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辑 在时光的水中
水流进大海,就消失在浩瀚之中了,这是水的无奈。同世界上其他大多数河流不同的是:黄河在不停地、徒劳地搬运着泥沙,就像传说中的精卫,衔来石子和树枝,不停地填埋着大海,不停地诞生出新大陆……
琉璃的锋芒
一
会有一道光,穿过琉璃的表面,扫过我们的双目,抵达灵魂。如果你能感觉到战栗和灼伤,你就会读懂琉璃,并成为琉璃的知音。
世上所有的一切都是有生命的。当我说出“琉璃”这个词的时候,会有一种铺天盖地的力量直冲过来,这是词语本身所具有的能量。琉璃圆润无比,晶莹剔透,却又透出一种让人无法躲避的锋芒。它穿过时间,穿过黑暗,抵达我们身边。它是抽象的,又是具体的;它大到无边无际,又细如发丝,环环入扣,拨动我们的毫发和心弦。
“世界琉璃看中国”,这是陈述琉璃这种古老、神奇的物质源于中国,是这片神奇土地上诞生的奇迹;“中国琉璃看博山”,这样肯定的话语一经说出,就具有了无须自证的威严,从此博山就披上琉璃的光芒,成了一个让人向往的神秘之地。
火,成就了石英的虚幻想象。在火中,在1400℃的高温中,一切言说都是无用的,只有把自己完全打开、融化,在火红的炉膛里、烈焰中打几个滚,体会灵魂的煎熬,才能在之后的冷却中获得新的生命。琉璃的诞生,就是一个从生到死,然后死而复生的过程。
就像此刻,我坐在夏至最长的阳光里,感受太阳的炉火,用一个个滚烫的文字,写下内心澎湃的激情。沉静的文字被火点燃,关于琉璃的美妙诗篇源源不断地溢出。
二
石头生长在哪里,其实是一个随机的事件,在大自然的形成过程中,谁也无法预料结果,更无法控制结局。比如,全国拥有石英石和高岭石矿的地方何止千万,为何独独在博山这块土地上形成了巨大的琉璃窑炉,形成了数百年的手工历史?这种必然里面,一定有着我们无法解释的密码。
一个地方所具有的一切,一定是和她的文化传统相互印证的。说起博山,也许我们要回到2000多年前的春秋战国时期。
公元前374年—公元前221年,在齐国,出现了中国历史上第一所著名的学府——稷下学宫。在长达150年的历史中,由于有着开放、包容、自由的学风,来自各地的学者和门生居住在此,辩论、切磋、著述、育人,稷下学宫出现了中国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百家争鸣”、思想多元的格局。
博山陶琉文化历史悠久,享有“中国琉璃之乡”的美誉。它不仅有国内最早的元末明初的古琉璃窑炉遗址,而且在明朝初年就已经开始为宫廷进贡产品了。后来,博山的琉璃产业逐渐发展壮大,清代的时候,博山成为全国琉璃生产的中心。
艺术的创造需要的就是自由,以及无拘无束、天马行空的想象。琉璃从古到今落脚在淄博这块土地,与2000多年前形成的自由不拘的思想同出一辙,有着无法割断的精神渊源。
同陶瓷相比,琉璃从一出生就与众不同。
陶瓷是冷进热出,一坨冰冷的陶泥,在人的手中变成了一个个形状各异的坯胎,它们带着人的体温,带着人的想象,走进火热的窑炉中,在烈焰中完成了蜕变,成为质地坚硬的陶器和瓷器。而琉璃是热进冷出,先把自己变成1400℃的红色晶体,融化在这样的温度里;然后经过数十道工序,成型之后慢慢降温,在冷却中诞生;全部的热量收拢在内心,光润其外,怀揣锋芒,成为一件外圆内方的艺术珍品。
它们的作用是不同的。陶器和瓷器是大众化、世俗化、生活化、物质化的载体(当然不能否认,不少瓷器也具有精神上的象征);而琉璃从来都是精神高蹈的器皿,从未在民间游走,由于稀缺的缘故,它的足迹一直是神秘的,它游走在古代少数人手中,穿越在高于平民的生活之外。琉璃为中国五大名器之首(琉璃、金银、玉翠、陶瓷、青铜),又是佛家七宝之一,佛经《药师琉璃光如来本愿经》里这样写道:“愿我来世,得菩提时,身如琉璃。”
说起来,琉璃的诞生,有着一个非同寻常的传说,正是这样的传说,使得琉璃从一出生就蒙上了神秘的色彩。事实上,琉璃与青铜剑有着同样的出身和血缘关系。
青铜器作为一种兼具实用与象征意义的器具,在历史上有着让人无法回避的重要性。它的出现,使得人类文明进入了“青铜时代”。青铜器不仅可以衡量时代的生产力水平,更可以衡量古代文明发展的程度。“国之大事,在祀与戎”,青铜器的使用,与祭祀、战争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说到这里不得不提一下,1965年,在湖北省荆州市发现的一座楚国贵族墓里,出土了许多青铜武器,其中最著名的就是带有铭文的越王勾践剑。这把剑历经2000多年的掩埋,出土时毫无锈蚀,并闪烁着炫目的青光,寒气逼人,锋利无比。
琉璃的诞生,就与这个卧薪尝胆的勾践有关。相传春秋时期,范蠡受命为越王勾践督造王者之剑,用了三年时间才铸成。在卸下模具的时候,发现了一些伴生的奇怪的绿色粉状物质,把它与水晶熔合后形成了晶莹剔透、形状圆润、美妙无比、敲击有金属之音的物质。于是,范蠡将此物称为“剑道”,随铸好的王者之剑一起进献给越王。可惜勾践不识范蠡的良苦用心,只留下了宝剑,而将宝物命名为“蠡”,然后退还给范蠡。
这是文献中最早关于琉璃诞生的故事。我很庆幸,在这个故事中,琉璃和青铜剑发生了密切的联系。
宝剑作为战争的武器,在冷兵器时代,有着无可替代的作用。就在铸剑的过程中,中国人心目中最有魅力的男人之一范蠡,终于发现了琉璃。在范蠡看来,一把绝世宝剑从诞生起就有了天然的锋芒和锐气,它阳气十足;而阴柔无比的琉璃作为剑锋的映衬,用一个充满了哲学意味的“道”字涵盖了全部。也许在范蠡那里,剑是物质的,是阳刚的,琉璃是阴柔的,是物质的另一面——精神的象征。宝剑是取得胜利的法宝,用来赢得战争;而“剑道”是止战,是不战而胜的最高境界。
在这里,虚幻的琉璃作为一种精神的凝聚,一种超凡脱俗的象征,是对战争、兵器的另一种诠释。
故事后来就有了更加感性的色彩:范蠡遍寻天下工匠,将退回的“蠡”打造成精美的首饰送给了他爱慕已久的美女西施。后来西施作为“间谍”埋伏在吴王夫差的身边,演绎出一场旷日持久的复仇和复国的故事。当然这些都已经隐在了历史深处,只是西施流在“蠡”上的眼泪,在2000多年之后,依旧在琉璃之上诉说着什么……
克罗齐说“所有的历史都是当代史”,因为所谓的历史都是当代人的解读和关照。在克罗齐看来,时间本身不是独立的存在,也不是事物存在的外在条件,它只是精神自身的一部分,所以我们既不能把时间,也不能把过去看成是精神以外的事物。故此又可以说,在大家看来早已消逝的过去的荣光,其实依然活生生地存在于精神之中,存在于我们之间。
正是这样的解读,使我们对琉璃的来源有了深刻的理解——琉璃其实是我们关于精神和诗意生活的一种向往和寄托。
三
从周敬王元年,也就是公元前496年,范蠡发现琉璃至今,已过了2500多年,琉璃经过了太多的历史事件,以至于我们在提到琉璃的时候,都不知道它到底处于什么样的时间节点上。
我在一个琉璃展览馆里看见过战国时期的琉璃。那几枚战国琉璃珠静静地躺在聚光灯下,那绝美的光泽,透过藩篱,从遥远的时间深处,发出一道道闪电。
是的,我这里用了“闪电”这个词。因为在那个上午,我穿行在各色的琉璃制品搭起的长廊里,当我走到一个展柜的时候,那道闪电击中了我。
那是一个叫作“蜻蜓眼”的战国琉璃。在古朴的琉璃上面,胡乱地长着几只眼睛,我所感受到的光就是从这些眼睛里射出的。历经了这么多年的磨砺,这几枚琉璃珠子依旧掩藏不住犀利的光芒。
看来,时间是无法屏蔽琉璃的光芒的,就像沙漠永远无法阻挡水的存在,琉璃也不会因为时间而废弃,相反,正是由于时光的尘埃落在琉璃上,才使那些古老的琉璃更加意蕴深邃。
由于制作工艺保密,琉璃从诞生之日起就显示出它的与众不同。关于制造琉璃的原材料,在我国古籍中一直是语焉不详的。
古代的琉璃是用琉璃石加入琉璃母烧制而成的。琉璃石是一种有色水晶材料,《天工开物·珠玉篇》说过:凡琉璃石与中国水精、占城火齐,其类相同……其石五色皆具……此乾坤造化,隐现于容易地面。天然琉璃石日渐稀缺,尤为珍贵。琉璃母是一种采自天然又经人工炼制后的古法配方,可以改变水晶的结构与物理特性,使其在造型、色彩与通透度上有明显改善。
如果说琉璃石是一种天然水晶还好理解,那么神秘的琉璃母就成为难以解开的谜。宋人在《铁围山丛谈》中记载:琉璃母者,若今之钱滓然,块大小犹儿拳……又谓真庙朝物也……但能作珂子状,青红黄白随色,而不克自必也。
作为一种神秘的原料,琉璃的出身被虚幻了。
西方的玻璃是由钠和钙元素组成的,而中国的琉璃所含的元素是铅和钡。琉璃的颜色多种多样,古人也叫它“五色石”。到了汉代,琉璃的制作水平已相当成熟,但是冶炼技术却掌握在皇室贵族的手中,一直秘不外传。当时,人们甚至把琉璃看得比玉器还要珍贵。
四
是那些无用的东西吸引着人们去探究,去发现,去享受。相比于吃穿,制造琉璃压根就是一种无中生有的人类活动。
关于琉璃起源的另一种传说,源自古代的阴阳家和方士,他们为了追求长生不老的仙丹,用坩埚、铅石和火制造出来琉璃。火中,人类为了长寿,寻找与时间对抗的仙丹妙药,却在无意中炼成了琉璃,一种具有生命力的物质。
从某种意义上说,无用的琉璃是在无意中闯入了人的世界,它来自石英、高岭土和铅钡构筑的故乡,直到有一天突然走进了烈火,成为一个失去故土的浪子。
在人间,由于它晶莹剔透,所以具有了特别的象征意义。
从诞生的那一天起,它就具有了天生的、义不容辞的义务,成为人类对美的追求的一个特殊的标本。
琉璃具有其他物体所不具备的个性,比如纯粹性和无用性。它既单纯又复杂,纯粹的质地和丰富多彩的琉璃表面,使得它自身带有一种无法抹去的特质,具有了一种难得的灵性与神性。
琉璃是易碎的,瞬间的撞击就可以让它粉身碎骨,从一个完美的构架变成无法挽回的碎片。琉璃又是绝美的,它身上有一种不确定的美,这从它的诞生过程中就能体现出来。琉璃在火中是不确定的,人们无法把握它的样子。正因为这样的不确定性,使得每一个琉璃都成为唯一的、不可复制的。每一个琉璃都浑然天成,它不属于大自然而独独属于人类自己,它是美的尤物,是一种不可控之中的可以控制的美。
“仓颉造字”的传说是这样的:“昔者仓颉作书,而天雨粟,鬼夜哭。”仓颉造出的汉字体现的是天地造化、阴阳变化之规律,揭示了自然客观秩序的大美与和谐。自然造化不再有任何秘密可言,所以天降雨粟;灵怪不能隐其身,故鬼怪夜哭。
而人们造出的琉璃,同样揭示了人间大美,将人们对自然的感悟融入其中,天地将为之彰显神迹……
在人与时间的角力中,琉璃是人们手中唯一可以掌握的果实。每一个心怀善念的人,都看得见琉璃发出的光芒……
穿越棋山
什么样的奇迹都有可能发生。当我动身沿着大汶河逆流而上时,我知道,这将是一场魔幻之旅。
说逆流而上并不准确,准确的说法应该是沿着阳光的来路,向着东方前行。这很有意味,很有那种被文人们津津乐道的象征意味。大汶河是唯一一条自东向西流淌的大河,它的走向和阳光一致。
我所谓的逆行,也只是一种表达。我没有前人郦道元那样的毅力和耐性,我驾驶着飞驰的汽车,从泰山赶往莱芜。窗外急促倒行的风景,仿佛和传说中的故事一般无二。
那是一个久远的没有了特征的传说,每一次的述说都与时间有关,每一次的讲述都让人陷入一张蜘蛛织就的大网,在风中飘摇着,在丝线扯开的想象里,感受暂时的失意。
这是一个让人怦然心动的故事:
一个砍柴的小伙子,扛着他的斧头上山了,他的名字叫王质。因为贫穷,阳光的王质显得质朴可爱,他身上没有浮华的影子,本质上更接近原始的大山和单纯的石头,因此他才有可能作为使者,跨过人间和仙境,亲历万般传奇,触摸到时光的内核。
就这样,在棋山深处,樵夫王质第一次和棋相遇,和两个举着棋子的老者相遇。他看到石头被老者握着,一块一块摆上棋盘。他一定是惊呆了,他质朴的少年脸上满是惊讶,他不知道这样人迹罕至的地方会有这样一局棋,有这样两个老者气定神闲,举棋不语……
当我行走在泰莱大平原的时候,我的心被一种美妙的情感充盈。我知道棋山在莱芜市不过是一座海拔596米的小山,可是,烂柯的故事却将山的高度无限拔高,让想象直立起来,向着无穷无尽的苍穹生长……
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我想那两个髯发飘飘的老者,已经改写了棋山的繁简体,从未谋面却又永远难忘,棋山就是以这样的方式,让每一个造访者变成了棋山上的一枚枚棋子。
此前从未谋面的文友老周却是一见如故,不知是因为他的文人气质,还是因为至圣先师孔子的缘故。说起来老周也是名门之后:他的86代高祖就是大名鼎鼎的周朝辅臣宰相周公,也是孔子的老师。孔老先生一再强调的“克己复礼”,就是恢复周朝的礼仪——这大概是有记载的至圣先师最早的老师了!
因为久远,因为醇厚,在这块古老的土地上,一切都有可能。你也许会遇见一些难以解释的人和事,这里的人们怀着质朴的情感认为,这很正常,发生的一切都是命中注定。
老周虽长得一表人才,可是举止贫民化,丝毫没有贵族气质。他像一本打开的地图,又像是一本地方志,他的讲述让棋山的故事渐入佳境。
……误入山中的少年樵夫王质,看棋看得如醉如痴。这一定是本质中的某种情感暗合了这样的情形,青石板上,几横几竖的深痕就是天然造就的棋盘了,棋子就是浑然天成的圆形石头。一手接着一手,一颗跟着一颗,石头仿佛有了灵性,有了生命,在一段奇异的时空中,辗转腾挪,舞动着,跳跃着,而拨动棋子的老者,却是那样淡定、从容,仿佛在轻轻抚动一粒尘埃,他的目光扫过广袤的大地,缥缈得仿佛没有分量。
少年王质随手接过老人递来的一颗枣子,含在嘴里,顿时津液丰沛,甘泉汹涌,时光掠过了少年的额头。王质在恍惚中,感觉到四周的树叶如同万花筒,一会儿绿过,一会儿黄过,各种色彩交互替换,如同窗外倒退的光景……
这就是棋山下我的老家!老周的话把人的思绪拉回了现世。是的,是现世,这是我们生存着、恪守的时光序列。
世界一定是由不同的序列组成的。人总是活在现世,而神仙们居住的是另一个时光空间,只是他们可以推开时光之门走入我们的生活,走进我们的文化或传说,而我们却无法走进他们的,我们只能在文字的描述中,感觉一次次精神恣意的飞翔。
老周的故事和棋山的关系很简单。下学后的老周耽于读书和写作,而这和农村的生活格格不入,于是看山就成了青年小周的最佳选择。
和王质不同,小周一年四季都在山上,这个被称为懒汉才干的活儿,对小周来说再合适不过,既满足了他的观山欲望,又提供了足够想象的空间和时间。
山和山是相连的,却分属不同的行政区划。邻村看山的大爷很看重这个小伙子,在和他聊熟之后就下山去了,第二天就派了自己的大闺女来看山。少男少女在浑然无拘的大自然中,一边看山,一边迎着阳光,在青色的草地上,畅谈着青春、未来和生命中的种种新奇。
我在这座大山行走的时候想象过,寂静的大山,是否因了两个单纯的生命,就变得更加柔情了一些?结论是否定的。大山依旧冷峻无语,青春只在记忆里留下了某些异样的色泽。
王质看棋不语,成就了千年的传说。小周看山,还不定隐藏着邻村大爷什么样的秘密呢!
……关于王质看棋的时间,没有人能够详细计算,传说中的王质只是感觉时间很短,甚至只有一盘棋的工夫。
其中一个老者在下棋的间隙扭头说了一句:孩子你还不回去?!王质如醍醐灌顶,从痴迷中清醒,提起插在地上的斧头就要转身,忽然间只摸到了一把锈迹斑斑的斧头,而坚硬的枣木把儿已然烂掉!
或许惦记着山下的亲人,王质顾不上多想,转身下山了。他步履匆匆,飞一样赶回村子,却发现物是人非!村落变得既熟悉又陌生,巨大的树木擎天,而祖居的房子早已不在,没有人认得他,人们看他时奇怪的眼神犹如看着一个天外来客。
天上方一日,人间已千年。王质怀着巨大的失落问自己:我是王质吗?知道我王质的人今安在?我不是王质吗?那么我又是谁?我在哪里?我是活在当世还是活在未来?……
王质的疑问我们早就听不到了。我们是活在当世的一群俗人,碰巧聚在了棋山,聚在了传说的起点,于是忍不住想听一听,山中是否会有王质留下的回声。
老周的故事依然和棋山有关。那个邻村大爷企图靠棋山撮合一桩好事的计划终究没有得逞。少年小周和那个青春烂漫的叫小棋的女孩子,单纯得没有一丝悬念。他们一起枕着青草仰望白云,讲着久远的故事,也曾在无聊时画一个棋盘,三横三竖,三颗石子,一天厮杀。
3年后,小周招干成了干部,并在父母的包办下同表亲定亲,然后结婚生子。
20年后的一天,老周在棋山下的一个集上买东西,想回家看看父母,突然听到有人叫他:小周,小周!老周心中诧异,是谁还用这样青春的嗓音在召唤?蓦然回首,他仿佛看见青春盈盈的小棋正站在远处。小周,小周!碎掉的时间像落叶一样,瞬间飘满了20年的空间。仔细端详,小棋已经年轻不再,额头上纵横交错着,就像棋山上那深深浅浅的棋盘。
流水行去世代殊,石棋山上有樵夫。
至今传说樵柯烂,不识当年柯烂无。
老周颇有恍如隔世的感觉。
传说中的王质重新回到了棋山。在现世中,老人老屋老的一切不复存在,王质失去了存在的参照物,他成了这个世界上存在着的虚无!或许,他只有在另一个时空中,才能找到自己的坐标。于是,王质回到了棋山,回到了故事中……
现实中的老周成了作家,他把自己和小棋的经历写成了故事。不知道1000年之后,这段故事会不会变成棋山新的传奇。
只有我这个外乡人,站在这个仅有596米高的海拔上,远远眺望着滚滚流淌的大汶河……
河两畔,埋葬着新石器时期的石头和祖先;河之上,高悬着奔涌不息、亘古未变的苍穹。
活着的水
水是有生命的。这个星球上流动的水,最终流向大海,在海里重新升腾挥发,形成新的生命的循环。万川归海,这是所有流水不得不面对的宿命。
九曲十八弯的黄河也不例外,它是从山东省的东营市垦利区汇入大海的,那里是黄河的归宿。
——题记
一
一条河,一条奔涌的大河,和别的山川河流一样,它是大自然的一部分,它们构成了大自然。
一条河能够从自然属性走出来,然后进入精神层面,进入人类创造的文化系统,一定经历了极其复杂的过程。
黄河,从一条自然的河流,走入中国人的精神世界,就包含了这样的奇迹。同黄河一样,长江、长城、泰山,脱去它们的物质外衣,最后都走进了历史词典,走进基因和血脉的暗流,成为华人生命的一部分,并伴随着人的生命延续、生长……
我曾经三次来到东营市垦利区的黄河入海口,感受到这种东流不归的结局。三次来,都没有写下文字。我想这一定是有原因的。所谓事不过三,而这次,我不得不坐下来,仔细回味我生命中与黄河的三次遭遇。
那是2010年的春天。陪同几个作家采访完之后,我们向垦利当地主人提出了一个小小要求:想去看看黄河,想坐上游船从黄河入海,感受一下河海交汇的瞬间。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黄河东入海,何时复西归”……古人的诗句像泉水一样涌出,令人浮想联翩。然而,古人们都是站在诗意的高度看河、看海,写出自己的感觉,而我们这次是“沿黄河入海”,跟随着黄河水涌向大海,这样的句子本身就有张力,能够极大地激发诗人和作家的想象。
阳历五月初,正是黄河的枯水期,黄河开始变得“瘦弱”,但是游船仍然按时出发。在当地诗人的带领下,我们一行四人登上了游船。
风迎面吹过来,你分不清这是河风还是海风。在河海交汇的地方,所谓的边界是模糊的,就像流动的水没有边缘。
想象一下几位作家初次漂在黄河上的感觉吧。我们的船以每小时40公里的速度前进着,迎面而来的风实在太大,好像一块大布紧紧地裹在我们的脸上。很多时候,我们不得不侧面而坐,以避开扑上来的风。
在中国的大江大河中,黄河是有着独特地位的一条河。伟大如毛泽东,一生何等豪迈,“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可是对于黄河,他始终小心翼翼。1948年,毛泽东在和周恩来等人乘舟过黄河的时候,曾感叹:“你们可以藐视一切,但是不能藐视黄河。藐视黄河,就是藐视我们这个民族。”新中国成立后,他曾经放出豪言,“一定要把淮河修好”“一定要根治海河”,也曾42次畅游长江,写出了“不管风吹浪打,胜似闲庭信步”的诗句。但是面对黄河,他却始终异常低调地说,我们一定要把黄河的事情办好!
我想我们的交谈一定是被黄河水听到了,否则就不会有下面神奇的事情发生了。
我们的船在水面上飞着,溅起的黄色浪花射向远处,随波逐流的感觉油然而生。黄河像一把射出的黄色箭镞,沿着水的方向直插蔚蓝色的海洋。据说在航拍的时候,人们可以清晰地看到这个“一箭中的”的壮丽场面。可惜我们来的时候正是黄河枯水期,河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在距离大海还有几公里的时候,游船因为吃水问题而不能前行了。我们只得抱憾而归。
返航的时候,船依然高速行驶,我手持一架照相机,站在船尾的甲板上,不停地拍摄溅起的浪花。突然,飞驰的游船一个急刹,我手握相机仰面摔倒,由于惯性太大,在甲板上滑行了十几米才停住。那一瞬间,魂飞八极,时间仿佛返回了洪荒……
当时,同行的诗人和作家都吓坏了。大家慌忙围拢过来,毛三火四地伸出手来。没等他们拉扯,我近乎鲤鱼打挺一样坐了起来,相机还在胸前好好挂着。我最担心自己的腰椎和颈椎,这些地方都曾经不同程度地闹过罢工。爬起来活动一下腰身,居然没有什么不适的感觉。
原来刚才两船相错的时候,船长的舵稍微往外打了一下,瘦长的河道水位很浅,碰到了底下的泥沙,相当于来了一个急刹车。别人坐在位子上还不至于有事,唯独我双手持着相机且背对船头,上演了一场惊险大片。这样的事情发生在陆地上,一定非伤即残,想我当年因为腰椎牵引,还住过半个月的医院,实在害怕这重重一摔会引发什么后遗症,可我居然一点儿事都没有,好人一个!
想想刚才坐在船上意气风发、指点江山,一定是冥冥中的某个声音通过这一堆泥沙提醒和暗示我们,什么叫“过犹不及”。
船到码头,满船的游客涌向了出口。我回转身再次来到甲板上,对着滚滚东逝的黄河跪下,当当当磕了三个响头,口中念念有词:感谢!感谢!感谢!
有时候,敬畏不是一种做派,而是发自内心的虔诚和自觉。在我低垂的头颅之上,是愈发高远的天空和蔚蓝的寥廓。
二
黄河是有生命的,就像人间的万事万物。第二次去黄河入海口是专程而去,为的是看那芦花飞雪的奇妙。
在黄河入海口,水携带着巨量的泥沙涌向海里,从海拔5000米的高度一路扑将下来,河与水相互成全。河护卫着水,九曲十八弯,冲破时间的藩篱,书写着圆润屈就和波涛汹涌;而同时,浑浊的水也身先士卒,用柔韧的刀子划开河床,切割出艺术家的审美和出人意料的鬼斧神工。他们一路相互依偎,抻开一条水做的彩带,流过之处,打湿了生命的萌芽。
当他们冲进大平原的时候,发现已经没有力气行走,几乎只是凭借着本能缓缓流动。他们还要在最后的时候,携手冲进大海,和海水争夺生存的空间。大团的泥沙沉积下来,黄黄的河水逼退了海水。高原的泥土在海里扑下身子,躺在岩石上,成为最初的大陆。厚厚的泥沙被海水腌渍,泥土成为腌制的标本。
新的大陆诞生了。千万亩的盐碱滩涂上,生命陷入一片死寂。湿地上一种叫作海蓬子的野草总是率先长出。它们吸取了盐分,改变地质,每年秋季,一簇簇的海蓬子变成红色。当海蓬子的红色燃遍海滩时,芦苇和荻子就开始生存——荒芜的土地已经有了生命的迹象。
芦苇和荻子,成为新生土地上生命力顽强的象征。
秋去冬来,黄河滩涂上,成千上万的候鸟途经此地,或者栖息,或者觅食,它们把影子投在水中,用黄河水照耀自己的倒影,借此证明自己的存在。——或者它们压根也不照什么镜子,只是沿着内心的本能,由南向北,由北向南,迁徙着,听从生命的召唤……
这时候,与候鸟一起飞翔的,就是漫天的芦花了!如果说黄河也有成熟的时候,那么芦花飞雪,就是其中最有意义的一个片段。
风吹起,被秋光染黄的苇子不停地摇动着弯下身体,用妥协换取生命的成熟而避免折断。有时候,妥协也是一种生的状态。
风再次吹起,芦花,这种伪装成花的种子就会艺术地解脱,它们摆脱母体,生出柔软的翅膀,借着风的浮力,顺利地升上天空,与候鸟一起迁徙,带着生命的密码,带着种族的重任,漂泊天涯……
飞雪一样的芦花,是黄色的河开出的秋之花。
就在我沿着黄河郁郁而行的时候,我遇见了一块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的玉米地,夕阳从地的西头慢慢落下,把一架驴车和赶毛驴的老者,用剪纸的笔法镂空。
黄河向东,夕阳向西,老农赶着驴车,走在回家的路上……这样一幅安静的木刻画,镶嵌在黄河冲积平原上,大地上呈现出静寂与安详……
三
第三次看黄河,简直就是量身定制之旅。5月,为了槐花笔会,天南地北的文友相聚一起,沾着诗和香,寻找十万亩的槐林,以及散落四周的诗情和画意。
树对于黄河湿地来说,具有特别的意义。在入海口,有一个奇怪的地名,叫作“一棵树”。用一棵树来命名地名,显示了树在黄河入海口的重要性。
旷野大漠,盐碱滩涂,一望无际的白茫茫,一切都显得那么寂寥。一棵树的出现,让旷野变得有了内涵,有了生命的期待。尽管它只是一棵树,但是对人来说,它就是生命的全部。
不过,我们来的时候,那棵树已经死掉,人们在原来的地方重新种了一棵。
生命是消失了还是在延续呢?看见这样的树,你除了心生敬佩,绝不会有其他的想法。
在这块新生的土地上,生命就是奇迹。由于盐碱,每种一棵树,都要换掉树下一米见方的泥土。当树茁壮生长成参天大树的时候,当我们为之庆幸的时候,生命也往往遭遇暗算:发达的根系会穿过换掉的土层而进入到盐碱泥土,生命就会戛然而止!
不生长是死,生长得太旺盛,竟然也是死!若生,只能在这样的夹缝中生存。这是黄河的馈赠还是无奈?
因此,当黄河上有十万亩槐花林,当每年春天槐花绽放的时候,人们就有了欢呼的理由,这样的狂欢,在这块贫瘠的土地上怎样做都不过分。
当我们为这个盛大的节日而赶来的时候,黄河边上的槐花林却和我们开了一个玩笑:槐花早早开过,他们只用满树的绿叶来迎接我们的到来……
看来,花开是不要预约的,就像看海也不要预约。你可以骑上风,去追逐每一朵浪花。我们没有看见槐花,却从每一片叶子上看到了生命的存在,于是对明年有了新的期待……
大地上到处都有槐花盛开,唯有黄河滩上的十万亩刺槐林,有着如此复杂的含义。
黄河是母性之河,她孕育了中华文明。
黄河还是生命之河,千万年来,她不停地延长着自己的轨迹,铺展开身子一直成长着。
其实,水有着多种伸展方式:济南的泉水是从地下向着天空延伸,结果方向决定了它的高度;而黄河携带着万霆之势,从海拔之上呼啸而下直扑大海,沿着横坐标无限地延伸……
黄河用自己千万年的存在证明着什么叫生生不息。
水流进大海,就消失在浩瀚之中了,这是水的无奈。同世界上其他大多数河流不同的是:黄河在不停地、徒劳地搬运着泥沙,就像传说中的精卫,衔着石子和树枝,不停地填埋着大海,不停地诞生出新大陆……
所有的生都是有代价的,所有的生命都向死而生。
两位巨擘的相遇
一
站在北方放眼望去,一条江横亘在中国大地,蜿蜒曲折,犹如一条筋脉,忽而深埋,忽而凸显,在一万两千里的长度上,画着曲线。一条河,发源自同一个青海高原,在流经了9个省市之后,最终选择从山东省的东营市入海。长江,黄河,虽然看起来相隔千万里,其实却是同宗同源的。
就像齐鲁与吴越一样,早在2600年前,儒家的两位巨擘,就在齐鲁大地上有了某种深度交往。
公元前544年,在通往鲁国的驿道上,一辆马车郁郁而行。车上的人手握一柄宝剑,车身上是浮雕的一枝梅花。一个文静内敛的书生端坐其上,正打马向着鲁国首都——曲阜驶去。这时候,一段似有似无的音乐传来,他勒住马,停下车,侧耳细听。
此时的江南,在中原人的心里还是蛮荒之地,尤其是与周礼最为备至的鲁国国都曲阜相比。此次出访,肩负重任的吴国使者季札,心里充满了复杂之情。
说起来,吴国的开国始祖其实和周朝的渊源颇深。相传泰伯、仲雍二人是亲兄弟,他们的生父就是周朝太王古公亶父。按照当时的立法,他们二位相当于皇储,将来是要继承王位的。但是,他们的父王太偏爱三弟的儿子姬昌了,以至于满眼都是掩饰不住的爱。这个姬昌也不是一般人物,他正是成就了周朝800年基业的周文王。
为了不让老父亲为难,泰伯三辞王位,带着兄弟仲雍从陕西老家岐山一口气跑到了夷蛮地带的江南,定居于梅里(今江苏无锡的梅村),自创基业,建立了勾吴古国。泰伯没有孩子,也一直不称王,只让人喊伯,死后把王位传给了弟弟仲雍。这就是历史上著名的“泰伯让王”的故事。孔子称赞泰伯“至德”。泰伯被后人尊奉为吴国及吴姓的始祖。
历史仿佛总在重现。在传了19代之后,吴国又出了一个三次让国的季札。他的这次出使中原,就是一次历史的选择,也是他初辞国王之后第一次北上。他这次北上,完成了两件大事:一是踏上了鲁国的土地,聆听到正宗的周乐;再就是他的“墓门挂剑”,显示出他仁义宽厚、诚信守诺的品格。
二
季札的父亲寿梦做吴君时,以太湖为中心的吴国经济有了较大发展,国力增强,已敢于与中原强国抗衡。吴王寿梦生有四子,其中四子季札精通中原文化,智慧而又仁义,有远祖太伯、仲雍遗风。寿梦想把王位传给他,季札认为这样做破坏了嫡长子继承制度,会引起内乱,坚辞不就。寿梦只好立长子诸樊为太子。寿梦临终时留下遗命,将来一定要传王位给季札,当时的吴人也纷纷拥立季札为君。
为了让位,季札远离吴都而去,偶然发现了延陵(今常州)这块宝地。他觉得这里民风淳朴,便决定在此定居,躬耕山野,教化乡民。不得已做了吴王的大哥诸樊,只好封四弟季札于延陵,故季札又号延陵季子。诸樊同时立下规矩,死后君位继承采取兄终弟及制,一定要把君位传给季札。
因为季札通晓周礼,于是被委以重任,出使中原诸国。他和当时著名的政治家叔向、子产、晏婴都有过交往。
在路过徐国的时候,季札与徐王相交甚欢,徐王看中了他的佩剑,所谓心有灵犀吧,聪明的季札早已明白。但是佩剑出访是一种礼节,他这次北上,只带了一把剑一枝梅花而已,所以只能佯装不知。等他出访回来经过徐国时,竟发现徐王去世了。在徐王的墓前,祭奠之后的季札解下腰间佩剑,挂在树上离去……这一曲宝剑赠知音的故事,不知道将多少浪漫的种子撒在了江南。
当人们把季札作为一个政治家、外交家评论的时候,我更喜欢他身上散发出来的人文气质。作为一个艺术家,季札的耳朵是如此之灵敏,以至于在听鲁乐后竟然听出了每个国家的命运。
在周代礼乐文化最完备的鲁国,乐人为他表演了商周古代歌舞。季札听了《王风》,说这是思念文王、吴王的德行;听了陈国的诗,季札直截了当地指出,陈诗反映了国君无道,这个国家即将灭亡;季札还认为《小雅》是怨恨商纣的暴虐而隐忍不发;《大雅》声音和乐,委婉而又正直;《颂》正直而不至于倨傲,委曲却不至屈服,五声和谐,八风均平,表现了文王极盛的德化……
他对周礼的精通和独到理解,赢得了鲁人的敬重。这是他第一次和齐鲁大地发生联系。在他走进曲阜的时候,孔子不足8岁,正在经历自己的童年时代。两个大家似乎擦肩而过。
在这次出访中,季札以自己优异的表现,让中原认识了吴国。后来,他把周乐引入吴国。
三
29年后,他再次出访齐国,遇见了后来被誉为“至圣先师”的孔子。那一年,季札61岁,孔子36岁。
这年夏天,季札带着自己的儿子出访齐国,在归途中,他的大儿子意外去世了。写到这里的时候,历史闪进了黑暗中,我们已经无法拉开灯照亮当时的情景。有人说,也许是吴王的公子光(阖闾)为夺取王位而刺杀吴王僚的暗杀计划的一部分;有人说,也许是真的因为生病而亡。总之,在路途中,季札失去了自己的大儿子。
他做出了一个非常痛苦的决定:就地埋葬。就这样,位于赢博之间的山东省莱芜口镇垂杨村,见证了两位大儒的见面。
《礼记·檀弓下》记载了当时的情景:“孔子曰:延陵季子,吴之习礼者也。往而观其葬焉……”因为素闻江南大儒季札是吴国最知礼数的人,所以孔子要前往观看葬礼。
他们开挖的墓穴很深,但深不致地下的泉水冒出。下葬的时候,死者没有换华丽的服装,只穿平常服装。灵柩放下掩埋,大小恰好掩住墓穴,封土仅及半身,人俯身就可以摸到。送葬者褪下左袖,从右边环绕墓茔三圈,边走边哀号:骨肉回归大地,这是命运,但魂魄没有到不了的地方。说完后,季子就离开了。
历史隐在了时光深处,我们已经无从知晓季札是如何忍住悲痛绕土堆而行走的,也无从知道当他大声喊出“魂归尘埃”时,他的内心是何等的苍凉和无奈。或者,他已经参透了生命的意义?为什么在白发人送走黑发人后,他能够淡定地转身离开?
整个葬仪既简朴又隆重,完全符合周礼,在旁边观看的孔子忍不住盛赞:“延陵季子之于礼,其合矣。”
及至孔子在他后来的岁月中痛失爱子爱徒的时候,似乎都没有那样淡定。孔子70岁的时候儿子孔鲤死、71岁的时候颜回死、72岁的时候子路死,孔子很悲痛,“恸哭”并“哭于中庭”。
圣人的恸哭,让我们看到的是“圣”背后真情袒露的人性。
四
关于孔子与季札的交往似乎就仅此一次。但是在孔子老年的时候,曾经发生过这样一件很有意味的故事:
孔子与他最喜爱的门生颜回一起登上泰山,师徒两人站于峰顶,朝东南方向极目远眺,孔子竟然看见了千里之外的苏州城阊门外拴着一匹白马。孔子指着远方问道:“你看见吴地的阊门吗?”颜回说:“看到了。”孔子又问:“那阊门外有什么东西呢?”颜回凝神又看了一阵,说:“有一匹白练,白练前有生蓝。”孔子抚摸了一下颜回的眼睛,说:“这哪里是什么白练和生蓝呀!这明明是白马和马吃的草呀!”
每每读到这里,我就会想起孔子,站在天之下、山之上的孔子。
孔子站在泰山上看到了什么?
望吴?他望见的仅仅是吴国的首都吗?那个时候,隐居在常州的季札应该还健在。
还有那匹白马,究竟象征着什么?
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不像颜回只看到局部,他看到了事物的全貌和本质。孔子将世界尽收眼底,不是因为山高让视野开阔了,而是因为他的胸襟打开了。他用的是诗人的天目,更是哲人的博大情思。
五
“季札三让”体现了中国古人宽厚、诚信、礼让、睿智的美德。但是,这样的做法并没有感化吴国的国君,他们照样穷兵黩武。季札的三个国王哥哥中两个都是横死,侄子吴王阖闾是战死,侄孙吴王夫差更是战败自杀并灭国的。同样,孔子周游列国14年,也没能阻止任何一场战争。但是,他们留下的精神财富,关于仁、义、礼、智、信的思考和身体力行的做法,最后都融入了我们传统文化的基因中。
历史的传说给我们留下的是一个美好的结尾。《上博楚简》中记载,孔子在赞叹季札让国时,连声夸赞说:“延陵季子,其天民也乎?”
据说,在季札去世之后,孔子为他写下了碑铭“呜呼有吴延陵君子之墓”这10个古篆。但历经千年,今碑之字已不知其真伪。许多史学家考证过:孔子从未到过吴越之地。那又如何能为季札题写墓碑呢?其实千百年来,这只是人们心中的一个想法而已,不过是假孔子之名,书写了人们心中的一个梦。
有梦的民族,是长久的……
不肯死去的蝴蝶
……飞临这座山,找到另一半,这个使命让我无所畏惧。花的吸引还是其次。我抓住秋天最后的机会,打开嗅觉的探寻器,找到一只雄壮的蝴蝶,交尾,然后在一片叶子的背面产下圆形的卵。我还没有死的念头,只是毫无目的地飞了好久,然后被一阵风裹挟着,闯入了这个黑黑的门洞……这里没有落叶,我只能伏在亮亮的玻璃上休息一会儿……
十一月的北方,冬天早已光临。落叶似飞舞的蝴蝶,在风起的时刻,翩翩飞动。我和儿子外出归来,在走廊里的窗玻璃上发现了一只蝴蝶。它蜷缩在窗户一角,身上灰突突的,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到它。眼尖的儿子发现了它。
“我们捉回去吧,不然它会冻死的。”儿子以为它是冻得瑟瑟发抖。虽然最低气温已经0℃,但我知道它的抖动不是因为寒冷,而是飞翔的心愿在翅膀上的呈现。
我小心地捉住它,带回了客厅,随手把它放在了玻璃窗上,这样它就可以俯瞰外面寒风中的风景了。温暖的空调房里,它可以过得很好。
……突然进入到这样一个温暖、湿润的地方,好像一下子回到了从前。我刚刚从一只卵中钻出来,变成一条毛毛虫……我不停地蜕皮,蜕皮,直到长大破茧,化蝶而出……我好像做了一个冰冷的梦,在梦中被一双温暖的手捧回了春天。时光仿佛正在倒转回去,曾经经历过的一切正在轮回而来……
忙碌的生活就像沙滩上的细沙,总是被浪潮抹平痕迹。我很快忘记了自己做过的种种小事。一周后的一天,我在书房的电脑旁,又发现了这只蝴蝶,它还活着!蝴蝶不时地扇动一下翅膀,好像在提醒人们关注它的存在。我不知道它是如何沿着楼梯,从楼下的客厅飞到楼上的书房的。惊奇之余,我挥笔为它写下了一首小诗:
一只躲避冬天的蝴蝶
误打误撞
闯进我温暖的家
它伏在玻璃上它伏在玻璃上
看着外面的菊花
一瓣瓣落尽
时间摇动手柄
蝴蝶慢慢变成了一朵
彩色的窗花
——《蝴蝶》
在诗中,我甚至预见到了它的死亡。说实在的,在这个寒冷的冬天能够多活一周,已经是它的造化了,最后变成窗花也是一个不错的结局。我录下一段视频后,将它带回到楼下的客厅。这里绿色植物很多,我凭着直觉认为,蝴蝶一定是喜欢植物的。
……这不是一个花园。里面的植物很多,足够我吸取汁液。花才刚刚生出苞芽,我还要耐心等待,才能看到花开,吃到花粉。我早就习惯等待,我的骨子里面有着趋光的念头,每一次冲向巨大的窗子,总是会遇到玻璃的阻挡,看似通透,却紧紧禁锢着行动……
也许只是一个无意的举动,生命却带给你意想不到的奇迹。2019年的新年到了,姐姐来我家过元旦。她突然惊呼起来:“天哪!家里有一只蝴蝶,还在飞呢!”
外面是零下10℃的严寒,42天前的一次善意之举,竟让这只蝴蝶活到了现在!只是它的翅膀掉了一侧,变成了单翼天使,仅存的一个翅膀也是伤痕累累,不知道它经历了怎样惨烈的事件。我小心翼翼地把它放到盛开的蟹爪兰花上,开足空调,拍下了最美的瞬间。在我看来,这样顽强的生命,必须要用最鲜艳最美丽的花儿,才可以配得上!
古人素有听虫鸣的习惯,蝈蝈、蟋蟀、纺织娘等昆虫都是他们的首选。每年秋末,他们将昆虫装进葫芦,揣进怀里,一边听着虫鸣,一边掩饰生命自带的各种疼痛。这种延长生命歌唱的企图,正体现出古人对生命易逝的一种留恋。
我没有禁锢这只蝴蝶,而是给了它一大屋子的空间和一大片绿植与鲜花,我只是想让它避开严寒,尽可能地多活一段时间。蝴蝶的翅膀是在窗玻璃上撞断的。也许室内的自由不是它想要的,它更向往外面的阳光,虽然外面会有生命之虞……自由和活着比较起来,它显然选择了前者。这也许是人与蝴蝶的不同之处,不知道谁的想法更人道一些。
我们不了解蝴蝶,如同蝴蝶不了解我们一样,在各自的世界里,我们无法真正相知。人往往过于自负,认为自己无所不能,不光对别的物种这样,对我们自己也不例外。
……我们蝴蝶家族的寿命是不一样的,从十几天到200天的都有。对一只蝶来说,最重要的事情莫过于交尾和产卵了。给我机会多活几天,不如给我机会多交配几次……我们活在子孙的命中……
新年过后的第五天,这只创造了生命奇迹的折翼天使,终于倒在了花下。这个冬天,它比它的同类多活了47天。
在北方,蝴蝶不是以成虫越冬的,他们有的以老熟幼虫的形式在砖瓦、石砾中越冬,有的以蛹的形式悬挂在树枝、墙角处越冬。一般蝴蝶成虫交配产卵后会在冬季到来之前死亡。目前,我国蝴蝶种类已达到2000余种,只有少部分会迁徙到南方过冬。我见过迁徙的候鸟,但是从未见过迁徙的蝴蝶群。蝴蝶越冬的最佳地点是美洲的墨西哥和中国的云南——难道这只蝴蝶原本是要飞到南美洲的?
思来想去,我把这只蝴蝶埋进了花盆。其实它不是死了,只是换了一种形式活着——产下的卵春天时分将诞生新的生命,并最终变成蝴蝶,这是蝴蝶物种的生命延续;泥土中的蝴蝶将会在鲜艳的花朵中复活,这是精神蝴蝶的重生……
我非常大胆地说,蝴蝶是属于中国的,它是中国文化中不可或缺的重要象征。我们从梁祝化蝶的凄美爱情故事中,体会到了关于爱与现实的最浪漫的超脱,这种唯美与凄凉打动了一代又一代的中国人。再往前追溯到2500年前,在那个大思想家云集的年代,梦蝶的庄子用一只蝴蝶打通了真实与幻觉、生与死的界限,解决了人们的一个困惑,死亡也许是一种对肉体和现实束缚的解脱。
就像所有的文章都有一个结尾一样,好奇心促使我去做了一件久久不能释怀的事情。我费尽心机,反复比对,终于确定了这只死去的蝴蝶叫大红蛱蝶,“大红蛱蝶的幼虫吐丝卷叶,食害幼苗嫩叶,破坏生长点或卷食叶片,致植株生长缓慢,严重的全田麻叶被包卷,呈现一片白色,植株枯死”。资料中提供了多种防治办法:一是用农业防治网捕成虫,集中消灭;二是用农药杀虫,比如乙敌粉、杀螟松粉剂、敌百虫、辛硫磷粉剂等……
原来我是与教科书为敌,千方百计地救助了一只该杀的害虫。想到这里不禁悚然。
更令人震撼的事实是这样的:蝴蝶家族归类为鳞翅目,从白垩纪时期就随着显花植物演进,并为之授粉,迄今已有1.45亿年。人类是由古猿中的一支进化而来的,而古猿是在3000多万年前才第一次出现在地球上……从这个意义上说,蝴蝶才是地球上更古老的原居民。
这只不肯死去的蝴蝶,用自己的不死告诉我们它存在的理由;同时,又用自己的死,成全了人类的自大与无知、贪婪与残忍。
一个人的泰山
泰山是属于一个人的。这话听起来未免有些离谱。但是,正像每个人都有自己不可言说的秘密一样,一座山属于一个人,也一定有不为人知的原因。
比如说,仓颉造字的时候,就专门为泰山造了一个“岱”字。《说文解字》中写道:“岱,太山也。从山,代声。”然后又更详细地解释说:岱,就是泰山的别称,也叫“岱宗”“岱岳”。于是霸气的泰山就有了自己专属的字,这个字形象地表达了泰山伟岸雄浑的气势。
我们没有见过仓颉,但是他用心造出的这个字,乘着历史的小舟划过文化的长河顺流而下,早已闻名遐迩了。传说中的72位贤帝前来泰山封禅的故事,就是其中的华彩乐章。管仲曰:“古者封泰山禅梁父者七十二家,而夷吾所记者十有二焉,昔无怀氏封泰山,禅云云;虙羲封泰山,禅云云;神农封泰山,禅云云;炎帝封泰山,禅云云;黄帝封泰山,禅亭亭;颛顼封泰山,禅云云;帝喾封泰山,禅云云;尧封泰山,禅云云;舜封泰山,禅云云;禹封泰山,禅会稽;汤封泰山,禅云云;周成王封泰山,禅社首:皆受命然后得封禅。”
这一个个名字如雷贯耳的先贤们,在山顶聚土筑起圆形的凸台以祭天帝,在山脚下的小山上积土筑起方坛以祭地神……数千年延续下来,泰山就成了一座帝王之山。“泰山安则天下安”,泰山成为一种不可言说的国运稳定的象征之地。
然而我的主人公与帝王将相没有任何关系,我要讲的是泰山下一个平凡人的故事,他与我的生命息息相关。
1948年的秋天,一群意气风发、神采飞扬的小伙子,背着铺盖卷从泰山脚下走出,他们平均年龄只有18岁,是一群懵懵懂懂的年轻人。他们有的姓贾,有的姓夏,有的姓许,在刚刚解放的泰安城,他们是一群有文化的青年。他们打破了好男不当兵的传统惯例,成群结队地走向了中国人民解放军某医护学校,在经过了短短半年的速成学习之后,成为医生。他们随着浩浩荡荡的南下大军,登上了开往南方的铁皮列车。
69年后的今天,当我写这篇回忆文章的时候,这伙人已经全部离开我们去了天堂。不过,即使他们现在仍然健在,我也不会把他们一一认出,我只是对其中的一位特别熟悉。他给自己起的字号里面有一个“岱”字,那是他南下的时候,从故乡大山上扯下的一枚文字,他把它别在了胸前。我是后来从他抽屉里的一块石头印章上读到的,上面的名字是“岱峰”。
虽然那时候距离我的出生还有16年时间,但是他已经命中注定将会成为我的父亲。
他走过四川、重庆、湖北,最后落脚在了湖南省湘潭市,那里有一座苏联援建的兵工厂。如果不出意外,他会像很多人一样,在诗情画意、烟雨朦胧的南方成家立业、娶妻生子。可是他没有。离家之际他就定下了婚约,那时候我19岁的年轻母亲正在距离泰山10里的地方,一个叫“十里河”的小村庄,等待着父亲的花轿,等待着时光的流动和我们这群儿女的出生。
人生就是这样奇妙,不管走了千里万里,泰山只用一枚文字,就牵住了游子的心。
从1948年离开泰安,到1969年底由湖南返回山东,父亲在南方一共生活了21年。他在南方的烟雨里度过了自己完整的青年时代。时光的尘埃已经淹没了往昔的一切,我不知道当初喜欢打篮球、跳舞、写诗且热爱生活的医生父亲,是如何的潇洒与风流倜傥。那时候我还没有出生,即使后来我长到了4岁,也实在记不得那时的一切了,父亲的青年时代在我脑海里是一片空白。
成年后,我在父亲的一个陈旧的硬壳日记本中,读到了他当年写下的一首小诗:
四川人说,四川有座峨眉山,离天只有三尺三
湖北人说,湖北有座黄鹤楼,楼顶还在天里头
30岁的父亲激情满怀,1960年元旦的阳光在他脸上映照出迷人的光彩。父亲奋笔疾书:
我又何尝不爱自己的故乡呢?
富饶的土地 雄伟的泰山
苍松翠柏 万紫千红
黄鹤楼怎及唐槐汉柏
返老还童 延绵千年
峨眉怎能与五岳之尊相比
喷云吐雾 瞬息万变
日观峰 观日出
涉洋过海前来观瞻……
泰山成了父亲心中的砝码,放上去,能翘起所有的思念。在时光的某个节点上,这架天平倾斜了。一种不可抑制的思念,让人到中年的父亲做出了一个令所有人不解的决定:回故乡去!回故乡去!
正是基于这样一种信念,独身南下的父亲终于历经艰难,携妻带子一家5口,千里迢迢从湖南省调回了山东省的一家兵工厂。尽管兵工厂坐落在沂蒙山,但是在父亲的心中,离故乡泰山又近了一步。
我在湖南出生并长到了4岁,跟父亲回到山东老家,并在距离故乡300里之外的大山里长大成人,直到23岁,我学成毕业,才真正回到泰安小城,回到了泰山的怀抱。
其间,我每年都会跟随父亲回故乡走亲访友,但每次都是来去匆匆。故乡的样子是模糊的,唯有泰山的模样是高大的、需要仰视的。但是,当我真正踏上故乡的土地,真正回归了泰山,却感觉到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亲近。我想,泰山一定是沿着父亲的血脉抄近路走来的,在母亲的童谣里,在一直未曾改变的乡音里,泰山的根须一直生长着,它不是飘在空中,而是以不可预见的姿态,渗透进我的经络。
泰山于我有了更多实际的意义:我在泰山下安营扎寨,成家立业,娶妻生子,陪伴年迈的父母颐养天年。老父亲经常拄着拐杖,推开我家朝北的窗户,与泰山十八盘遥遥对视。
在繁忙的工作之余,我会偶尔动一下念头,想和父亲好好谈谈,想为他这样一个平凡的小人物写一部传记。我总以为自己有的是时间,有的是机会,我计划抽出一段长长的时间,和父亲好好聊聊。然而一次不期而至的脑血栓让父亲倒了下去,在ICU病房待了13天后,年迈的他和魔鬼达成了共识,以放弃语言和肢体的活动能力换回了残缺的生命,在躺了两年之后,父亲带着一生的秘密离去……
平淡无奇的安定日子离我而去,生命中不可预知的灾难接踵而至……
直到有一天,泰山埋葬了我夭折的子嗣,埋葬了我年迈的父母,我与泰山一下子就有了血脉联系。那里有我的血、我的肉、我的骨,我一下子就成了这座山的一部分,成为那里的一捧土、一粒尘埃。
埋葬着我的祖先,也埋葬着我的父母的泰山,终将埋葬我的骨灰。泰山从未如此具体地和一个普通生命亲近。这是我父亲的秘密,也是我个人的秘密,生命中的种种预言全都写在里面……
9年前,不惑之年的我,像当年出走的父亲一样离开泰山来到泉城。仿佛这样的出走正好测试泰山在我生命中的分量。离开之后才发现,泰山离我却越来越近了!
我是空着两手离开故乡的,像父亲一样,我也只带走了一个名字。当你打开电脑,在网络中碰巧遇见“天下第一山下”这个称谓时,不要诧异它的怪诞,它其实是别在游子身上的一枚泰山的标志。
每周周末,我都要开车穿越泰山,回到故乡泰安;周一一早,再穿过泰山回到泉城。在这条不足70公里的山道上,我从山南到山北已经走了400多个来回。与泰山有着别样情怀的我,对泰山的了解,已深入骨髓。
见惯了夜色苍茫和晨曦初照,泰山终究成为我一个人的山。
月亮弹孔
在古典诗歌里,月亮作为美丽的符号,无数次出现在诗人的笔下,中国月亮承载着太多中国人的情感。
然而,2008年农历十一月十五的这枚圆月,犹如一枚流弹击中我的胸膛,成为我生命中难以磨灭的伤痛原点——80岁的老母亲在这一天出走,消失在月亮微弱的光芒里……
其后的3年里,我不曾写下一个与母亲有关的文字。哀伤无法用笔墨书写,伤痛只在血液里流动。我的眼里没有了泪水,仿佛泪水在那一夜已经流尽……
圣人说“父母在,不远游”,年逾古稀的老母亲让我时时牵挂和担心,两个手机更是24小时开机,丝毫不敢怠慢。我就像一个等待被征召的犯人,随时等待命运的裁决。
2000年的春节,正在东北岳父家过年的我,突然接到了姐姐的电话,告诉我母亲查出了乳腺癌。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使我愣在那里不知所措。我知道这是命运点中了我的母亲,我必须赶回去,陪在羸弱的老母亲身边。顾不得多想,我连夜赶火车,一路站着回到了山东老家。
一定是上苍眷顾这位善良的老人,乳房切除手术进行得非常成功。诚如医生所预料的那样,由于年事已高,身体的活动机能已经大大减缓,手术后经过几次简单的化疗,老母亲就出院了,从此再也没有出现过什么不适。命运真是一种不可思议的东西。癌症,这种让人谈之色变的绝症,本想降服年老体衰的母亲,可哪里知道,年老体衰却成了母亲抵抗命运的工具,她用柔软的生命力,接下了这残酷的一刀。
那曾经哺育过我的温暖粮仓消失了……岁月在她瘦弱的身体上,又添一处伤疤。“反正不用喂奶了,切了就切了吧!”母亲一如既往地豁达和坚强,语气中还透出一丝调侃。
母亲的一生,总是与伤痛连在一起。她的第一处伤疤就是我们带来的,我和姐姐的出生,曾经给母亲带来最大的欢喜和创伤。
我是母亲最小的儿子。35岁那一年,坚强的母亲生下了我和姐姐。当母亲拖着笨重的身子去医院检查时,她奇怪地问医生:你们医院什么时候换了天花板?
医生说,我们没有换啊!
那你们的天花板怎么成了天蓝色的?
医生马上让护士量血压,收缩压200mmHg!高龄孕妇、高血压、双胞胎,母亲居然还去上班。医生吓坏了,立刻安排母亲住院,医院主管业务的副院长亲自给母亲做了剖宫产手术。在20世纪60年代,这是一台需要好几个小时的大手术。
冒着生命危险生下了一双儿女,是母亲此生最大的成就。我们的生命是以她的伤痛为代价的,爱和伤,就这样不可避免地交织在了一起……
母亲的第三道伤疤,源于一场偶然的伤病。
一向身体很好的母亲突然胃痛,去厂医院检查时,医生怀疑胃有问题,建议换个大医院深入检查。母亲怕麻烦,忍痛悄悄回了家。我们都知道,如果不是疼痛难忍,母亲轻易不会去医院的,一定是有什么危机潜伏着。最后,母亲被家人强行带着去了医院,一检查,结果是胃穿孔!医生在给母亲做手术的时候,看着她身上的累累伤疤感慨万分:这老太太,真了不起!
锋利无情的岁月总是划伤母亲,三道伤疤,只是岁月留给母亲的三次考验。母亲对抗打击的最好方法就是:忍受!她用柔弱之躯,承受着不可预知的痛楚,生命在她身上总是显现出最柔软、最坚韧的光芒……
母亲已经离开我们快10年了,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仍然会心痛到无法呼吸。那个时候我正值中年,忙于事业和家庭,很少深入到母亲的内心,也并不知道她当时是如何忍受痛苦的。每每想到这里,我的内心都会多出几分痛和悔恨,那是一个儿子发自内心的深深愧疚。
爱,是母亲留给我们的最好遗产。她的爱就像蚌壳里的珍珠,照亮了我们幽暗的内心。
母亲10多岁的时候就失去了妈妈,为了生计,她从小就给做小买卖的舅舅拉独轮车,每天要走几十里路。生活没有钟爱过她,但她从不绝望,即使在生命中最黑暗的时刻,也绝不低头。正是这样的生活阅历,使得母亲成了一个心中充满大爱的人。
母亲嫁入夏家的时候,正赶上解放泰安的拉锯战。堂姐的妈妈被飞机炸死了,5岁的堂姐奶声奶气地唱:“小白菜呀,地里黄呀,两三岁呀,死了娘呀……”母亲就泪汪汪地把堂姐搂在怀里——以至于60多年后,大姐每每提起当年的情形,都还记得母亲像亲娘一样疼她……
海中捞月,火中取栗,能够把平常的日子过得不平凡,是母亲的生存艺术。20世纪70年代,家里生活拮据,定量供应的粮食远远不够,母亲就冒着被没收的危险,偷偷去赶集,买来粗粮蒸地瓜面窝头、烀玉米饼子,还不忘记在里面加一点糖精或豆面,让苦涩的日子带一点甜味香味。母亲每周只买一块钱的肉,肥肉切出来炼猪油,瘦肉煸好放起来炒一个星期的菜,周末的时候还要用猪油渣包一顿饺子……我至今记得母亲做的葱花油饼,外焦里嫩,全仰仗那一点点的葱花调剂出视觉和味觉的美来。母亲用她的爱,虚幻着我们贫穷的生活,把单调枯燥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
母亲早年的时候爱开荒种菜,吃不了的菜就送给左邻右舍。后来住了楼房,就改种花种树。母亲一生最爱花,我家一楼院子种满了鲜花。花并不名贵,甚至可以说很普通,但是在母亲手中,鲜花次第开放,闪动着卑微却又高贵的色泽,一年四季绵绵不断……
母亲不识字,只上过几天识字班,却会给我们讲牛郎织女、梁山伯与祝英台。我能够提笔写作,一定是继承了母亲基因里的文采。她开朗直率,骨子里透着豁达和浪漫,即使到了老年,依然爱哼唱识字班里学来的小曲:“扭呀扭呀扭呀扭,一扭扭到了十八九,十八九呀没婆家,俺要跟着个同志走……”我们从她那里不仅学会了生活的技能,更多的是她那种对待生命的达观。
早在60岁的时候,母亲就为自己和父亲做好了全套的寿衣,并且不厌其烦地叮嘱我们,衣服放在哪里,被子放在哪里,百年之后要怎样怎样穿。可是在她最后的日子,当我打开她20年前准备好的包裹时,却看到了令我心酸的一幕——一生节俭的母亲为自己准备了寒酸的寿衣和薄被,她的寿衣衬里就是自己的睡衣……我不忍心让她这样清苦,亲自去寿衣店为她挑选了全套的中式衣服和铺盖……
2008年农历十一月十五,老母亲走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家里所有人都闻讯赶来,围坐在她的床前。80岁的老母亲安静地躺在自己的床上,像一支蜡烛,火焰慢慢地小了下去,下午4点钟,最后一滴蜡油燃尽,母亲随一缕青烟升上了浩渺的太空……
在那个格外寒冷的冬天,我和朋友在泰山东麓的一座小山上转了半天,只为选择一个合适的地方,为劳累了一辈子的母亲和父亲,寻找一个新家。
这里地势高远,视野开阔,岚气袅袅上升,田野呈现出勃勃生机。泰山主峰在远远的地方站立着,好像一个高大挺拔的影子。
母亲只是一个普通的家庭妇女,但是她的墓碑却和泰山遥遥相对,正如她在我们心里不可替代的崇高位置。
母亲一生随父亲漂流过许多地方,四川、湖南、山东的沂蒙山,年老的时候才回到故乡泰安。可是不管在哪里,父母在的地方就是我们的家。母亲离开后,我一时不能适应,认为自己是一个失去了家的弃子。直到春节将至,姐姐及孩子们打电话,相约到我家里来过年,我才蓦然感觉到:原来我就是孩子们的依靠,我这里就是孩子们的家!
每一年春节,我们相聚在一起,就像当年我们聚在母亲身边一样,做上满桌子的菜,斟上满杯子的酒,孩子们围在我们身边说着祝福的话,就像我们当年围在父母的身边……
又是一年的农历十一月十五,天慢慢黑了下去,圆圆的月亮升起来了。悲伤渐渐离开了我,月光般的柔情铺满天地,仿佛母亲在用最简约的神迹启示我,教我学会面对,学会坚持……我突然发现,满月不再是弹孔,它渐渐恢复成了月亮的模样。
母亲没有走远,她只不过变换了一个地点,隐身圆月之中,一直俯视着我们……
在时光的水中
泰山南麓的大汶河,是一条人们并不陌生的河流,闻名天下的大汶口文化遗址,就坐落在这条河的中游。在新石器时代,人类就活动在这河畔,那些出土的石斧、石锛、石凿和磨制的骨器上,留下了祖先劳作的痕迹和汗迹,因了这些人的痕迹而成为极具“价值”的文物。
大汶河两岸盛产一种俗称“燕子石”的奇石——石头上有无数的春燕穿柳,姿态万千,故名“燕子石”。其实它是距今5亿年至3亿年前,盘踞地球达3亿年之久的三叶虫的遗体形成的化石。
令人惊奇的是,在时间的河流中,这些死去数亿年的三叶虫居然复活了——在人们发现它们的那一刻!它们以飞翔的姿态出现在人们面前,或者,压根就没有死,它们只不过潜伏在时光深处,默默等待着苏醒的这一天。
所有的生命都是不可替代的,都会在时光中留下痕迹,渺小如这微不足道的三叶虫,概莫能外。只不过时光的尘埃遮蔽了太多的生命,我们无法确认,在时间向度上,是怎样的力量让存在的东西消失,又让这些消失的东西依然存在。
据科学研究,目前泰山上最“年轻”的岩石距今也有16.2亿年;而在泰山极顶的玉皇顶,岩石距今已经有30亿年。这些古老的岩石,是成就古老泰山的物质基础。然而人们也许想不到,泰山依然年轻着,依然以每百年10厘米的速度在增长着。
在长与短、古老与年轻之间,我们找不到临界点。我们只是站在河中,被裹挟着身不由己地被动前行。
距离泰山90公里的曲阜市,是孔子成长的地方,他的儒家思想,2500年来成为中华文明的一座独尊的精神泰山。虽然时间已经湮灭了尊孔与反孔、反孔与尊孔的是是非非,但是他留下的精神,却仿佛水流一样,柔软却又绵长,从未间断。
一种非物质的意志存在,最后以物质的形态进入了中国人的基因。
在《时间简史》中,史蒂芬·霍金曾用了这样一种表达:“空间和时间是一个整体,有空间的地方就有时间,有时间的地方就有空间。那么宇宙在膨胀,时间就在延续,宇宙一旦停止膨胀,时间也就停止。那就是世界末日。时间和空间只能是一个整体,它们之间的夹角只能是零。因为它们在大爆炸之前交于奇点,所以它们不可能平行。时间和空间是一个整体意味着它们不可能单独存在。这样,接着我必然得说,空间和时间是连续的,那么它们有速度吗?因为空间膨胀有速度,所以时间也必然有速度,即空间膨胀的速度等于时间的速度。”
这是伟大科学家关于时间的想象和解释。而时间在诗人的眼中同样具有神性。
诗人所有的工作,都在切割生活,打造一个时间剖面,如同老式收录机一样留住时光。诗人像怀孕的少妇、蛰伏的三叶虫和石斧石锛上留存的汗水,他们留下文字,期待着未来……
诗人表达了他在时间流程中的感悟,因此他笔下的文字就有了强烈的感染力。他小心翼翼地将选择过的生活带入诗歌,那些以大自然为主题,那些充满着爱的文字,关注着人类心灵的成长和成熟,关注着生命的终极。这样的文字也因此具有了超越自我的神性。
水是这个世界上最单纯最复杂的物质之一。
你看得到,在成千上万年的岁月中,一滴一滴的水,从高处滴下,然后在低处慢慢隆起一个奇迹。这个过程是如此漫长,你不知道,我不知道,水也不知道,这种隆起是偶然加上必然的,不知不觉中,时间缓慢地伸出锋利,切割了焦躁,留下了恒久。这种缓慢是一种运动,朝着时光的正向,不间断地动着,把感觉中每分每秒拉长,再拉长,在舒缓的进程中完成。或者压根就没有结果——这个过程却从不停歇……
还有一种水,在巨大的压力下,会产生无比的锋利,它天马行空,桀骜不驯,以无比的速度和力量,在一切有形的物体上剥开痕纹……这是水的另一面。
突然就想起了旧时光。
小时候学过很多无用的技艺:下象棋、吹笛子、打乒乓球、练羽毛球……在我17岁踏入社会的那一天,我学会的第一门技艺就是摄影。我攒了6个月的工资,买回了一台海鸥牌120型照相机,开始了摄影。这完全是一种无用的技艺,当我操着这台笨重的相机去面对花花绿绿的世界时,内心感觉到了一种无比的富足……
写诗是一门无用的技艺,好像是屠龙之技。因为写诗,总是爱把目光投向天空,看星空,看夕阳,看风车一样转动的春夏秋冬。日子久了,就养成了习惯,对世间的一切挚爱着。这也无所谓好坏。
时光之水流着,刀锋一样划过,呈现在面前的是一个生存的断面。这上面或者有想象中的永恒,或者,压根就是一片看不到边的虚幻。
一切交给时间。
四片叶上的泰山
经常有外地的朋友问我:泰山离泰安市有多远?这话绝对不是空穴来风,都知道黄山市距离黄山有100多里路,在他们的想象中,泰山距泰安市也会有相当的距离。然而他们不知道的是:泰山与泰安市其实是山城一体,因为有了泰山,才有了“重于泰山”“稳如泰山”的中华文化,才有了“泰山安则天下安”的泰安城。
由此看来,泰山是以其雄浑和稳重在人们心中留下了深刻的记忆。所以,当我写下“四片叶上的泰山”这个题目时,似乎有点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可是,这确实是一个独特的故事,主人公是一个地道的泰山农民。
许多年前,生活在泰山东麓范家庄的张玉清,从朋友那里看到过一本奇书,书名叫作《泰山药物志》。据说当时这本书存世的只有两本:一本是朋友手里的这本;还有一本则完整地保存在岱庙博物馆里。
《泰山药物志》是近代泰山名医高宗岳编纂的,也是五岳中最早出现的一本药物志。据书中记载:泰山有四大名药,分别是泰山何首乌、四叶参、黄精、紫草。高宗岳在写此书时,就把泰山四叶参放进了《古有而今无之特产》一章中,也就是说,在1939年这本书写成之前,四叶参就已经在泰山上不见了踪影。
这一下子就引起了张玉清的好奇。张玉清在当地算个奇人,他在生产队做过10年会计,练成了双手打算盘的绝招;后来做生产队长的时候,他领导的第五生产队在全乡最先分田到户,不光分田,连山地、果树和牲口也全部分掉,当年就解决了吃不饱的问题,自己家种的地瓜就收获了9000斤,是过去5年产量的总和。
1985年,张玉清37岁,即将步入不惑之年的他做了一个大胆的决定:寻找泰山四大名药,靠山吃山、靠水吃水,走一条与众不同的发家致富路。
与名医高宗岳相同的是,他们都是有梦的人,都为了自己的梦想而努力;同高宗岳不同的是,张玉清原本就是一个山民,初中尚未毕业就一头扎进了山里,为了生存开始长达几十年的摸爬滚打。在寻找四大名药的过程中,他几乎跑遍了泰山的山山水水。
许多奇异的现象在寻找过程中不断显现。一天早上,他和伙伴进山寻找四叶参,突然,一片又一片的石头从身后飞来,几乎是擦着耳根子飞过。回头看去,却什么东西都没有,只听见河对面的深谷里传来一阵又一阵风的低吼……
还有一次,他带着侄子进山找参,突然闻到一股奇异的香味。侄子惊奇地问道:叔,怎么这么香啊?谁在这荒山僻岭做饭啊?嘘——,张玉清用手做了一个禁止发声的手势:这就是传说中的仙家请客呢!我们快走吧……
泰山是神秘的,泰山四叶参也是神秘的。这更坚定了张玉清寻找的决心和信心。时间到了2000年,泰安电视台要拍一个山东各地的专题,其中一个选题就是拍摄泰山四大名药。几经辗转,摄制组找到了张玉清。虽然这些年他从泰山上找到了何首乌、黄精、紫草并进行了大规模的养殖和开发,但是泰山四叶参失踪了近百年,至今没有找到。四大名药三缺一,这电视没法拍啊!
换一个思路也许就能成就一件事情。张玉清突然灵光一现,他把四叶参的图片复印好,发给了远在威海昆嵛山的一个朋友,请他在当地寻找。他记得药典上曾经说过,四叶参泰山有,崂山有,昆嵛山也有。
四叶参又名奶参、羊乳、山海螺、白蟒肉、狗头参、乳头薯、乳薯,生于山坡、林丛、河谷两岸等较阴湿的地方。昆嵛山森林覆盖率高达92%,是全球同纬度生物最丰富的地区之一。不久即传来消息,在昆嵛山的一个支脉碏山上,发现了“疑似四叶参”。此时正是2000年的8月下旬,听到这个消息后,张玉清立刻启程,赶赴威海与朋友会合。电视台的记者也闻风而动,全程跟踪拍摄。
他们扎着袖口和裤腿,用树枝抽打着野草,在毒蛇出没的山中终于找到了第一株正在开花的四叶参。
张玉清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15年的寻找,终于梦想成真!2000年8月27日,从此印在了张玉清的心上。这一天他们一共找到8株四叶参。够了,足够了!一个庄严的想法从他脑海里形成:我要接四叶参回家!
一个半月后,张玉清再次来到碏山,采集到一把成熟了的四叶参的种子,并把这8株四叶参挪回泰山。
原本是要靠四大名药发家致富的张玉清,这时做了一个让别人始料不及的决定:他要每年的3月都到泰山上义播,让已经人工驯化了的四大名药重返泰山,回归自然。
2001年的3月20日,气温还在零度上下徘徊。为了打破种子的休眠,他带着乡亲,冒着严寒出现在泰山的背阴处。义播的过程既神秘又隆重。说隆重,是因为他们在做一件别人从未做过的事情,他们要让失踪近百年的四叶参回到泰山。说神秘,是因为种子来之不易,不能让别人轻易看到,他怕贪婪的念头会毁掉这些幼小的苗苗。张玉清让同去的伙伴只管种植黄精和紫草,他自己亲自播种四叶参。以至于几年之后,侄子还恳求他:叔,找时间带俺们看看咱种的四叶参,也不知长啥样了。
2005年3月23日一大早,一架直升机停在了泰安长城路的停机坪,准备进行声势浩大的飞机义播。张玉清登上飞机,将100万粒泰山四大名药的种子播撒在泰山人迹罕至的地方……
我与张玉清的缘分一直没有断过。7月的一天,我为了采访而再次坐在他的紫藤庄园时,问了一句:老大哥,你现在有庄园、有公司,还有那么多的农民种植户,你说你还是个农民吗?
张玉清笑了:当然是了!不过我是一个没上过学的、40后的泰山新型农民!他在强调自己新农民身份的同时,没有忘记泰山,还顺便调侃了一下自己的年龄。
这是一个关于寻找的故事。我对面的张玉清不仅找回了泰山四叶参,更找到了泰山农民的根……
四片叶子托起的泰山,此时竟是如此之高远,它不再是一座物质的山,而成为一种精神的向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