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失日本·之三 她打死了她的丈夫
讲了陈林菲的事之后,无意识中我就自然而然地修改了另一篇稿子,我并不是说两篇稿子中有什么联系,更不希望如此,但它们毕竟有相同之处。其实,这本书的内容都有其相似之处,只不过,这两篇稿子之间的相似之处更多一点。
我坐的飞机在札幌新千岁机场降落了,我是去札幌的一所监狱,去采访刘丽的——2003年5月,她打死了比她大二十六岁的六十六岁的日本丈夫。我是以书信的方式先与她联系的,我介绍自己,并准备以朋友的身份见她,我希望她能对我说出事件背后的东西,她通过警方爽快地答应了。进了监狱,我不免有些害怕起来,我是第一次见“杀人犯”,其实也是第一次走进监狱,好在这所监狱比较卫生、安静,我也没有听到想象中的声嘶力竭。
我们隔着一个长桌坐下,在警察的视野下开始了第一次谈话。
“你是第一个以朋友的身份来看我的。”她一开始就说,“不过,你没有必要动这样的脑筋,我也会对你什么都说的,我太寂寞,想找人说说话,现在很少有人来看我了,就是出事的那几个月,有警察、检察官、记者密集的提审和采访,他们把事情都搞清楚了,就不来了。”
“我只是想与你聊天。”我说,“你父母和兄弟都没有来过吗?”
“我家在农村,在安徽与湖北交界的大别山区,哪里有钱来啊?”
我仍然仔细端详着她,似乎想找出“杀人犯”特别的地方,然而我没有发现什么,她长得并不凶恶,也不丑陋,当然也不漂亮,头比较小,身体就显得胖了些、大了些。只不过脸显得苍白、细腻,这仅仅是关得过久的原因吧。
“你怎么不说话,你不就是来采访我的吗?我是第一次见到你这样的记者。”她口气中根本就不接受我这位朋友,她迟疑了一下又说,“你说你要做我的朋友,还不如给我带一些东西,我已经厌烦了监狱里的东西。”
“你需要什么,我下次来的时候给你带来。”
“你还会来?”她怀疑地看了我一眼,“如果你要来,你给我带点什么,就算我们做点交易,这里的日子难熬,你把你写的书带一两本给我看,要中文的。”
我的脸红了起来:“我现在是第一次写书,我可以带别人写的书给你。”
她随后开始聊起了她的事,但我还没有明白或者理清头绪,会见的时间就到了,我得走了。
下一次去时,我向警方申请对她进行长时间采访,得到了批准,我才得以走进她的牢房,随即牢门关上,我这才略微体会到了坐监狱的滋味。我给她带去了许多吃的东西和用的东西,包括一些女人用的东西。她对每一件东西都翻来翻去地看,检查是否是新的?是否是不好的便宜货?随后她才把它们仔细放好,坐在了我的旁边,与我谈话了。其间,还重新拿上我送她的镜子,在自己眼前晃动着,才继续与我说话。
我共去了监狱三次,才获得了她较完整的故事。
一、她被她的经理骗了、卖了
她二十岁的那一年,在农村嫁过人,因为没有生孩子,五年后被丈夫抛弃了,离了婚,就与家乡人一起到珠江三角洲打工。她们村里很穷,村里就一条黄泥公路通向大山,下雨就走不得车了。平时,也就只有村里的一个人买的旧“双排座”(汽车)上下,运货、运人,驾驶员的座位下还放着锄头和铲子,遇上路上坑大一点儿,就要下来填,之后再慢慢走,十几公里的路要开上1个小时。所以种出来的东西要是拉出去卖,运费会很贵,东西又卖给谁?拉进村里卖的东西也很贵。那种日子怎么过啊?所以年轻人都去外面打工去了,就剩下年老的人在家种地,一到晚上九点,他们就排在村里唯一的电话旁边,守着在外地的儿女打来的电话。可到外面又能干什么呢?大部分人是在工地上挑抬(东西),或者就是没日没夜地倒菜卖,或者拿着几件质量很差的小东西沿街叫卖,对于女人,做保姆的都算幸运的了。她的运气更好一些,因为念过初中,可以到饭店当服务员。但她打了八年工,都已经三十多岁了,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再结婚。平时她也为自己今后的归宿着急,但不管怎样,她是决不回到农村去的,她死也要死到外面。
她是被“卖”到日本去的,四百五十万日元(不包括她家里收受的一部分钱财)。只不过与拐卖案件不同,她预先知道是到日本当别人的媳妇,知道要嫁给比她大很多的男人,也履行了正常的出境手续,只不过她不知道介绍人向对方要了那么多的钱。一桩普通的国际婚姻,就成了买卖婚姻。
那是1999年7月上旬,广州的天气异常地热。她打工的那家饭店,白天来吃饭的人都很少,仿佛几只苍蝇和蚊子也不是为了混吃混喝才进饭店,而是为了躲避炎热,却也被打死了。
然而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穿西服的日本男人带着一个翻译,却天天来,且是下午一两点钟,人更少的时候来。但引起她们注意的并不是这个原因,不是因为他那样子彬彬有礼,不是因为他随时拿着纸巾擦汗,却始终不肯脱掉西服,而是饭店经理对这位日本人格外热情,像是招待他的亲爹似的——不就是吃顿饭吗?他们一坐下来,就是两小时,经理总要让两三个人轮流给他们服务。也许服务都很难让这个日本人满意,几天下来,饭店三十多位服务员都分别给这个人端过菜、送过水。到了第四天,服务员就固定在四五人了,然而日本人的脾气也大了起来,不仅说话不好听,且总是在训斥她们,她们都默默忍受着。引得厨师和服务员在背后大骂“日本鬼子”、“汉奸”,可人家是有钱人、是客,她们只是打工的。
最后的一两天,就只有她与另外一个服务员了,日本人却也不发什么脾气了,转而通过翻译问她们这,问她们那,都是她们家庭、工作的事。她们已经估计到了什么,只不过日本人一脸严肃,她们只是感觉奇怪,况且留下的两个服务员是年纪较大的——她已经三十四岁了,且不怎么漂亮,他总不会娶她去做老婆吧。
最后一天,就只剩下她为这位日本人服务了。那天,饭店经理也陪同日本人一同用餐。
原来那个日本人叫井上康夫,他是为了给他父亲寻找一个妻子而来的,他认为她比较合适。接着翻译说了他家里的境况。最后问她是否同意。
这件事太突然了,她犹豫了一下说:“我不想去。”其实她是没有心理准备,再说有那么多人在,她又能说什么?
翻译劝她道:“他父亲年纪又不大,还不到五十岁,他家的农场也很大,在日本札幌城区还有很大的一幢别墅,你去又用不着像在这里这样辛苦,去做太太,这样好的机会。”
经理随后半开玩笑地说话了:“你真是傻瓜,如果我是女人,我都会把这饭店卖掉跟他去,可是就算我是女人,也不会有这个机会。你说他为什么会选中你?这说明他父亲不是那种图一时高兴的人,他是要与你好好过日子,这样的人才可靠。”
随后翻译从日本人那里要过了老头的几张相片给她看,她仔细看了,老头看上去不像苍老的样子,很精神的,且给人有些风度的感觉,她问:“这是他最近的照片吗?”
翻译说:“当然是,你看这张照片旁边还写有日期。”
她早已经动心了,这难道不是一个好的归宿?作为一个农村女人,且是一个结过婚的大龄女人,还希望什么?去了实在过不下去,回来就行了,也不见得要损失什么。她当时想得就这样简单。她如果有什么担心,不是担心什么,是她担心自己如果犹豫,让日本人不高兴,他就不来了。她想先答应下来,之后再仔细问一些情况。
然而经理现在倒不急了:“好了,你回去好好想想再答复他,不用急,你先去上班吧。”其实,他也许早已经看出她是同意了的。
之后的事都很顺利,一个星期过后,她、井上康夫和翻译一起去了一次她的家。她在家里很容易地就答应了,只是“试着”提出了一些条件,不过是要一些彩礼钱,井上康夫稍稍犹豫了一下,按要求给了一百万日元。
二、到了日本,她就想回家了
一个月后,她踏上了去日本的旅程。飞机降落后,如每一个中国人一样,当看到四处是汉字夹杂着日本字的地方,她知道自己到了日本,举目无亲的感觉,不安和担忧袭上心来。再后来,坐上新干线和小汽车后,当她看到山坡上的松林、竹子和花园围着的一排白色光亮的房子时,井上康夫就告知她到了,这就是她的家,比她想象的还要好。
只不过,井上康夫没有与她一起把行李搬下车,她就自己搬动了,她曾经就是以此为职业的,她慢慢挪动脚步穿过花园,才把它们放到了门前,这多少让她感觉不快。不过,她想,如果她不搬,会有别人帮助搬的,只不过初次进门,留一个好印象总是必要的。
当她搬完最后一个箱子,抬起头来,又不得不把头低了下去,因为老头井上健已经出来,正在仔细看着她,她的脸也稍稍有些发红了。
但她的眼睛在老头脸上一晃而过时,她最大的担心放下了,因为井上健如照片上的一样,很精神。她学着日本人鞠躬,井上健也同样地回应了她,仅仅是相见的这一时刻,她就感觉到了对老头的爱——实际上,人就是这样一回事,当有人告诉他(她),某个人是他(她)的丈夫或者妻子时,只要对方第一印象过得去,就会在内心立即产生一种情感,并迅速地让这种情感升温。她就是感觉到这种情感了,让她迫切地想对他做一点什么,做一顿饭,或者洗洗衣服什么的,她的爱是朴实的。
井上健似乎也体会到了这种情感,他立即叫出家里一个上了年纪、矮胖的日本女人,让对方把行李搬进去,这个女人是他家的女佣。
井上健也已经给她准备好了房间,就是他卧室隔壁的一间,这间房足足可以放下十张大床。里面虽然没有床,与其他房间一样地面是草席——她知道,这就是日本的“榻榻米”了,陈设虽然素一些,却也精致,比不上原来在国内打过工的宾馆,但比打工住的地方宽敞得多。她已经相当满意了,她有理由对未来充满希望。
第二天,井上健的四个子女及儿媳、女婿和孙子辈都到了。是来参加他们的婚礼的?她不知道,但他们还找了一个中文翻译,还没有去做结婚登记,翻译就按照井上健的要求,拿过一份协议读给她听,内容大概是这样的:
井上健与中国女人刘丽自愿结婚,刘丽承认到日本之前和之后,都没有个人财产,所有的财产都为井上健所有,今后,她也自愿放弃对井上健的财产继承权。刘丽必须细心照料井上健的生活,即使他有时候脾气不好,她都要忍耐和体谅。刘丽的生活费用和养老保险金等由井上家支付,井上健过世之后,视刘丽对井上健照料的情况,除她正常领取养老保险金之外,井上家还给她一百万到一千万日元的生活费,她可以选择回国,或者继续留在日本,包括留在日本另嫁别人。
刘丽听完之后,她立即感觉到自己受到了污辱,但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当翻译再次确认之后,她哭了起来:“你们不是在给他找老婆,你们是在找女佣。我不同意,我要回国去。”她说话的声音不大,她不是善于用大嗓子来抗议的人。
井上一家都感到意外,井上康夫说道:“来的时候,我们都对你说明白了的,你现在怎么反悔了?”
“你是什么时候说的,我没有听到过。”
“我第一次走进你做工的那家饭店,就告诉了你们经理井上家的这个打算和要求,希望他们协助寻找合适的人,我答应给他和翻译一百五十万日元。确定你后,经理开始说你不同意井上家的条件,后又说要是同意给你家人五百万日元你就会答应,我只是同意总共付四百五十万日元,他们也同意了。我当时还认为不保险,但答应办完事之后付钱。后来,他们说你答应了。我还当着你、他和翻译的面,把我们家的所有条件都说了一遍,你也是同意的。最后,你家里还直接向我又索要一百万日元,我也给了。我们回日本之前,我都把所有的钱给了他们。”
她大哭着喊了起来:“我不知道,我根本就不知道这些事,我一点儿都不知道。”然而她已经明白,她是被经理和翻译合伙卖了,至少经理的为人她知道一些。
井上一家也你看我、我看你的,脸上是困惑和生气的面容。
“我要回去,我要回去!”她站了起来,疯了似的跑到外面,然而才跑出他家的院子,她就站住了,这里除了一条公路,就是山和十多公里外的大海,就算她进了城也举目无亲,她又能去哪里呢?她重新跑回井上家,仍然叫喊着:“我要回中国。”
此时,井上康夫激动地打电话给在中国的那位经理和翻译,但他们都一口咬定她是同意了的,还不承认收取了井上康夫的四百五十万日元。
他们知道受骗了,但是他们不知道是被那两个人欺骗了,还是被刘丽及她家人骗了,或者被这些中国人合伙欺骗了。
他们一家向日本警方报警了。但对方为难了,因为井上康夫拿不出一项实际证据,主要是他做这些事时没有留下任何字据,同时,在日本也无法了解在中国的当事人。迫于无奈,日本警方建议他们家通过日本驻中国大使馆向中国警方报案。然而他们一家冷静下来之后犹豫了——一旦向中国方面报案,中国肯定要让井上与刘丽去中国接受调查,他们担心去了之后,因为没有证据,不仅刘丽不回来了,钱也没法要回来;况且他们对中国方面本身就不太信任。他们还不如让刘丽先暂时留在日本,再看看问题怎样解决,万不得已的情况下,再向中国警方报案。
于是,他们再次打电话给中国那边的两位当事人和刘丽父母,威胁对方要报案,想把被骗取的钱财要回来就了事。但他们反被那位经理和翻译威胁了,因为他们家没有证据,即使有证据,井上家也有买卖人口之嫌。刘丽父母说这件事与他们无关,也不同意退回那一百万日元,理由很简单,刘丽是嫁过去了的,如果再让她回去,村里人会怎样想?
这件事就拖了下来,一个星期之后,刘丽已经感觉到自己被扣押了,她不吃饭了。井上家答应:如果这件事一个半月内解决不了,井上一家就向中国警方报警,也带刘丽回去接受调查,实际上也是送她回家。她这才吃饭了。
由于他家看不到这件事有什么结果,也累了,一个星期之后,虽他一家人仍然来来去去的,人数却逐渐减少了,最后只剩下井上健和井上康夫,其他人都住城里。但他们都没有给她太难看的脸色,也许他们认为她骗他家的可能性并不大,她可能也是受害者。
日子对于刘丽来说是难过的,她整天就在卧室里,吃饭时,也是井上家的女佣送进来的。那件事后,她就拒绝与井上家人一起吃饭。
她在房子里待得烦了,她就在井上家周围走走,后来她就顺着公路走,走远一些,路就一条,她不用担心找不到“家”。农场真大,虽然不平坦,却也跨越了几个山坡,有种果树的,有种鲜花的,每天清早,都会有几辆小货车装着满满的鲜花离开。干活的似乎就几个人,大多数开着机器。他们都注意到了她,是一副讨厌的眼神,井上家的事,他们一定都知道了。
她发现井上健总是八点钟开车或骑自行车出去,她想,井上一定是去上班的——子女都不在这里上班,管理农场的事主要是他干的。
那是一个月后的一天,她在农场的路上走,远远地看着井上的白色轿车开过来了,她想躲开,钻进梨树林中,以免双方都尴尬,却觉得太狼狈,因为对方也一定看到了她,于是,她索性转过身去,靠着路边向井上家慢慢走。此时,井上健却把车的速度降下来了,但太慢了似乎也不太自然,于是,车按照一定速度却也很快地到了她旁边。他停了下来,随即有些慌乱地下了车,竟然还给她鞠了一躬,让她上车,她没有动。井上健回身想走,似乎又觉得不太礼貌,就站在了那里。刘丽独自向“家”的方向走,但她到家之后,回头看看,井上健仍站在原来的地方,过了好一会儿才把车开回来。
这件事让她对井上健的好印象又增加了许多,井上健也是受害者,还对她这样有礼,她的内心有了一点感激之情,也突然间,发现自己有一种犯罪感,好像自己真的骗了这个仁慈的老头,因为井上家忙了这么久,什么也没有得到,她虽然受骗,回去了却也没有损失什么。同时,她也隐隐约约地害怕被送回去了,面子上的事小,如果能在这里生活下去真好。但她想到那份协议,她就感到心堵,他们家如果“蒙”着她,却是事实上不给她继承权,她或许也不会有很多的怨言。那一天晚上,她想了许多。
第二天中午吃饭,女佣照例给她送饭菜到卧室,但吃完饭,也许是为了感恩什么的,她直接把碗拿到了厨房,与女佣默默地把碗都洗了。这些,井上父子都看在了眼睛里。到了下午吃饭的时候,女佣就没有给她送饭了,而是比划着让她出去与他们父子一起吃。她犹豫了一下,也就出去与他们一同用餐了。接着又与女佣一起收拾碗筷,但这一次她并没有去洗碗,她不想向对方传递自己愿意当女佣兼夫人的信息,她只是为自己即将离开感到遗憾才那样做。
后来她发现,井上健中午回来吃饭的时间多了起来,井上康夫回来的次数却少了。井上健有时会趁她不注意的时候偷偷地看她一眼,或者默默地把什么好菜推到她面前,让她不要只是吃面前的菜。但他们都是默默不语,因为说的话相互听不懂,更主要是因为不知道要说什么。
其实,她很想对井上健说点什么,一方面,她不想继承他的什么遗产,另一方面,她也不会签那种协议。她虽然很遗憾,但她已经打定主意要走了。
一个半月就要到了,那是一个周末,井上家开了一个家庭会议。她不懂日语,他们也就没有特别回避她,一直商量了两天,有时候他们还很激动地争论。
这次会议讨论的是她的去留问题,有的人反对她留下,理由是经过那件事后,虽然不能肯定她参与了诈骗,但他们已经很难相信她了,即使被骗的钱要不回来,也不能留一个隐患在家里。但有的人说看上去,她还是信得过的,况且他们也可惜那些钱,如果再找,再花钱、花时间不说,也难找到符合他们原来的要求的那种人了。让刘丽留下来的意见占了上风,但又怎么把她留下?他们当然死活也不愿意给她遗产继承权的,而且遗产继承权事小,因为井上健只要写一份遗嘱,刘丽就没有法定继承的权利了。可刘丽不需要继承权就可以分井上家的财产,因为结婚,井上健的财产至少有一部分就属于夫妻共同财产了。所以这让井上家很伤脑筋的,之后不想让她留下的意见又占了上风,这让井上健也生气了,因为他慢慢地爱上刘丽了。
随后,井上家找来了一个懂得汉语的日本女人,最后一次试探刘丽的口气,看刘丽怎么办,其实是看她是否愿意主动放弃继承权。
日本女人告诉她:井上健的妻子十年前就死了,他本来是不想再娶的,可是,去年得了一场重病,他家里的孩子替换着回来守护他。病好后,他小病不断,病了就感到特别孤独。他的子女才想到应该找一个人长期照顾他,但是家里的女佣虽然能照顾他,却很难二十四小时随时守着他,也无法给他的内心一些安抚。他们在日本试着寻找这样的日本女人却没有找到(其实,是找不到既做妻子又做女佣的女人),他们家才想到去中国找。
说完,那日本女人说道:“井上一家让你签那份协议,只是怀疑有的女人是为了他们家的财产而来的。其实,你只要对他好,井上家是不会亏待你的。不过,井上健也已经对这件事非常懊悔了,觉得对不起你,他说,如果你果真签了那份协议,他之后或许不知道怎么与你生活在一起了,因为任何一个正常的女人都应该对那种协议反感的。”说到这,那日本女人没有后话了,似乎在等待刘丽说什么。
刘丽也没有说话,只是不自觉地叹了一口气,因为她更觉得离开井上健是一种遗憾。
“他家也不知道怎么解决这个问题,不过,井上健不愿意让你走。”
“那他们家可以把财产先分了,井上健不就什么都没有了,也就用不着担心我分他们家的什么了。”她觉得这是一个解决的办法,可又觉得这样是受辱,于是,这话是带着生气的口气说的,随后她向自己的卧室走去,“还是让我走吧。”
不过,那日本女人从刘丽的口气中,再次确认,刘丽实际上是不想走的,有这一点就足够了。
第二天井上家又继续开家庭会议,如刘丽所说的那样,他们一家决定先把井上健的财产分割了,再让他们结婚,这样刘丽就不能得到什么了。这样的结果与他们最初的想法没有多大差别,只不过方式不一样罢了。
(这些事是一年后刘丽与他们一家闹得很僵的时候,才从他们嘴里知道的。)
一个半月时间过去了,她没有提出要走,他们家也没有提出要去中国打官司的事。可是也没有提出结婚的事,但她与井上健的关系却融洽多了。
他们家没有别的人在的时候,她有时候会不顾女佣的劝阻,自作主张地把饺子煮了,之后就会在井上健的面前示范着蘸着为煎饺准备的调料吃起来。井上健竟然还不知道饺子是可以煮着吃的(日式饺子是煎着吃的),也跟着大口大口吃了起来,把水饺吃了个精光,再看女佣在旁边一脸的不解,老头的脸也红了一半。从此,他们家的饺子就煮着吃了。
两个半月后的一天,也就是井上健的儿女把他的财产分得差不多之后,他们家这才对她赔礼,并问她是否愿意与井上健结婚,他们家会平等地对待她的。她终于同意了。
三、她的丈夫爱她,她爱她的丈夫
她与井上健终于去办理结婚手续了,那一天,他穿上了一套新的西服,脸也做了仔细的清理,显得更年轻了。她穿的是一套粉红色的裙子,当然是新的,但款式并不新——是井上健前一天偷偷地给她买来的,因为他害怕让他的儿女们看到他的一点柔肠。再说,井上家的子女在他们来登记结婚的同时,才拖拖拉拉地给他们集中采购结婚的东西。她就穿着这套裙子跟在他后面,一直到区役所。
在办理登记的过程中,她才知道,他实际上已经六十岁了,不过她已经感觉不到这件事的重要了——如果她来日本之前多是为自己的未来生活考虑的,那经过这两个月的波折、两个月的恋爱,她已经完全确信,她爱他!不管他有七十还是八十岁。
走出区役所,他仍然在前面走,她始终跟不上他,她走快,他也走快,她知道老头或许是因为老夫少妻这件事害臊,举动就如她在国内村子里看到的一些刚刚恋爱的男女,总怕遇见熟人,似乎在偷偷摸摸谈恋爱,她更是觉得老头可爱了。一高兴,她拉了一下老头的手,让他与自己并排走,老头很紧张地缩回了手,随后四下张望了一下,这才别别扭扭地与她走在了一起。
回到家,只有女佣一个人在忙着杀鸡杀鸭,洗大堆的蔬菜,她脱下新裙子,换上旧衣服,就帮着干了起来。一直到了下午,井上健的儿女们回来,带回来一些盒子,还带回来了一个厨子。大女儿把她拉进卧室,把盒子打开,让她换上新裙子,给她化了妆。厨子做了一顿丰盛的晚餐。
当他们一家人举杯庆祝时,她都不清楚,这就是给他们举行婚礼了——虽然她不知道日本的婚俗,但照几张相片、布置一下新房子总是应该的吧。但只是前天,井上健的儿子给他们俩照了一张贴在结婚证上的照片,就没有照什么相了。
喝了酒,吃完饭,这些人都走了之后,房子里就只剩下她与井上健了。
他们各自坐在小客厅的榻榻米上看电视,一边是井上的卧室,一边是刘丽的卧室,他总是偷偷地看她两眼,她向他笑笑,与他坐近了一些。他们坐到晚上十一点,她才示意井上健进盥洗间,随后与往常一样,她进了自己的卧室,关上了门,她要等到举行婚礼后才同房。
第二天一大早,她起来准备给井上健做第一顿早餐。然而她起床时,住在几公里外的女佣已经到了,还差不多做好了早餐。不过,她第一次恭恭敬敬地给井上健盛了饭,递到他手上,井上很感激地又躬腰了。
第二天晚上仍然平静地度过了,她只是有些疑惑,他们家准备什么时候给他们举行婚礼。
第三天中午,井上没有回来吃饭,她不由得担心起来,真担心他出了什么事,打手势问女佣。女佣微笑着也比划着说什么,只是她听不懂,不过她至少看出来,井上打电话回来过,他没出什么事。
于是,她出去游逛,也是在农场四周看井上健到哪里去了,但她没有看见,她又回家去看,这样来来去去的几次,也没有见到他,她有些急了,就在路上徘徊。
一直到傍晚,也就在这条路上,她终于看到井上健的车开过来了,她高兴地挥起手。他在她身边停下了车,还没有等她开门上车,他就下来了,先把行李厢打开,又把后门打开,里面装满了衣裙、化妆品的盒子,他还从口袋里拿出两个精致的盒子,是精致的钻石项链和钻石戒指。
他就是忙着给她买这些东西的?她感激他这样看重她,她第一次搂住了他,把脸贴在了他的脸上。
但她不知道,他是因为她没有与他同住一室而产生误会了,他感觉对不起她,就这样草草地举行了婚礼,对于一个女人来说,生一点儿气也是应该的,他就采取这种方式来弥补。
他们回到了家,好不容易熬过吃饭,女佣走了。她娇羞地把他买的裙子一件件地穿给他看,但合身的没有几件,不是宽了,就是小了,然而正是因为如此,更能让她想起她刚来的时候的事,不一会儿,她的鼻子酸了,随后倒在他怀里抽搐着哭了起来。老头竟然也像小孩一样哭了,他也认为他们这种感情来之不易。
这一晚上,井上健把她背进了自己的卧室,她没有挣扎什么,只是觉得他还很开放的,没有举行婚礼就这样了。那一晚上他们都很快乐,他们是一对结过婚又十年没有碰过异性的男女。
之后,每天早上井上健上班之后,她就坐女佣开的车,一起去邻町的超级市场去采购食品,回来后,就一起做饭、清扫房间。女佣干活是很卖力的,楼上楼下、厨房里、院子里的事都是她干的,一天也够辛苦的。她也尽量多为女佣分担一些活儿,两个人的关系也不错。
她想尽快学会开车,既可娱乐,采购什么也方便。下午吃了饭,天还没有黑之前,她会让井上健带上她,在不很宽敞的乡村柏油路上学驾驶。路上很少有人,车在她的操纵下,绕来绕去的,险象环生,她每次惊恐万状的表情都会引起他的哈哈大笑。她会倒在他胸口上,任他一只手去驾驶。
四个月后,她已经能较熟练地驾驶了,不知不觉中,在与井上健的对话和嬉闹中,她也开口说日语了,虽然只是简单的单词。她也渐渐淡忘了婚礼的事,之后再回过头来想,她也明白他们是举行了婚礼的,她也不计较婚礼的简单了。只不过,在她的要求下,井上健与她去补照了一些婚纱照。
井上的子女也很少回来了,他们很忙——井上康夫在城里经营包括他们家农场作物在内的农产品,他的女儿与女婿开了一个不小的鲜花批发公司和鲜花超市,其他儿女干的是与农场无关的生意。偶尔回来,也会对老头的精神状态很满意。
他们一直对她没有什么称谓,却也没有直呼她的名字。她能够理解,毕竟她与他们一般大。
老头的孙子辈们在房间户外跑来跑去,从来就对她视而不见。她为他们做一些事后,他们也称她“喔全”(平辈你的称呼)。日本是很讲礼节的国家,这些行为完全可以说是“大不敬”了。
井上健在这种场合总很尴尬,让儿孙叫她这个、那个,也没有起什么作用,就转而安慰她几句。她倒也不计较什么,只要老头对她好就行。
刘丽过得很愉快,因为她对井上健乃至对他一家人的情感是真实的,感激也是真实的,他们家没有让她签那份协议,这说明他们家已经给了她一个基本的身份。她也有信心慢慢与井上健的子女们搞好关系,今后她会过得更好。
四、她发现被女佣监视,矛盾浮出水面
刘丽在这个家高高兴兴地过了半年后,她到日本也已经九个多月了。冬天过后,樱树、桃树,所有的植物,都从常青树没有覆盖的区域中露出绿意,接着又一口口地把灰黄色蚕食掉,直到公路边和屋子的墙下,才停止了绿色的蔓延,不过大地已经是生机勃勃、万紫千红了。然而刘丽的不幸却开始了,是从她发觉女佣的举动越来越怪开始的——
女佣偶尔接那么一两个电话,声音压得很低,看刘丽进来,就神色慌张地挂了电话,好像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她也没有计较什么,谁没有一点儿私人的秘密?可有一次,她从外面回来,看女佣又神神秘秘地打电话,出于好奇、出于玩笑,她随即绕到窗子外面偷听,她听出来了:女佣是在向井上健子女报告她的情况!她突然明白了:此人一直就在监视她。只不过原来她一句日语都听不懂,女佣就可以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也不必严格地避开她向他们汇报情况,随着她对日语的熟悉,女佣做这些事时就越来越隐蔽了。
她对女佣比较好的印象立即就烟消云散了,转而相当反感这个人,也反感他们家的人——井上健的子女、佣人,都把她看成什么人了?不过,她宁可相信这完全是佣人主动这样干的,意在讨好主人,与他们家没有关系,可这种理由说服不了她自己。但她又能怎样?
她这一天都闷闷不乐了,井上健也不是一个粗心的人,也就问她怎么样了。
“我们结婚已经半年了,你觉得我是一个好妻子吗?”
“怎么了?”他爱怜地搂住她,惶惑地说,“原来我只是想找一个能照顾我的人,不嫌弃我就行了,可是我却找到了你,我只是觉得自己老了,有些对不起你。”
“可是……”她忍住了,没有说下去,她能向井上健“汇报”这些事吗?如果这样,不就挑起他们父子、父女之间的矛盾?她也会得罪他的子女,她在井上家待着不就困难了?
她开始学会口气僵硬地使唤女佣了,让对方做这样,做那样,把对井上健子女的不满,一起在女佣身上发泄,因为她知道,她对他们无可奈何。
女佣倒也勉强听刘丽的话,也许是怕她去井上健那里告状什么的。其实,女佣本来就不是刁钻的人,如果真在刘丽背后使坏,井上健的子女早就会对她表现出来了,可他们还是一如既往地不冷不热地对待刘丽。
她有时候也想克制自己,认为自己应该对女佣好一些,这样,对方也许就会在她背后多说一些好话,可她不愿意这样做,因为她的愤恨就是因为他们没有把她当成家庭成员对待。她不想在女佣人身上显示她是主人,因为她自己也怀疑自己不是主人,可她又是什么身份?
刘丽对女佣越来越不好了,只要看到对方打电话,不管是什么电话,她都很厌烦。于是,女佣打什么、接什么电话都很紧张。她更是觉得女佣无时无刻都在“汇报”她的事。而且她知道自己对女佣不好,对方也不会说她什么好话。
井上健的子女们来的次数虽然多了,但只是对刘丽投去一些怀疑的目光,却没有直接说过什么。刘丽明白,他们不对她说什么,是因为他们害怕她把这些事告诉井上健。
冷战又持续一个月后,有一次,佣人打过电话后,刘丽就让对方开着除草机去修草,把院子里的青草都剪了一遍,佣人已经累得汗水直冒,刘丽却又让她去剪枝。老太婆怎么也不干了,坐在花台上流泪。
“我没有说过你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待我?是他们让我,唉……”佣人也感到委屈,她似乎想说:这件事不是她想干的,而是他们要求她干的,但她又不方便说出来。
“那你……”刘丽也怕说什么,让井上健的子女知道,不过她看见对方哭,也有些同情对方了,也就暂时放过了女佣。
然而到了下午,井上康夫就回来了,刚进门,他就对刘丽说:“我们想了解家里的事,了解爸爸的身体,佳美(女佣的名字)把这些事告诉我们,也没有什么不好的,你不应该为难她,她也没有说你什么坏话。”
这一次,他们终于与她“谈话”了。她虽然感到淡淡的不快,不过她觉得对方说的话还是有些道理的,也就打算不为难女佣了。
可这一天过后,女佣看刘丽干的活少,也有些不服气了,似乎井上健的子女私下告诉她:刘丽在他们家也如同佣人一样。她也就尽量少干活了。
刘丽也不说什么了,忍着,因为她不想与井上健的子女把关系弄僵,但不等于她放过女佣了。她改变策略了,她要让井上健去教训对方——因为她们都看着对方,不主动干活,往往要等到井上健就要进家之前,女佣才忙着去做饭、做菜。
这样的事发生了几次后,井上健对女佣大发了一次脾气,因为影响到了他上班,还数落到了家里的肮脏。
女佣低着头哭哭啼啼的,在那里足足站了一个多小时,且一声不吭,完了,她自然认为是刘丽害她的,对刘丽的恨更多了,不过,除了恨,她也不缺乏报复的手段。
下午,刘丽开车买菜回来,看电话响,女佣就是装作没有听见,当她拿起电话时,那边就传来井上健女儿的说话声:“刘丽,你开车出去是买菜,可总要这么晚回来,你一定是在躲活儿。你不要只想着使唤佳美,你自己也要多做事。你去摸摸窗子边、榻榻米边角上,灰都积了一米厚了。刘丽,你告诉我,原来我们家是很干净的,现在多了一个人干活,为什么还脏了?”
刘丽有些惊讶,对方教训她的口气,如同教训一个佣人!她虽然有足够的心理准备,但一旦对方说出了口,她还是感到格外的生气,她甚至想开口骂对方,可话到嘴边,却说不出来,因为她是老实人,没有那么大胆,她只能沉默着听完对方的话,才放下电话。
下午,井上健一进家门,她就不顾与井上健子女翻脸的危险,很委屈地对井上健说:“把保姆辞了吧,家务事都由我来干,我在中国时,也是干这种事的,否则你们家也不会娶我的。”
“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如果你自己干,就太辛苦了。”井上健说,“她平时干活很卖力的,日本人一般不会轻易辞退人的。”
她哭了:“我知道我在你们家是佣人,可也不需要有另一个佣人监督我干活。”
“她怎么了?”
她没有说话,她怎么也不敢把他子女怎样对待她的事说出来。
井上健把佳美叫了过来,问是怎样的情况。佣人站在旁边,连头都不敢抬一下,更不敢说什么,任他怎么说,她也只是哭。
刘丽也哭:“你就让她离开吧,有这样的女人在,井上家不得安宁。”
井上健听她这一说,也有些激动了:“佳美,你做了什么,让刘丽这样伤心?你是不敢说吗?你今后不能让她不高兴,也要听她安排,她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否则,井上家就不得不让你离开了。”
第二天下午,井上的两个儿女回来了,女佣很是激动地到院子外把他们迎了进来。
井上惠美看井上健不在,脸上的怒容一下就显现出来了:“刘丽,你为什么要鼓动爸爸,赶佳美走?她都在我们家干了十多年了,你才来几天?”
刘丽小声地说:“我会有什么企图?佳美一直在挑拨离间。”
井上惠美又不停地唠叨,井上康夫好不容易插上话,却说了更“关键”的事:“你这样急着要赶佳美走,是什么企图?这个家如果只剩下你,你想要做什么?”
井上兄妹俩的眼睛死死地看着刘丽——井上健的财产已经归他们所有了,但还有许多钱掌握在井上健的手上,这一直是他们的心病,在他们看来,刘丽赶走女佣,就是要动井上家财产的前兆。即使他们不相信刘丽参与了那次诈骗,可也不能说今天她就不想占有他们家的财产。
看刘丽不敢大声说话,井上惠美又说道:“今后你不能为难佳美,你要听她的,她比你来得早。你要多干活,少想别的。”
刘丽哭着跑了:“我不听你们的,即使我是佣人,我也只听井上健的。”
“你不要用爸爸来威胁我们,我们不怕。”井上康夫说,“他可能会被你迷住了,可是我们很清醒。开始时,我们不想通过佳美了解你的事,想从爸爸那里了解,可他总说你的好,可他越是这样,我们越是警惕。”
过了一会儿,井上惠美上楼到了刘丽的房间外面敲门,刘丽没有开,井上惠美在窗子外说话的口气却好多了:“我们并没有说你一定有什么企图,我们只是防着,只要你做得好,我们会把你看成我们家的新成员的。家里的活儿,你就与佳美商量着干,她有什么不好的,我们也说她了,她会对你客气的。好了,这件事就这样过去了,我们要走了,请你不要对爸爸说我们来过。”
窗子外没有了说话声,随后传来一阵急促的汽车声,并远去了。
刘丽仍然没有下楼,过了许久,倒是女佣在门外叫她:井上健要回来了,让她下楼,准备吃饭。刘丽走了出来,看女佣并没有因为他们教训了她,而趾高气扬,她的内心稍稍平静了一些。
她对女佣发泄了一些不满后,从第二天开始,却也不敢再使唤对方了,当然也没有被对方使唤,相反,对方看到她还有些惶恐的,还主动给她一些笑容,仿佛要与她和解。可是在她看来,女佣只是占了便宜、占了上风,才故意表现一些宽容和大度,她也就没有心情和对方和解。
她想对井上健更亲热一些,因为她更深刻地知道,他是她唯一可依靠的,她也为自己的未来多考虑一些了,然而越是这样想,她越发现自己做什么都很勉强、很虚假了,她整天闷闷不乐的。
有时候她会对井上健说:“如果有一天,我回国了,你会去中国找我吗?”
“会的。”他说,“日本有什么不好吗?”
“没有什么不好。”她说,“你还没有和我回一次中国呢。”
“我们抽时间去。”
井上健也是老实人,他没有其他更有效的办法让她高兴,只有结婚时那一次让刘丽高兴的经验。于是,第二天下午,他早早就下了班,换下工作服,让刘丽与他一起去札幌,去给她买一些东西。她没有说什么,就抢先坐在了驾驶座上。
刘丽把车开得很快,这下是老头一惊一乍的了。她就是爱开车,开上车,仿佛什么都忘记了。到了札幌,是他一个劲地让她停下,她才停下来。
她对井上健带她去看新衣服依然不感兴趣,只是勉强跟在井上健的背后走。
然而当他们走进一家首饰店时,她却盯上了一条很大的钻石项链,她不是欣赏它的华贵气派,而是它标签上二百万日元的价格。她叹息了,如果她有钱,或者说有几件有价值的东西,她就不用为自己未来的生活担心了,因为她早就感觉到了在井上家的危机,但每天买菜省下来的钱也太少了。
她情不自禁地让服务员把它端了出来,不过她随便看了一下,就让对方把它放了回去,因为她仿佛看到井上健的子女们正在看着她,她有了一种罪恶感。
井上健也不说话了,对于这个依靠农活发家的农民,买这样贵重的东西仅仅为了装饰,也许也是不可想象的。
刘丽心事重重地走到前面去了。
“想要吗?”井上健跟上来犹豫了一下说,“这东西是能保值的,我再去问问,如果确定能保值我们就买。”
她随意地说道:“我只是觉得它很漂亮,如果买了,你的子女看见,还会有误会。”
井上健的自尊立即受到了伤害,他头也不回地去了服务台,听说天然钻石能保值,就毫不犹豫地用信用卡付了账,把它送到刘丽的手里。
她半真半假地生气道:“你根本就不应该买它。”但手却接了过来,仔细看了它一会儿,又塞给了他:“那就放在你那里,你只要经常拿给我看看就行了。”
井上健笑了,说到底,这首饰毕竟只值二百万,与他的资产比起来,实在算不了什么,他重新塞到了刘丽手里,但有些担心地说:“你好好放好,不要把它戴出来,日本虽然小偷很少,但强盗并不少,他们只偷有价值的东西。”
刘丽很快醒悟,老头不仅是担心被盗,还担心让他的儿女们看见就不好了,其实她本来就没有戴的打算。
她也仿佛突然间明白了什么,与佣人斗,就是鼓足勇气再与他的子女斗,她又能得到什么?还不如务实一些,让自己化被动为主动。再加上自己心虚,她又开始打起精神努力地做家务事了,除了自己开车去采购食品,还帮女佣干所有的事。
女佣的好感很快就呈现出来了,也就少用那种眼光看待她了,自然在背后说她坏话的可能性也降低了。
井上的儿女及媳妇、女婿来的次数也明显降了下来,他们本来就不喜欢农村,来这里往往也是迫不得已。
他们偶尔来,刘丽除了更努力地做家务,也试着与他们交流,他们也乐见她的“妥协”,因为他们认为她是被他们威慑住了,老实了,他们也会给她一些笑脸,鼓励她继续老实。
买钻石项链后的两个月之中,她还为这件事忐忑不安,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她渐渐认为,给自己家一点儿东西,似乎也是理所当然的事了。她还打算在合适的时间,以家里面困难为由,要井上健给她父母寄一些钱去,然后她让家里给她存起来,一次虽然给得不会太多,可加在一起就不少了。况且她还可以通过别的方法弄钱。不过,有一件事,却让她犹豫不定了,或者说暂时打消了这些念头。
那是她与井上健结婚一周年纪念的时候,他专门请人把户内户外都布置了,到处都摆满了鲜花;他还把子女们、亲友们叫来庆祝,比他们结婚时还要办得隆重许多,他是借这个机会来弥补结婚时给她留下的遗憾。那一天,公路的岔道到他家院子的路上都停满了轿车,她还暗自数过,因为轿车的多少似乎能证明他家对她的重视,三十六辆车,比国内一般家庭结婚还多,虽然都是客人的普通轿车,虽然在日本这些轿车算不了什么,她已经感动得不得了,况且她收到的礼品和祝福也不计其数。井上健还请人做了录像,她决定过几天就把录像寄回家,她家一定会请村子里的老少观看的。
其实,一时高兴之中,她是想把那条钻石项链戴上的,可是她不敢。因为她仍然从他子女们的神情中,看到了一点什么——
如果这次庆宴有什么遗憾的话,也正是在这里,她感觉到他子女的祝愿有些虚假。她能理解,他们的父亲对她越好,他们就越难以对她进行约束,但这毕竟是他们对她最礼貌的一次了。她已经知道怎么与他们搞好关系了,她会继续努力的。
五、买钻石项链这件事终于“暴露”,她在他家的处境又急转直下买钻石项链过了半年后,这件事还是“暴露”了,她现在也不知道井上健的儿女们是怎样知道的,女佣告的状?可她从来就没有在对方面前戴在身上过,只是晚上偶尔戴上,在房子里走上几圈,给井上健看、照照镜子给自己看。平时都锁在他的保险柜里。佣人是怎么知道的?如果不是此人看到的,那他们又是怎样知道的?
2001年的春节刚过,周围的山还没有吐绿,天气还很冷,那是一个星期四,井上健的四个儿女一起到了——他们在日本的不同地方,可见之前他们先邀约聚集在一起,对这一“事件”进行了分析,形成统一意见,并研究了斗争策略。
那天井上健回来得早,正巧在家,他和刘丽一样,都对他们的突然到来感到吃惊,因为两人都不知道他们是为什么来的。
他们没有把自己的愤怒立即体现出来,却让井上夏(井上健的大儿子)把老头引到农场去,剩下的三个就从厨房里把她叫了出来,开始了对她的审讯。
井上康夫问道:“知道我们为什么来吗?”
“不知道。”她说,她的确也没有想到项链的事。
“不知道?”井上惠美大声说道,“都已经成了诈骗老手了,当然装得很像了。你让我们爸爸给你买了钻石项链!二百万啊,我最贵的一个首饰,还不值它的十分之一。”
“我并没有要,是你父亲给我的。”她说。
“如果你伸手要,就不是骗子了。”井上康夫又说,“前一些时间,我们就很糊涂,你怎么一下就变了,不偷懒了,而且对女佣也好,她也总是说你的好话。原来,你不仅要收买父亲,还要收买女佣,还假装对我们很礼貌,好奸猾的女人!”
“那让你们的爸爸来说。”她忍耐不住,又哭了,她对他们顶撞的时候,都是很委屈地哭着说的,因为眼泪可以抵消大部分负面影响。
“你不用再耍花招了,我们已经预料到了。”
随后,井上康夫打电话给井上夏,让对方立即向老头揭穿她的阴谋——他们之所以同步进行,是他们无法单独处理这件事,如果让老头事后通过刘丽知道这件事,他们除了遭到父亲的训斥外,不会有什么结果,今后也无法插手这类事了。
然而,半过小时过后,井上健开车回来了,井上夏“爸爸、爸爸”地喊叫着,一副惊慌的样子跟在后面,老头还没有进房子就大声骂道:“我的什么都让你们分了,还剩下什么,我现在仅仅是你们雇佣的农场管理人。她能得到什么?不就是一两件首饰吗?它还放在我那里呢。你们根本就不关心我的死活,就关心钱,我才是受了你们的骗。你们如果还是这样,我就收回我的财产,你们不还给我,我就去法庭起诉你们。”
刘丽这才清楚,结婚之前,井上的财产已经被他们分了。她虽然早已经有这心理准备,但此时她还是感到了羞辱。
“爸爸,爸爸,”井上惠美上去扶井上健,却被他肩膀一甩,坐在了地上,但她仍然哭着说,“我们只是担心她并不爱你,纯粹是来骗钱的。”
井上健大步上楼走进卧室,把保险柜打开,取出钻石项链,随即扔在客厅的桌子上:“你们如果要就拿去,你们都给我滚。”
他们当然也没有滚,只是垂头丧气地站在客厅的墙角上,对刘丽又气、又恨,又无可奈何。他们还是后悔考虑不周,其实他们不知道考虑、商量了多久,却仍然是这种结果。但是也许他们怎么也不会后悔把这件事说出来,他们决不让刘丽的“阴谋”得逞!老头再赶他们时,他们也就出了院子,一直站到天黑也没有回去。
刘丽只是一个人躲在卧室里关上门哭,井上健不时敲门想安抚她,刘丽也没有开。
最后,她觉得这样闹下去对她也没有什么好,才开了门,并劝井上健让他们进来。老头不肯,她就去找女佣叫他们进来,她在贮藏室里才找到女佣,女佣此时已经被吓得半死。刘丽这才想到可能是这个人告的状,可又不便发问,只是大声呵斥对方去叫他们进来,再去做饭。
这几个人排着队进来了,仍然站在墙边。女佣把饭菜做好,端上桌子,刘丽叫他们吃饭,老头不吭声,他们也就与佣人一起站着,一直等到井上健与刘丽吃完了饭,才坐在桌子边,虽然早已经饿了,却仍然没有胃口,又害怕不吃饭有抵触之嫌,也就吃了。等井上健气消了大半之后,他们才回城里去。
刘丽今天非常解恨!可她实在高兴不起来,因为她知道今后会有她好受的时候。
他们刚刚上床睡觉,井上健觉得内疚就唠叨着:“我一定要收回我的财产。”
“不要这样了,不要这样了。我嫁给你,不是为了你的钱。”
“你不会计较?”井上健说,“不过,你放心,我给你留下了一笔钱。”
她没有说话,不过,她听他这句话并没有什么欣慰的感觉,相反,她似乎感觉到,好像井上健也并没有把她当家庭成员对待。井上家事前把财产分了这一件事,她不知道倒罢了,她希望自己能稍稍糊涂地过日子,可她偏偏知道了,于是,她对井上健的情感有了一道裂痕,这说明老头对她不信任,如果他原来不信任她,可现在呢?她仍然说不清楚。她那一晚上,一直在偷偷地流眼泪。
刘丽又慢慢地懒惰起来,无心干什么,对井上健仍然一如既往,可是已经很虚假了。
他的子女两周都没有来,之后又来了,来的次数又逐渐多了起来,但绝对不两个三个地来,更不会四个人一起来,而是单独来。井上惠美和井上康夫来的次数多,因为其他那两个,一开始对刘丽的看法就没有他们激烈。但他们除井上健在场的时候,都不再给刘丽好脸色了。
时不时井上健也会安慰刘丽说,“没办法,他们毕竟是我的儿女,我不能不让他们来。他们不敢对你怎样的。”
有一次,她说:“你的儿女早已经长大了,就把农场交给他们吧。我们搬到本州岛去居住,就拿一些维持生活费用的钱就够了。这样对谁都好。”这样说,她虽然也有些不甘心,可又能怎样?
“可是我还没有老啊,就什么事都不干了?”井上健说,“我二十几岁开始经营这个祖上留下的农场,开始没有这样大,我一步步把周围地主的地买过来、改良,才成了今天的样子,一下交给他们,我不放心。”
“你的子女容不下我,你能为我多考虑一下吗?”
他又搂住她安慰了许多话,但仍然不同意她的建议。
刘丽只有忍耐着过了。她不指望与他的儿女们搞好关系,希望不要继续恶化就好。但是她却慢慢发现,他的儿女对她好了起来,开始只是与她点点头,回去的时候也与她摇摇手,后来他女儿偶尔还与她说上几句话。虽然她对他们的转变有各种猜测,但她心里面毕竟好受多了。
有一天,井上康夫又来了,老头不在,他用聊天的口气对刘丽说:“父亲也老了,再这样干下去不太好,你劝他把农场全部交给我们管理吧。他也应该好好休息了,到处走走,你们一起去中国看看,你也两三年没有回家了。”
刘丽很明白对方的用意,不过她与他们之间的想法却又出奇的一致,甚至他们考虑得更周到,她真想回家去看看。
“我知道上次的事对不起你,我与弟妹们商量好了,除了你今后的养老金和房子,我们准备再给你一千万日元,这些钱你可以存起来,我父亲去世后你再用。”
刘丽仍然没有说话,但她立即就动心了:这是一个好办法,对谁都有利,对谁都无害。
井上康夫也从她的表情里看出来了:“但你不要把这件事告诉我父亲,他会误会的。父亲把农场交给我们后,我们就把这些钱打在你的账户上。”
条件已经说好,剩下的事就是她去做了。于是,她总是在井上健耳朵边说起退休、移居的事,但老头始终不为所动,或者搪塞、或者沉默,但从不生气,因为在他看来,她这些都是通情达理之举,既不为钱,也是为他儿女考虑了,他应该感谢她才对。
她说得多了,老头最多说:“我离不开这里啊,退了休,我也想住这里,到城里我一天也住不下去。如果身体真不行的时候,我会把那些交给他们的。”
“你!”她生气了,“我们不走,这一家人又怎么相处呢?”
“你不是已经和他们相处得很好了吗?”
刘丽语塞了,的确,她与他子女说好了条件后,他们对她更好了。
一年过去,其间,刘丽与他的儿女们对这件事,别别扭扭地说过几次话,他们也开始怀疑她是否有合作的诚意了,还给她加到一千二百万,可这件事仍然没有着落。最终他们怀疑:刘丽是不是想侵吞掉老头的所有财产?这样想,他们也就更急了。
终于,有一天,井上健的子女一起找上了井上健,用关心对方和刘丽的口气说道,他们今后对刘丽的安排和一千二百万的事,让父亲放心,让父亲好好养身去,不要再操劳了。
井上健还没有听完,就愤怒地吼道:“原来你们是串通好的,一起来对付我。”大骂了一气之后,走出去了。
可是,刘丽正好开车买菜回来,在路口上就被井上健拦住了。
“就为一千二百万,你就与他们串通好了,我原来以为你是为我好,为他们好。其实,你知道井上家分了财产后,你就无心对我好了,你嫁给我就是为了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