樱花
日本,一个生长樱花的国度,因了樱花而浪漫,因了樱花而多情。多少人为了赶赴这场嫣然丰盛的花事,不惜跋山涉水,一往情深地到来。行走在春天的路上,就像奔赴一场安静绚烂的死亡,然而这一切与悲伤浑然无关。每个人在开始的时候,已经预备承受所有的过程和结果。我们都有权利见证一幕幕花事登场,见证它枝头的美丽,以及纷飞的寂灭,而不去怪怨,人世的聚散原来这般的凉薄难当。
当苏曼殊背着简约的行囊来到日本,正值樱花盛开之际。这个遥远的岛国像被抹上了淡淡的胭脂,轻妆素然,有一种令人不敢逼视的风情和美丽。那枝头的摇曳仿佛是苏曼殊的前生,语笑嫣然的花朵触动了他内心的诗情和浪漫。他几乎有些感叹,这段不期的相逢来得太迟。他甚至对一段即将来到的缘分盟誓,愿意和一个如同樱花的姑娘结一段尘缘。
人本没有故乡,因为某个地方可以触抵内心最柔软的角落,让情感有了依附,从而就愿意给自己安上家,开始新的生活,创造新的人生。日本是苏曼殊出生的地方,他与这里原本就有着一段难以割舍的缘分。樱花温柔的呼唤让他放下过客的行囊,忘记曾经的屈辱,忘记云水的漂泊。他误以为,这就是故园,有一座温暖的巢穴,可以栖居这只飘零的孤雁。所以,他不由自主地打开自己一直对尘世关闭的心门,接受一树樱花的爱情。
无论苏曼殊是否知道河合仙是生母还是养母,他对这个温柔的日本女性都藏有一种敬佩和尊重。因为看到她,他就会想起那个被称作故乡的老宅,那里居住着几位刻薄丑恶的女子。童年那段深入骨髓的伤害,让他无法彻底地放下,纵是处在宁静的光阴里,也总会在不经意的时候,想起那不堪回首的过往。
河合仙给了他伟大的母爱,尽管微薄,却是漫长风雨人生中所倾泻的一缕阳光,铺洒在心中潮湿的角落,给了他温暖和从不曾有过的人间亲情。多年后,苏曼殊写了一首诗:《代河合母氏题〈曼殊画谱〉》,“月离中天云逐风,雁影凄凉落照中。
我望东海寄归信,儿到灵山第几重?”他以河合仙的口吻,写出一位母亲对亲儿的思念之情。那时的苏曼殊已经离了红尘,赶赴灵山,在一花一世界、一树一菩提的禅境里,修炼今生。
樱花的浪漫,河合仙的端静,让苏曼殊爱上这里的草木和尘土。当一个如樱花般美丽的女子来到他的身边,他明白,此生所有的约誓都将为她而许。我们无法想象,他和那位叫菊子的日本姑娘,有着一段怎样美丽的邂逅,但是却知道,这个女子牵系了他一生的情感。他告诉她,世间万物皆为佛而生,他,只为她而生。她告诉他,在这红尘乱世,她,只为他百媚千红。一个年少俊朗,一个风华绝代,他们拥有世间最好的年华,给得起彼此诺言,可以爱得倾国倾城,爱得不管不顾。
这个多情的日本女子,用她的温柔抚慰苏曼殊多年的孤苦。那一道道结痂的伤口,总在午夜里莫名地剥落,带给他揪心扯肺的痛。梦醒之后,是菊子为他净洗昨日的伤口,用柔情研磨成药,给那颗烧灼的心敷上清凉。在此之前,苏曼殊不知道爱情是什么,在此之后,爱情成了一段不能割舍的宿命。
菊子在他心里撒下了一粒情花的种子,最后用她的眼泪来浇灌,用生命来喂养。在情花开到最灿烂的时候,她悲伤地离去,甚至连别离都来不及说。人生就是这样,你祈祷它无风无雨,却有更大的灾厄来袭。你无力承受,只能让灾难蔓延,到最后将你吞噬,连骨头也不剩。而那株情花并不会因为其中一个人的死去,就不再妖娆,甚至会开得更加惊艳,鲜红似血。
没有谁愿意相信,世间会有这么一个残忍之人,将一段青翠的爱情生生拆散,就像是将枝头那一对并蒂樱花无情地折断,不但不带回去好好观赏,反将它们弃之尘泥,任来往的路人践踏。多少故事都是以喜剧开始,以悲剧结束,就算我们可以预测到结局,身处纷芜人世,仍旧无处可逃,只能在真实的时光中,模糊又清醒地活着,于爱恨交织的年华里,看自己的心被岁月慢慢掏空。青春的时候,也许你有足够的筹码和时光下一场赌注,可是不必过于认真,因为最后的赢家绝不会是你。
苏曼殊以为远离了苏家故土,就意味着和他们诀别,却不知身上流淌的血液,不容许他有任何的背叛。是流年长上了翅膀,将他们远在日本的恋情传递到家乡。当我们天真地以为,遥远的距离可以筑就一个世人难以企及的港湾,却不料,伤害原来可以无孔不入,它会穿越时间和空间将你我找寻。苏曼殊的本家叔叔知道他和菊子相恋,斥责他的行为败坏了苏家名声。这个从来不曾享受过苏家荣耀、在屈辱中长大的落魄少爷,却要莫名地承担苏家无理的责任和野蛮的家规。苏曼殊视苏家为毕生的耻辱,他决然地说出,这个家族一切荣辱与他无关。
并非无关就可以免去纠缠,苏曼殊本家叔叔恶劣地将他和菊子之事,问罪于菊子父母。这对软弱的夫妇禁不起指责和辱骂,在盛怒之下,痛打了疼爱有加的女儿。他们的初衷,不过是希望菊子可以幡然悔悟,了断她和苏曼殊这份孽缘。却不想,一个恋爱中的少女拥有多么脆弱的心灵——它柔弱得就如同那一朵含露的樱花,一阵微风就可以将其吹落。菊子在当夜投海而死。她没有和任何人告别,只用死亡来证实她对爱情的坚贞;她决绝得不让自己回头,是因为她不想给任何人退路。
红颜的命运,是一张吹弹可破的薄纸。柔弱的菊子,可以勇敢地为爱倾囊,将自己鲜红的血溅落在生命那张素洁丝帕上,为我们洇开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爱是毒药,情是利剑,却终究抵不过世俗的剧烈和酷冷。在春天的枝头,她就这么华丽地转身,让我们都记住樱花的美。
樱花落
十日樱花作意开,绕花岂惜日千回?
昨来风雨偏相厄,谁向人天诉此哀?
忍见胡沙埋艳骨,休将清泪滴深杯。
多情漫向他年忆,一寸春心早巳灰。
仿佛只是刹那,纷落的樱花已遮盖了一池的春水,让苏曼殊如何接受这样悲绝的死亡?一寸春心,已成灰烬。这祸是谁闯下来的?是苏曼殊?是菊子?是苏家的族人?抑或是那一树开得难舍难收的樱花?在注定的悲剧里,已然没有询问因由的必要,任何的话语都成了虚伪的谎言。破碎的梦,似樱花一样轻,落在会疼的心上。苏曼殊将悲伤制成肴馔,佐一杯往事的酒,痛饮而下,孤独亦断肠。他期待可以和菊子交换人生的杯盏,彼此用眼神相拥。菊子撒手离世,不给他留有余地,是因为她明白,她深爱的男人还要接受宿命的摆弄。
这个被苏曼殊误认为是故乡的地方,原来也不过是生命里一间苍凉的客栈,暂时栖居了飘零的灵魂。一个简单的承诺,他都给不起,反添了,一段情债,误了,青青韶华。这份聚散的因果,一时间让他无从收拾,只能背负罪恶,仓皇而逃。我们看到,这位他乡异客,鞭马,扬尘。樱花纷纷飞舞,还未落尽的时候,那个人,已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