丽词 妙喻 心情——谈《水经注》

古籍中的一些书往往记述古人生活、思想、事件的某一侧面，形式较为单一。另外一些书，则不但叙写了某种真实情况，且又在此基础上融会了自己的心情，使得文字晕染了深厚的心绪情怀，弥漫见识和趣味，味道深郁。仿佛是时间深处不灭的孤灯，捧读之下，就不禁有一番惘惘依依的意绪，难以释怀。《水经注》无疑便是这样的一本书。最使人欣然者，是它的文字，有如串串珠玉，联翩而来，酌收当时民间语言成分，但不失纯净的书面语的格调，并且一直保持活泼泼的体察自然的心境。作者仿佛在用他的笔墨说，生命不论长久也罢，短促也罢，都不必休戚，他的精神已经融会在山川林木之中了。更重要的是，他已经用他陈年美酒般的文字把这种精神复活了。郦道元在写人文地理著作，也是在营造一座绿影照窗的精神别墅。千多年过去，文字的情味仍令人缅怀不已。

“于溪之东山有一水发自山椒下，数丈素湍，直注颓波，委壑可数百丈，望之若霏幅练矣。”（卷三十）“两山相次，去数十里，回峙相望，孤影若浮。”（卷三八）真的是文字似酒，符合地理学旨趣，更不失文艺的兴味，尤其可称道的是这种准确、精练、兴味盎然的文字充溢全书，成为独在的人文自然精神。即使指涉到它的字汇，单独取出，若：诸记纷竞、长津委浪、夕阳西颓、吐纳川流、峻峭层峙、林木萧森、离离蔚蔚……可见字词选择强烈的情绪倾向，闪烁光与影的动感，态势、影像栩栩而出，确乎是山水知己的心情和手段。该书中的巧比妙喻也多不胜数：“黄牛滩南岩重岭叠起，高岩间有石色，如人负刀牵牛，人黑牛黄，成就分明。”这种比喻是连续性的，动感的、彩色的，相当考究，他的方法是记述，他的趣味却是诗意的。

在印刷术空前发达的今天，再来读《水经注》，它的文采，它的文墨工力，不啻如荆棘中见珍珠的眼明之快。余光中先生说他选择一本书，首先要看文字，朱光潜也有类似的观点，文字无甚精彩的书，简直可以不再为其浪费什么时间了。《水经注》这中古时期的经典著作，给我们送来了和自然渊源相融的人文精神，它的文字渗透了美，我们的阅读心情也油然为这姿采横溢的文字所占据、扩展并且弥漫。

一本地理科学著作，同时也是中古时期的文学经典，确乎是令人讶异的事。所谓经典，乃是其中的人文精神任时光的淘洗，仍然历千年而不变色，《水经注》当之无愧。文字工力每每被人视为雕虫小技，实则此中有真意。如郦道元笔下，轻逸与厚重相结合，文字起落裕如，弹力恒久游龙腾蛟般伸缩在历史地理作品中，仿佛清风入室来，看似寻常，实不易到。文采的无可挑剔，越发见其纯净高华。林语堂先生说要新思想，可以到旧书里面去找，《水经注》可作如是观。

［北魏］郦道元：《水经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