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三个春秋的晚翠
北北
晚翠就是林旭,林旭的号。
组合得多么美好的两个字!一路走去,一直走进肃杀荒凉暮色苍茫的晚境了,生命之色仍然不减不褪,依旧有着最纯粹的“翠”——翠绿、翠亮、翠生生。
可是林旭没有晚境,他只活了二十三年。光绪二十四年,即1898年,他与谭嗣同、刘光第、杨锐、杨深秀、康广仁六人一起,在北京宣武门外的菜市口被斩死,史称“戊戌六君子”。
死是因为维新变法,是因为他是四位四品卿衔充军机处章京之一,是因为他深得光绪帝的赏识,是因为光绪帝关于维新变法的诏书多由他起草。
一个仅仅二十三岁的青年!
二十三年中,他有十六七年是在福州度过的。
生命刚开始的时候非常普通,虽然爷爷林福祚功名还行,道光己酉年举人,在安徽任一知县,但父亲林百敬却仅中秀才,收入微薄,家境贫寒,并且在林旭年幼时就已病逝。母亲抑郁成疾,很快也去世。孤儿的日子怎么过?只能靠两位叔叔接济一些了。在他七岁那年,叔叔把他送进私塾读书,学习诗词律赋。他很争气,学得很好,据说常常“出语惊其长者”,于是被视为“神童”。而且,他“喜浏览群书”,家里连维持三餐都艰难了,哪有闲钱买书?林旭并不沮丧,他向邻里乡人借阅,张三李四王五赵六,谁有好书他都毫无羞涩地凑近去借来一阅。据说能过目成诵,让人吃惊不已,也不免生出敬意,于是都“乐与之”,只要想看,就拿去看吧。
这一段生活其实是辛酸的,辛酸得如同一场漫无边际的瓢泼大雨。而他则如一株幼竹,在雨中摇晃、蜷曲、疼痛,最终还是咬紧牙关,坚持抗争,并且奋力向天空伸展出柔韧的枝丫与绿油油的叶片。
命运的转折点在光绪十七年,即1891年。
这与一个人有关。那个人叫沈瑜庆,清末名臣沈葆桢最钟爱的第四子,光绪十一年乙酉科顺天乡试第四十九名举人。光绪元年,即1875年,沈葆桢从船政大臣位上,调任两江总督兼南洋通商大臣时,把十七岁的沈瑜庆带上了,让他了解军务吏事以及社会现状,使沈瑜庆大开了眼界。四年后,沈葆桢病死在两江总督位上,皇帝恩赏沈瑜庆为候补主事。考中举人后,经沈葆桢的老友李鸿章推荐,沈瑜庆到江南水师学堂任职。
江南水师学堂在南京,林旭在福州,两地相隔千山万水,两人本来无论如何都难以邂逅相逢的。偏偏凑巧,1891年春天沈瑜庆回家省亲扫墓。该祭拜的祭拜了,该忙碌的忙碌了,然后闲下无事时,沈瑜庆到林旭私塾老师杨用霖家串门。
他是冲着一个传言去的:私塾里有位少年,文章了得,胸襟了得,抱负了得!
最初沈瑜庆也许只是出于读书人的惜才爱才之心,但是,把林旭的文章看过之后,他有其他想法了。
沈家有女初长成,名鹊应,才貌双全。这个做父亲的心里一动,决定把女儿许配给他。
史书关于这一事件的过程没有多少记载,记载的只有结果:林旭成了沈瑜庆的长女婿。的确太戏剧化了。在那个门第观念根深蒂固、门当户对还十分盛行的年代,出身豪门的沈瑜庆仅仅因为“异其博”,就把女儿的终生托付出去了,他做出了常人根本无法想象的选择。
林旭对这个从天而降的大事做何感想呢?犹豫还是狂喜?两个家庭差距太大了,简直是天壤之别。他的家族中,仕途的高峰不过是爷爷,而在爷爷任知县时,沈葆桢正在两江总督的任上,一个小小的县令不过是沈葆桢手下微不足道的一员。七品芝麻官与位高权重的封疆大臣攀亲了。
沈瑜庆直接把林旭带往南京与女儿完婚,然后让他留下随任读书,亲自指点。此举究竟是因为实在太喜爱这个才华横溢的少年而不忍割舍,还是从当年自己跟随父亲受益匪浅中获得启示呢?——他随父亲赴南京时十七岁,林旭随他赴南京时十六岁,一样是豪情万丈却苦于见识局限的青涩年纪。
林旭贫乏局促的生活突然被一束聚光灯射中,自此大变。
不久,沈瑜庆被张之洞招为幕僚,督署总文案兼总筹防局营务处。林旭也跟随前往武昌。那期间,张之洞身边聚拢了诸多精英,柯逢时、袁昶、梁鼎芬、黄遵宪、郑孝胥、叶大庄等,这些名流不仅带给林旭全新的知识,更让他领悟到非同寻常的人生境界。
1893年春他回乡应试,先参加童生试,三试皆冠,考取秀才。接着参加癸巳乡试,考中举人第一名。其应试作文很快流传到社会,居然脍炙人口,一时成为美谈。
沈瑜庆一定比谁都兴奋。像赌博一样,他做主定下这门亲事,绝不是要把女儿往贫民窑里推的,而在那时,学而优则仕几乎就是读书人唯一的出路,科举之路再沉疴遍地,脚不在上面一步步往上踩,就很难有出头发达的日子。
或许就是在回乡应试的那一年,林旭在郎官巷买下一幢房子。
他爷爷的老家在福州东门塔头街,因为年久失修,老屋已经破败不堪了。既然需要换新居,不如直接到三坊七巷中去,好歹离沈鹊应位于宫巷的娘家近一点。
房子不大,很玲珑。按他的心意,这房子不会久住,只是作为将来偶尔携妻儿回福州的暂时歇息处,最多留待叶落归根的晚年享用。看过外面的精彩世界之后,他心大了,眼高了,他相信自己肯定不仅仅只属于福州。
举人之后便是进士。林旭确实朝着这个目标前行了。
1894年,就在中解元的第二年,他初次进京参加恩科会试,以为志在必得,不料却落第。林旭多少有些失落。一考考成解元,再考哪怕叨陪末座,怎么也该榜上有名啊!谁知人算不如天算,竟输了。唯一让他欣慰的是,他的一些诗文居然开始在京城流传,名动一时。
第二年,即1895年,林旭又参加乙未年科礼部会试,居然再次名落孙山。
他脸上肯定有些挂不住了。当年那个语出惊人的神童哪里去啦?那个让见多识广的沈瑜庆“异其博”的少年哪里去啦?
那次落第之后,林旭没有走,他留在枣城了,捐资为内阁候补中书。
“内阁中书”官阶不过从七品,在内阁中掌撰拟、记载、翻译、缮写之事。“候补”自然更微不足道了。但不管怎么说,他得“工作”了。这几年自己及妻子的生活用度一直是岳父出资,岳父虽然没有丝毫怨言,但也不能永远这么下去呀,自己都不好意思了。
在他两次进京应试期间,一件大事正在发生。
东邻小国日本在明治维新后资本主义获得迅速发展,并积蓄力量向外扩张。吞并朝鲜、侵略中国成为他们的基本国策。这个野心当时甚至得到国际社会的支持,除美国外,其他列强也积极怂恿。由于英法俄德在中国的争夺已经十分激烈,英俄都想把日本结为自己的伙伴,以战胜对手。1894年初,朝鲜爆发农民起义,朝鲜政权向清政府求援。
危机来自日本。日本假惺惺地怂恿清政府“何不代韩戡乱”,又表示“我政府必无他意”。真没有他意吗?不是。他们其实已经磨刀霍霍了。
1894年6月4日,清政府派淮军将领、直隶总督叶志超率兵一千五百人开赴朝鲜牙山。不到半个月,日本兵也陆续从仁川登陆,占领汉城附近的战略要地。又过了半个月,他们入韩兵力已达1.8万人,并成立海军联合舰队,很快控制了朝鲜西岸。
一切都明朗化了,再傻的人此时都明白了日本人的野心。但仍然有人打着自己的小算盘或者心存侥幸,也许……说不定……他们指望什么呢?居然指望各怀鬼胎的英俄能够通过“调停”和“干涉”让日本人退步。而西太后,那时正忙着准备六十大寿,她哪有闲心管这等破事?
一边是垂涎三尺的狼,一边是愚钝懦弱的羊。
7月25日,海上炮火骤起,日本人突然不宣而战了。第一天中方就有“济远”“广乙”“高升”“操江”四艘舰被击沉、击伤或被掳去。接着陆路的战线也铺开,四千多名日本陆军向驻守牙山的清军进犯,清军败退。
两个拳头就这么在猝不及防间蛮横无理地击过来了。8月1日,清政府在万般无奈之下,不得不对日宣战。
战争开始了。这一年是中国农历甲午年。
先在外围打。平壤战役清军死伤惨重,黄海海战伤亡更剧。很快,日军向中国直接杀来了。10月下旬,一路日军由朝鲜新义州附近偷渡鸭绿江,攻占九连城,进逼辽阳;另一路日军从花园口登陆,从背后包抄大连旅顺。
大连在11月7日失守,旅顺在11月22日沦陷。整个旅顺城的中国人,除留下三十六个用来抬尸体的之外,其余的全被日军杀掉,尸横遍地,血流成河。
时光悠悠踱进1895年,冬日的严寒还未退尽,春日的料峭已经紧接而来。1月30日,日军向北洋水师基地威海卫发起总攻。一个星期后,威海卫沦陷,北洋水师十一艘舰艇和各种军资物品全部落入日军之手。至此,日军已经杀得性起,一个多月后,又向辽河发起总攻,并迅速占领辽东半岛。
几乎在战火燃烧的整个过程,李鸿章在慈禧太后的支持下仍然一直心存幻想地在寻求“调停”,然后是“求和”。求和当然是需要条件的,1895年4月17日,在可怜巴巴地四处“乞求”之后,李鸿章终于代表清政府与日方签下了《马关条约》。
《马关条约》共十一款,其主要内容是这样的:承认日本对朝鲜的控制;中国割让辽东半岛、台湾全岛及附属岛屿和澎湖列岛给日本;赔偿日本军费白银两亿两;开重庆、沙市、苏州、杭州为通商口岸,日本轮船可以驶入以上各口岸;日本臣民可在中国通商口岸设立工厂,产品运销中国内地时按进口货纳税,并准予在内地设栈寄存……
如果没有走出福州,没有结识高层人士,没有身临京城,林旭也许对这些丧权之痛、辱国之耻并没有太多切身的感受,可是现在,一切都不一样了。在国难当头时,机缘巧合,让他恰好身陷政治中心地带,一腔热血顿时被点燃,满腹愤恨倾盆而出。
敏感的知识分子往往最容易将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联系起来,他们没有枪,但有满腹经纶和澎湃激情。在《马关条约》签订半个月后,“公车上书”发生了。
所谓“公车”,就是举人的意思。汉代以察举和征召的办法取士,被征召的士子用公家的车子接送,称为“公车”。后来,入京参加会试的举人也被称为“公车”。
那期间,举人从各地进京应试,本来一心只想谋功名,可是中华民族到了这么危险的时刻,国将不国了,他们只好从书斋中走出,以羸弱单薄之躯迎上去。
位于宣武门外的达智桥松筠庵成了集会的场所,他们决定上书光绪皇帝,希望这个一国之君能够睁大眼看清险恶的时势真相:割让辽东和台湾,是列强瓜分中国的信号,亡国大祸已经近在眼前了,再不清醒,再一味退让,只有死路一条啊!这封洋洋洒洒的万言书由康有为起草,一千三百多位举人愤然在上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这其中就包括林旭。
这是个开始,林旭的手本来握住的只是一支写诗作词的笔,现在,他的笔墨连同一腔鲜血,要毫无保留地泼洒向另一个更为宏大、壮烈、危机四伏的领域了。
甲午战争中,其实清政府内部也一直存在“主战”与“主和”之争。光绪十五年,即1889年,光绪帝终于亲政,但实权仍然控制在宣布“撤帘归政”的慈禧太后手中,这自然引起光绪帝的不满。于是,当时朝廷上下的官僚为了自身利益,分别依附于光绪帝与慈禧太后,形成所谓的帝党与后党。主战的是帝党,代表人物是光绪帝的老师翁同龢;主和的是后党,代表人物是李鸿章。主战派虽得到皇帝的支持,但该皇帝境况特别,他无实权无军权,傀儡而已。后党则掌控外交和军政大权。优劣一目了然。
但是惯性使很多人仍然把扭转乾坤的期望寄予他们的“万岁爷”。
康有为是最积极的一员。1885年,中法战争失败后,年仅二十七岁的康有为就利用在京参加会试的机会,第一次上书皇帝,写下了五千多字,呼请变法图强。但是,这些饱蘸忧国忧民之心的文字根本没有抵达皇帝手中,反而惹出麻烦:本来他已考中进士,在发榜前夕,顽固派大臣徐桐把他的名字取消了。
1895年5月2日“公车上书”后不久,康有为终于中进士,授工部主事。6月3日,他又一次上书,陈述了自强雪耻和富国强兵之策,作为“公车上书”的补充。二十几天后,他一鼓作气再次上书,反复宣扬变法势在必行的道理。算他运气好,后面的两次上书都没白写,光绪帝看到了,认为不错,心生一念:或许真能挽救清朝的统治危机?于是命人誊抄后分送西太后、军机处和各省督抚。而翁同龢则亲自拜访康有为,不计尊卑地与他商讨变法之事。自此,以康有为、梁启超为首的资产阶级改良派与帝党结合了起来。
这一年9月,在康有为、梁启超的帮助下,由帝党官僚、侍读学士文廷式出面组织强学会,该会每十天集会一次,每次都有人做关于“中国自强之学”和挽救民族危亡道理的演说,吸引了许多高官名士加入。两江总督张之洞、直隶总督王文韶等人各捐五千元以充会费,道员袁世凯也捐五百元入会。
林旭没有入会,不知是因为资格不够还是因为年纪太轻,但他却仍然积极参与活动,忙碌奔走其间。
没有料到,强学会让顽固势力既恨且怕,后党要员荣禄、刚毅等人群起围攻,大学士徐桐则再次与康有为过不去:弹劾他谋反。北京形势太恶劣了,康有为不得不在10月离京避往上海。但他仍然未歇下来,很快在上海也成立了强学会,并且出版《强学报》宣传变法。事情越闹越大了。
林旭是1897年到上海的。他的同乡、曾任台湾布政司使的陈季同在甲午战败、割让台湾以后,寓居沪上,与其弟陈寿彭一同创办了一份以“不著论议,以符实事求是”为主旨的报纸:《求是报》。林旭来上海显然与这份报纸的筹办有关,但他却没有留下来继续参与,主编由另一位福建同乡陈衍担任。
这时的上海已经成为北京之后第二个维新变法的中心,林旭在其中呼吸到一股股新鲜的空气,他已经完全放弃“向习词章”的抱负,而转向西学了。康有为所有政治论著被他通读一遍,那些字里行间跳跃的忧愤与抱负,像一枚枚火炬把林旭内心彻底点燃了。他因“慕之”而谒拜康有为,并且“闻所论政教宗旨,大心折,遂受业焉”,成为入室弟子。
1898年1月22日,林旭替康有为宣扬的“三世说”和“大同”“小康”学说的《春秋董氏学》作了跋。5月1日,该跋文在上海《知新报》上登出,以凌厉与雄浑引起朝野轰动。
甲午战争的失败,使中国在西方列强眼里成为不过如此的黔之驴,于是瓜分中国的丑剧疯狂上演。1897年11月,德国借口其传教士在山东巨野被杀事件,派军舰强行占领了胶州湾。不仅暗夺,都已经无耻到赤裸裸地明抢的地步了。康有为倡议各省志士组织学会以振励士气。林旭因此再赴北京,遍访在京的闽籍人士。1898年1月31日与张亨嘉一起,在福建会馆共同主持成立了闽学会。林旭成了闽学会的实际领袖。两个多月后,康有为也北上,与梁启超一起,把在京各省学会组织成统一的团体,即以“保国、保教、保种”为宗旨的保国会,林旭被推选为董事,列保国会题名第四位。
这一年5月,康有为、梁启超借德国兵损毁山东即墨县孔庙事件被揭露出来之机,策动了第二次“公车上书”行动。林旭立即动员三百六十五名福建籍人士,率先响应,上书要求惩办凶手和赔偿损失。
林旭太活跃,目标太大了。老成持重的陈衍不免替他担心,极力劝说他暂时南下杭州避避风头。林旭去了杭州,但很快又返京,因为那期间恰逢恭亲王奕病死,变法的阻力大减,光绪帝于6月11日颁布了《明定国是》诏书,宣布变法。同时谕令举荐人才。林旭闻讯欣喜万分地踏上进京之路。时任湖广总督的张之洞、湖南巡抚陈宝箴和直隶总督荣禄都向林旭发出邀请,希望将他归入门下。
林旭进了直隶总督荣禄的幕僚。荣禄曾在福建任职,对福建人印象不错,也早风闻过林旭的才能,他把这个年轻才俊召来,多少有点笼络的意思。
6月16日,光绪帝第一次召见了康有为,两人进行了两个多小时的长谈。康有为滔滔不绝地陈述了变法的原因、步骤与具体建议,一句一句都让光绪叹服。本来光绪是想委康有为以重任,但因怕树大招风——招来慈禧太后的反对,只让康有为先在总理衙门章京上行走。而梁启超则被赏六品卿衔,办理译书局事务。
8月29日,林旭经曾任福建学政的詹事府少詹事王锡蕃的举荐,也被光绪帝召见了。
在福州的十六七年中,林旭一直只说福州话。沈瑜庆把他带往南京后,他才笨嘴笨舌地学“官话”。语言成了一大障碍,光绪帝根本听不懂他说了什么,却又很想知道这个名声在外的年轻人都有什么好点子,便特许他将奏对之言誊写出来。这是一场非常特别的君臣对话,如果不是“臣”之所言正是“君”极感兴趣极愿倾听的,料想光绪根本不会有耐心将这么吃力的交谈持续下去。
林旭说了什么呢?他说的内容同样围绕着救国图强,其言辞之慷慨,其壮怀之激扬都获得光绪帝的高度赏识。几天后,即9月5日,林旭和内阁候补郎杨锐、刑部候补主事刘光第、江苏候补知府谭嗣同一起,被授予四品卿衔充军机处章京。
军机处是皇帝办公的辅佐机构,起上传下达沟通上下的作用。章京原来只是干秘书的活儿,俗称“小军机”。那些军机大臣多是后党之人,光绪帝既指挥不动,也无权撤换,只好弄来四个“小军机”参与新政。职位不高,权力却不小。军机处内,凡有奏章,都经这四人阅览;凡有上谕,都由四人拟稿。
林旭必定渴望一展才华。那期间他“陈奏甚多”,常代拟“上谕”,因而颇受器重。从宣布“明定国是”到光绪被囚,总共一百零三天的维新变法中,军机处共发出新政谕令一百一十多道,其内容主要有:废八股、改科举、设学堂、习西学、派人出国游学、奖励发明创造、提倡创办报刊和上书言事、鼓励开采矿产和修筑铁路、保护农工商利益、改革财政等。很好,是一帖帖治疗灾难深重的中国的良药。
可是形势却不好。在变法开始的第四天,即6月15日,慈禧太后就逼光绪在一天之内连下三道“上谕”:第一是免去翁同龢军机大臣、总理衙门大臣等职,驱逐回籍,借以孤立光绪;第二是规定二品以上新授任的官员,须到皇太后面前谢恩,以此控制用人大权,以堵塞光绪破格任用维新人士的渠道;第三是任命大学士荣禄为直隶总督统率北洋三军,控制着京畿兵权。
没有兵权确实太被动了,康有为此时想到袁世凯。此人先前曾加入强学会,而且还掏过钱,态度积极。调天津小站编练新军后,已经握有一支七千多人的新式武装。康有为天真地认为“可救上者,只此一人”,便专折向光绪推荐。
9月16日,光绪召见袁世凯,赏以侍郎衔,专办练兵事宜。第二天再召见,面谕袁世凯以后可以与荣禄互不掣肘。不料袁世凯转身就去向荣禄汇报此事。后党大惊,立即调重兵布防。
其实在9月14日时,光绪已经感到大事不好,他写了一道密诏让杨锐带给康有为,内容是:“今朕位几不保,汝康有为、杨锐、林旭、谭嗣同、刘光第等,可妥速密筹,设法相救。朕十分焦灼,不胜企望之至。”杨锐看过这封诏后大惊失色,慌乱无措间竟把密诏放在手中整整扣压了四天,然后才交出去,不是直接交给康有为,而是交给林旭。
9月17日,没有收到康有为复命的光绪心急如焚地又写了一道密诏:“朕今命汝督办官报,实有不得已之苦衷,非楮墨所能罄也。汝可迅速出外,不可迟延。汝一片忠爱热肠,朕所深悉。其爱惜身体,善自调摄,将来更效驰驱,共建大业,朕有厚望焉。”这一次,光绪没有把密诏再交杨锐,而是交给了林旭。
两封密诏在手,身处何种境况已经尽知。林旭怎么办?他没有选择逃避,而是在第二天冒着危险将两封密诏一起送达康有为手中。康有为与梁启超、谭嗣同等人商议后,由谭嗣同当夜只身密访袁世凯,劝他杀荣禄,除旧党,发兵围颐和园,劫持西太后。
这是一招险棋,一切都维系于袁世凯一身。袁世凯当即表示效忠,还假模假样地设计了一套诛杀荣禄的方案,20日却马上向荣禄禀报。结果可想而知。第二天光绪被囚南海瀛台,同时慈禧太后下令捉拿维新派与帝党人员,历时一百零三天的维新变法失败了。
康有为没有被捉,9月20日他在英国公使的帮助下,乘船逃往香港。梁启超也没有被捉,他在日本使馆的帮助下乘日舰逃往日本。剩下的,谭嗣同被抓,林旭被抓,杨锐、刘光第以及御史杨深秀和康有为的胞弟康广仁等人都被抓。一个星期后,这六人未经审讯,就被押到北京宣武门外菜市口斩了。他们当中,谭嗣同三十三岁,杨深秀四十九岁,杨锐四十一岁,刘光第三十九岁,康广仁三十一岁,林旭最年轻,只有二十三岁。
临刑前,林旭仰天长啸:“君子死,正义尽!”然后大笑,声若洪钟。他就这样死了,生命永远定格在郁郁葱葱的青春期,有着永远的“翠”。
沈鹊应痛不欲生,结婚七年,他们恩爱有加,却还未生育一子半女,生活的图像似乎还未真正展开,猛然间,林旭却撒手而去了。
“报国志难酬,碧血谁收?箧中遗稿自千秋。肠断招魂魂不到,云暗江头。绣佛旧妆楼,我已君休,万千遗恨更何尤!拼得眼中无尽泪,共水长流。”(《水调歌头》)
“旧时月色穿帘幕,那堪镜里颜非昨?掩镜检诗,泪痕沾素衣。明灯空照影,幽恨无人省;展转梦难成,漏残天又明。”(《菩萨蛮》)
这一首首泣血写下的词,从飘着苍白的招魂幌的闺中接连流出,传诵一时,让沈鹊应的才情有机会露出冰山一角。可是,这对于她来说又有什么意义?有谁又能真正读懂她汪洋于字里行间的漫天悲痛与无奈?
林旭被一截两断的尸体,由沈鹊应的表兄、“商务四老”之一的李拔可带着林家仆人到菜市口收拾起来,经缝合后运回福州。可是按福州风俗却进不了巷子进不了家门,灵柩只能寄藏在金鸡山麓的地藏寺里。当地的保守派因为恨变法,所以也恨林旭,就是一具僵硬的尸体也不肯放过,竟用铁钎在火中烧红,然后将棺材捅穿。
这是给沈鹊应的最后一击,她那一颗凄风无边苦雨飘摇的心也彻底被捅穿了。“伊何人,我何人,只凭六礼传成,惹得今朝烦恼;生不见,死不见,但愿三生有幸,再结来世姻缘”,亲撰了献给林旭的这个挽联之后,她饮恨自尽。
关于她的死有两种说法:一是服毒,二是跳楼。这个风华绝代的名门闺秀,当初遵父亲之命嫁给自己原本并不熟悉的男人,然后一路为他担惊受怕、揪心牵挂,她左右不了他,也左右不了自己的命运,最终能够左右的,只有自己弱不禁风的躯体,殉情成了她唯一的选择。死后她和林旭一起合葬在福州崎下山。
郎官巷那几间如今已经用钢筋水泥建起的简陋建筑群中,可以找到林旭故居的遗址。遗址上是一家摆满流行歌星CD碟片的音像店。爱来爱去的歌终日缠绵地响着,地下的林旭和沈鹊应可否听见?
原载《红豆》2007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