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我的父亲

把心揉进红土地 作者:陶正明 著


我的父亲

三十年前,我在一军纪检办公室当主任,正月初三,不识字的父亲跟着在上海警备区的表弟到部队来看我们,这是他第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

那时春运火车特别挤,从我老家湖北大悟到浙江湖州军部,汽车、火车要转五次。在河南郑州转车时,他和我表弟走散了,父亲上了车,表弟却没上去。父亲身上只有到上海的火车票,还有几块钱,再加上带给我的猪肉等土特产。他节省,在车上不舎得买吃的,就一直饿着。

火车到了苏州,不知什么原因,他下了车。

父亲除了知道我的名字,还是个当兵的外,其他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找到儿子的部队,他没有法子,苏州百姓听不懂父亲的话,他就凭着儿子是当兵的这一点,见穿军装的就求帮他找儿子。别人问他儿子在哪个地方当兵,是干什么的,他只会一遍遍重复,叫陶正明,当兵的。这样简单的信息,别人如何帮得了他?

严寒的冬天,雨夹雪下个不停,父亲不停地走,走了一天一夜,不断地到处打听。第二天下午,他看到有个军营大门,当兵的拿着枪站岗,他立刻像遇到救星一样,赶紧请战士帮帮忙。由于父亲的信息过于简单,又是个农民穿着,加上湿透的衣服,背上的布袋,哨兵只当他是个上访者,或是讨饭人,或是精神病患者!几次驱赶,父亲就是不走,父亲认为在这里踏实,因为是部队,有当兵的站岗,儿子就能够找到。天黑了,别人晚饭都吃了,父亲还在墙边蹲着,嘴里不停地说,我找我的儿子,他是当兵的!

事也凑巧,这个部队是军炮兵旅。旅政治部陈副主任正好坐车回家,父亲知道坐小车是当官的,就去拦车,车停了,父亲大声叫,我要找儿子,儿子是当兵的。陈副主任问父亲那里人,儿子叫什么名字?父亲回答后,陈副主任立即指示值班室电话联系上了我。我和家人正在为走失的父亲焦急万分时,突然听到电话那头父亲那亲切而熟悉的声音,顿时又惊又喜又难过!

陈副主任立即通知组织科(师以下纪检部门设在组织科)林超科长。因天太晚,苏州到湖州的公共汽车已经停班,林科长把在家的干事全动员起来,派人把父亲接到招待所,叮嘱伙房做饭,并搬来煤球炉子,帮父亲烤干衣物。

不一会,父亲吃上了热腾腾的肉丝面。这一夜,尽管卧室、床和铺盖是他有生以来见到最漂亮最舒服的,尽管他两天两夜未合眼,但他想儿子,想媳妇,想孙女,还是睡不着,不停地起来看窗户外天亮了没有!

第二天一大早,林科长陪父亲吃了饭,把父亲送到长途汽车站,买好票送上车,目送汽车远去才离开。

我和家属早早赶到湖州市长途汽车站候着。父亲下车看到我们,顿时满脸笑容,连声说:“你当兵这么远,这一趟真是怪难的,你们快去谢谢那几个领导。”我连忙从父亲肩上拿下包裹,背起来,带他回军部家,妻子去帮父亲买帽子、衣服。

到了军部,女儿见了爷爷有点陌生,看了看我,又看了看爷爷,她发现了我俩长得像,幼小的心灵一下子知道了这是自己的亲人,是爸爸的爸爸呀。她扑进爷爷怀里,哭着说:“这几天,爸爸妈妈天天念着爷爷,担心你走丢了,我没有爷爷了!”女儿哭了,父亲哭了,我也哭了!父亲用手抹干脸颊上的泪水,对女儿说:“孙女乖乖,你要好好读书认字,你爷爷就是家里穷,从小没上学,是个睁眼瞎,来找你们才吃了这大苦。”听了父亲的几句话,女儿不哭了,好像一下子长大了许多。她读书从未马虎过,这是最值得爷爷骄傲的!

妻子把父亲的衣服买回了,又带他到军人服务社澡堂洗澡,然后换上新衣服。人靠衣装马靠鞍,父亲一下子年轻了许多,驼背也伸直了一些。

我们陪着他到湖州照相馆照了一张相。这是他有生以来留给我们珍贵的唯一的相片!

父亲劳作惯了,闲不住。吃完中饭,他就帮我种菜(那时工资低,军部在乡村,我们种了几块地)。种好菜,又到处找活干,我说你歇歇吧。等我们上班了,他看警调连战士在打扫军部大院,便去和战士们一块干,铲杂草、通水沟、扫树叶。战士们开始不让他干,后来知道是我的父亲,就主动给他水喝,拿毛巾让他擦汗。

他每顿吃饭,掉在桌子上的一片菜叶、一粒米饭,他都用手拾起来放进嘴里。他从老家带来的猪肉,在路上耽搁时间长,有些变质,散发着异味。他说,你们不要吃这个,吃新鲜的,我来慢慢吃。每顿吃饭,他总用这猪肉醮些辣酱,一块一块吃得那么香甜。我们用筷子去挑,他连忙把那只碗端开,说,你们肚子受不了,我不要紧的。我们喉头发硬,但也不能当他老人家的面难过!

星期天,我陪他到杭州去玩。第一站看西湖,听说景点要花钱买门票,他说,这有什么看头,不就是一个大水塘吗,我们老家哪个湾子没有?不过,这个塘大,塘边上栽的树、花、草,比我们那里的塘边好看。一听说到了岳王庙,他主动要进去看。他仔细端详着岳飞的坐像,对我说:“我从小就听说书的,最爱听杨家将、岳飞传。岳飞也是个当兵的,他妈在他背上刺了精忠报国几个字。”我带着他去看那四个字,他突然冒出一段话,深深触动了我:“这几个字这么大,要用好大的墨块,肯定很重,够岳飞背的。当兵就要当岳飞那样的兵!”

中午,我俩找了一个小饭馆,点了两个菜一个汤,打了四两酒、两碗饭,花了十多元钱。他一再说太多了,太贵了。我陪他吃得差不多,就放下了碗。还有些残汤剩饭,他把这些都倒进汤碗,吃得干干净净!晚饭我们是回家吃的,他说中午吃多了,晚饭就不吃了!

在军部,他要去看我工作的地方。那天早饭后,我带他去看了我的办公室,两间房,里间档案室,外间办公室,三张桌子,我和两个干事一人一张。两个干事叫他伯伯,他连声答应。我看他表情有点不解!

过了几天,我到一八一师去组织纪检干部集训,时间一周。因我老家有旧习,公公和媳妇不能多接触,尽管我妻子对父亲很好,但老人封建意识一时不会改变。他提岀和我一块去,我理解老人,就带着父亲住在五四一团招待所。

第一天晚饭,王敬喜师长、赵太忠政委知道了,特意赶过来,用师农场的自酿酒宴请我们父子俩,我甚为感动,终身铭记!当我父亲知道是两位师长(他不懂政委是什么官,我只好说也是师长)来陪他吃饭,他一下子站起来,两只腿不停地抖,头上直出汗,话都不敢大声说。他说从来没这么近看过这么大的官。小时候老远看过国民党的师长,骑个大马,后面跟了好几个勤务兵。王师长、赵政委哈哈大笑,一边劝他喝酒,一边对他说,你儿子干得好,年纪轻轻就当了正团了。父亲说:“不是团长,是什么主任,手下才两个兵,我们老家主任多的是,村主任,治安主任,妇联主任……他还不如当个连长呢。”父亲酒喝多了,也不太怕两位领导,话也就多起来了。看来,父亲是到我办公室看了后,认为我不该当主任,应该去当带“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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