收录机
一九八五年上大学以后,不记得哪个学期,买了台夏普双卡收录机。后来的记忆老是出错,愿意它是春雷牌的,上海无线电三厂生产。或许因为,上小学的时候常到一个同学家里听评书,他家的收音机是春雷牌的,当时差不多算得上件奢侈品,印象过于深刻。
对于宿舍公用的桌子来说,这台收录机体积过大,我只能把它放在上铺靠墙的床边。买它主要是为了听103.7调频立体声,放磁带,以及转录磁带——我们用索尼空白磁带转录流行歌,省不少钱。
每个宿舍都有几台式样不一的收录机,从走廊上过一趟,像穿行在不同场次的演唱会之间。时间未久,不同宿舍的口味差异就显出来:国语歌、粤语歌、英文歌,各有偏好。听粤语歌的最理直气壮。一个同学启蒙我说:粤语歌里面有故事,有细节,抒发感情有来由,有依托。这个话我记得很清楚,大概是因为此前和此后,都听了很多不知从何而起的滥情歌的缘故。
粤语流行音乐黄金时代的歌手,通过磁带和调频进入我们的生活。如今,那个时代早就过去了,小乔喜欢的谭校长早早退隐,小家伙喜欢的梅艳芳逝去,更不要说张国荣的死,陈百强的死——我们都喜欢他的《偏偏喜欢你》。国语歌手似乎更不堪时间的考验,那时候喝醉了酒就要唱《大约在冬季》和《外面的世界》,多年之后看到齐秦出现在大陆的综艺节目,真有不忍心听他唱下去的感受。
不过,今天听听偶尔还出来唱唱歌的张学友,心里比过去更为叹服,当年还多少有些嫌他声音过于华丽,现在却要感慨华丽之下层次的丰富。李宗盛做吉他去了,他的歌经过时间的淘洗,没有损伤,却似乎更见出质地。质地,又有多少歌和歌手,能让人想起这样的词。
收录机用了两年,就开始出现各种毛病。我提着它去找爱因斯坦。
爱因斯坦当然不叫爱因斯坦,他是我的老乡,和我从同一个中学考入复旦,如愿进了物理系。大学第一年,我们差不多天天见面,每次见面,他必谈爱因斯坦和理论物理。我一个中文系的人,哪里听得懂?谈了一段时间,他改用通俗语言,循循善诱,我不便打击他的耐心,只好装作若有所悟的样子。又过了一段时间,他发现我完全是不懂装懂,大大发了一通脾气。我呢,大大松了一口气,心想,以后可以换别的话题了。没有料到我错了,再见面还是谈爱因斯坦和理论物理,而且扯掉了通俗语言的面纱,回到了理论物理课堂上的语言。这个时候,他放松了,因为不必再担心我是否听得懂,反正无论如何我也听不懂,他讲起来更加流畅,也更加狂热。也就是在这个时期,我,以及另外两个同乡,叫他爱因斯坦。我们那时候不懂,他得有多孤独,才会锲而不舍地长期对牛弹琴。
谈了一年之后,他忽然得了肝炎,不得已休学。又过一年,肝炎好了,他回到学校接着读,我已到大三。他身上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其中之一,不再谈理论物理,却干起了技术活:利用课余,在学生活动中心开了间维修铺,修理收录机和电视机。原来他回家休学期间,也没闲着,高中的物理老师拉他进自己开的维修铺,修理摩托车为主,兼修各类家电。他返校就把这技术活也带回来了。这真是时候,我的收录机正进入发病期。
断断续续维修了几次之后,有一天他说,算了,我给你重装一台。
就这样,我有了一台很可能是复旦校园里个人拥有的最好的收录机,这从周围同学异常羡慕的眼神大致可以判断。外壳还是夏普,里面是些什么我就不知道了。而且,它从未坏过。
读研究生的时候,我把它从东部宿舍搬进南区十四号楼。整幢楼空空荡荡,分到这里的同级新生,都到崇明农场还有其他什么地方劳动锻炼去了;我一个人,在五楼角落里的一个房间,住了一年。在这样的情形中,收录机里传出来的声音有时显得格外突兀而固执。那段时期我转录了两盒平克·弗洛伊德的《墙》,所以会反复听到罗杰·瓦特的声音撞到四壁的回响。
等到毕业工作,我把收录机带到单位宿舍,却不怎么用它了——已经进入九十年代上半期。我离开工作单位的时候,一九九六年,没有把它及时带走;若干年之后,那个宿舍和工作过的整座大楼被炸毁,另建了个什么东西,我年轻时代积存的书,也一同毁了。
好多年我常重复一个梦,梦里到处找收录机,而且梦里还拼命想来想去:收录机怎么丢了?丢到哪里去了?梦醒之后,这份焦虑还得过许久才能平复。我写这篇短文,写出之后,希望不会再做这个梦了。
二〇一七年七月二十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