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集结号永远不会再吹响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是共和国史上一桩大事。
1968年12月22日,《人民日报》转引毛泽东的最新指示:“知识青年到农村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很有必要。”这是共和国发出的第三次上山下乡号召,第一次在1955年12月,毛泽东说:“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到那里是可以大有作为的。”“文革”前,全国已有129万城市青年上山下乡。
最新指示下达后,一场轰轰烈烈、史无前例的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拉开序幕,且高潮迭起,于是有了“知青”这一称谓。这场上山下乡运动给中国带来巨大、深远的影响。1955年以降,全国有1776万知青奔向“广阔天地”,其中有一大批下乡到北大荒。
何为北大荒?“东北海之外,大荒之中……有山名曰不咸,有肃慎氏之国。”“大荒”即东北的北部。随着人类社会的发展,“大荒”像冰架不断缩小,至20世纪五六十年代,仅剩黑龙江北部的嫩江流域、三江平原与黑龙江中下游,即东经123゜至134゜,北纬44゜至50゜,面积5.53万平方公里,相当于台湾地区的1.5倍,以色列的2.2倍,新加坡的76.9倍。这是世界上一块稀有的黑土地,世上最珍贵的土壤资源。全球这样的黑土带仅三块:一块在欧洲——第聂伯河畔的乌克兰;一块在美洲——美国密西西比河流域;一块在亚洲——中国的东北角。
20世纪50年代,14万转业官兵开赴“天苍苍,地茫茫,一片衰草枯苇塘”“天低昂,雪飞扬,风癫狂”的北大荒,为饥饿的共和国“向地球开战,向荒原要粮”。在这些老兵中,荣获“战斗英雄”称号者128人、特等功荣立者408人、立大功者2929人,其中有“孤胆机智英雄”、荣立11次大功的李国富,电影《渡江侦察记》原型之一、12次战功荣立者王树功。20世纪60年代,54万北京、上海、天津、浙江等地的知青踏进衰草寒烟的北大荒,屯垦戍边,保家卫国。北大荒成为黑龙江垦区的代名词。
在20世纪70年代末的知青大返城潮流中,95.5%的知青返城了,80万知青留了下来,其中有两万来人留在北大荒,被称之为“留守北大荒的知青”。他们是小众,绝对的小众,甚至被忽略不计。
选择即命运。尽管“条条大道通罗马”,能否到达罗马,什么时候抵达罗马,不仅取决于执着,也取决于抉择。留下的都是什么人?为何选择这条95.5%的人放弃的路径,为何放弃与父母和家人团圆的机会,放弃朝思暮想的故乡,放弃城市资源优渥的生活,留在寒冷、偏僻、艰苦的北大荒?
有人臆断,谁不知道北大荒跟城市没有可比性,留下的都是走不了的,能走谁不走?
上海的一位版画评论家说:“我们以为留在北大荒的上海人不是残疾的就是缺心眼的,要不就是犯错误的,否则怎么可能留下来?”
想当年知青大返城时,北大荒犹如暴雨过后沟满壕平,大道小路都是背包罗伞、抬木箱子的、扛整袋面粉的、拎着一桶桶豆油的知青,如用“胜利大逃亡”或“兵败如山倒”来形容也许并不为过。在这情景下留下来不是不容易,而是非常不容易。犹如一群群栖雁,当一只接一只飞起来,转瞬间天空黑压压一片,像片云向南飘去,要想留下起码要有王佐断臂的决绝和狠劲。大部队转移了,集结号永远不会再吹响,那个火红的知青时代终结了,睡在铺左铺右和对面铺的哥们儿、姐妹儿都走光了,整幢知青宿舍空荡荡了。北大荒沸腾、激越的旋律戛然而止,取代的是冷寂和荒凉。拖拉机扔在地里没人开,春天没人播种,秋天没人收割,学生没人教,医院没了医生和护士……
我们在调查与采访中发现,留守知青绝大多数在大返城前结婚,配偶多为当地人。大返城导致共和国第二次离婚潮。提起往事,有知青说道,“造假病历的、假离婚的……你不回去就要被认为窝囊。”云南西双版纳农场5日内有3000对知青夫妇仳离。北大荒有多少知青离异,没找到统计数据,也许从来就没人统计过。据老职工和留守知青讲,为返城而离婚的知青比比皆是,遭遗弃的绝大多数是当地的,有真离的,有假离的,也有弄假成真的。
也就是说,只要能返城,离婚、抛妻(夫)弃子在所不惜。那么为什么留守知青没这么做?
哈尔滨知青陈桂花说,一个嫁给当地人的上海知青,为返城把3个孩子扔给男方,离婚走了;一个嫁给当地人的天津知青也离婚走了,女儿跟她返城了,2岁的儿子丢下了……20年后,上海知青回来找儿女,儿女不认;天津知青的儿子进了监狱。婚姻不仅要有爱情,还要有责任与义务。
返城的理由是相似的,留下的缘由各不相同。有的为婚姻、家庭和子女留下来;有的不想回城跟兄弟姐妹去争家里那有限的空间留了下来;有的作为“狗崽子”而下乡,在北大荒没遭受歧视,怀着一颗感恩的心留下来;有的为了医生、护士、教师、农业技术员的工作,怀着对事业的追求、对职业的执着留下来……
我们在调查与采访中发现留守知青绝大多数既不是残疾,也不缺心眼儿,更不是犯了错误走不了。他们都很寻常,从事寻常的工作,过着寻常的日子。他们既不是当年“铁杆扎根”的典型,也没说过“扎根边疆一辈子”的豪言壮语,甚至连扎根树都没栽过。他们和其他知青一样从下乡那天起就梦想返城,做梦也没想到跟自己一个车皮来的都走了,自己却留了下来。
知青时代一去不复返了,留守知青变成历史遗忘的角落,鲜有关注。20世纪90年代,我到黑龙江省农垦总局建三江管理局采访时,上海知青袁小虎端起一缸子酒:
“谢谢你还记得我们这些知青,你不来连我们都忘了自己还是知青。这杯酒我敬你,你随意,我干了。”
说罢,他仰脖儿一口喝下,两眼湿润了。他那天激动得连干三缸子,大约一斤二两白酒。
24年来,我去过黑龙江畔、松花江畔、乌苏里江畔,到过红兴隆垦区、建三江垦区、宝泉岭垦区、牡丹江垦区的几十个农场,采访过数百位知青。他们让我感受到另一种人生,让我激动和感慨,内心经受了一次次洗礼,深刻体味到什么叫责任,什么叫担当,什么叫承诺,什么叫人生……
上海知青欧阳吉宝说:“什么是贡献?能够留下来就是最大的贡献!”
有的知青教的学生考上了北京、上海、天津、杭州等城市的重点大学,他们自己的孩子却留在北大荒,或在城市的角落打工;有的知青被当地人称为“张一刀”“李一刀”“刘一刀”,为无数患者解除病痛,可是他们的父母和家人却在城市的病榻饱受疾病折磨……说起遗憾,他们几乎无一不说,这辈子上对不住父母,下对不起儿女。父母生病时,自己在数千里外,不能床前照料;父母去世时没有赶回去为他们送终。他们的儿女或者送回城市没人照料,学习成绩上不去,连大学都没读上;或留在身边,最后成为“荒二代”,子子孙孙留下来。
北大荒的指针式喷灌机,其自动化程度高,可以在较大面积的田地中进行浇灌。
北大荒那一眼望不到头的麦地
由于留守知青的存在,北大荒与北京、上海、天津、杭州等城市的脐带没有萎缩断掉,带动了农垦的快速发展;他们让黑龙江边、乌苏里江边出现一群群说着纯正北京话,或上海版普通话的孩子;他们提高了北大荒的医疗水平,不知有多少婴儿经过他们的手来到这个世界;他们提高了农业科技水准,为北大荒成为“中华大粮仓”,年产商品粮300亿斤,可以养活1亿中国人做出了贡献……
他们已经彻底地北大荒化了,采访中听到北京、上海、天津、杭州、宁波、温州知青用一口纯正的东北话说,我们北大荒人怎样怎样的,你们城市人如何如何的。当我问:“留下来后悔过吗?”90%以上都说不后悔,天津知青苏桂兰说:“我最恨的就是知青返城,知青不走的话,我们的日子一定挺红火。知青来了以后,给这儿带来多少变化啊,现在这边的生活方式很多都是知青留下的。”她没站在个人角度来思考这个问题。英国演化理论学者理查德·道金斯认为,人生而自私,这源于自私的基因。难道这块土地改变了他们自私的基因?他们说的不是假话,也不需要说假话,在后知青时代说这种假话既成为不了“扎根典型”,也得不到提拔。
知识青年上山下乡运动50年了,留守知青年纪大的已年过古稀,年纪小的也将近花甲,可是他们还拥有一个跟年龄不相称的称谓——青年,有的已经过世,像苇草似的“生者死,死者烂,肥土壤,为下代,做食粮”。
什么是北大荒精神?北大荒精神的内涵是:艰苦奋斗、勇于开拓、顾全大局、无私奉献。有许多知青的子孙成为“荒二代”“荒三代”。他们像那些转业老兵一样为北大荒献了青春献终身,献了终身献子孙。
当年知青宿舍,墙上还留有“你们要关心国家大事,要把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进行到底”的字样。
对30年前的返城知青来说,所有的苦难和风流已酿成一杯怀旧的老酒,对留守北大荒的知青来说历史还在延续;对返城知青来说那是三年五载、十年八载的知青经历,对留守知青来说,他们是永远的知青。
在写这本书的日子里,我时常想到莫斯科红场无名烈士墓上镌刻的一句话:“你的名字无人知晓,你的功勋永垂不朽。”留守的知青不仅是共和国知青史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也是共和国建设的奉献者和英雄。
在知青上山下乡50周年之际,我们从采访过的数百位对象中选出19位最有代表性的知青,这19条命运的曲线构成了16个真实而感人的故事。他们用50年的生命给我们提供了一个人生的坐标,让我们找到自己的位置。让我们倾听他们的述说……
- 1955年至1961年为第一次上山下乡,1962年至1965年为第二次,1968年至1980年为第三次,1979年,全国仍有24.7万人上山下乡。(《北京日报》1998年7月26日)
- 《中国青年报》2011年10月26日第9版《博物馆里的知青记忆》。
- 《山海经·大荒北经》,“大荒”为最荒远之地;“不咸山”,即长白山;“肃慎”,古代东北民族,现代满族的祖先。
- 这两句诗来自聂绀弩的《北大荒歌》。
- 此为1985年末尚在北大荒的老兵统计数字。
- 数据来源为凤凰网《失落的一代》:至今尚有80万知青永留农村。
- 位于富锦、同江、抚远、饶河两市两县交界处的三江平原腹地,辖区总面积1.24万平方公里。下辖15个大中型国有农场,现有人口22万。
- 聂绀弩的《北大荒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