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路梆子
郭沫若看过北路梆子后忍不住击节赞道:“听罢南梆又北梆,激昂慷慨不寻常。”
其实,声腔艺术的最高境界,不是高山流水,巧遇知音,而是发轫于天籁,还原于自然。而我很难从现实的流行音乐里捕捉到北路梆子丝丝入扣的唱腔和剥啄悠扬的慢板了。也许是对时尚的不适应吧,虽然我一直生活在北路梆子的发祥地,生活在这片广袤而坡岭沟坎层出不穷的黄土地上,这里依然是北方仲夏的田园,依然是北方充满山曲野调的青纱帐,然而曾经散发泥土清香,俚音十足的梆子腔却如同家门口那条滹沱河一样,几近断流。
我的北路梆子啊!
应该说,那是一条禁锢在我心湖里蔚为壮观的声乐之河。多年来,我在每一个寂寞的晨昏都要打开缰锁心湖的直棂窗,任那浩荡的声之水、乐之波、韵之涛、律之浪拍窗而入,浸沐我的全身。我会在北路梆子激昂的旋律里迎来日出,或送走日落。
可能是一幅厚实的大幕里泻出动听的梆胡的委婉,可能是老槐树下兀自妙曼起的一串高玉贵式的清唱,可能是木制的老式戏台上浓缩了的一段水步过场。极简约的形式却奔腾出一片音乐的潮水,肆意挥洒在上一辈人驻足过的土地上。侧耳聆听那一阕清爽的须生花腔吧,它正要穿透山间的明月、林中的艳阳,如同大江的碧波向每一扇关闭的心窗滂沱涌来。我的那些淳朴善良的先人们,无不在这亢奋的声浪里把粗糙的日子过滤出细腻的遐想,尽管那时候的生活只是一碗缺盐少醋的莜面饸饹,尽管唱戏的青衣要为果腹饱肚而吼破天……挺括的蟒袍,横陈的玉带只代表精神境界的最高庙堂。从前的“狮子黑”“金兰红”“九岁红”“云遮月”把这一出融汇古今人物的“上路戏”倾注进音乐的浪涛里。
很显然,北方的风花雪月里从来都不欠缺丰润的色彩和明快的动感。仿佛一层由远及近的细浪凝重推来,其源头既非江河,也非高山,而是农民脚下的一方泥土,鲜活得好似四弦弹出的一片跳跃的音符,华丽得好似美人婆娑的裙幅,激越得好似黄河之水天上来……有时,一阵有板有眼的流水过后,宛如几个慈祥的老者袖着两手静坐在背风的门洞里悠然笑谈年景,于是那一汪音乐的江水越流越长,越流越有了韵感,越有了厚重和沧桑,有了超乎想象的跌宕和迟缓;有时,那音乐之水如一束巨浪扶摇而起,触到了天之眉骨,其状“若垂天之云”,竭尽狂飙的奔腾激越之势。戛然间,河水退去,声浪顿消,大幕徐徐落下。
通常,在葱绿的黄土高原,一个其貌不扬的后生也许会突然吼出一声“秋去冬来梅花放,阵阵春意透寒窗”的慢板高腔;一个坐在廊檐下择豆角的女人也许会轻哼上几句“我要上一两星星二两月,三两清风四两云,五两火苗六两气,七两黑烟八两琴音”的流水板。在这里,你越来越接近了北路梆子的故里,一脚不慎可能就踩出一声嗨嗨腔。
老辈人说,上路戏生在蒲州,长在忻州,红火在东西两口,老死在宁武朔州……
在宁武朔州的沟沟汊汊里,你忽然听到一串流利的滚白、一串高亢的花腔是不足为怪的。
但是,“三顾园”散了,“五梨园”倒了,“成福班”也关门大吉了,北路梆子慢慢地消失在绵绵的山梁后面了,而许多北路梆子的票友却没有任何的思想准备,就像青梅竹马耳鬓厮磨的邻家小妹突然坐上了别人的花轿……
我的北路梆子啊,那是我心中永恒的圣音啊!我一直认为北路梆子是中国戏曲领域最具活力的典范,甚至敢断言除了北路梆子,其他任一个戏种都难以承载它的浑厚和酣畅。比方旋律散漫、濒于说笑的二人转,多少沾染了白山黑水的滑稽和调侃;比方八百里秦川上粗犷豪放的秦腔,十三门角色轮番登场,热热闹闹诉说的不过是一段渭水河畔的岁月艰难……仅此而已。也许,最具活力的中国戏曲不单是国粹京剧,也不单是迤逦温婉的昆曲,也应该有黄河流域酣唱了几百年的北路梆子的一席之地,甚至它的母本晋南蒲剧都不能望其项背。
在中国的北方,在黄河与长城拱臂包举的苍茫空间,它是一股湍急的大江之水!在它落入黄土地的一瞬间,已注定它的命运将与这块土地同生死共枯荣。在它肆意流淌的地方,冲刷出一片片碧绿鲜红的青纱帐;在它袅袅走过的地方,会有一乘泥红的小轿流水一样飘出朱漆大门,然后一个身穿彩衣彩裤的女子,轻烟一样尾随在轿后,摇曳出婀娜的一溜水步;接着是一串欢快的板鼓,一串清脆的倒板,风摆柳样旋出如水的圆场。
弦起琴落,岁月又婉转吟唱了几十年。
很久了,那一汪音韵醇厚的浪花,恣意飞扬在黄河与长城交织的山形地貌间,溅湿了黄土地厚厚的一本史籍。或许是从元曲的曲库里汲取了丰厚营养;或许是从宋词的婉约里嫁接了淳美意象;或许是从盛唐奢靡的歌舞里遴选了朝衣出水的媚艳;或许是从秦汉野蛮的祸乱里效仿了快刀快枪的铿锵;或许什么都不是,它就是从田园牧歌里抄录了几段音律和仕与女的嬉笑与缱绻……
马锣、梆胡、战鼓;花腔、介板、倒板……
这是北路梆子抑扬顿挫的魂魄呀,这是北方人民耳熟能详的一阕天籁。
也许北路梆子只适宜生长在北方。这北路梆子恣意流觞的北方啊!
百年以前,或者更远的时候,苦难的北方就把它捧上戏楼,那些被称作舞亭、舞楼、乐楼的古戏台上经常上演着秦香莲、秦雪梅、穆桂英式的悲情故事,这样的故事与野地里凄凉的二人台、孤单的爬山调共同滋润着乡民们缺油少盐的生活。
当年的古戏台上梆腔激越,弦歌嘹亮,古戏台下千人瞩目,万头攒动,那是怎样的动人心魄、荡气回肠啊。我不知道那些台上唱戏的艺人,那些台下看戏的观者,各怀怎样的一种心情,但我知道他们是用心来唱、用心来听的。
北方的梆子戏就是这样深入人心。
我父亲说,他还是青春年少的时候,是村里出了名的戏迷,经常跟着戏班走村串寨,日本人打进忻口关那一年,他熟知的几个戏班却都消失了,就连县城里颇有名气的万庆园也挂起“经营不当,欠薪歇业”的牌子,十六红、小电灯、高玉贵、二虎旦、赛八百、贺三黑等人各奔东西。父亲就像断奶的孩子一样,成天魂不守舍。不久,从崞县传来消息,那个与九岁红同台献艺的十三旦,在老家被人枪杀了,少年气盛的父亲直奔东山,他要为死去的十三旦报仇。路上恰逢几辆给游击队送军粮的马车,赶马车的汉子忽然吼起了《翠屏山》,他唱的是《杨雄醉归》一段,穿云裂石,字正腔圆。父亲禁不住叫一声好,赶车的汉子笑道,你小小年纪也懂戏?父亲说,听戏还分年龄?那人听罢哈哈大笑。父亲怎么也没想到哈哈大笑的不是别人,正是他久慕其名、访而未得的九岁红高玉贵……
一定是保德州的山药蛋颐养着胡子生厚实宽广的音腔;一定是神池县的胡麻油滋润着青衣正旦如莺百啭的歌喉;一定是五台山醇厚的佛音教化了小丑的插科打诨;一定是雁门关乖戾的风声激荡着大花脸的长拳短打……以至于连年战争也未曾将北路梆子的艺术消弭。1946年,定襄城一解放,赶马车的高玉贵就四处奔走,收拢回诸多歇演的艺人,在旧县衙前的老戏台上为家乡父老排演一出《逼上梁山》,玉梅红演林冲,青衣焦能通演林娘子,他自己反串白脸高俅。
在定襄,说起九岁红高玉贵来,上了年纪的人都能回忆起当年那一场戏。劫后余生的乡亲们,听说高玉贵要搭台唱戏,都携着板凳静坐在三间门脸的戏台下,单等那开场锣嗵嗵嘡嘡地敲起来,人们的脸上重新焕发出对生活的热爱和希冀。那一天,台上唱戏的使出浑身解数,台下听戏的禁不住喝彩连天,台上台下你唱我和,戏子们的一招一式,观众都能道出子丑寅卯来……老人们说,那场戏唱得真是好,可惜就唱了一天。戏班是被卷土回来的晋绥军冲散的,城里城外枪声大作,逃难的人群里,北路梆子四大坤角儿之一的玉梅红孔丽贞不幸被一颗流弹击中……
北路梆子啊,你尽可以忘记那些万人空巷带给你的激情和欢愉,唯独不可以忘记你一路走来的坎坎坷坷,还有血,还有泪。
“山乡庙会流水板整天不息,村镇戏场梆子腔至晚犹敲”—这是写在古戏台上的楹联。北路梆子的戏班从来都是一股活水,流到哪里算哪里,四海为家。早年间续西峰在崞县西社村成立了两个戏班,一个叫大班子,一个叫二班子。他选的角儿也非同凡响,十六红、十八红、八百黑、九百黑、滚地雷、养元旦、白菊花……能唱能打也能逗乐台下的老百姓,他们除了给西社人唱,还要收拾起锣鼓家伙远赴宁武、大同,搅和得关里关外风生水起。
我的北路梆子啊,你是一片烟波浩渺、孕育横澜的湖泊吧?在你微波不兴的湖底下,有暗流鼓荡;你是萦绕在田埂上的一曲天籁吧?一边是庄稼地,一边还是庄稼地。唱戏的不拘是敷彩画面的戏子,也不拘是荷锄执担的农民,那一嗓子透彻云霓的高腔下是东家葫芦西家瓢的五味杂陈,乡村的日子可以不富贵不荣耀,却不可以没有抑扬顿挫的上路戏。《王宝钏》《血手印》《李三娘》《访白袍》……一幕幕古色古香的戏文是乡村永难背离的生活况味。梆子一击,锣鼓一敲,嘈杂喧闹的戏场立刻鸦雀无声。青衣上场,须生下场,老旦登台,花旦下台,流水一样来去,喜为前人喜,忧为前人忧,唱戏的不觉得怎样辛苦,看戏的反哭成一片笑作一团了。听戏的慢慢地听了进去,兀自觉得自己变成穿戏装的古人,以为是怀才不遇的相公呢,以为是抛绣球的公主呢,以为是《十五贯》里的娄阿鼠呢……然后,乡村的天空也古旧的,如铜镜里的模样。
北路梆子啊,从你诞生的第一天起,你就打好了油彩,戴好了髯口,在弦胡笙管乱弹的声浪里粉墨登场了。手擎金瓜,背倚罗伞,滴溜溜一个筋斗云落在台上。仙袂飞扬起唐室的朝衣艳舞,箭板敲击出万马驰骋的大场面,昂扬挺拔的彩腔,清晰稳健的道白,出神入化的水袖,炉火纯青的做派,不正像滹沱河涣涣的河水有时泛滥,有时温婉吗?于是,婉转的旋律,高亢的嗓音充斥了我们生活的每一寸空隙,包括吃饭和睡眠,包括我们生命的始与终。
多少年来“金水桥”下喧哗的护城河一再漂洗着闵子骞的“芦花”寒衣;“五雷阵”的清脆铜音也总能惊扰了埋头算粮的王宝钏。原本就是北方农家炕头茶余饭后的一种享受;原本就是辛酸岁月混沌人生的一种额外补偿。无论夹生野草的青石台阶,无论黄泥滑溜的田间小径,无论麦场,无论井台,眼瞅着七品县令变成断案包公,摇旗的卒子,打扇的宫女,咿呀啼哭的秦香莲,吹须瞪眼的太师爷,都闹嚷嚷顺了百年老墙的裂缝,飘逸到今天的水泥阳台上,时光蓦然老了,老成一缕过眼云烟……
当年看戏的小子摇身一变成了听戏的老翁,老翁含混不清地说他再也看不到北路梆子了,只能抱着戏匣子听。老翁说,如今什么都好,唯独不该把北路梆子给唱没了。这样的话是有道理的,老翁说他年轻时候唱戏的名角儿可真多啊—金兰红、云遮月、水上漂、小电灯,还有后来的二梅兰、狮子黑、白菊仙、筱金凤……可惜一个一个都走了,改行的改行,老掉的老掉,也有实在唱不下去的,再入戏的戏子也不可能永远生活在台上,台下的忧患远比戏台上丰富得多。对于北路梆子的生存,年轻一点的戏子最有发言权,只是他们大都改唱流行歌曲了,也有夹杂在响器班子里跟人跑事宴的,喜宴上唱《算粮登殿》,丧宴上唱《三上轿》……唱着唱着有人就提议说来一段《天路》吧,来一段《青藏高原》吧。
…………
我父亲今年八十有五,他念念不忘的还是当年那个赶马车唱《翠屏山》的高玉贵。父亲说他曾唱着高玉贵的《访白袍》肩挑一根扁担奔赴解放太原的最前线,尽管很快就被一颗流弹打残了左腿,但他依旧在家乡的土地上“嗨嗨”了几十年的慢板花腔,那是一个忠贞不渝的票友剥去戏衣后的精彩清唱啊!我深情地回味这一段父辈们传承北路梆子的坎坷岁月。
北路梆子啊,在我一如白纸的心页上落满你大段大段的滚白,还有你曲折的弯调,流利的夹板。但北方的黄土地上毕竟生疏了你浑厚如黄河一样放纵的声涛乐浪,那一群骨骼粗大的庄稼汉们再也吼不出属于高粱地的纯正的嗨嗨腔。小电灯的光彩黯淡了,九岁红的绕梁之音间断了,宫莺百啭罗袖曼舞的金兰红也老死在了宁武朔州……
在送走小电灯、九岁红、金兰红之后的日子里,酣畅淋漓的北路梆子似乎成了绝响,但我相信,总有那么一天,这块民族声乐的璞玉会重放光彩,无论经歌喧嚣的台怀佛地,还是旧貌换新颜的雁门故关,一定会重新唱起响遏云天的北路梆子,并且经久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