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侯官许氏家族发展史
从晚明到清中叶,“侯官许氏,世以工诗画名。闺阁亦娴翰墨,风流儒雅,一时称盛”“闽中以诗世家者,皆称‘许氏’”,并有家集《笃叙堂诗集》传世。据《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记载,《笃叙堂诗集》收录了许氏五代七人的八部诗集,分别是许豸《春及堂遗稿》,许友《米友堂集》,许遇《紫藤花庵诗钞》,许鼎《少少集》,许均《雪村集》《玉琴书屋诗集》,许荩臣《客游草》,许良臣《影香窗存稿》等。实际上,侯官许氏一门中成就突出者绝不仅于此。经笔者考索,光有诗集行世者,自许豸以降,就达十三人之多。而许氏的著述,也不囿于《笃叙堂诗集》中所录,除诗集外,许氏著述还涉及史学等领域。虽然许氏成就卓著,但随着时间的流逝,许多作品亡佚,研究界又缺乏重视,所以许氏反而不为人所知。
本书所研究的许氏兴起于许豸,历时两百余年,文化昌盛绵延六世,最后可考的、影响力较大的文学家为许作屏。现以许豸为第一代,按世代顺序,概述许氏代表人物生平,以展现其家族发展史。
第一节 文献世家开山手——许豸
许豸(?~1640),字玉史、玉斧,号平远。明崇祯二年(1629)加入复社。崇祯四年(1631)进士,历任户部主事员外郎(榷浒墅关)、浙江按察司副使提督学政。曾师从竟陵派领袖钟惺,与当时文坛名流谭元春、张溥、吴伟业、杨廷枢等,以及名臣黄道周、祁彪佳、周亮工等都有交往。因时常奖励后进,提拔新人,明清之际一些著名文学家如李渔、毛奇龄、董说等,均师事之。
崇祯二年(1629),许豸与同郡曾异撰、张利民等入复社。曾异撰(1590~1644),字弗人,祖籍晋江(今泉州)。明万历四十四年(1616)中秀才,崇祯十二年(1639)中举。性耿介,以文章、气节闻名乡里,地方官知其才德,欲荐举为官,他力辞之。著有《纺绶堂集》。亦工书法,草书笔势豪放。张利民(1598~1663),字能因,侯官(洋里乡田垱村)人。明崇祯十三年(1640)进士,授安徽省桐城知县,治行推为天下第一。崇祯十四年(1641)福王立南京,征入朝授户科给事中。未几,南京失守。唐王入闽,复授兵科右给事中兼刑、工二科,转礼科左给事中。翌年,进都给事中兼吏科左,寻迁太常寺少卿。同年八月,唐王败于汀州,利民削发雪峰寺,自称田中和尚,绝口不言时事。清顺治二年(1645),鲁王至闽,以左迁都御史召,不赴,数年后病逝。许豸与曾、张二人应是早年结识。复社是崇祯初年由太仓人张溥、张采等发起的带有政治团体性质的文社,经常举行社集游宴、诗酒酬唱活动。许豸曾在杭州西湖与复社领袖张溥、吴中诗人吴伟业、杨廷枢等泛舟游湖赋诗,他与张溥、吴伟业有同年之谊。许豸与周亮工也有交往,周亮工《尺牍新钞二集》中收有一篇《答许玉史》:“生平谓战胜之业,只有章法。此中山川前后排列于其间,鬼神奔走趋候于其际。一声号召,水行石立,电走霜飞,莫不争至,万举而万当焉。世谛茫昧,造作语句,群儿饼饵,馋嚼相矜耳。”因不见许豸去信,故难以参透此信含义,似谈文章之法。今暂录之,待更多资料发现时详考。
许豸政绩颇丰。中进士后除户部主事员外郎,“榷浒墅关,以羡镪筑塘,民德之”。浒墅关位于苏州西北,为明朝全国七大钞关之一,直接隶属于户部。浒墅关在太湖、长江水域航线上征收船税,扼控往来商船与水路要道乃至沿海港口,因此发展成为吴中第一大镇,被誉为“江南要冲地、吴中活码头”。而榷关主事的权力也颇大,诱惑颇多,为避免贪污,任期一般较短。许豸任职不过一年,却平物价,修石塘,颁义田,廉洁勤政,为当地做了不少贡献,受到百姓称颂,更为道光七年(1827)版的《浒墅关志》列入《名宦》。“后擢宁绍道,增筑郡城,歼海寇陈奇老等。改督本省学政,时有权珰镇浙,豸抗不为礼,士有迎珰者,立挞之。”其干练与刚正可见一斑。崇祯十三年(1640),许豸殁于武林(今杭州)任上。
许豸在浙江为官期间,时常奖励后进,提拔新人。许豸对李渔可谓有知遇之恩。李渔(1610~1680),初名仙侣,后改名渔,字谪凡,号笠翁。生于雉皋(今江苏如皋)。明末清初文学家、戏曲家。18岁时补博士弟子员。明代中过秀才,入清后无意仕进,从事著述和指导戏剧演出。后居于南京,把居所命名为“芥子园”,并开设书铺,编刻图籍,广交达官贵人、文坛名流。著有《凰求凤》《玉搔头》等戏剧,《十二楼》《无声戏》等小说,与《闲情偶寄》等书。明崇祯八年(1635),二十五岁的李渔到婺州(今金华)参加童子试,受到时任浙江宁绍道提学副使的许豸的赏识,许豸还特意将李渔的五经试卷刻印成专帙,到州县视察时,常常将专帙示人,并赞说:“吾于婺州得一五经童子,讵非仅事!”时隔四十年后,康熙十三年(1674),许豸次子许宾亦到浙江为官,遇见李渔,提起往事,并取出专帙,邀李渔为《春及堂诗》作跋。李渔深受感动,恭设灵位哭祭,并作《春及堂诗跋》云:“盖春及堂主人非他,乃予一生受德最始之一人也。”又在《与许于王直指》中称:“某受先夫子特拔之知,四十年来报恩无地。……夫子诗文,从无门人作序之例,以序比弁首,是加履于冠之上也。不得已而应命,其惟跋乎。敬草一通呈上,乞严改而痛削之。”恭谨之态、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除了李渔,董说也对许豸的赏识感念不忘。董说(1620~1686),字若雨,号西庵、月函、漏霜老人,浙江乌程(今吴兴)人。明末清初文学家。明亡后改姓林,又名林胡子。幼年聪颖,曾受业于张溥,后加入复社。一生好学,多才多艺,其诗清淡荒远,擅长草书,通晓经学。一生著述繁富,有一百多种,然今多不传。行世而影响较大的是他创作的小说《西游补》。董说《丰草庵诗集》卷五《阅许有介米友堂集感书》:“身是君家弟子员,喜看绝藻又空群。新裁钓笠酬知己,曾著青衫论古文。斗酒未浇南越土,瓣香遥礼海天云。只应地下还怜我,丰草千篇拟自焚。”自注曰:“玉史先生往督学两浙,余以古文见知。”诗中明显可见董说对许豸的怀念、尊敬与感激之情。董说长于古文,颇受许豸赏识。崇祯十三年(1640),许豸就曾命董说代作《王按台两浙观风录序》。
毛奇龄少时曾从许豸问学。毛奇龄(1623~1716),与兄毛万龄并称为“江东二毛”。原名甡,又名初晴,字大可,又字于一、齐于,号秋晴,又号初晴、晚晴等,以郡望西河,学者称“西河先生”。浙江萧山人。经学家、文学家。明末诸生,清初参与抗清军事,流亡多年始出。康熙十八年(1679)荐举博学鸿词科,授翰林院检讨,充明史馆纂修官。数年后病假归不复出。治经史及音韵学,著述极富。所著《西河合集》分经集、史集、文集、杂著,共四百余卷。康熙十九年(1680)他来福州就住在许豸之孙许遇的紫藤花庵,并作《客福州访许不弃郡丞园居蒙留饮数日即事书壁》四首收入《西河集》第一百七十二卷。
许豸诗书画皆擅,对于许氏一门的世家繁荣,有着开山之功。许豸在当时有一定诗名,王渔洋誉其诗为“温文尔雅”。黄文焕曾称其诗:“五律声调委婉,趣味澄幽,诵之如流水平桥,佳趣自在。”如《建州逢陈德辉》:
已分别离久,何期此地同。西城山路近,南浦野桥通。
信宿情何极,他乡岁欲终。维舟无限意,相对有飞鸿。
他乡遇故知的喜悦、分别时的思念、对家乡的依恋,都在诗中真情流露而出。尾联的“维舟”与“飞鸿”更是表现出绵绵不尽的情思。再看两首送别诗:
送友之琼州
匹马珠厓路,须防瘴岭云。蛮童青箬笠,黎女绿蕉裙。
潮有东西候,时占朔望分。临岐还把臂,不敢说离群。
春日送客
春光初荏苒,客路惜分携。露湿莺花重,风吹燕麦齐。
孤灯茅店里,残月柳桥西。别思千峰外,猿声不住啼。
两诗都用字工整雅致,前一首通过对朋友将要前往的琼州作了一番想象,表达出对朋友的担忧与挂念,尾联欲语还休地道出离别意,耐人寻味。后一首先细致描绘了分别时的景象,用明媚的春光凸显离别的忧伤,而后想象离别后的情景,用“孤灯”与“残月”的凄冷意象表达了作者孤独落寞的情思,尾联更进一步地表现出作者的依依惜别之情。
许豸年轻时曾在石林读书,喜欢那里清幽的环境。出仕后用官俸买下石林南部的一片地,开始构筑别墅。他在石林刻有“松岭”二字,又以草书刻诗一首:
荒畦随意构,爽嵦顿开颜。缺径凭花补,回窗倩竹关。
烟容凝石浅,山色到门闲。徙倚危阑畔,潮来浦几湾。
从诗中可以看出,石林别墅此时还在初创阶段,许多建筑还很简陋,但丝毫不妨碍作者享受山林之乐。买下石林,也算是许豸一遂宿愿了。另,其《登名山室》也显见对自然山水的热爱:
梅花历乱在岩扉,鸟道幽深转翠微。
满院白云禅榻冷,半山残雨水帘飞。
猿盘古树窥僧灶,叶落香坛点衲衣。
不用虎溪遥送客,庐山高士已忘归。
名山室在永泰高盖山下,又称“名山寺”“名山院”,始建于唐朝文德元年(888),为福州著名的胜迹。作者生动而细致地描写了梅花盛开、苍翠幽微、细雨迷蒙、猿猴活跃的山寺景象,最后用“虎溪三笑”的典故,表达出自己对自然美景流连忘返之情。虎溪在庐山东林寺前,相传东晋名僧慧远居东林寺修行,三十余年不下山,送客不过溪。一日陶渊明与道士陆修静来访,谈笑甚欢,相送时不觉过溪,山虎吼叫不已,三人大笑而别。后人于此建三笑亭。这是后人杜撰的故事,用以表现儒释道的融合。许豸采用这个著名的传说,又以“庐山高士”自比,恰如其分地表达自己从山水与佛理中若有所得的心情。
许豸有一首怀古诗也写得不错:
越王台怀古
雄图消歇暮潮西,烟浸长桥柳叶齐。
废井草生龙已去,荒台花落鸟空啼。
江喧钓碣闽关险,雨暗穹碑汉篆迷。
千载登临遥极目,海天空阔雁行低。
越王台又称钓龙台,位于今福州市城南大庙山上,高高屹立于闽江边,自然景观甚佳。相传古越王余善曾在此处钓得白龙,并以此为祥瑞,于该处建筑坛台,又大造舆论,以真龙天子自居,自称东越“武帝”,恃强据险,公开与汉武帝分庭抗礼。钓龙台旁还有一钓龙井,《闽都记》载:“庙故有井,通江潮,其深叵测,有龙居之,祷雨屡应。”相传山上庙里的和尚用新置的水桶打水,往上拉时感到越来越重,霎时天空乌云翻滚,和尚以为天要下大雨,则赶紧把水桶往上拉,这时吊桶里有一条粗大的铁链变成一条龙冲上空中,而后云散天开,和尚才醒悟。许豸站在越王台上,思绪翻涌,联想到古代众多的历史与传说,不禁感慨万千:余善与武帝抗衡的“雄图”早已“消歇”,钓龙井里的龙早已飞走,留下荒草丛生的废井,而越王台历经千年岁月早已荒置,唯有花鸟在此停留,闽江滚滚,碣石耸立,仍可以为天险,但记载了历史的汉碑久经风雨却已文字漫灭,千年来唯一不变的,大概是海天空阔,大雁低飞。诗中描写了历史的沧桑变幻,感慨兴衰,富于情韵,风格雄浑沉郁,缅古思今自然交织,又带有几分耐人寻味的哲理意绪。自古以来,许多诗人都曾登临过越王台,写过怀古诗,而许豸此篇足以超越大多数作品,成为难得的佳作。
梁章钜称许豸诗:“格调平稳,集中诗多类此。然往来唱酬者率皆名流。”这个评价还是比较公允的。
许豸擅书画,许氏的诗画传统和他的影响是离不开的。梁章钜评《许玉斧草书轴绢本》云:“福州以许姓为文献世家,本朝瓯香、月溪、铁堂、雪村诸诗人皆衍其门风,累世擅三绝之誉,闺房亦工诗画,至于今未艾,风流文采,蔚于海滨,实以玉斧为开山手。此幅行书七言截句一首,后题曰仙桥柳色。盖亦自写所作,用笔如天马行空,毫不依傍宋四家门户。在明季书品尚就张二水、王孟津之右,惜书家著录均未之详也。”张二水即张瑞图(1570~1641),字长公,又字无画,号二水,别号果亭山人、芥子、白毫庵主、白毫庵主道人等。晋江人。万历三十五年(1607)进士。著名书画家,时人将其与邢侗、米万钟、董其昌并称为晚明“善书四大家”。对日本书坛影响甚大,日人称其书法“气脉一贯,独自风格”。王孟津即王铎(1592~1652)字觉斯,号嵩樵,又号痴庵,别署烟谭渔叟。河南孟津人。明天启二年(1622)中进士,累擢礼部尚书。入清官至大学士。其诗文书画皆有成就,尤其书法独具特色,世称“神笔王铎”。梁章钜将许豸与此二人相提并论,可见其对许豸书法推崇备至。另有不少史籍记载许豸善画松石,然今许豸书画作品皆不见传世,难以评价,殊为可惜。许豸在书画艺术方面的才华也为后人所承袭,终于成就了许氏的“累世擅三绝之誉”。
许豸是许氏累世昌盛的奠基人。他的兴家之道,即科举入仕。这是其后人,也是隋唐以来中下层知识分子建功树业、获取名利、光宗耀祖的最有效途径。尤其在明清时期,一般文人的学识、才华要得到社会的公认,科举入第几乎是唯一的机会。因此,为了跻身仕宦,为了实现个体价值,为了提升自己和家族的社会地位,广大士子苦苦研习举业,大多数家族教育都以科举为导向。在许氏家族中,也体现出这一点,我们在许氏诸人的诗文中屡屡见到他们寒窗苦读、“公车北上”的科举之路。许豸的成功入仕为后人树立了楷模,许氏绵延数代的文化盛况都是沿袭了许豸的成功之法,最后许氏没落的重要原因也在于科举失利。也可以说,许氏是明清时期许多文化世家的缩影。
此外,许豸喜好交游,这一性格特点也融入许氏的基因。许氏诸人好宾客,好交游,延请各地友人在宅第园林中雅集,游历各地广交诗友,频繁的文学活动丰富了他们的创作,促进了文学交流,也提升了许氏家族的文学地位与影响力。
许豸邀明代著名书画家董其昌为家宅许厝里题“笃叙堂”匾额悬于大堂。而许豸购置的乌山石林别墅,经几代子孙许友、许遇、许鼎的不断修缮、扩建,规模越来越大,成为福州著名的文学雅集胜地。而且,许友和许宾,孙许遇、曾孙许鼎和许均,玄孙许良臣和许荩臣等,都在石林读书,留下许多诗作,传为佳话。所以,许豸的文艺修养和生平经历,给许氏一门带来了巨大的财富,他本人对许氏有着不可磨灭的卓越贡献。
第二节 世变下的遗逸与仕宦——许友、许宾、许珌
许氏第二代可知的有许友、许宾、许珌、许珝、许瑨等人,其中以许友和许珌的才华最为出众,名声亦最显著,关于许瑨的资料则非常少,仅知其字同玉,崇祯中诸生,“与彭善长、陈日洛、许瑨、卞鳌、曾灿垣、林伟俱有诗名,称国初七子。……性率真,耽山水,学贯经史,诗工典丽,殊有风人之致。……七子诗以曾即庵为最,许同玉次之”。郭柏苍、杨浚汇编的《全闽明诗传》中收录了他的《登剑州城楼》《同陈总戎游梅岩》两首诗,两诗皆有悲壮之气。而许珝则除了字文玉外,余皆不详。
这一代的许氏诸人正逢明清鼎革,时代巨变对他们的个人生活和许氏家族的繁衍都造成了重大影响。许友以故家子弟自居,入清不仕,大隐于市,但他交游广阔,诗书画三绝,名盛一时。许宾和许珌则对清廷的功名仍孜孜以求,许宾仕途颇为顺遂,官至监察御史,并为家族下一代的教育和培养提供了很多帮助;许珌几次进京参加会试,却未能上榜,晚年以举人出任甘肃安定知县,官不到三年因为民请命得罪上司被罢职,最后客死陇上,但许珌在安定的惠政却使他流芳数百年,当地百姓为他修墓和祠堂,今天的许珌墓更是被扩建为纪念馆,并被命名为“甘肃省廉政教育基地”。这几位许氏子弟在世变之际的艰难抉择,从道义上都难以评断,但在今天看来,至少都是有助于许氏家族的传承与繁荣。
一 逸品传书画,余风付子孙——许友
许友是许豸长子,以诗书画三绝享誉当时,是许氏家族承上启下的关键人物。
1.生平概述
许友(约1615~1663),原名寀,曾名宰。“有忌者谓其所改名犯家讳,以不孝闻之学使者,盖闽音豸与宰呼同,亦大可噱事也,遂更名曰友。”字有介,又更名为眉,字介寿、介眉,号瓯香,侯官人。明崇祯间举孝廉,以诸生终,入清不仕。
许友资性颖异,疏旷不羁,自命晋人。日娱山水,与僧仆为友。精于草书,善画枯木竹石,诗尤孤旷高迥,时有“三绝”之誉。许友早年家境宽裕,生活奢靡。顾景星《白茅堂集·许有介诗集序》云:“崇祯时,闽以僻境宴安,风俗华侈。有介家既给足,娈童舞女,诗酒谈讌,无虚日。任侠结纳,轻视一切。……长不满六尺,肥白如匏,谈笑风发,酒酣操楮,笔墨饱腾。或为诗词,或画枯木竹石,奕奕有致,比之襄阳、眉山。顾胸中常郁促不平,若圈鹿絷鹤,怦怦怫怫不乐生者,则不善世故也。然而风流自胜。”周亮工《书许有介自用印章后》中亦有对许友为人有生动描写:“君大腹,无一茎须,望之类乳媪,面横而肥,不似文人。……君既负盛名,闽士多造之,恒不报谒,亦不省来者为谁。以故,人多憾之。即与君暱者,亦退多后言。君但自放于酒,一切弗问也。”从这些记述中,我们可以看出许友身形矮胖,肤白无须,性情爽朗,好诗酒,任诞不羁,颇有魏晋风度。
从父亲许豸处继承来的石林别墅,经许友精心修整,增置亭台,疏泉刻石,成为明末福州著名园林。许友在园中标明诸名胜,大书刻于石壁,还撰写《石林自记》,并以松涛阵阵而易名为“涛园”。又建“箬茧室”,长丈余,读书其中,并作《箬茧读书图》,题诗记其事。于园中栽种松竹梅菊等,邀诗友社集其中,吟诗作赋,留下了许多吟咏山林之作。
入清后,许友绝意仕途,愈发孤高,大隐隐于市,心无牵挂,时常游山水,访旧友,组诗社,作书画,怡情养性,不问世事。陈梦雷《许母黄孺人传》称:“国朝鼎建,有介先生自以故家子弟,遂自放于诗酒文章。又天性倜傥,不问家人产业。”
顺治五年(1648),许友与时任福建按察使的周亮工订交,常于米友堂内谈诗论画,交情甚笃。周亮工有诗《与有介》:“戊子之夏相与友,至今郁郁未成还。乱里真难此一日,人生能得几十年。江南移家欲更去,茅屋分人懒自全。老夫终亦欲归尔,恋君酒美不须钱。”又有“疏狂独爱许瓯香”句,可见赏爱之深。顺治十二年(1655),周亮工被劾。顺治十五年(1658),周亮工被逮入京,受株连者千余人,福建有百余人遭逮入京赴质,许友亦在其列。直至顺治十七年(1660)六月,许友才无恙返乡。但经此冤屈,家道衰落,穷困窘迫。这一人生突变,使许友变得愤世嫉俗,画风也发生了明显转变,改画枯木寒鸦,形态苍凉,以泄胸中不平之气。出狱三年后,许友抑郁病终,享年四十余。
许友在明末清初享誉天下,钱谦益《吾炙集》:“坛坫分茅异,诗篇束笋同。周溶东越绝,许友八闽风。世乱才难尽,吾衰论自公。水亭频剪烛,抚卷意何穷。”朱彝尊《静志居诗话》:“先生才兼三绝,名盛一时。愚山最爱其诗,录之入《吾炙集》,要其篇章字句,不屑蹈袭前人。正如俊鹘生驹,未可施以鞴靮。”“愚山”应是“虞山”,即钱谦益。王士禛《渔洋诗话》:“‘野航人远雁声低’,侯官许有介句。”查慎行《题许有介先生册子》诗云:“事出先贤传,名从独行敦。眼看耆旧尽,心慕典刑尊。逸品传书画,余风付子孙。淋漓浮墨汁,中有不亡存。”被诸位文坛巨匠推崇至此,可见其名重。
2.书画成就
周亮工《印人传》云:“予尝评君酒一、次书、次写竹、次诗文。”客观地说,许友的书画成就确实比文学成就要高出一些。在许多书法史、绘画史著作中,许友都占有较为重要的一席。
许友的书画成就很高。一方面,家学渊源,自幼受许豸书画的耳濡目染;另一方面,他转益多师,不断追求艺术上的突破。许友年少时曾随父许豸在浙江生活,深受江浙一带文化熏染。曾师从绍兴倪元璐学书法,初喜诸暨陈洪绶书风,后慕宋书法家米芾之书法及为人,变而从米,并造米友堂祀之。黄仲霖见曰:“小子遂敢友米耶?”许友推崇米芾,但实际上受王铎的影响最深。转益多师后融汇诸家,一以己意行之,开创个人风格,遂臻妙境。
图2-1 许友书法
许友长于行草,不同于同时代之人,不是拉开字的间距,而是在行与行之间缩小了空间,让笔画在字与字之间自由地穿插,跳跃起伏,行内因笔法和字形的复杂多变而呈现跌宕起伏的变化,而字体大小的突兀变化、行轴线的扭动、笔触的轻重变化都被极力夸张。他采用横无行、纵无列的布局章法,曲线的表现形态,虚实相映,刚柔相济,一任挥洒,气度昂扬。他的书法在书法史上有重要地位,对日本的书法影响尤其深刻,被载入日本的《书道全集》《明清书道图说》等,深受日本书道界的喜爱,其追随者甚至形成一个流派。不少作品还被日本藏家收藏,视为精品。台湾也有书评家认为许友是米芾的传人,上承唐代褚遂良乃至晋代二王的书风,是传统古典书法的里程碑,超越同代书法家张瑞图、王铎的成就。
如果说许友的书法风格的转变定型是其艺术创作水平的不断创新提高的结果,那么他画风的重大转变则与人生际遇有着极为密切关系。
许友善画竹,墨竹枝叶不多,气势勃郁,有逸致,小竹仿管仲姬,嫩枝细叶,恣意横生。曾自镌“许友画竹”章,每画竹即用之。然而因周亮工故遭清廷羁押后,许友经此无妄牢狱之灾,将一腔不满都由笔端发泄而出,不复画竹,改画枯木寒鸦。周亮工《读画录》曰:“因予累至京师,渡河而北,不复画竹,忽放笔为枯木寒鸦,苍凉之态,不可把视,盖无聊之气,一寄于此耳。”许友被押上京时曾做《群鸦画寒图》,周亮工为之题长诗云:“许生画竹竹尽情,许生画鸦鸦有声。”林纾曾见过许友的山水画和人物画,并评价道:“山水树石似石田,而人物则仍元人家法粗中有细,良非庸手所能梦见。”许友的书画和文学在风格上有相通之处,互相参照,可较为全面地认识其精神气质和思想境界。
许友现存的书画作品,有不少分布于海内外,以日本所藏居多。据笔者考索,传世作品大概有:《草书轴》两幅、《行草诗卷》《松石图轴》《行草书信札》,现藏福建省博物馆;《七律二首》,现藏首都博物馆;《铜陵道中五律五首草书册》,现藏日本东京国立博物馆;《草书五律扇面》,现藏日本京都博物馆;《枯木竹石图》,现藏日本泉屋博古美术馆;《草书立轴》,现藏日本泉屋博古美术馆;《题画诗立轴》,现藏日本澄怀堂;《红桥觅酒诗立轴》,现藏日本澄怀堂;《七绝二首立轴》,现藏日本澄怀堂;《七绝草书扇面》,现藏日本澄怀堂;《草书立轴》,现藏台湾何创时基金会;《咏樵诗十六首诗册》,现藏台湾何创时基金会;《行草三体诗卷》,现藏台湾何创时基金会。还有《江山钓矶图》《社集蜃舫草书诗轴》等多幅书画为海内外收藏家珍藏。
二 许宾
许宾(?~1678),字于王,许豸次子。恩贡生。曾任清流训导,“讲学明伦,尤汲引善类,孜孜如不及;被容接者,如坐春风”(《汀州府志》卷二十《名宦》)。入清后,“擢肥城令,有捕盗安民功,行取补监察御史,按两浙盐政,以清节著闻”(乾隆《福州府志》卷五十)。可见许宾为官政绩不错。然而,身在明清易代之际,许宾也像同时代的许多文人一样,面临着出路的困难抉择。郭白阳《竹间续话》卷一则记载道:“宾,入清顺治辛卯(1651)举孝廉,官至御史。相传友以弟宾应清试,耻之。宾亦内疚。同居出入,不敢过友所居之拜云楼。于楼下特凿便门以出入。”
许宾与李渔交好,康熙十二年(1673)与李渔在京结交。次年于杭州请李渔为许豸《春及堂遗稿》作序。李渔写了一封信《与许于王直指》,信中曰:“某受先夫子特拔之知,四十年来报恩无地。都门获遇老祖台,重加拂拭,可谓幸矣!彼时又以未详家世,蒙昧上交,对伯鱼而不知为圣人之子,竟作通家孔李之称谓;若非以《春及堂诗》索序,惊识姓名,则至今犹在梦中。……虽蒙老祖台汪洋大度,宥以不知,其如清夜扪心,终难自恕何!”可见,李渔在北京主动与许宾结交,其时并不知许宾乃许豸之子。直到许宾请李渔作序,李渔才知道这一层关系,对许宾的感情益发深厚。李渔曾写过一首七言古诗《赠许于王直指(时视鹾两浙)》:“重来访友西湖滨,湖滨车马如云屯。车是兵车马戎马,六桥凄绝无行人。民苦征徭官苦饷,谁为地主来相亲。中有一人官直指,怜才治乱皆如此。有辖偏于冗处投,啸歌不为呻吟止。绨袍恋恋故人情,诗酒翩翩名士轨。他人于此羡高风,我独由之征素履。处安不喜危不惊,英雄雅量无纷更。弄兵潢池何足虑,谢公决胜由棋枰。待人事君冋一则,不弃贫交宁负国。伫看飞挽足军储,转饷萧何功第一。天将鼎鼐付他年,先取盐梅试今日。”从诗中可以看出,这一时期的杭州,社会秩序还未完全恢复,兵车戎马还随处可见,人民生活还比较困难,但许宾雄才雅量,指挥若定,一方面政绩卓越,另一方面也注意奖掖人才。李渔通过诗歌,对许宾的文韬武略表达了极高的赞扬与敬佩。
史料对许宾的记载并不多,也没有发现许宾的文学作品,无法对其作进一步地了解,殊为遗憾。据其好友孙学稼《鸥波杂草》第六册《重九后一日途次闻许于王讣》,宾卒于康熙十七年(1678)。有一子字锦雯,名不详。
陈梦雷《许母黄孺人传》记载:“岁辛亥(1671),不弃省其叔父侍御公于京师,遂入国学读书。不入亦补弟子员,文声籍籍。”在许友去世后,许宾承担起照顾年少的许遇、许迈兄弟俩的责任,许遇得到机会入学国子监,获得了良好的教育,这为许遇后来的入仕奠定了基础,也为侯官许氏的继续发展提供了条件。
明清世变之际,生灵涂炭,民生凋敝,许多文化家族在战乱中衰落、解体,而许氏却在清兴明亡之后,仍维持文化昌盛,这其中,许友和许宾的作用是不容忽视的。虽说兄弟二人在明清鼎革之后,一个选择遗逸,一个选择出仕,但他们都以各自的能力和方式守护了家族传统。许友以其才华和名望提升了许氏的地位和声望,许宾则在许友身后关照、提携许友后人迈向科举,取得功名,重振家风。在这两兄弟的共同推动下,许氏终于顺利度过世变的种种波折和困境,其家族文化继续走向繁荣。
三 闽海奇人许夫子——许珌
陈衍《闽侯县志·文苑》谓:“豸群子弟以才名一时,曰友,曰珌,其最著也。”许珌在许氏第二代中文学成就仅次于许友。
许珌(1614~1671)字天玉,号铁堂、星亭、天海山人。有《铁堂诗草》。许友族兄,许友有《招陆违之陈昌箕陈开仲徐存永涂子视谢尔玄家天玉小斋看梅适栎公至》《天津河上遇天玉》《天玉伯氏下第后浪游中州寄此慰怀》等诗,皆是写许珌的,可见二人兄弟情深。
民国《福建通志·文苑》载:“珌性豪侈,裘马金钱,缘手立尽。”许珌性情豪爽,颇有世家子弟之风。关于许珌在明朝时的情况,现存材料不多,仅知其在明崇祯十二年(1639)中举。入清后,许珌表现出强烈的入世之心。据其《铁塔寺作七歌有序》,“慈父见背岁改元……此时海氛家难作……”,其父在明清之际逝世,而家境亦在世变中衰落,以至于“咄咄天壤饥乞食”。另外妹夫遭牢狱之灾,“每欲救之囊无钱”。或许正是为生存所迫,许珌在母亲“昨日来书教勿仕”的情况下,仍屡屡进京应试,只是从未中榜。清顺治十五年(1658),许珌北京待选时,认识了不少名士。与桐城方文及待选诸友陆卿等交游,又与到京参加殿试的王士禛订交,经常唱和往来,曾同赋《双松歌》,一时齐名并称。王士禛对许珌颇为推许,在《慈仁寺双松歌许天玉》诗中赞道:“千秋万岁知者谁,闽海奇人许天玉。”当年秋天,许珌又与王士禛同游济南诸名胜,写下诸多纪游诗。许珌后来在《访王贻上于慈仁寺双松下仝作歌》中补序道:“亡何,仆有济南之游,贻上亦请假归里门。鲍山郯水之间,二人相视而笑,因登白雪楼,唱予和汝,真有挝鼓横槊之风。斯时也,敢谓两雄并遇中原哉!”这一年,许珌与王士禛唱和同作颇多,内容也颇为丰富,除《双松歌》外,二人都作有《洗象行》,描写皇宫为大象洗浴的壮观景象和众人围观的热闹场面;许珌《武部谒杨公椒山祠三首》和王士禛《武部谒杨山先生祠》,乃二人同谒明代著名谏臣杨继盛祠所写,表达对前朝忠烈的景仰之情;许珌《题方尔止文姬人抱鸳图》和王士禛《为方尔止题姬人抱鸳图》,乃同为方文《姬人抱鸳图》题诗;许珌《登华不注》和王士禛《华不注》,则是二人同游济南时所作,乃纪游诗。此外,许珌《铁堂诗草》中还收有《燕集宋友鸿寓斋即席和王贻上四首》《贻上招游趵突泉三首》《秋日客济南同王贻上游华不注诸名胜限用清波收潦日华林鸣籁初韵》《秋柳和贻上四首》等,都说明了二人之投契。
顺治十八年(1661)春,许珌再次公车北上,过扬州,又与周亮工、徐延寿等名士游。王士禛时任扬州推官,许珌与之相见时,告之旅资匮乏。然王士禛亦无钱,其妻张宜人慷慨解下手上金镯以赠。许珌作长歌《广陵岁寒行酬贻上》记此事,诗中赞王士禛与张宜人曰:“使君清名世所无,条脱双遗宝光紫。虫须鸟翼嵌乌丝,戗漆施铅图百子。此物自是内闺珍,廉吏倾囊至钗珥。夫人中丞之女孙,名阀咏雪称贤媛。视墉发笥佐君子,使君乃得追平原。……何期闺阁有祖风,肯散香奁助交际。感激悠悠岐路人,祓佩岂是寻常惠。”后王士禛于张宜人逝世后作《悼亡·哭张宜人作》及《诰封宜人先室张氏行述》中皆提及此事。
清康熙四年(1665),许珌出任巩昌府安定(今甘肃省定西县)知县。临行前,王崇简、龚鼎孳、蒋超、徐学乾、程可则、魏学渠等俱赋诗送行。
在安定任内,许珌清廉自持,济民助学,断案如神,卓有政声,有“许青天”之誉。《安定县志》称其“居官清慎,爱士重学而尤倜傥乐施,虽妇孺能道其廉明”。根据孙学稼《鸥波杂草》中《同姚培公集许天玉署中看晚菊》《与杜正言孙伯麐皆安定人夜集许天玉署中》《与许天玉对雪有怀许漱石》《与吴岱观集饮许天玉署中因送岱观之西凉幕府》《许天玉招同林宗一王叔绪王平甫刘大生孙伯麐夜饮眷西楼》等诗,可知在安定任内,许珌与同乡好友孙学稼还常常召集当地诗友社集,一定程度上带动了当地的文化发展,也促进了闽中与陇中的文化交流。
但是,安定地处西北,清初的反清势力在这一带也连年起兵抗争,直至顺治十年(1653),清军才完全控制这一地区,连年的征战使得民生凋敝。而且此地自然灾害较多,地震、洪涝、大旱等屡屡见诸史志。在许珌任内,正逢连年大旱,民不聊生。康熙六年(1667),他上疏请求赈灾减赋,得罪了上司,反遭革职。罢官后,一度客居甘肃提督张勇府上,并作《河西铙歌》十二曲献之,备受张勇称赏,“金钱裘马之赠,辉奕道路。铁堂固亢爽,缘手立尽,无所吝惜”。曾流寓临洮,以卖字、教书为生,又因无嗣,乏人照顾,娶一老妪相倚。王士禛《寄许天玉》中有句:“许生潦倒作秦赘,岑牟单绞渔阳挝。”后一句用的是祢衡的典故:岑牟是古时鼓角吏的帽子,单绞指苍黄色的单衣,曹操曾命祢衡着岑牟单绞于宾客前鼓《渔阳三挝》,祢衡从容鼓毕,面不改色,曹操笑道:“本欲辱衡,衡反辱孤。”王士禛以此喻指许珌虽穷困潦倒,却不移其高洁品质。最后,许珌终因贫病交加,颠沛流离,无法回归故乡,于康熙十年(1671)客死陇上。当地老百姓将其安葬在安定县东山之麓,岁时祭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