教益。”

歌德念出来一系列显赫的姓氏,三言两语表明这些大人物各自的殊勋。

“别的还有哪个小地方,你找得到这么多杰出之士!”歌德继续说,“再有咱们的图书馆出类拔萃,再有咱们的剧院与其他德国城市最棒的剧院相比,就主要方面看也绝无逊色。因此我要重申:你就留在咱们这儿吧,而且不仅是今年冬天,你最好就在魏玛定居。魏玛的城门和大道通达四海五洲。夏日里,你不妨旅游旅游,慢慢观赏你想观赏的一切。我在那儿住了五十年,那儿有什么地方我没有去过!——可我总还是乐于回到魏玛去。”

我深感幸福,又来到了歌德身边,又能聆听他的谈话,我感觉自己的整个灵魂已经奉献给了他。我想,只要拥有你,能够拥有你,别的一切我全无所谓了。于是我又告诉他,他认为什么好我就做什么,一切一切全由他权衡我的特殊境况做出决定。

1823年9月18日,星期四,耶那

(给青年诗人的忠告)

昨天早上在歌德动身回魏玛之前,我有幸又和他待了一会儿。当时他做了一次非常重要的谈话,内容对我极为珍贵,将使我终身受益。德国的所有青年诗人必须了解这个谈话,它对他们也会有帮助。

歌德问我这个夏天写诗没有,以此引出了谈话。我回答他写是写了几首,但整个而言还缺乏写诗的兴趣。

“你得当心啊,”他接着说,“当心别急于写大作品。许多咱们最优秀的青年正好犯了这个毛病,恰恰又是那些最具天才和最有抱负的人。我自己也曾经吃过亏,知道它对我多么有害。白费劲儿的事情干得太多太多啦!倘使我只做自己确实能做好的事情,我写成的作品何止一百部。

“现实要求获得自己的权利,每天涌起在诗人胸中的思想和情感,它都要求得到表现,也应该得到表现。可是,你脑袋里如果装着大作品,就不可能同时想到任何别的事情,如此一来所有思想都被排挤掉了,你也会长时间失去生活本身的乐趣。仅仅为使一部大作品的构思变得完整、谨严,就需要耗费多少的努力和心智;而随后要流畅自如地把它表现出来,又需要花多少力气以及何等安静而不受干扰的生活环境哟。要是整体有所失误,那自然前功尽弃;再说,题材如此巨大,只要不能完全把握好一个个的细节,整部作品必然这儿那儿出现漏洞,你于是会挨骂。结果,诗人做了那么多努力和牺牲,一切一切换来的不是奖赏和喜悦,仅仅是不快和心灰意懒。相反,诗人如果抓住每天的现实,随时趁热打铁以涌起在自己胸中的思想情感作题材,那他就总写得出一点儿好东西;即使有时候也可能不成功,却不会有任何的损失。

“就说科尼希堡的奥古斯特·哈根吧,他本是一位了不起的天才。你读过他的《奥尔弗里特与李塞娜》没有?诗中有些个段落写得好得不能再好,东海之滨的风物人情以及种种细节描绘,都出色极了。然而美的也仅仅只是段落,整部诗不会讨任何人喜欢。而他为此浪费了多少的精力啊!简直就快精疲力竭,心力交瘁。现在他又搞了一部悲剧!”

说到此歌德微微一笑,停了片刻。我接过话头,说:要是我没有弄错,他曾在《艺术与古代》上撰文劝告哈根,希望他只写小题材。

“我自然是劝过他,”歌德应道,“可我们老年人的话又有谁听呢?谁都自以为是呀,结果一些人一败涂地,一些人长时间胡乱摸索,误入歧途。可而今不再是摸索和失误的时代喽,我们年长者已经走过了这个阶段;要是你们年轻人还要重蹈覆辙,那我们的所有摸索和失误又有什么意义呢?那咱们将永远原地踏步!人们会原谅我们年长者误入歧途,因为我们没有现成的路可走;对你们后来人的要求就要多一些,你们不允许重蹈覆辙,胡乱摸索,而是得听取老年人的忠告,一开始就在正路上往前行进。而且还不能满足于仅仅向着未来的目标迈步,还得一步一个脚印,使你们迈出的每一步本身都成为目标。

“随时随地牢记这些话,看看有哪些适合你,能为你所用。我原本不担心你,只是想这么说上几句,也许能帮助你快一些度过一个不适合于你情况的阶段。我说过了,希望你目前只写小题材,写每天的新鲜感受,这样你通常都会写出好的东西,而每一天也会带给你快乐。一开始不妨把稿子给小册子使用,给杂志发表;但切莫别人要求怎么写就怎么写,而是永远得有主见。

“世界如此辽阔广大,生活如此丰富多彩,什么时候也不会缺少作诗的因由。不过所有的诗都必须是即兴诗,也即是说,必须由现实为写诗提供灵感和题材。个别特殊的事件,正是通过了诗人的处理,才会获得普遍价值和诗意。我自己所有的诗都是即兴诗,都是由现实所引发,在现实中获得坚实的根基。对那种凭空胡诌的诗我嗤之以鼻。

“别讲什么现实缺乏诗意,须知诗人的本色正好体现在他是否有足够的智慧,能够从平凡的事物中提炼出富有诗意的成分来。现实应该提供的是母题,是须要表现的要点,是真正的核心。而诗人的任务就在于,由此核心发展创造出诗的美好、鲜活的整体来。你知道那位傅恩施坦,那位人们讲的自然诗人。他写过一首讲忽布叶种植的诗,写得真是再好不过。现在我让他写一些反映手工业者生活的诗,特别是写一首纺织工人歌,并且确信他一定能写好;因为他打青年时代起就生活在这些人中间,对要写的对象了解十分透彻,一定能驾驭他的题材。而这,即只需挑选和能够挑选自己熟悉和善于驾驭的题材,正是写小作品所占的便宜。写大作品却不成,与整体有牵连瓜葛的一切一切都无法回避,都必须写,而且还要写得真实、精确。可年轻作者对事物的认识仍然片面,写大作品却要求有多方面的知识,这一来就必然跌跤子。”

我告诉歌德,我正想写一首关于四季更迭的长诗,准备把各阶层人士在不同季节的活动和娱乐通通编织进去。

“这正是我说过的那种情况,”歌德回答,“在许多方面你可能成功,但还有一些也许你研究不够和认识不够的地方,你会遭到失败。渔夫也许你写得很好,猎人却可能不行。但只要某个部分不过关,整体也就有了问题,即使一些个段落再精彩,你仍不能算创作了完美的作品。反之,要是你只写你胜任愉快的这个那个部分,你就笃定能写出好作品来。

“我特别要告诫你别去搞自己的伟大发明,因为发明得拿出自己的观点,而年轻人的观点很少是成熟的。再说,塑造人物和提出观点作为诗人禀赋的重要方面往往会从其自身剥离开来,这样就将使他日后的创作丧失丰满。结果呢,多少光阴耗费在了臆造、构思和编织的过程中,到头来却没人会说你一点儿好话,就算你好歹还能大功告成。

“相反,写现成的题材完全是另一个样子,会容易得多。事实和人物俱已存在,诗人只需赋予整体以生命。这样做他还能保持自身的丰满完整,因为诗人只需做很少的自我投入,再说时间和精力的消耗也小得多,因为需要花力气的只是表达。是的,我甚至建议写前人已经写过的题材。叶芙根尼亚不知写过多少次啦,然而仍旧常写常新是不是,因为每个人对事情有每个人自己的看法和写法。

“暂时丢开所有的大题材吧,你已经努力得够长久啦,是该你认识生活的欢乐的时候啦,对此,最好的途径就是写小题材。”

我们在歌德的房间里边走边谈,始终不曾离开这个话题;我只能一个劲儿表示同意,因为打心眼里感到他的每句话都是真理。每往前走一步我都越发轻松,越发幸福,因为我不得不承认,过去那各式各样我迄今仍弄不清楚的大计划,确实曾经是我不小的负担。现在我抛弃了它们,将它们贮之高阁,直到我逐渐研究了世界的方方面面,掌握了一个个的题材,再一次提起笔来胜任愉快地完成了一个又一个小作品,然后才回过头去管它们。

我感到歌德的话使我聪明了好几岁,长大了好几岁;我在内心深处认识到了,一个人能遇见一位真正的大师是何等的幸福。我由此获得的教益简直无法估量。

今年冬天,我从他那儿还有什么学不到啊,仅仅与他交往,即使在他不讲任何有深义的话语的时刻,我不是同样受益匪浅吗!——只要能亲近他,他这个人本身似乎就能给我教益,即使他这时一言不发。

1823年10月2日,星期四,魏玛

(普鲁士国务顾问舒尔茨)

昨天从耶那转移到魏玛,碰巧赶上个风和日丽的好天气。为欢迎我回魏玛,我刚站稳脚跟,歌德便差人送来一张剧院包厢的戏票。我利用昨天一天整理内务,反正歌德府里人来人往,法国公使莱因哈特伯爵专程从法兰克福来拜访他,还有普鲁士国务顾问舒尔茨也从柏林前来拜访。

今天上午我去了歌德那儿。见我到来他挺高兴,态度显得极为和蔼和殷勤。临到我要告辞,他说他想先引荐我与舒尔茨国务顾问认识一下。他领我走进隔壁房间,我发现国务顾问正在观赏艺术品,歌德随即把我介绍给他,然后就留下我们单独交谈。

“太好啦,”舒尔茨接着说,“你愿意留在魏玛,协助歌德编辑他在此之前的未刊稿。他已经告诉我,他对你的参与寄予厚望,他说这下他又有望完成一些新作啦。”

我回答他,我此生别无他求,只想献身德国文学;希望能在此地聊尽绵薄,也算贡献一分力量,所以就暂时把个人的文学创作打算摆在了后面。还有与歌德的实际交往,我补充说,也有助于自己提高成长,我希望这样干个几年,能变得成熟起来,然后就可以更好地完成眼下我只能略为尝试一下的事情。

“确实,”舒尔茨说,“像歌德这样一位伟人和大师,你能受他本人的直接影响,实在是难能可贵啊。我不也远道而来,为的就是再受一下这位伟人的熏陶嘛。”

接着他问起我那书稿付梓的情况,去年夏天歌德已在信里对他提到这事。我告诉他,过几天我就有望收到耶那送来的头一批样书,届时如果他已不在魏玛,我一定不会忘记给他寄一本到柏林去,请他教正。

随后我们亲切握手告别。

1823年10月14日,星期二

(歌德家的茶会;看戏须有耐心)

今晚第一次在歌德家列席一个大的茶会。我第一个到来,穿过一道道敞开着的房门,从一个房间走进另一个房间,房里都灯火明亮,我心情十分愉快。在最后面的一个房间里,我看见歌德正兴冲冲地迎着我走来。他黑制服上戴着一枚星形勋章,显得气宇轩昂。我俩继续单独待了一会儿,便走进所谓的屋顶室,室内在一张红色长沙发的上方,挂着一幅题名为《阿尔布兰蒂尼斯的婚礼》的油画,特别吸引了我的目光。由推到旁边去了的绿色帷幔衬托着,我眼前的这张画格外鲜亮醒目,能静静地观赏它令我充满喜悦。

“是啊,”歌德说,“古代人不仅有伟大的思想,而且还能将它们表现出来。相反我们现代人虽也不乏伟大的思想,但却少有能生动而有力地表现出来的时候。”

正说着里默尔和迈耶尔也来了,封·缪勒首相和宫里的另一些显官贵妇也来了。还有歌德的公子,还有我在此地第一次认识的歌德儿媳也走了进来。室内人越聚越多,大家全都兴致勃勃。还有几个年轻漂亮的外国人来凑热闹,歌德跟他们说的是法语。

这次茶会挺合我的意,所有人都那么自由自在,无拘无束,爱站站着,爱坐坐着,有的开玩笑,有的谈笑风生,谁都喜欢怎么样就怎么样。我跟歌德的儿子热烈谈论着几天前上演的侯瓦尔德那出《肖像》,两人对这出戏看法一致。我很高兴,年轻的歌德分析起问题来既富有见地,又激情澎湃。

在聚会上,歌德本人表现得格外殷勤和蔼。他一会儿走向这个,一会儿走向那个,总是专心地聆听,自己讲得少,让客人讲得多。小歌德夫人则经常走过去挽着他,偎依着他,亲吻他。前不久我曾告诉他,看戏给了我极大的快乐,我不愿多想,只想潜心体验演出的效果。这似乎合他的意,认为适合我眼下的情况。

这时他领着小歌德夫人来到我跟前。“这是我的儿媳,”他介绍说,“你俩已经认识了吗?”我们回答是刚刚才认识。“这位也像你一样是个戏迷喽,奥蒂莉,”他随即道,我们则庆幸彼此有着同样的兴趣爱好。“我这媳妇是一场不落呀。”歌德补充说。——我应道:“多会儿戏精彩好看,我也是一样;不过就算演出挺糟糕,你也得有点儿耐心才对。”——“这就对啦,”歌德回应说,“你不能走,糟糕也得强迫自己听下去,看下去。这一来你就会恨透那些坏东西,从而提高自己对好东西的识别力。阅读却不是这个样子,读起来不受用就干脆扔掉手里的书;在剧院里却必须忍耐。”我对他表示赞成,心想这老先生确实经常说出有见地的话。我们分散开来,参合到了在周围其他房间里高谈阔论的宾客中。歌德凑到了夫人女士堆里,我则和里默尔和迈耶尔结伙,听他们给我讲了许多意大利的事情。

后来政务参事施密特坐到一架三角钢琴前,弹了几首贝多芬的曲子,在场的人看上去都听得专心而又投入。一位聪敏的夫人最后讲了贝多芬的许多趣闻轶事。这样便慢慢到了晚上10点,而对于我来说,这个夜晚过得真叫极其愉快。

1823年10月19日,星期天

(歌德家的午餐)

今天中午第一次在歌德家用餐。席上除了他自己,只有小歌德夫人和她的妹妹乌尔莉克小姐以及歌德的小孙儿瓦尔特。这就是讲没有外人,歌德完全像个一家之长。他什么菜都取一些,切起烧鸡来更是特别敏捷,还不耽误时不时地给自己斟一点儿酒。咱们其他人则高谈阔论,谈剧院演出,谈年轻的英国人,谈当天发生的其他事情。席间数乌尔莉克小姐特别兴奋,也极为健谈。歌德则举止得体,只是时不时地插进来点评几句,然而每评必有要义。与此同时,他时断时续地翻阅着报纸,从中给我们念上几个段落,特别是念希腊人取得进步的消息。

话题转到了我还得学英语这件事。歌德强烈地建议我一定得学,特别是为了拜伦爵士的缘故,像拜伦这样卓越伟大的人格过去肯定没有,将来也难再有。他们把本地的英语教员滤了一遍,觉得没有一位发音完全过关的,因此认为我最好找那些年轻的英国人学。

饭后歌德让我看了几个有关颜色学的实验。然而对此我一窍不通,既看不懂那个现象,也不明白他的解说;不过仍表示希望将来有闲暇和机会多少了解一下这门学问。

1823年10月21日,星期二

(谈舒巴特、乌兰特和德国建筑艺术)

今晚和歌德在一起。我们谈到长诗《潘多拉》。我问他能不能把它看作一部完整的作品,或者说是否还存在其他下文。他说不存在任何的下文,他根本就没有再写,而没写的原因正在于第一部构思太宏大了,以至于不可能再写出第二部。加之把已成部分视为一个整体也蛮不错的,所以他就此停了笔。

我告诉歌德,这部作品太难理解,我是反复读了许多遍,直读到差不多能够背诵出来以后,才慢慢摸着了头脑。对此歌德笑了笑说:“这我相信,一切就像纠缠在一起了嘛。”

我对他说,我不完全满意舒巴特对这首诗的解说,他把《少年维特的烦恼》《威廉·迈斯特》《浮士德》《亲和力》等分别表现的思想,统统给扯到一起,叫人莫名其妙,难以把握。

“舒巴特常常走得远了点儿,”歌德说,“不过他挺不错的,一切他都讲得那样精辟。”

我们谈到乌兰特。歌德道:“每见到重大影响,我总以为必有重大前提;乌兰特既享盛名,那就必定有其杰出之处。可对他的《诗歌集》我却没什么好说。每次翻开它来都满怀希望,不想一开头总碰上那么许多又差劲儿又阴郁的抒情诗,就倒了往下读的胃口。后来我读了他那些民歌风叙事谣曲,这下自然便发现了一位杰出天才,眼前不禁豁然一亮,他享盛名并非没有缘由啊。”

我请教歌德对于德国悲剧所用诗体的意见。“在德国,”他回答,“很难对此形成统一的看法。谁都想怎么写怎么写,觉得什么合适一点儿就用什么。六音步的扬抑格自然是最庄重的诗体,但是对咱们德国人却太长了。咱们缺少形容词,通常都止于五个音步。英国人多的是单音节词,所以诗的音步还要少。”

随后歌德给我看几幅铜版画,接下来又谈到古代德国的建筑艺术,说他想分门别类地慢慢给我展示。

“在这些古德意志建筑艺术的作品里,”歌德说,“可以看见一个特殊状态中绽开的花蕾。谁有幸直面这个花蕾,谁就只能够惊叹;可谁要能让目光深入植物生命的内在秘密,窥见它生命力的搏动,搞清楚这花蕾如何渐渐地发育成长,那他观察起事物来才独具只眼,才明白他所见为何物。

“我想做出安排,让你今年冬天在这方面有些个长进,以便来年夏天你去莱茵河地区,面对着斯特拉斯堡大教堂和科隆大教堂真正有所收获。”

我很喜欢歌德的安排,觉得真的应该感谢他。

1823年10月25日,星期六

(评科泽布,兼论散文乃创作才能的试金石)

薄暮时分,我在歌德身边待了半个小时。只见他坐在工作台前的一张木靠椅里,神情是那样的恬静、祥和,在我眼里就好似一位整个身心都沐浴在天国宁静光辉里的圣徒,要不就是一个人在回忆曾经享有的甜蜜幸福,这幸福眼下又实实在在地浮现在他灵魂的视野中。施塔德曼奉命替我搬了一把椅子到歌德身边。随后我们谈论戏剧,戏剧成了今年冬季我主要的兴趣。劳帕赫的《人间黑夜》是我看的最后一出戏。我评论它说,这部戏遵照作者的意思没有出版,戏里边观念多于生活,抒情意味超过了戏剧性,剧情生拉活扯地编成了五幕,我看两三幕演完会好得多。歌德补充道,整个构思都围绕着贵族特权和民主政治兜圈子,这可不是普通人感兴趣的啊。

反之,我称赞自己看过的科泽布的戏,具体讲就是他的《亲缘》与《和解》。我称赞他观察现实生活目光敏锐,善于捕捉生活中有趣的方方面面,而且不少时候能做到真实而又有力的表现。歌德同意我的看法。他道:“什么作品能够存在二十年并获得民众的喜爱,就必定有一些价值。只要科泽布留在自己的圈子里,不干超出自己能力的事,通常就能写出点儿好东西。他的情况一如科多夫斯基,表现市民生活的场景,他的作品堪称完美,可一画古罗马或者古希腊的英雄,作品便毫无一点儿价值。”

歌德还给我提到科泽布几出戏,特别赞赏他的《两个克林贝格》。他补充说:“不能否认他熟悉生活,目光敏锐。”

他继续讲:“不能不承认,现在的一些悲剧作家既富有思想,也不乏诗情;可他们大多数缺少生动鲜活、游刃有余的表现才能,却又勉为其难,去追求超出了自己能力的东西。鉴于这种情况,我就忍不住要称他们为拔高了的天才。”

我说:“这样的作家,我怀疑他们能写好散文作品。依我的想法,写散文乃是创作天才的试金石。”歌德同意我的想法,补充道,诗句的作用只在提升诗意,或者说诱导出诗意。

随后又聊了打算做的这件那件工作。谈到了他的《经法兰克福和斯图加特前往瑞士旅游》这篇文章;他想把连载此文的三期刊物寄给我,让一篇篇读过以后提出建议,看怎样能把它们变成一个整体。“你会发现全都是即兴之作,信笔写来,压根儿想不到什么谋篇布局,什么艺术圆熟,简直就像提起一桶水往外倾倒一样。”

我很欣赏这个比喻,觉得它非常适合形容毫无计划的信笔写作。

1823年10月27日,星期一

(关于《玛丽温泉哀歌》)

今天一早歌德就派人来邀请我晚上去他家喝茶和听音乐会。来人给我看邀请名单,我发现受邀请的人数众多,身份显赫。他说,城里来了一位年轻波兰女钢琴家,今晚将为大家演奏。我高兴地接受了邀请。

随后却送来了戏票,将上演的剧目叫《象棋机器》。这出戏我全然不了解,我的女房东却对它赞不绝口,害得我巴不得一睹为快。再说一整天我没有别的消遣,又一直着迷于喜剧,而不习惯参加那种达官贵人们的社交聚会。

傍晚时分,剧场开演前一小时,我来到歌德府中,这时宅子里已经忙开了。我经过一间大厅,听见里边钢琴正在试音,以提前做好演奏的准备。我遇见歌德独自在他的房间里,已经穿戴得像在过节,我的到来似乎正合他意。“你就待在这儿吧,”他说,“咱俩可以一直聊到其他人也到齐了。”我于是想你走不脱喽,这下子你怎么也得留下,尽管眼下和歌德单独待在一起你挺适意,可一当那许多陌生的老爷夫人驾到,你立马就会成为热锅上的蚂蚁。

与歌德在房里来回踱着,没过一会儿话题就转到了戏剧上,我呢马上抓住机会再次表白,告诉他剧院永远是我新的快乐源泉,加之过去几乎没有看过什么戏,所以现在差不多所有演出都让我感觉新鲜。“是啊,”我补充道,“我今儿个左右为难,坐立不安,尽管我知道今晚在您府上将参加一次多么重要的聚会。”

“你知道什么?”歌德随声应和,说时静静地站着,睁大眼睛友善地瞅着我,“那快去呗!别再忸忸怩怩啦!既然今晚那场演出没准儿更让你开心,更适合你的情况,那你就去好啦。听音乐嘛,你在我这里还经常有机会。”——“是,”我说,“那我就去了;也许能够笑一笑,对我会更好些。”——“喏,”歌德说,“你就陪我待到6点钟吧,这样咱俩还可以聊上几句。”

施塔德曼端来两支蜡烛,顿在了歌德的写字台上。歌德请我在烛光前落座,说要给我一点儿东西读。可他摆在我面前的是什么哟?是他最新的也最喜欢的诗!是他的《玛丽温泉哀歌》!

关于这组诗的内容,我在这儿必须做点儿补充。歌德最近这次去玛丽温泉修养归来不久,便流传开一个说法:他在那里结识了一位年轻姑娘,一位窈窕秀丽、活泼聪慧的少女,一下子对她动了感情。每当从温泉林荫道传来女孩儿的笑声,他便会脱掉帽子,急急忙忙赶到她身边去。他不放过任何与她待在一块儿的时机,在她身边度过了许多幸福的日子。后来,离别令歌德异常伤感,于是在激情澎湃的心境里完成了这首极其优美的诗。这首诗,他可是视为圣物,对人秘而不宣的呀!

我相信这个传说,因为它不只符合歌德精力旺盛的身体状况,也完全符合他精神焕发、朝气蓬勃的心理特性。对这首诗本身我早就巴不得见识一下,不过克制着不向歌德提出来,也有道理。因此一当它摆在我面前,我真个庆幸又惊喜。

歌德用拉丁印刷字体,亲手把诗一行行抄写在一叠厚厚的仿羊皮纸上,用红色的摩洛哥羊皮做封面,外边再拿一条丝带给拴得牢牢实实。也就是说单看外观,他珍爱这部诗稿的程度就超过自己的所有其他文稿。

我满怀喜悦地开始阅读,发现每一行诗都可以证明大家的传说。只不过开头的几行就暗示,这一次邂逅并非新交,而已经是重逢。诗始终围着它自身的轴心旋转,最后却总是转回到了它出发的地方。妙就妙在结尾突如其来,戛然而止,产生了超乎寻常、感人肺腑的效果。

我刚念完,歌德就回到我面前。“怎么样,”他说,“我给你读了首好诗。过几天你告诉我感想。”我很高兴,歌德这两句话免去了我即刻发表评论的尴尬,因为印象太新鲜,太仓促,不可能讲出什么中肯的意见来。

歌德答应等安静的时候再给我读读。这当口儿已快到剧场开演的时间,于是我与他亲切握手告别。

《象棋机器》剧本可能挺精彩,演出效果同样也不错,只可惜我心不在焉,脑子里一直还想着歌德。

散场后我经过他府第前面,但见整幢楼房灯火辉煌,楼内还飘送出乐声,真后悔自己没有留下来。

第二天,有人告诉我,年轻的波兰女钢琴家斯奇玛诺芙斯卡夫人——晚会就是为欢迎她而举行的——演奏得棒极了,与会嘉宾无不赞赏惊叹。我还听说,歌德就是今年夏天在玛丽温泉结识的女钢琴家,所以她现在才来魏玛拜访他。

此外歌德还差人给送来一篇曹佩尔的《歌德研究》;在文中,我发现了一些很精辟的见解。我呢则寄给他几首夏天在耶那写的诗;关于这些诗,我已经对他提起过。

1823年10月29日,星期三

(艺术的生命在于表现个别和特殊)

今晚掌灯时分我去见歌德,发现他正兴致勃勃,两只眼睛在灯光的反射中炯炯有神,整个人都显得活泼、健壮而又年轻。

他立刻开始谈我昨天寄给他看的诗,同时领着我在他的房间里走来走去。

“现在我明白啦,”他开口道,“你为什么会在耶那对我讲,你想写一首描写一年四季的诗。现在我劝你动笔,并且以冬季开篇。对于自然事物和现象,看来你具有特殊的敏感和眼光。

“对你的诗我只想再说两句。你现在已经到了必须有所突破的转折点,必须进入艺术真正高、难的境界,也就是必须能够把握个别特定的事物。你必须奋力从观念中挣扎出来,你有天赋,功底也非常好,现在就必须突破。前几天你去了提弗特郊外,我要你再去,并把这作为你的任务。你也许还可以去观察提弗特三四次,直至看出它本质的方面,并搜集好所需的全部母题(Motiv)。别惧怕艰苦,好好研究一切并将它们表现出来,题目本身值得你这样做。我自己早该做这样的尝试,只是我力不从心,经历了那些身边的重大事变,并且深深地卷进去了,以至许许多多的细节时刻萦绕涌动在我的心中。你呢却是个外来者,过去的事听主人家讲讲得了,自己可以只看眼前的、突出的和重大的。”

我答应试一试,尽管我不能不承认,这对我是一个很高的要求,很难达到的要求。

“这我清楚,”歌德说,“难是难喽;可是艺术真正的生命,也正在于把握和表现个别特殊的事物。

“还有哪,如果我们只限于表现一般,那么谁都可以来模仿;可个别特殊的东西却没人能模仿。为什么?因为其他人没有同样的简历体验。

“也不用担心具体特殊的东西引不起共鸣。任何个性,不管它多特别,任何事物,从石头到人,都具有共性;须知一切都会有重复,世界上不存在任何只出现一次的东西。

“到了表现个别特殊的阶段,”歌德接着说,“所谓的布局(Komposition)也就开始了。”

这话我没马上明白,但却忍住了没有提问。我想也许他是指观念与现实的艺术融合,是指外界事物与我们内心感受的结合吧。不过他也可能指别的什么。歌德拾起话头:“还有,你写成了每一首诗,都要在后面注上日期。”我不解地望着他,想知道这为什么如此重要。他于是补充道:“如此一来它便同时可以当你的日记。这并非无足道的小事啦。我多年坚持这样做,知道多么有意义。”

说话间,剧场开演的时间快到了,我于是离开歌德。“你这就动身去芬兰喽!”他提高嗓音,冲着我后背开玩笑道。原来要上演的剧名叫《芬兰的约翰》,作者为魏森图恩夫人

剧情不乏动人之处,然而失之于滥情,处处可见作者的用意,给人的整个印象不佳。不过最后一幕我又非常喜欢,也算过得去了。

由于这部戏,我写了以下的感想。剧作家塑造的哪怕平平庸庸的人物,通过演出也会增加色彩,因为演员是活生生的人,他们赋予角色生命,就必然给予他们某种个性。相反,一位大作家塑造得极为出色的人物,他们本身全都个性鲜明,通过演出就必然遭受损失,因为演员通常不能绝对地适应角色,只有极少数情况下能够充分地否定自己的个性。如果演员的个性不正好跟角色吻合,或者不具备完全克制自身本性的才能,那就会出现混杂调和,人物于是失去了纯粹的个性。由此可见,一位真正的大师的剧作,在舞台上通常让人看见的只有个别角色是原汁原味的。

1823年11月3日,星期一

(谈题材的重要性和处理大题材的诀窍)

下午快到5点,我去歌德家里。在上楼的时候,我就听见大厅里有人在愉快而高声地谈笑。仆人告诉我,年轻的波兰女士在里边进餐,这会儿还没有散席。我打算离去,仆人却说他奉命得报告我的到来,时候已经不早,他主人也许正想我来哩。我因此让他报告去,没等一会儿,歌德果然就兴冲冲地走出来,令我进了他在对面的工作室。我的到访看来令他高兴,他立刻叫人送来一瓶葡萄酒,给我斟了一满杯,自己也时不时地来上一点儿。

“免得我忘记了,”他一边在桌子上寻找,一边说,“我这儿给你留了张音乐会的票。明晚斯奇玛诺芙斯卡夫人将在市府大礼堂公开举行一场演奏会,你可不能错失良机。”我对他讲,我决不会再做上次那样的蠢事。“听说她演奏得很棒哪,”我加了一句。“棒极啦!”歌德说。“难道赶得上胡默尔?”我问。“你得想想,”歌德回答,“她不只是一位女演奏家,同时还是一位漂亮的女性,这样一来,我们的整个感觉自然会更加优雅;加之她高超的演奏技巧着实令人惊异!”——“可力度也够吗?”我问。“够,也够力度,”歌德回答,“而这正是她最不同凡响的地方,因为一般女演奏家通常差就差在这点上。”我听后说,真高兴到底还是有机会听她演奏。

秘书克罗伊特进来报告了一些有关图书资料的事。他走后,歌德夸奖他办事很能干,很可靠。

随后我提起前几天歌德给了我三册手稿,记载的是他1797年途经法兰克福和斯图加特去瑞士做的旅游。我已认真地研读了手稿,于是便谈起他的那次旅游。我提到,他当时和迈耶尔一起反反复复地探讨了造型艺术的题材问题。

“是的,”歌德回答,“还有什么比题材更重要呢?离开题材,还谈得上什么艺术性呢?题材不行,天才通通白费。正是由于现代的艺术家缺少适当的题材,现代的艺术所以通通都很蹩脚。我们大家深受其害;不可否认,我也有我的现代病。

“对此心知肚明,因而处之泰然的,只有少数艺术家,”他接着说,“举个例吧,他们画我的《渔夫》,不考虑它全然不适合作画。须知,这首叙事诗仅仅表现对水的一种感觉,一种在夏日里引诱我们入水沐浴的快意;除此诗里什么也没有,又怎样画得出来呢!”

我进一步谈到,我很高兴他在旅途中对什么都感兴趣,对什么都有自己的看法:诸如山脉的形状和位置,岩石的种类;土壤,河流,云彩,空气,风和气象;还有一座座城市和它们的起源及发展;建筑艺术,绘画,戏剧;城市的设施和行政管理;手工业,经济,街道建设;人种,生活习俗,性格特征;然后还有政治和军事,如此等等,不一而足。

歌德接过话头:“可你找不到关于音乐的一个字,且原因无它:对音乐我不在行。每个人都必须了解,他出外要看的是什么,什么是他在行的事。”

缪勒首相走进房来,与歌德谈了几句话,然后很友善地对我讲,最近几天他读了我那篇小文章,接着便谈出了自己很有见地的看法。随后他立刻又回到夫人们那边,那里已经开始演奏钢琴。

首相走后,歌德对他做了很高的评价,说:“所有这些人都很杰出,你和他们保持着良好的关系,这就是我所谓令人依依不舍的精神家园。”

于是我告诉歌德,我已开始感受到来魏玛以后所受的良好影响,渐渐脱离了迄今偏重理念和理论的倾向,越来越重视现实的价值了。

“你要不这样结果一定很糟,”歌德说,“坚持下去吧,始终抓住现实。每一个情况,甚至每一瞬间,都有无穷的价值,因为它是无尽永恒的体现。”

停顿了片刻,然后我把话题转向提弗特,问应该以什么方式表现它。我说:“这个题材涉及方面很多,很难找到一种统一的形式。我感觉最方便的是用散文形式进行处理。”

“题材的意义尚不够重大,”歌德说,“整个说来,所谓带训导意味的叙事体或许可供选用,只是也不一直都适合。最好你用十至十二首短诗来表现这个题材,都押韵,但格律和形式可以多种多样,随方位和视角的变化而变化,结果整体便得到了全面的关照和描写。”

我告诉他,我认为这个建议可行。

“是啊,还不妨来点儿戏剧手法,与园丁对对话什么的?经过这样的分解,写起来就容易了,可以更好地把对象方方面面的本质特征表现出来。相反,笼而统之、一包在内的大作品总是难弄,很少能做到完美无缺。”

1823年11月10日,星期一

(病中说诗;器重吕克特)

最近几天,歌德身体一直不太好,似乎患了重感冒。他常咳嗽,虽然咳得又响亮又有劲儿,但却显然非常痛苦,因为总是用手扪着心口。

晚上去剧院之前,我陪他待了半个小时。他坐在一把靠椅中,背沉陷在垫子里,说话显得吃力。

我们谈了一会儿,他说希望请我念一首诗,说着翻开了新一期正在编辑中的《艺术与古代》。他仍坐在靠椅里,告诉我了诗在哪一页。我端来一盏灯,坐到离他不远的写字台前,准备念诗。

这诗味道挺特别,我读了几遍仍吃不透含义,但却特别震撼,异常感动。内容为对印度贱民的赞美,形式为三部曲;主要音调让我觉得来自异域,表现手法让我难以完成对内容的生动想象。加之歌德近在身边,也妨碍我专心致志;我一会儿听见他咳嗽,一会儿听见他叹气,便不时地走了神,分了心:我这一半在念诗,另一半则感受着他的存在。因此我得一遍又一遍地读,为了勉强能读进去。可我越是往里读,它便越是让我感到意义重大,艺术高超。

读完后,我对歌德谈了对题材和艺术手法的感想,经他略加点拨,有些个情景立马变得鲜活起来。

“诚然,”他接着说,“手法很是简练,要想真正把握就必须钻进去。我本人也感觉它像一把用钢丝锻打成的大马士革长剑。这个题材存于腹中走南闯北了四十年,结果自然便有时间清除了所有的杂质。”

“如果在观众面前朗诵,”我说,“肯定效果不错。”

“唉,观众!”歌德叹了一口气。

“难道不行么?”我说。“为了解释一幅画,使眼前的画面鲜活起来,便可以描述一些先前的情景,用同样的办法也能帮助诗的理解不是。”

“我不这么看,”歌德说,“画是另外一码事;诗呢原本由词语构成,一个词会取代另一个词。”

歌德这样讲我觉得点到了问题的要害,诗歌的阐释者通常都在这里触了礁。不过似乎还可以问有无可能绕过这个暗礁,在丝毫不损及诗歌柔弱的内在生命的前提下,仍能通过语言帮助对它的理解呢?

我走的时候,歌德希望我把《艺术与古代》的那些稿子一齐带回家,继续研究一下那首诗;此外还有吕克特的《东方的玫瑰》。对吕克特这位诗人,他看样子很器重,并且寄予厚望。

1823年11月12日,星期三

(普鲁士国务部长洪堡来访)

傍晚我去看歌德,在楼下就听说普鲁士国务部长洪堡在他那儿。这让我高兴,坚信一位老友来访会使他精神振奋起来。

我随即去了剧院。《布拉格的姐妹》演员阵容强大,演得也异常精彩,让观众从头笑到了尾。

1823年11月13日,星期四

(观察自然,预言地震)

几天前的一个下午,天气晴好,我正走上通往艾尔福特的大道,这时来了一个上了年纪的男子,看外表是位富有的市民。我们还没聊上几句,话题便转到了歌德身上。我问他认不认识歌德本人。

“你问认不认识!”他应道,口气颇有几分得意,“我当他的贴身仆人快二十年喽。”接着便打开了话匣子,对他过去的东家赞不绝口。我请他给我讲点儿歌德青年时代的事,他乐于满足我的愿望。他讲:

“我刚去他那儿,他没准儿二十七岁光景,人挺精瘦,行动灵活敏捷,斯斯文文的样子,我要抱起他来不用费劲儿。”

我问歌德初到此地是不是也很快活。他回答,和快活的人们在一起他自然快活,但是从来不过分,在那样的情况下,他通常都会变得严肃。始终勤奋地工作和研究,心思全放在文艺和科学上面,一般说来,这就是他主人不懈的追求。晚上公爵常来拜访,往往一谈起学问来就谈到深夜,害得他这个仆人也跟着硬撑着,心里一遍又一遍念叨:公爵该走了吧,公爵该走了吧。“那个时候,”他补充说,“他就已经迷上研究自然啦。”

“一次,”他接着讲,“歌德半夜三更拉起铃来,我跑进他的卧室,见他已把带轮子的床铺从房间最下方推到了上边的窗前,他自己正躺在床上观察天空。‘你没在天上发现什么吗?’他问我,我答没有;他又说:‘那你快去守夜的那儿,问他有没有看见什么!’我去问了,守夜人也什么都没看见。我回去报告主人,他仍旧仰卧着,目不转睛地凝视天空。‘听好了,’他随即对我讲,‘咱们正处在紧急时刻,要么眼前就会遭遇一次地震,要么有一次地震即将爆发。’接着他命我坐在他的床边上,听他给我讲解他做此判断根据哪些征候。”

我问老先生那天夜里天气怎样。

“云很多,”他回答,“没有一丝丝风,空气凝定而闷热。”

我问他是否立刻相信了歌德的预言,连一个字也未怀疑。

“是的,”他说,“我一字一句全相信;因为他过去不管预言什么,通通都应验了。第二天,”老先生继续讲,“我的主人在宫里谈起自己夜里的观察,这时一位夫人对她的邻座咬耳朵:‘听!歌德又在说胡话啦!’可是公爵和大人们却相信歌德,事实也很快表明他的预言是正确的。因为没过几个礼拜便传来消息:就在那天夜里,墨西纳城的一部分遭到了地震的破坏。”

1823年11月14 日,星期五

(哲学思辨有碍席勒的文学创作,感伤的诗与质朴的诗)

傍晚歌德差人来邀请我,说洪堡到宫里去了,如果我能过去他会很高兴。我看见他跟几天前一样还是坐在他那张靠椅里;他亲切地跟我握手,说起话来语音语调优雅至极。他身旁立着一块很大的护炉板,它同时挡住从写字台射过来的烛光,使他处在了阴影里。这时缪勒首相也走进来,和我们待在一起。我们坐到歌德身边轻松地交谈起来,以便他只是坐着旁听。一会儿宫里的御医雷拜因也来了。他摸了摸歌德的脉搏,说跳得很欢快,逗得大家挺高兴,歌德甚至开了几句玩笑。“只要心口这边不再疼痛就好啦!”随后他抱怨说。雷拜因建议在那里贴一片膏药;我们都说这样的治疗很有效,歌德看样子也倾向这个意见。雷拜因把话题引向玛丽温泉,这一来似乎唤起了歌德的幸福回忆。大伙儿计划明年夏天再去,并且讲大公爵也少不了参加,如此美好的前景令歌德的情绪一下子高涨起来。还谈到了斯奇玛诺芙斯卡夫人,大伙儿回忆着她逗留此间的那些日子,说男人们都争相获取她的青睐。

雷拜因走了,首相开始读那几首写印度的诗。这时歌德便和我谈他的《玛丽温泉哀歌》。

8点钟首相起身告辞,我也想走,歌德却请我再待一会儿。我重新坐下来。话题转向戏剧,谈到了第二天要公演《华伦斯泰》,于是讨论起席勒的创作来。

“席勒让我觉得特别,”我说,“我是怀着真正的热爱和赞赏,读了他那些大剧本的有些个场次;可是接下来就遇到违反自然真实的情况,叫我读不下去了。就连《华伦斯泰》我也有同样的感觉。我没法不相信,是希腊的哲学倾向损害了他的文学创作;他的哲学倾向使他走得这么远,竟把观念看得高于整个自然,以至于消灭了自然。凡是他想得到的,就必须发生,也不管这符合自然或是违反自然。”

歌德说:“一个如此才华出众的人,从自己的哲学思维方式得不到丝毫好处,反而长期为其所苦,看着真是叫人痛心啊。他在受玄学思辨困扰的时期给洪堡写过几封信,洪堡把信给我捎来了。从信里可以看出当时他如何伤透脑筋,想把感伤的诗和质朴的诗截然区别开来。可结果找不到感伤的诗根基何在,他自己因此也陷入了难言的困惑。他这么干给人一个印象,”歌德微笑着补充了一句,“仿佛感伤的诗没有其所产生的质朴基础,单单本身也可以存在似的!

“在一定程度上无意识地仅凭直觉行事不是席勒之所长,”歌德继续说,“相反,他做任何事情都要反复思考。不管原因何在,他总是没完没了地琢磨自己的写作计划,把它们谈过来谈过去,以至晚年的所有剧作都跟我一幕一幕的讨论过。

“我生性正好相反,从不和人谈自己打算写的东西,即使是和席勒。我把一切悄悄藏在心上,通常是不到大功告成,谁都什么也不知道。想当初,我把已经成书的《赫尔曼与多罗苔》放在席勒面前,令他着实吃了一惊,因为关于写这部叙事诗的打算,事先我未曾对他吐露一个字。

“不过我挺好奇,想知道明天你对《华伦斯泰》会讲些什么!你将看见一些个高大形象,剧本会叫你印象深刻,深刻得很可能出乎你的意料。”

1823年11月15 日,星期六

(看《华伦斯泰》演出)

晚上看戏,第一次观赏了《华伦斯泰》。歌德讲过的话不多;印象强烈,内心深受震撼。演员们大多数还是席勒与歌德时代成长起来的,曾受二人言传身教,所以也塑造成功了一群伟人。我在阅读剧本时却未能想象出如此富有个性的人物,所以演出对于我极富震撼力,以至当天夜里我做梦仍在看戏。

1823年11月16日,星期日

(《玛丽温泉哀歌》与歌德写诗的方法)

晚上去歌德家,见他还坐在靠椅里,身体显得有点儿虚弱。他问的第一个问题就是《华伦斯泰》的演出。我向他详细报告了这出戏在舞台上给我的印象,他看样子听得很高兴。

索雷先生由小歌德夫人领进来了,他待了差不多一小时,受大公爵的委托送来了金质奖章。展示和谈论这枚奖章,看样子令歌德挺开心。

小歌德夫人和索勒先生去了宫里,我又与歌德单独待在一起。

他想起曾经答应在适当的时候让我再读一次他的《玛丽温泉哀歌》,便站起身来,摆了一支蜡烛在书桌上,把那首诗给了我。我幸福极了,能再一次读它。歌德重新坐下休息,让我不受打扰地独自品诗。

读了一会儿,我想对他谈谈感想,却发现他好像睡着了。于是我趁机反反复复地阅读,从中获得了少有的享受。我大体上感觉到了贯穿全诗的特点,那就是青春期似的最炽烈的爱情,因受睿智老年高尚德行的节制而趋于平和。此外我还觉得,此处所表达情感比歌德其他诗里曾出现过的都要强烈。我认为这乃是他受拜伦影响的结果,歌德自己也不否认。

“你瞧,这就是极端的狂热状态的产物,”歌德补充说,“当我还沉迷其中,给我世间的任何珍宝我也不肯脱离它;可是现在,再崇高的奖赏也不能诱使我重新堕入那样的状态。

“一离开玛丽温泉我便写了这首诗,也就是说还完全处于新鲜的感受中。清晨8点在第一个驿站上写成功第一段,接着在车里继续写,一站一站地把记在脑子里的东西全写下来,到晚上整首诗已白纸黑字摆在面前。因此才如此直抒胸臆,如此一气呵成,所有这些,都有助于整部作品的成功。”

“同时,”我道,“整首诗在形式方面也有许多特点,读起来不让人产生它与你其他任何诗有所雷同之感。”

“之所以这样,”歌德说,“是因为我就像孤注一掷的赌徒,把所有一切全押在现实这张牌上,毫不夸张但却尽其可能地使它升了值。”

这一表述在我看来非常重要,它揭示了歌德的创作方法,说明了人们何以会一致赞扬他的创作多彩多姿,各式各样。

说话间已到9点,歌德请我替他叫仆人施塔德曼,我叫了。

他让仆人把御医给的膏药帮他贴到心口上。这时我走到了窗前,听见他在背后对施塔德曼抱怨,他的病看来根本好不了啦,已经成了痼疾。贴完了膏药,我又陪他坐了一会儿。现在他也对我诉苦,说一连几宿根本睡不着,吃饭也完全没有一点儿胃口。“眼看着冬季就这么过去了,”他说,“我任何事干不了,什么也做不成,完全打不起精神。”我极力安慰他,请他别老想他的工作,说但愿目前的状态很快会过去。“唉,”他接着道,“我也并非缺少耐心,类似的情况我已熬过了多次,已经学会了忍耐和忍受痛苦哦。”他穿着件白绒睡袍坐在那里,膝头和双脚盖着、裹着毛毯。“我压根儿不想上床,”他讲,“我要这样在靠椅里坐一通夜,因为我反正睡不着。”

该告辞了,他亲切地握了握我的手,我走出房间。

来到佣人的房里取我的大衣,发现施塔德曼满脸沮丧。他说,他很为主人担忧,他那么抱怨可不是好兆。还有两只脚突然变得瘦筋筋的,前些时还有点水肿不是!明儿一大早他就找大夫去,向他报告这些恶劣的征兆。我设法安慰施塔德曼,可他仍旧很担心。

1823年11月17日,星期一

(人们关心歌德的病体)

今晚我一到剧院就挤过来许多人,忧心忡忡地急于打听歌德的健康状况。他生病的事想必迅速在城里传开,而且造成的印象比实际情况严重。有几位告诉我他得了肺水肿。整个晚上我都心情郁闷。

1823年11月19日,星期三

(病中的歌德)

昨天我一直心神不定,坐立不安。除了他的家里人,谁也不准去见歌德。

今天傍晚我去他家,也受到了接待。我看见他仍旧坐在他的靠椅里,外表看上去跟我星期日告别他时完全一个样,然而精神要爽朗一些。

我们特别谈到了曹佩尔,谈到了研究古希腊罗马文学产生的大不相同的效果。

1823年11月21日,星期五

(诗人普拉滕和加泽拉体)

歌德差人来叫我。我很高兴地发现他又下了地,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他递给我一本小书也就是普拉滕伯爵的《加泽拉集》,并说:“我打算在《艺术与古代》里谈一谈它,因为这些诗值得评论。可我这样子完全办不到。你看能不能钻研钻研,从这些诗里找出些有价值的东西来。”我答应他试一试。

“加泽拉这种诗挺特别,”歌德继续说,“它要求内容极其丰富,同样的韵脚反复出现,为此就得大量储备相似的思想为其所用。所以并非人人都能写好加泽拉这种诗体;不过你呢会喜欢它的。”

大夫来了,我于是告辞。

1823年11月24日,星期一

(关心新锐德国作家和诗人)

星期六和星期天都读普拉滕的诗。今天早上写好我的评论,把它寄给了歌德,因为听说一些天来他谁都不让见,而且大夫完全禁止他讲话。

谁知今天傍晚他却差人来叫我。我一进屋,便发现他身边已经摆好一张椅子,他向我伸出手来,态度友善慈蔼极了。他立刻开始谈我那篇小书评。“你写得很好,”他说,“我挺高兴。我想给你讲讲,”他继续说,“如果还有其他地方找你写东西,你最好拒绝,要么至少预先告诉我,因为你既然已与我走到一起,我就不喜欢你还跟其他人有同样的关系。”

我回答我只想跟着他,眼下也根本考虑不到建立别的关系的问题。

歌德挺满意,随后又说,这个冬天我们还可以一起做些个有意义的事。

接着谈到了《加泽拉集》本身,歌德很喜欢这些诗的圆熟,很满意咱们的当代文学到底也产生了一些出色的作品。

歌德继续说:“我想把咱们最新的天才推荐给你研究,引起你的关注。希望你了解咱们文学产生的所有重要作品,把有价值的东西摆到我眼前,以便《艺术与古代》对其做出评介,让善的、高尚的、有益的得到肯定。这些,以我的高龄,以我事情的千头万绪,没有别人的帮助是顾不上啦。”

我答应勉力为之,同时高兴地发现:比起我想象的来,歌德是更加关心我们新锐作家和诗人。

几天以后,歌德派人送来了最新的文学报刊,以便开始上面谈过的工作。接下来的几天我没上他那里去,他也没派人来叫我。听说他的朋友泽尔特看他来了。

1823年12月1日,星期一

(谈舒巴特和伊美尔曼)

今天应邀去歌德家进餐。一进门便发现泽尔特在座。他俩迎上来和我握手。“喏,”歌德说,“这位是我的朋友泽尔特。你认识他很有好处,我马上就要派你去一趟柏林,让他尽量好好照顾你。”“在柏林肯定很好,”我说。“是的,”泽尔特笑道,“在那儿可以学到许多,也会抛掉许多。”

我们坐下来,天南海北地聊开了。我问舒巴特的情况。“他至少一周来找我一次,”泽尔特说,“他已经结婚,却没有差事,怪他在柏林搞糟了跟语言学家们的关系。”

随后泽尔特问我认不认识伊美尔曼。我答:“他的名字我常听人提起,只是作品至今完全没有读过。”“我是在明斯特认识的他,”泽尔特说,“是位很有希望的年轻人,但愿他的职位能给他多一点儿时间搞艺术。”歌德同样赞赏伊美尔曼是个天才,说:“让咱们瞧瞧他能发展得怎么样,看他能否下些功夫纯洁自己的艺术趣味,在表现形式方面从善如流,向得到公认的最佳榜样看齐。他原本的追求诚然有好的方面,但却极易引向歧途。”

小瓦尔特蹦蹦跳跳地跑进来,缠着泽尔特和他爷爷问这问那。“小淘气儿,你一来就搅得什么也别想谈啦,”歌德说。其实他很爱这个小孙子,对他总是百依百顺,不知疲倦。

小歌德夫人和乌尔莉克小姐走进来,同来的还有小歌德,他穿着制服,佩着宝剑,准备到宫里去。我们于是入席。席间乌尔莉克小姐和泽尔特特别活跃,相互以极高雅的方式挑逗取笑。泽尔特其人和他的表现都合我心意。他健康而又幸福,所以总是兴致勃勃,谈笑风生,措辞得体,说什么都和和气气,悦耳中听,从不矫情从不忸怩,什么都痛痛快快地讲出来,有时甚至还会来上两句粗话。他自己这么豪放不羁,自然也感染他人,和他一起很快便会忘了任何的拘束顾忌。我不由得暗自希望能和他相处一段时间,相信这会对我有好处。

散席后泽尔特马上走了。大公爵夫人邀请他晚上去。

1823年12月4日,星期四

(作曲家泽尔特)

早上歌德的秘书克罗伊特送来请柬,邀我去他家赴宴。歌德还让他提醒我,我该送一册我的《诗学论稿》给泽尔特。我这么做了,把书给他送到了酒店里。泽尔特反过来给了我一本伊美尔曼的诗集。“原本我也很愿意把它送给你,”他说,“只是你看,作者给我题了词,变成了一份珍贵的纪念,我不得不自己留下啦。”

到赴宴还有时间,我和泽尔特便转进公园,漫步前往魏玛。旧地重游,泽尔特边走边回忆往昔光景,一路给我讲了许多席勒、维兰特和赫尔德的事情,说他和他们都是好朋友,他视与他们结交为自己人生的一大宝贵收获。

接下来他谈了许多作曲问题,引用了不只一首替歌德谱写的歌曲。“每当要为一首诗谱曲,”他说,“我都首先力求吃透它的字面意义,使诗中情景对我变得鲜活起来。然后再高声朗诵,直到背熟,如此在心里反复吟诵,曲调便自动出来了。”

风雨迫使我们提前往回走,虽然我们并不乐意。我送泽尔特到歌德府第门前,他上楼去小歌德夫人那儿,在开宴前再和她一起唱唱歌。

随后2点钟我去赴宴,发现泽尔特已经坐在歌德身边,在一块儿欣赏意大利铜版画。小歌德夫人走进房来,于是入席。今天乌尔莉克小姐不在,小歌德也一样,只是进来问了声好就上宫里去了。

今天席间的谈话特别丰富多彩。讲了很多趣闻轶事,泽尔特讲,歌德也讲,全都生动表现出他俩在柏林的共同友人沃尔夫的个性。随后谈到《尼伯龙根之歌》,谈到拜伦爵士,谈到他为人期待的、小歌德夫人特别关心的对魏玛的访问。对宾根举行的罗胡斯节也谈得兴高采烈;泽尔特尤其忘不了两个漂亮姑娘,她们的绰约丰姿、殷勤可爱深深铭记他的心里,今天讲起来好像仍使他感到幸福。接着又热烈地讨论歌德的聚会歌曲《军人之福》。泽尔特讲起伤兵与美女的趣事来没完没了,不知疲倦,全都证明了歌德这首诗的真实性。歌德自己讲,那样真实的故事他无须去远处搜集,一切全是他在魏玛的亲身经历。小歌德夫人却总喜欢唱反调,她不愿承认,女人们会真是这“讨厌”的诗写的那个德行。

这样,今天的时光也过得很愉快。

过了些日子,和歌德单独在一起,他便向我问起泽尔特。“喏,”他说,“你对他印象如何?”我说他这人给我的印象极好。“初次见面,”歌德继续说,“他可能显得大大咧咧,是的,甚至有点儿粗鲁。不过那只是表面。我几乎不认识任何人,会像泽尔特似的同时又那么温柔啦。想理解他就绝不能忘记,他在柏林度过了半个多世纪。可那个地方,我从一切事情上看出来,菌集着的是这样一帮子人,他们没多少美味佳肴享用,却个个伶牙俐齿,谁要不想沉沦到水下,谁就得时不时地粗鲁几下子。”

  1. 奥蒂莉(Ottilie von Goethe,1796-1872)是歌德儿媳妇,因歌德的妻子早已过世,家务实际由儿媳主持。艾克曼原文中的“歌德夫人”实指奥蒂莉,我译作“小歌德夫人”。她有两个儿子,一个名叫瓦尔特(Walter),一个名叫沃尔夫冈(Wolfgang),此处提到的应为前者。
  2. 拉丁文常用的问候语:您好。
  3. 柯塔(Cotta,1794-1832),耶那的出版商,以系统出版歌德、席勒的作品而享誉文坛,留名史册。
  4. 克内勃尔(Karl Ludwig von Knebel,1744-1834),作家和歌德的老友,早年也曾在魏玛宫廷任职。
  5. 克罗伊特(Kräuter,1790-1856),从1814年起担任歌德的秘书和图书管理员。
  6. 弗罗曼(K.Frommann,1765-1837),耶那出版商,他家系文人墨客聚会之所。
  7. 让·保尔(Jean Paul,1763-1825),德国幽默小说家兼美学理论家;蒂克(J.L.Tieck,1773-1853),德国浪漫派作家,尤擅长中短篇小说和童话创作;施勒格尔兄弟(A.W.Schlegel,1767-1815;F.Schlegel,1772-1829),影响深远道德国浪漫派文学理论家。
  8. 哈根(August Hagen,1797-1880),系当时一位颇有才华的青年诗人,《奥尔弗里特与李塞娜》 是他写的一部叙事长诗。
  9. 德国人习惯说的东海(Ostsee)即波罗的海。
  10. 《艺术与古代》(Kunst und Altertum)是歌德自己办的一份文艺评论杂志。
  11. 傅恩施坦(A.Fürnstein,1783-1841),一位从小就瘫痪了的德国作家、诗人,歌德曾于前一年到波希米亚访问他,鼓励他创作取材于农民和手工业者生活的诗。
  12. 发明(Erfindung)指凭空臆造。
  13. 叶芙根尼亚(Iphigenie)是荷马史诗中征讨特洛亚的希腊主将阿伽门农之女。古希腊悲剧诗人欧里庇德斯、17世纪法国古典主义诗人拉辛以及歌德自己,都以她的遭遇为题材,成功地创作出了传世的悲剧作品。
  14. 原为一幅古代壁画,此处悬挂的是歌德的朋友和艺术鉴赏家迈耶尔的临摹品。
  15. 里默尔(F.W.Riemer,1774-1875),歌德的家庭教师兼私人秘书。
  16. 迈耶尔(J.H.Meyer,1760-1832),瑞士艺术理论家,即前注提到的歌德的朋友,其所著《古希腊造型艺术史》在当时颇有影响。
  17. 侯瓦尔德(E.v.Houwald,1773-1845),德国剧作家。
  18. 德国浪漫派女作家贝蒂娜·封·阿尔尼姆的妹妹封·萨维尼夫人(Gunda von Savigny)。
  19. 舒巴特(Ch.F.D.Schubart,1739-1781),与歌德同时代的革命民主主义诗人和批评家。
  20. 乌兰特(L.Uhland,1787-1862),德国浪漫派诗人,在研究发掘民歌、民间叙事诗方面有所建树。
  21. 劳帕赫(E.Raupach,1784-1852),德国剧作家。
  22. 科泽布(A.Ketzebue,1761-1819),歌德时代最受追捧的戏剧家,所作多为喜剧。
  23. 科多夫斯基(D.Chodowieski,1726-1801),波兰油画家和铜版画家。
  24. 指著名的波兰女钢琴演奏家斯奇玛诺芙斯卡夫人(Mada,e Szymanowska)。
  25. 一出由曼海姆著名演员贝克(H.Beck,1760-1803)从英文编译成的喜剧。
  26. 曹佩尔(J.S.Zauper,1784-1850),德国评论家,著有多种研究歌德的论著。
  27. 魏玛老公爵夫人安娜·阿玛丽亚在城市南边的夏宫所在地,其林苑中的自然风光十分优美。
  28. 魏森图恩夫人(Frau von Weissenthurn,1773-1849),德国剧作家。
  29. 胡默尔(J.N.Hmmel,1778-1837),莫扎特的弟子,作曲家兼钢琴家,时任魏玛宫廷乐队指挥。
  30. 原诗题名为Paria-Trilogie(《贱民三部曲》)。
  31. 吕克特(F.Rückert,1788-1866),德国抒情诗人。《东方的玫瑰》为他成功编译的东方抒情诗,他也因此青史留名。
  32. 墨西纳(Messina),意大利西西里省的首府。
  33. 《华伦斯泰》是席勒的戏剧三部曲,主人公华伦斯泰是三十年战争(1618-1648)中的德方统帅。第二天要演的是第三部《华伦斯泰之死》。
  34. 亚历山大·洪堡和威廉·洪堡两兄弟都是歌德的朋友,此处指哲学家和教育家威廉·洪堡。
  35. 感伤的诗(sentimentale Gedichte)和质朴的诗(naive Gedichte,朱光潜等先生都译为素朴的诗),是席勒用以区分近代浪漫主义诗歌和古典主义诗歌的术语;前者偏重感情抒发近乎多愁善感,后者强调自然、质朴有如现实主义。
  36. 《赫尔曼与多罗苔》是歌德的一部叙事长诗。艾克曼所记可能有误,歌德提到的应该是他另一部剧作《私生女》。
  37. 《玛丽温泉哀歌》是歌德晚年写的组诗《爱欲三部曲》的第二首。诗成于1823年9月5日至12日,也就是在与艾克曼谈话之前一个月多一点儿。记得是七十四岁的老诗人在温泉疗养时狂热地爱上了十九岁的少女乌尔莉克·莱维佐夫,因而承受了失恋的痛苦和断念的考验。
  38. 普拉滕(A.Platen,1798-1835),德国诗人,擅长写格律严谨的抒情诗。加泽拉诗体源自阿拉伯,特点为两行一节,单节押韵,一韵到底。
  39. 泽尔特(C.F.Zelter,1758-1832),歌德的挚友,德国作曲家。
  40. 伊美尔曼(K.L.Immermann,1786-1840),德国小说家。
  41. 赫尔德(J.G.Herder,1744-1803),德国杰出理论家和“狂飙突进”运动的纲领制定者,歌德的诤友和导师,经歌德引荐成了魏玛宫廷的教会总监。
  42. 沃尔夫(F.A.Wolf,1759-1824),德国古文字学家,古希腊罗马文学研究的奠基者之一。
  43. 《尼伯龙根之歌》,产生于12世纪的德国民间史诗。
  44. 宾根是莱茵河畔的一座小城,富有民间传说和民间节庆,纪念一位圣者的罗胡斯节即其中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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