辑一 逝水
青春期:闪电前的闷热时光
总觉得自己没有青春期。就算有,一个字即可以概括:闷。
可能跟离家比较早有关。那时候的小学是五年制、六年制并存,我读了五年,刚十一岁,离开家了。自此,我就一直生活在别人的家里,然后是别人的城市、别人的家乡。好在我后来明白,其实在这个世上,我们都是寄居者。但当时,在十一岁,在我还没学会跟他人沟通、跟世界交好的时候,我就开始面临着一个必须独立存在并与外部协调的问题,这加重了我的紧张感和压力——我不由自主地竭力显得乖巧懂事。我不大愿意得罪人,也不愿显得有个性,像被在不同杯子里倒来倒去的水,总保持跟容器高度的贴合。
同样,情感表达也是我的弱项,不会撒娇,就算对家里人也不会,更谈不上吐露心事;对游戏与娱乐缺乏热情;对享乐有罪恶感。好在,这些都不算啥,表面上可好了,我体格强健,有说有笑,除了一个人时,会感到憋闷。
这样,在亲戚家的小村子,以及所就读的那个规模很小的联办初中(由几个村合办),到后来所考上的小中专,我所能做的好像就只有一件事:读书。一种无意识的权宜之计与排遣之道。
看看,书放在那儿,多好!一本打开的书,倒扣着,特别像瓦房的屋檐,令人生出藏逸遁形之心,似乎可以寄身其下,看风雨飘摇,殊觉安稳,乃至可以终身依傍——到现在都是这样,我终身最爱的朋友与亲人就是书!
书的好坏深浅不论,从亲戚家订的《外国文学》《民间文艺》到妈妈订的《雨花》一直到邮电学校的那小得可怜的图书馆,有什么看什么,不挑,还抄了不少书(抄得最多的应当是泰戈尔与聂鲁达,那时的趣味,很《读者文摘》!);还做长篇大论的读书笔记,最记得读《巴黎的秘密》《基督山伯爵》等厚书时,因为里面的人物、事件比较纠结,我就挨个儿地替人物做年表、做故事线、做家族谱系等等,把书里所有的伏笔啊,呼应啊,关节点啊,等等,全都标出来,做成表或图,错了用橡皮擦掉修改,特别较真,像在进行一桩壮丽宏大的事业……整个青春期,没有早恋,没有对口红的尝试,没有舞会狂欢,更没有闪闪发亮的月下初吻。总之,好似一部法国闷片,说起来都要让人打哈欠。
稍微算得上有一些戏剧感的细节,发生在我工作后的一个黄昏。
其实,从学校毕业到进入职业,本来是另一个临界点——完全世俗化的日子开场了,菜场、干洗店、租碟屋、水果摊、阳台上不需浇水的仙人球、门卫老头模糊的笑容。这按部就班的慵懒生活也许本足够淹没各种不切实际的幻想,但很奇怪,写小说的念头似乎正在这一阶段开始出现苗头。
我第一个工作单位在南京偏北方向的某一个三十层的写字楼里,从办公室向外俯看,可以看见东北方向的小半个南京城,看到正下方各种各样的人,看到他们的头顶:小贩、警察、公务员、失恋者、送水工、餐馆侍者、经济学教授等等,无一例外,他们全都方向坚定,匆匆忙忙,像奔流不息的水一样冲洗、腐蚀着整个城市。那是个黄昏,光线半明半暗,天空中垂挂着造型古怪的浮云,把视线从天空往下移动,当我看着他们,看着那些跟我一样的人群,看着他们的头顶,像在大海中那样起起伏伏,强烈的焦灼突袭心头,如惊涛拍岸。
——我知道,我看到的其实是一种假象:所有那些人,并不真像我所看到的那样,不,在目光所及的外表之后,他们还有另外的感情和身世。每个人都有一团像影子那样黑乎乎的秘密,像镣铐那样深锁内心。对了,就是那些深沉的秘密,就是人们身后长长短短的影子,一下子击中了我,像是积蓄多年的火山终于找到一个突破口。我迫切地想要贴近他们的心肠,感知他们的哀戚与慈悲。这就需要一个合法的工具,好在,它在那儿!正是它:小说!它就是一台高倍的、夸张的乃至有些变形和癫狂的望远镜与取景器,将会给我以无限刺探的自由、疯狂冒险的权利。
正是这个平淡而致命的黄昏,在1998年,我二十五岁,小说,它如闪电来袭、惊雷响起,我繁闷而紧张的青春期,像一个漫长燠热的午后,结束了,我找到了走出窄门、通往外部的途径。生理与心理上的青春期结束了,而文学的青春期开始了。
坐到电脑前,打出了我作为写作者的第一行字,那是我的第一篇小说——《寻找李麦》,就在那个被圈点过的黄昏,它来了。
(1999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