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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清福建家族文学研究:以侯官许氏为中心(福建省社会科学规划博士文库项目) 作者:郑珊珊


陈庆元

“螺女江空一派秋,白沙如雪合江流。旗山更在沙痕外,一叶渔舟几点鸥。”这是由135首诗组成的《家山杂忆》中的一首,作者是清代康熙年间的侯官许遇。螺女江、白沙、旗山都是地名。南朝闽江畔已经有“白水素女”(田螺姑娘)的美丽传说,其地名螺洲,江名螺(女)江。水面空阔,闽江北岸,白沙如雪,连绵数里。旗山,在乌龙江(闽江东流,过南台岛一分为二,南流称乌龙江,北流仍称闽江)南岸。沙痕之外,云雾绕山,舞动如旗,更有一叶渔舟、几点沙鸥点缀江面。二十多年前读此诗,深深被许遇的诗情画意所打动。我是金门人,在厦门长大,认识福州的人文自然有一个过程,对这座历史名城的热爱,是渐进式的,如果说有个“节点”的话,或许是从1992年开始大量接触包括侯官许氏的地方文献开始的。这首诗是诗,也是水墨画,多少年来一直深深印在我的脑海之中。

许遇之祖许豸,字玉史。天启元年(1621),锺惺为福建提学佥事,以许豸为侯官庠序之冠,曹学佺以为“观其文,蕴藉已深,火候已到”(《许玉史易经义序》,《石仓三稿文部》卷三)。天启四年(1624)乡试中式,时人称名至实归;这一年,曹学佺长子孟嘉(1601~1629)也参加乡试,虽然落榜,但“心折服之”。曹孟嘉此时年二十四,许豸与孟嘉同为侯官人,同受知于锺惺,又同参加乡试,许豸的年龄应当和孟嘉比较接近,或者稍大。崇祯元年(1628),许豸又下第,与曹孟嘉过吴,购锺惺遗稿以传,不忘师恩如此。崇祯四年(1631)遂成进士。许豸除了《春及堂集》,又著有《易经义》一书,足见其经学方面的造诣。许豸书画俱佳,曹学佺为作《题许玉史册叶》(《石仓三稿文部》卷六)。曹学佺诗云:“应知题雁塔,书法冠群英。”书法冠于当时。该诗又云:“德器浑成美,文章籍甚名。”(《送许玉史》,《赐环篇》下)曹诗作于崇祯三年(1630),即许豸成进士前一年,也就是说,许豸仕宦之前,文名已甚盛。珊珊这部著作,研究明清侯官许氏家族文学,选择许豸为第一位代表作家,一方面,固是许豸活动的年代在晚明;另一方面,作为明清之际许氏“开山”作家,的确有值得研究的内容。作者的选择,无疑是有见地的。

侯官许氏第二代的代表人物,一位是许友,另一位是许珌。许友为许豸之子;许珌是许友的堂兄。许友诗书画皆佳,称“三绝”。许友之后,侯官许氏都以“三绝”传其家声。珊珊此书于许友用力最勤,分析最为精到,而且论述中往往笔带感情。入清之前,许友与诗坛耆宿倡酬,颇得佳誉。非常有趣的是,明未福州一地,不仅有诗会,还有画会;不仅有画会,似乎还有乐会。崇祯十六年(1643),曹学佺三子曹孟济在福州城内西峰池馆开会画,客有陈衎、陈鸿等,许友也与会,且表演击鼓,徐延寿作《元夕集米友堂听有介击鼓醉后放歌七古》(《尺木堂集·七古》)。二月,花朝,许友在乌山开办画会,曹学佺和陈衎都有诗记其事,陈衎有句云:“策杖林中轻霭散,衔杯花下暗香收。空余墨汁金壶泻,难挽寒泉入座流。”(《花朝许有介直书画会石林时久旱同曹能始先生即席赋》,《大江草堂二集》卷六)画会活动,明人别集似较少载述,故拈出,以引起同好关注。崇祯十二年(1639),许友“集同社,合乐击鼓”(《广陵李芳生耳草序》,《大江草堂二集》卷十二)。所谓“合乐击鼓”,当是在音乐的伴奏下击鼓,或者说,是随乐击鼓。这是一次许友组织的、有社友参加的音乐活动,主要表演者也是许友。陈衎有《许有介击鼓行》记其事:“黑圈平正鼍皮颤,双棒交连捷如箭。腕松指紧臂力均,髙下疾舒隐复现。磬筦分明琴瑟调,鼓音起处群音徧。依永和声,百乐君心相通成一片。许郎年少多奇才,酒酣奋击日几回?五丁失魄裂顽石,六龙盛怒驱奔雷。珠丝乱落春莺巧,玉盘忽碎秋猿哀。中边节奏皆有序,傍观但觉心魂开。吁嗟许郎诗画妙,音乐亦能得其要。野夫只解点头看,世间万事归年少!”(《大江草堂二集》卷三)万历三十一年(1603),乌石山神光大社,屠隆“奋袖作《渔阳掺》,鼓声一作,广场无人,山云怒飞,海水立起。”(钱谦益《列朝诗集小传》丁集上“屠仪部隆”条)少年林古度为作《挝鼓行》,名噪一时,惜诗已佚,击鼓者姓名亦不详。四十多年后,许友召集同社,在磬筦、琴瑟的伴奏下,腕肌时紧时松,时疾时舒,着力时重时轻,心手与百乐相汇通,观者无不赞其髙妙。陈衎此诗再现许友的音乐天才,让人叹为观止。合诗、书、画与乐,许友可称“四绝”。

方勇先生《南宋遗民诗人群体研究》,论述了福建的诗人群。比较宋元之际,明清易代遗民文学要丰富得多。可惜福建明遗民文学的研究,不要说群体研究,就是个体研究也仍然处在薄弱的阶段。珊珊此文论述了许友入清之后的隐迹及作品,颇多心得。我们不一定非得去谴责那些仕奉新朝的文人,但对那些崇尚气节殉国者应当给予充分肯定。许友所作《祭倪鸿宝师文》《祭盟叔世培先生文》《祭曹雁泽先生文》等,于大节忠义毫不含糊。《祭曹雁泽先生文》:“先生痛念烈宗崩殂,髯攀莫逮,今幸得从先皇帝埽除山陵,臣之节也,臣应含笑入地,所以投缳从容。死生亦大,在先生绝无瞻顾以视,有其言而无其心,有其心而无其决者,先生加之。宁仅一等,是非大忠而何?呜呼!先生若此,不愧有明大臣矣!”(《米有堂文集·祭文》)许友之父许豸与曹学佺子孟嘉一同参加省试,论辈分,许友要比曹晚了两代,此篇祭文可谓掷地有声。我们似还应当注意到许友之弟许有秩,许友《哭有秩弟》四首有云:“早年勤学道,近年略知兵。”“闻尔如归地,荒山白骨中。一棺春草绿,百里杜鹃红。”“汗青千古事,何以报天公。”“鬼神犹有血,天地岂无情。剑骨争中上,文心属下平。”“野色皆磷火,春声尽杜鹃。夜台麟阁士,同酹一杯泉。”《米友堂诗·五律》)综合以上信息,有秩当死于参军抗清。文心并不重要,剑骨令人瞩目,故得留名于汗青、麟阁。明清易代之际,还有许多类似于许有秩这样的、大大小小的诗人值得我们去认识、去研究,无论是“汗青”“麟阁”,还是文学史,都不应该遗漏他们的名字。

珊珊这部家族文学研究著作,很重要的一个突破点,就是不囿于男性的家族体系。中国传统社会重男轻女,家族谱系只记载男不记载女,反映到近年家族文学的研究,只研究父系的承传,未注意到母系的承传。许氏这个家族多有妻女能诗能文,或许都不太可能进入研究者的视野;如果是甥女、外孙女,就可能被遗弃;不要说外甥女,外孙女,即便是外甥、外孙,因为不同姓,不同“宗”,也有常常被摒弃于“家族”之外。对于侯官许氏家族来说,许氏的女性诗人,外家黄姓诗人,都是这个两百多年间巨大文学纲络的组成部分。此外,许氏妻室,亦有能诗者。缺少了许氏女性诗人参与,缺少许氏外家黄姓诗人的参与,缺少许氏能诗妻室的参与,对这个家族文学的研究无疑就存有缺憾。许友妻是明未文学家黄文焕之女;清代著名诗人黄任是黄文焕的曾孙、许友之外孙,黄任诗的成就很髙。黄任的长女黄淑窕、次女黄淑畹都能诗,甚至黄淑窕之女游合珍、黄淑畹之女林琼玉亦能诗。我们在研究婚姻关系时,较多注意政治上或官场上的结盟,其实明清文人的姻亲关系,还是很重视“文脉”传承的,这方面,我们可以举出许许多多的例子。珊珊的研究突破以父系系统为家族文学研究的藩篱,对我们当今家族文学的研究当有所启示。珊珊这部著作,开拓处还不止于此,许氏园林文化的研究,也有其精彩之处,在诸多家族文学与文化的研究著作中,成绩也是比较突出的。

珊珊和多数博士一样,做研究工作很注意文献的搜集和甄别。许友的《米友堂集》,藏日本内阁文库,几经辗转,才得到照片,很不容易。《箬茧室诗集》,蓉城仙馆丛书,民国阳新石氏铅印本,旧题许友作,经珊珊考订,可能是伪作。珊珊做研究的一个特点,是“勤跑”,即作实地考察。勤跑,包括两方面,首先,是访问许氏后人。访问,不能保证都有收获,如获得意外的研究素材等,但不作访问,心里肯定不踏实。其次,是实地考察。清初,许珌任巩昌府安定县(今甘肃省定西市)知县,珊珊非要了解个究竟不可,于是只身从福建跑到定西。定西学界和民间研究者很惊讶,远在福州的许珌老家会有一个年轻的弱女子也在做这方面的研究,而且从东南跑到咱们西北的定西来。于是为她提供了便利,还专门为她开了座谈会,协助调查许珌在定西的遗迹,使珊珊增强了感性的认识。

福鼎毗邻浙江,明代有烽火寨。烽火寨是福建五大水师要塞之一。福鼎背倚磥磥砢砢的太姥山,面朝浩浩渺渺的东海,珊珊生于斯、长于斯。太姥山虽非五岳可比,但秀出南斗,特立于福建东北。珊珊是少数几位硕博士都跟着我的学生之一。珊珊的研究工作已经起步,且越来越成熟,说不定将来有那么一天,她的研究会备受学界的关注,至少在某个领域有她独特的贡献。我于珊珊有厚望焉。

2015年4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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