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纳森·斯威夫特 Jonathan Swift
[英]威廉·梅克比斯·萨克雷
主编序言
威廉·梅克比斯·萨克雷是英国最伟大的文学家之一,1811年7月18日出生在印度的加尔各答,其父亲是东印度公司的行政官兼税务员。萨克雷6岁时就被送往英格兰接受教育,先后在查特豪斯学校和剑桥大学学习,后来学习法律,可他最终放弃了律师职业。辞去律师一职后,萨克雷便得为自己的生计四处奔波。萨克雷向来就在绘画方面有天赋,后来决定到巴黎学绘画。虽然给很多名人的作品配过生动丰富的插图,但他并未因此名声显赫。
不久,萨克雷转向文学。起初供职于巴黎一家思想激进的报社,但很快这家报社的报纸就停刊了。他在做报社记者期间结婚。该报停刊后,他回英国从事新闻工作,同时开始小说的创作。他的主要作品几乎都发表在《弗雷泽》杂志和《势利人》杂志上。
随着作品的发表,萨克雷的文学才华逐渐得到公众的认可。1848年,他把在《势利人》杂志上发表的一系列评论文章集结成册,取名为《势利集》。这部书的出版为他赢得了社会讽刺作家的头衔,从此声名大振。1849年1月,萨克雷最重要的作品《名利场》开始以每月连载的形式发表,这部作品完成时,萨克雷便跻身英国最杰出的文学家行列。1850年,《潘丹尼斯的历史》问世,巩固了他在英国文坛的地位。
为了让女儿们在经济上有更大的保障,萨克雷开始四处讲学。他先在英国发表了关于“18世纪英国幽默作家”的6场演讲,大获成功。受此鼓励,他又去美国继续演讲,同样取得了不错的反响。去美国讲学之前,萨克雷出版了历史小说《亨利·艾斯芒德》,此小说完美地展示了萨克雷作品的全部风格。如果说《名利场》尖锐有力的话,那么《亨利·艾斯芒德》这部作品则温婉柔美。1855年,《纽卡姆一家》开始连载,这部作品是萨克雷自己年轻时生活的写照。同年,萨克雷再次去美国,这次是为了自己已经出版的作品《四个乔治》做宣传演讲。
1857年,他尝试竞选议会议员,但以失败告终。此后,萨克雷继续他的文学事业,并发表了《弗吉尼亚人》,在该作品中他继续讲述英国人亨利·艾斯芒德的双胞胎孙子的命运。小说通过两条主线展开,一条以生活节奏快且追求时尚的英国为背景,另一条则以正在进行的美国内战为背景。在后者中,他充分利用自己在美国的经历。《弗吉尼亚人》是萨克雷最后一部著名的作品。
1860年1月,萨克雷开始担任新刊《康希尔》杂志的首任主编,这份工作他做起来得心应手。他后期的大部分作品都发表在此杂志上,其中《鳏夫洛弗尔》和《菲利普历险记》还不能算优秀作品。
在《康希尔》杂志上刊登的还有他晚年最好的作品——趣闻闲谈系列的随笔集《拐弯抹角的随笔》,该随笔中的散文彰显了他简洁生动、充满魅力的文风。两年后,他辞去主编一职,于1863年12月23日去世。
尽管萨克雷最著名的作品都是小说,可作为评论家的他也成绩斐然。他的评论性演讲收录在《英国的幽默作家》(1853年)和《四个乔治》(1860年)两部文集中。《英国的幽默作家》讲的是安妮女王统治时期的政治事件与社会生活,是那个时期作家私人信件仅存的硕果。萨克雷的评论充分表现了其对幽默精神的青睐和赞赏。下文的《乔纳森·斯威夫特》正是此部文集中的首篇。萨克雷是舒缓、柔韧风格的大师,在英国当时的文坛上,他的影响力无人可及。
查尔斯·艾略特
请允许我这样说:探讨过去的英国幽默作家就是探讨作家本人及其生活,而不是探讨其作品——当我这样做时,你会发现,我不能指望通过讲纯粹幽默或滑稽的故事来取悦你。大家都知道,舞台上的丑角摘下面具时,呈现在广大观众面前的是一副非常清醒的面容,那就是他真实的自己。虽然故事中医生常建议忧郁患者去观看丑角表演,可是丑角与我们大家一样充满忧虑和困惑,无论在什么样的面具伪装之下,丑角自身始终是严肃的。如果各位思考自己的过去和未来时严肃起来,那么你们将发现我接下来要讲述的作家生活经历及其情感故事,也会显得严肃甚至十分悲伤。假如幽默仅仅意味着欢笑,你不会感受到幽默作家比刚刚提到的丑角面具下的生活有趣多少,虽然他们同样都拥有让你发笑的才能。你出现在这里则体现了你对这些作家的好奇和同情,因为他们的生活经历及其情感故事吸引我们的不只是幽默讽刺,更多的是发人深省的东西。
幽默作家他要的是能唤醒和引导你的爱心、你的怜悯和你的仁慈——你对谎言、欺骗和虚伪的蔑视,对弱者、穷人、受压迫者和悲伤者的柔情。他以最佳方式尽可能多地谈论普遍的行为和生活的激情。可以说,他把自己看作传教士。因此,我们认为他能最好地发现、谈论和感悟真理,我们尊重他,有时甚至热爱他。就像他的职责是讲述人们的生活一样,我们的职责是在他去世后讲述他的生平,昨天的传教士变成了今天我们所讲述的内容。
1667年,乔纳森·斯威夫特出生在爱尔兰都柏林一个牧师家庭,其父母都是英国人。父亲是一名律师,但早在他出生前7个月就去世了。斯威夫特在基尔坎尼学院学习,之后就读于都柏林三一学院。在那里,他艰难地获得了学士学位。那时的他狂野、诙谐和贫穷。
1688年,经母亲介绍,斯威夫特认识了摩尔庄园的主人威廉·坦普尔爵士,他后来成为爵士的私人秘书。威廉爵士是在爱尔兰认识斯威夫特的母亲的。1694年,斯威夫特离开其监护人,1695年接任都柏林圣职。后来他放弃在爱尔兰的职位,回到威廉爵士身边,为爵士撰写回忆录,直到1699年爵士去世。斯威夫特在英格兰施展抱负的梦想破灭了,于是,他回到爱尔兰,在一个叫拉腊科尔的地方谋生。在那儿,他遇见爵士的私生女海丝特·约翰逊,两人建立起亲密的情谊,后来海丝特·约翰逊成为斯威夫特的妻子。除了一次偶然去英格兰之外,斯威夫特在爱尔兰整整待了9年。
1709年,斯威夫特前往英格兰接管圣帕特里克教区,并在那儿待了5年。期间,他参与英格兰最重要的政治事务,直到安妮女王逝世。女王去世之后,斯威夫特所在的政党垮台,他的梦想再次破灭。于是,他回到都柏林,并在那儿待了12年。在这12年中,他撰写了著名的《德拉皮耶信札》和《格列佛游记》。
1726年到1727年,斯威夫特最后一次去英格兰。得知妻子重病的消息后,他立刻回到都柏林。1728年1月,他的妻子过世。不久,斯威夫特智力严重受损,在看护人的照顾下,度过了他78年人生生涯中的最后5年。
许多传记作家认为斯威夫特是一个非常善良温和的人。斯考特欣赏斯威夫特,但不喜欢他。约翰逊不得不承认斯威夫特是个诗人,甚至还礼貌地接待过这位爱尔兰名人。约翰逊在斯威夫特面前脱下帽子,恭恭敬敬地行礼,这件事曾经传得沸沸扬扬。
关于斯威夫特的晚年,都柏林作家王尔德曾经写过一篇非常有趣的杂文,他称约翰逊是“最恶劣的传记作家”,并且说:“作为一名英国评论家,得到爱尔兰人的认同并不容易,但他仍尝试着获得他们的认同。约翰逊是真正欣赏斯威夫特的。约翰逊对斯威夫特在政治上的立场改变并没有任何非议,也没有怀疑他对宗教的忠诚,甚至在著名的斯特拉和瓦内萨之间的争论中也没过多责怪斯威夫特。但是,他并不能给斯威夫特带来实实在在的帮助,这个健壮的老人把这一切深深地藏在心里,离斯威夫特而去。”
我们愿意和作家一起生活吗?在探讨作家的作品,思考他们的人生和怪癖的时候,每一个传记读者都会问自己这个问题。你希望成为大主教的朋友吗?我希望曾经是莎士比亚身边的一位擦鞋匠,和他住在一起,崇拜他,听他差遣,看他那宁静安详的脸。我希望曾经住在亨利·菲尔丁的楼梯边的房间,伺候他更衣起床,用他的弹簧锁钥匙帮他开门,清晨和他握手,早餐时看着他一边喝着一大杯的啤酒一边谈笑风生。
谁会不愿意放下手边的事,与约翰逊、哥尔德史密斯、鲍斯韦尔、艾迪生在奥金莱克俱乐部共度良宵呢?可谁会愿意与斯威夫特一起这样做呢?如果想象自己在某方面逊于斯威夫特(非常尊重我的读者,但我想完全可能做这种假设),或者只是与他社会地位相等的人士,那么他可能会欺负、蔑视和辱骂你。
如果你没有被斯威夫特的声望吓坏,而是在某个时间遇到他本人,那么他在你面前可能会畏缩,没有勇气回答你的问题,然后回家,多年后写一首邪恶的短诗讽刺你,好像是在下水道里埋伏你,用懦夫的拳头和肮脏的棍棒来恐吓攻击你。
如果你是一个佩有蓝色缎带的勋爵,你奉承他,满足他的虚荣心,或在仕途升迁方面帮助他,他将会是这个世界上最愉快的伙伴。他会表现得很有男子气概,非常滑稽,很有远见,以至于你可能会认为他的谈话毫无实质性内容,只是随意的幽默,他只是这个世界上最鲁莽最简单的人。
且看他是如何帮你把你的敌人打得粉身碎骨,如何帮你愚弄嘲笑你的反对派吧!他的奴性行为如此张扬,就像独自爆发出来一样;他会做你吩咐的事,却面带一副对你屈尊俯就的神情;当他在大街上或在报纸上装腔作势为你打完口水仗,他会骄傲得连帽子都不脱掉就出现在你的客厅、你的妻子和你的女儿面前,很满足地以此作为他获得优厚待遇的回报。
斯威夫特曾在写给博林布鲁克子爵的一封信中袒露这一点:“我竭尽全力使自己卓尔不群,只是为了获取高官厚禄般的待遇。那些知道我能耐的人可以视我为勋爵为他们说话,我说得对或错根本没关系。所以,我的机智和学识抵得上象征勋爵身份的蓝色绸缎或六匹黑马拉的马车,让我赢得贵族的地位。”
这不是再公平不过了吗?他宣扬这样的法外之则:“用我的大脑和我的智慧,我会赢得头衔和财富;还会赢得我的子弹。有了它们,我可以变出金子。”他听到六匹黑马拉四轮马车的声音,就像麦哥希那样散布消息以引人驻足。人们都跪倒在他面前,就像跪倒在大主教的教服下或蓝丝带前,就像拜倒在主教夫人拖在泥泞中的织锦衬裙边。他给追随者许诺要解决他们的生计,为他们谋得政府要职和法庭的美差。但是,这一切没有到来。他想从大主教那儿得到奖赏,但是他的马车在从圣·詹姆斯来的路上耽搁了。他一直等到天黑,直到他的送信人来告诉他大主教的马车已走另一条道,避他而去了。于是,他咒骂着向天空开了几枪,转身赶回家。
斯威夫特之于我,和以往英雄人物的名字一样,是一个象征道德的名字。但是,我们需要记住的是,人们的道德观念曾经十分淡薄——那个时代除他以外,也有其他人走同样的路——公共社会处在一个混乱不堪的状况,国家被他国的雇佣兵劫掠。博伊恩战役爆发,战争由胜利转而失败。人们在政治上感到失望,只好另谋生路。他们及其过去的信仰方式就像未停泊的船只一样在暴风雨中漂泊;就像南海里的泡沫一样人人都为其赌博;就像几百年前的铁路狂潮一样几乎每人都在遭遇不幸:那个时代,拥有和斯威夫特一样才华和野心的人必然会为自己争权夺利,抓住机会出人头地。他的怨恨、蔑视、愤怒及其随后的厌世被他的歌颂者当作人类一无是处的确凿证据。他的少年生活十分辛酸,他和其他出身卑微的伟人一样过着卑微的生活;他的成长道路十分艰难,他就像伟大的天才一样在硝烟弥漫的战火中战斗,在几乎要取得胜利时却一败涂地,最终在孤独的流浪道路上黯然神伤。人们可以将自己愤怒、失望和任性的后果完全归因于上帝,只要他们愿意。试问,哪个公众人物不会为自己的过失行为找借口?政治家发动一场政变,国王发兵入侵邻国,讽刺作家抨击社会或个人。一位法国将军不久前提出进攻我国,洗劫城池,掠夺财宝,用以报复我们在哥本哈根的非人道行为。人们总能为自己的侵略行为找到借口。他们天性好战,掠夺成性,渴望通过战争掠夺他人的财富及其土地,并获得统治权。
斯威夫特拥有锋利的喙爪,拥有战斗力强大的羽翼。但是,命运之神护佑猎物,逃脱他的爪子,切断他的翅膀,并且擒住他。你也许会带着敬畏和怜悯的心凝视这只锁入笼中孤独的鹰。
斯威夫特1667年11月30日生于都柏林的第七号宫廷,这是事实,没有人会否认这位爱尔兰人的荣耀。但是,在我看来,斯威夫特并不能说是爱尔兰人,也不能说是一对英国夫妇在加尔各答所生的印度人。哥尔德史密斯永远是爱尔兰人;斯蒂尔也永远是爱尔兰人。斯威夫特心系英国,他的生活习惯和逻辑思维完全是英国式的,他的陈述精妙简洁,不用明喻和暗喻,智慧地用简明扼要的方式表达他的思想和言语,这就如同他花钱一样:在需要的重要场合他慷慨大方,在不需要的时候他省吃俭用。斯威夫特从不沉溺于华而不实的辞藻、奢华浮夸的绰号和华丽丰富的画面。他在你面前陈述理由时总是简单明了,干脆利落。作为一个幽默的人,他害怕荒诞无稽,幽默的英国人尤为如此。他害怕使用有诗情画意的语言,虽然他在这方面比较拿手。人们读他的书时,总觉得他本可以写得更磅礴大气一些,但他却不愿意那样做。他不会过度修饰自己的言语,虽然其他人会这么做。
斯威夫特熟悉政治和经济,了解上层生活,特别是有深厚的文学修养,所有这些是他在都柏林所得不到的,可在威廉爵士麾下都得到了。斯威夫特后来很喜欢谈论他在威廉爵士那儿博览群书的情形,讲述威廉国王教他怎样切芦笋。正是在森恩和摩尔沼泽公园,斯威夫特领着20英镑的工资,与上层仆人同桌进餐,穿与侍从制服稍有区别的法衣,当了10年学徒——或卑躬屈膝地乞求夫人青睐,或受主人差遣四处奔波。就是在这儿,当坐在威廉·坦普尔爵士的办公桌旁做记录时,或跟随爵士的赞助人散步时,斯威夫特亲眼见过曾经叱咤风云的政坛大人物。他常在寂静的角落里琢磨他们的思想,衡量其中的智慧,并将其转化成自己的思想。在他这个皮肤稍黑、沉默却笨拙的爱尔兰秘书眼里,那些头戴硕大假发的人看起来一定是无比渺小。我甚至在想,威廉爵士本人的脑海中是否闪过这样的念头:那个爱尔兰人其实是我的主人?我想这种可怕的念头并没在那顶高贵的法官帽下闪现过,否则爵士决不会让斯威夫特侍奉左右。斯威夫特厌倦了这里的生活,离开了爵士,可在外面饱受屈辱之后又回到这里。在接下来的10年里,他继续学习,搜集整理资料,忍受他人的嘲笑,隐藏内心的愤怒,为仕途忍辱负重。
威廉爵士有绅士的风度、从容的性格和良好的教养。如果对某一课题的研究不够深入,爵士会立即承认自己知之甚少;如果炫耀他的拉丁语,爵士会显得毫不惊慌,这是他那个时代的习俗,就像绅士戴假发、手放在蕾丝褶裥花边里的习俗一样;如果穿一双带扣方头皮鞋,爵士总是迈着完美优雅的步子,你永远听不到鞋子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绝对看不到他踩到任何女士的裙摆或在人群中踩到别人的脚后跟。当周围的气氛太激烈或太躁动时,爵士会礼貌地离开。他会待在森恩和摩尔沼泽公园宁静的地方,任凭国王党羽和奥兰治王子党一较高下。他尊崇君主(或许从未有人像他那样鞠躬以表达对国王的忠诚),他也敬仰奥兰治王子,可爵士对闲适安逸生活的热爱超过这个基督教国度的任何王子。你会看到退休之后的他往返于书桌和开满郁金香的花园之间,修剪杏树,修改散文。他不再是政治家,也不是大使,而是一位哲学家、享乐主义者、圣·詹姆斯大名鼎鼎的绅士和朝臣,这就如同他在森恩时一样,在有国王和淑女们在的场合,或殷勤地侍奉君主,或和艾匹克缪斯一起散步,或与花园里美若天仙的女子说笑。
威廉爵士深受家人的尊敬,他身边的人哄着他、温暖他、拥抱他,就像他们宠爱自己的植物一样细致入微。1693年,威廉爵士病倒的时候,他的病情吓坏了家人。他温和的妻子多萝西娅——这个最棒男人的最佳伴侣——
“温和的多萝西娅宁静、智慧、伟大,
颤抖地注视着命运不公的安排。”
他的妹妹,多琳达——
“那些悲伤可能来到,
多琳达脸上的泪痕。
看她哭泣,
悲伤写满了每个仆人的面庞。
谦卑的人们在悼念生动的灵魂,
每个人都有高贵的精神和行为。”
诗句把悲伤描述成穿上哀悼服的奴仆,这难道不是一幅精妙绝伦的画面?这首诗是一个奴仆写的,他既不喜欢在爵士家穿的工作服,也不稀罕那20英镑的工资。你能想象出那样的场景吗?一个年轻的仆人低垂着眼睛,手里拿着书籍和论文,紧跟在花园里散步的爵士身后;或在爵士患痛风、脚底起满水泡麻木酸痛时,他就站在爵士的椅子旁听候吩咐。当爵士患痛风或责骂奴仆时,这个爱尔兰秘书就把这些责骂统统转嫁给别人:他每次吃晚饭时就嘲笑、蔑视、痛击爵士的家仆!对于爱尔兰学者们的骄傲,管家会说些什么呢?一打听就知道这个爱尔兰人即使在爱尔兰大学也没博得什么好声誉。公爵家的侍从对这个来自都柏林的爱尔兰牧师该多么鄙视啊!(牧师和男仆们总是处于剑拔弩张的状态,很难说哪个更卑劣。)管家的小女儿海丝特有着一头黑色的卷曲长发和甜美的笑容,每当斯威夫特教她读书写字时,她对他的喜爱、崇敬之情无与言表,胜过对自己母亲的爱,胜过对温和的多萝西娅的爱,也胜过对高大正直、头戴假发、脚穿方头皮鞋的爵士的爱。但是,斯威夫特每次满腔怒火地从爵士那儿出来对小海丝特·约翰逊也没说一句好话时,可以想象她是多么悲伤、多么恐惧。
也许,对这个爱尔兰秘书来说,威廉爵士的谦虚比皱眉更加冷酷。爵士一直引用拉丁和古代经典描述爵士的花园、荷兰式雕像和绿化带,总是提到伊壁鸠鲁,提奥奇尼斯的犬儒派哲学、尤利乌斯·凯撒、塞米勒米斯、赫斯帕里得斯的花园、马赛尼斯和斯特拉博德这些人和事,评论耶利哥和亚述王的事迹。即使说到豆子问题,威廉爵士也会马上提到毕达哥拉斯曾经提出禁止食用豆子的戒律,这条戒律的大概意思是聪明人应该远离公共事务。按这条戒律推理的话,威廉爵士是一个平静的享乐主义者、毕达哥拉斯派哲学家、聪明人。斯威夫特难道不这么认为吗?我们可以想象他低垂的眼睛睁开一会儿,双眼放出嘲笑的目光一闪而过。斯威夫特的眼睛和晴空一样蔚蓝,蒲伯曾说(蒲伯所说所思的有关他朋友的一切都是友好而高贵的):“他的眼睛和晴空一样蔚蓝,透露着一股迷人的狡黠。”人们也只有在华丽、庄严、友好的摩尔庄园里,才能见到那样的天空。
但是,庄园的设施和庄严的气氛与斯威夫特不相配。他因为食用过量的苹果点心差点丢了性命,后来在摩尔庄园的花园里给自己设计了一张长椅,在那儿如饥似渴地读书,以至于一生都遭受眩晕和耳聋的折磨。他无法忍受这个地方和这种奴役。甚至在之前引用的那几行忧郁苦闷的悼念诗里,他疯狂的尖叫声扰乱了葬礼,然后他冲出来哭诉自己的悲伤,坎坷的命运,以及被财富、希望抛弃的悲哀。
我不知道有什么东西能比给威廉爵士的这封信更令斯威夫特忧郁了。在这封信里,斯威夫特挣脱束缚之后,可怜起束缚他的牢笼,反抗主人的愤怒,向主人索要被奴役的荣耀。“我所要的东西与道德和学习有关,这也是我离开您庄园的理由。无论是否因其他无理的行为,您的怜悯定能包容一切,我认为除了软弱,其他东西都不足以责备自己。这是目前我敢乞求于您的,处在这样一个不值得您关心的境地:我所希望的是(这希望只在您和您家人健康之后)上帝终有一天会给我一个机会,让我匍匐在您脚下感谢你。我请求能为我的女士们、您的太太和妹妹卑微地效劳。”——还有人比他跪得更低吗?还有人比他鞠躬鞠得更低吗?
二十年后,肯尼特主教在描述斯威夫特时说:“斯威夫特博士走进咖啡店时,除了我,其他所有的人都向他鞠躬致敬。当我来到法院的前厅,在祷告者面前等候时,斯威夫特又成了主角。他请求阿伦伯爵托弟弟奥蒙德公爵给他谋一个牧师的职位。公爵同财务大臣一起,承诺萨拉德先生作为鹿特丹英国教会的成员,应该得到两百英镑的年薪。公爵拦住夹着红包走向女王的弗·格温先生,大声传达从财政大臣那儿捎来的几句话。他拿出金色手表看了一下时间,抱怨时间已经很晚了,而一个绅士说他的表走得太快了。‘如果朝臣送我的表是坏的,我有什么办法呢?’斯威夫特说。他跟一个年轻的贵族讲英格兰最好的诗人是蒲伯,蒲伯已开始将荷马的作品翻译成英语,他要把这些全部订阅,‘没有我给他的一千几尼,他可没法开始印刷’,他说。财政大臣见过女王之后,穿过房间,示意斯威夫特跟他走,两个人就从祷告者面前离开了。”在教堂里,就在祷告者面前这样做有一点不妥。
主持牧师的这一描述是真实的,令人注目,尽管不太令人愉快。斯威夫特的工作做得不错,也为他人服务,可又游走于交易和谋划之间。他的日记和无数个趣闻轶事讲述的都是他善良的行为和粗鲁的举止。他不断救济那些可怜而诚实的人,花钱虽小心谨慎,却愿意救济他人。如果你正陷入困境,你希望有一个像他这样的恩人来帮助你吗?我想,与其束缚于牧师的钱币和晚餐,倒不如向哥尔德史密斯要一粒土豆或一句温暖友善的话语。牧师在帮助人时又侮辱人,惹妇女哭泣,愚弄客人,欺辱不幸的朋友,把他的施舍扔到可怜人的脸上。不,他不是爱尔兰人——施舍时没说一句友好的话,也不怀一颗善良的心。
据说,圣帕特里克主持牧师每天清晨都会按常规做家庭晨祷,但非常隐秘,以至于他家里的客人都不知道有这样的仪式。作为教堂权贵的他显然没必要把家人召集到地下室做祷告,因为害怕遭到异教徒的伤害。可我认为世人的想法是对的,主教们劝安妮女王不要将主教职位让给《浴缸的故事》作者,他们所提的建议也完全在理。斯威夫特应该清楚这本狂妄的书所写的论点和例证会招致什么后果。而且他信任蒲伯和博林布鲁克子爵,并与他们成为志趣相投的终身朋友。可以想象,斯威夫特喝着蒲柏的波特酒和圣约翰的勃艮第,一定听到那些不为人接受的极端言论,并参与将其发表。
我知道,最能证明斯威夫特忠诚宗教的事莫过于让约翰·盖伊去做牧师,然后设法谋个法官职位。《乞丐歌剧》的作者盖伊是一个信口开河乱发言论的城里人,而斯威夫特建议这个人去做牧师,就像他建议盖伊节约开支的同时放贷几千英镑赚利息一样。女王、主教以及世人认为斯威夫特并不忠诚于自己的宗教信仰。
当然,我并不是要在这里谈论谁的宗教观点,除非它已经影响了一个人的作品、生活以及幽默感。在此,我要特别讨论的典型就是哈里·菲尔丁和迪克·斯蒂尔,我坚信他们对信仰的忠诚。他们责骂自由思想家,无论在什么场合矛头都指向那些虚幻的无神论者,四处宣扬自己的信条,迫害邻居。就算他们欠债、酗酒等种种不良行为是犯了罪,他们还会以正义者的姿态跪下哭喊“忏悔”。是的,可怜的哈里·菲尔丁和迪克·斯蒂尔是可以信任,毫无疑问,他们是英国教会的笃信者。他们憎恶天主教、无神论和所有的邪神崇拜。虽然有时他们对教会的忠诚有些摇摆不定,但是他们却对国家充满了热情。
然而,斯威夫特呢?斯威夫特受过不同的教育,具备出众的逻辑思维能力。他不是在醉醺醺的警卫室长大,也不是在科文特花园的小酒馆学会辩论。他可以从头到尾滔滔不绝地辩论。他可以透彻地分析自己的思路。晚年的他看着《浴缸的故事》说:“上帝啊,我写这本书的时候是怎样一位天才啊!”我想他所崇拜的不是什么天才,而是天赋带给他的力量——巨大的力量和伟大的天赋明亮而耀眼,令人头晕目眩;无与伦比的才能令他可以洞察到一念间的虚伪,并且将其彻底毁灭;他的心中隐藏着不为人知的动机;他揭露人类黑暗的思想——邪恶可怕的灵魂。
斯威夫特在伊壁鸠鲁神庙图书馆中接受教育,选择蒲伯和圣约翰做朋友。是什么使他发下如此的毒誓,在如此真切讶异、谦卑和敬慕的天堂面前将自己与伪善捆绑一生?斯威夫特是一个虔诚的信徒,拥有虔诚的灵魂——他可以去爱、去祷告。即使他被生命中涌动的黑云和飓风所隐蔽,他也会冲破精神上的狂风暴雨,他的信仰以及他的爱仍如繁星点点出现在蓝色天空,静静地闪耀着光芒。
在我看来,意识到自己对宗教的怀疑使斯威夫特遭到许多磨难,以至于他为摆脱自己的叛教卑躬屈膝。斯威夫特题为“宗教的思考”的论文不过是一堆“我不再怀疑”的借口。他的布道小册子没有基督教的特点,它们可能散发在犹太教教堂的楼梯上,也可能在清真寺的楼梯上进行宣传,甚至还有可能出现在一个咖啡屋的小包厢里。小册子中几乎没有或很少有虚伪的言辞,斯威夫特是那么的伟大、骄傲而不屑于那样做。如果说他的教义有什么不好的话,那就是他的言语很诚实。但是,他身上穿的长袍却害了他:他在自己的衣带中挣扎,就像一个被恶魔缠身的人;他在生命的道路上痛苦地前行,就像一个罪人,好比阿拉伯故事中的阿布达。他一直在寻找复仇女神,并且知道黑夜必将伴随女巫来临。这是一个怎样的夜晚?我的上帝!这是个孤独愤怒、痛苦难熬的夜晚!这是怎样一只秃鹫?它在撕裂巨人的心脏啊!回想巨人遭受苦难是多么可怕。不知何故,他一生看起来总是十分孤独。歌德也是如此。另外,我不能去想象莎士比亚。巨人们一定与世隔绝。国王不会有朋友,这个巨人也没有朋友,他们是自食其果。我们没在什么地方听说过比这更痛苦的事了。
斯威夫特一提到“极大的愤慨”,就像划破他的心一样,他要把它铭刻在自己的墓碑上,就像躺在墓碑下等待上帝审判可怜人拥有令人愤怒的权利——他在一千多页的写作中爆发,愤怒得撕肝裂肺。与当权者对抗,斯威夫特败倒了;与英格兰人对抗,他失去了晋升的机会,且无休无止的流亡总是伴随着他,让他愤怒和诅咒。我们可以把名著《布商的信》称作是爱国主义的公平之作吗?书中的信件都是十分幽默、不乏谩骂的杰作,它们的论述也足够合乎逻辑,可他的建议像小人国中的小人一样怪异,令人难以置信。小人并不是说有多么的伟大,可面对他的敌人,却带着强烈的愤怒,他会绝地反击。就像参孙手里拿着一根骨头冲向敌人,打倒敌人:比起使命,人们更赞赏战士的力量、愤怒。某些事使得斯威夫特就像疯子一样,激起他的愤怒。他的婚姻就是其中一件。比如,在斯威夫特写的一百多页文字里,他强烈反对婚姻,反对孩子,婚姻是他经常讽刺的对象。在他眼里,比起君王的专职牧师,养一大家子人的穷牧师更不幸。这种为父不幸的想法从未逃过他的嘲笑和粗话。
斯威夫特不只是用讽刺的手法揭露爱孩子和养孩子的无理性,他在《格列佛游记》中,以入木三分的论证法将爱情和婚姻的愚蠢加以呈现。斯威夫特赞同,在小人国里让孩子远离家庭,由国家来教育;在他最喜欢的马匹中,有一对相当听话的小马驹。事实上,我们讽刺大家认为夫妻间的爱是不适宜的,他拿自己的实践行动和有过的例子来阐明,上帝帮助男人,使男人成为天堂里最不幸的人。
斯威夫特对荒谬的说法进行富有逻辑的论证,例如刚才提到的食人建议,这样的论证是作者所有幽默作品中不变的方法。假定一个国家的人只有六英寸或六十英尺高,通过纯粹的逻辑推理,多步骤的计算,那么无数神奇的谬论便演绎出来。大人国国王转向他身后等待的首相,首相旁边有一个白人员工,那个员工和“君权号”里的主桅杆一样高,大人国国王观察到伟大人类究竟有多卑劣,其代表人物就是卑劣弱小的生物格列佛。“小人国国王的特点是强壮和有男子气概”(这个描述是个多么出人意料的幽默!),“国王的特点,”格列佛说,“是强壮和具有男子气概,有一张奥地利人的嘴唇,拱形的鼻子,橄榄色皮肤,直直的面盘,身体和手脚比例匀称,举止庄重。国王只有我手指甲宽度那么高,比小人国府上的所有人都高,国王一人就足以将周围的人镇住”。
这一描述可真是一个令人惊叹的幽默!多么高明的讽刺!多么真诚得恰如其分!多么完美的想象!麦考利先生曾引用斯威夫特迷人的诗句,诗句以同样的口吻描述小人国的国王。我们在弥尔顿作品中读到的矛就像“一些高大旗舰的桅杆”,但是,这些形象让人觉得最先在这首充满喜剧色彩的诗歌里出现,一点也不奇怪。一个话题摆在斯威夫特面前,他会说出一千种花样,他的脑海中充满了意象。故事人物自然会在斯威夫特心中浮现,活灵活现地从故事中走出来。如在那部著名的小说中,当格列佛的箱子被鹰叼入海里,格列佛被邀请进入轮船客舱,他请求船员帮他把箱子从海里捞上来放在桌子上。然而,事实上,这间船舱只有箱子的四分之一大。这个假想出现明显错误,却让人倍感真实,令人钦佩。如果人物是来自大人国,斯威夫特就会换个方式假想。
《格列佛游记》中,内容讲述最幽默的地方,如果非要说最好的话,就是格列佛在那个不能发音的国家——慧骃国,描述格列佛告别马主人的那段。格列佛说:“正当我要伏下身吻马蹄时,马却很赏脸地将蹄子轻轻地举到我嘴边。我不是不知道因为提到刚才这件事曾受到了不少责难。诋毁我的人都认为,那么卓越的‘慧骃’国不大可能将如此无比的荣耀赐予我这样一个卑微的下等人。我也没忘记,有些旅行家喜欢夸耀自己经历过的特别事件。但是,如果这些诽谤者深刻了解了‘慧骃’人彬彬有礼的高贵性格,他们马上就会改变自己的看法。”
令人惊讶的是这些冠冕堂皇的间接证据,叙述人以如此郑重其事的口吻,说什么不是不知道自己多大程度上遭到指责,什么所受的恩惠还不及恩惠心中的狂喜。这一系列的描述颠倒了真相,似乎完全合乎逻辑,却又荒唐无稽。
这本著名寓言中的幽默情节,我想没人读了会不加以佩服;至于道德,我认为它可怕、可耻、怯懦,甚至亵渎神明;因为斯威夫特如此坚强、如此伟岸,所以我认为我们嘲笑他对他没有丝毫的影响。有些读者可能还没读过《格列佛游记》的最后一部分,对于他们,我要重复尊敬的庞奇先生给准备结婚的新人提出的建议,那就是“不要这么做”。当格列佛第一次在野胡(人形兽)中落脚,赤身裸体的可怜人号叫着爬上树攻击他时,他这样形容自己“被落在身上的污物弄得几乎窒息”。在这种情况下,读者阅读《格列佛游记》第四部分时应该感觉自己跟主人公一样。这是野胡语:一个怪物喋喋不休地尖叫,对人类切齿诅咒,撕下谦虚的所有碎片,毫无男子气概,恬不知耻;话语肮脏,思想肮脏。
然而,斯威夫特认为自己的信仰很可怕。《格列佛游记》的最后一章只是前面故事的总结:人类的一无是处、残忍、骄傲、虚荣、可笑的自负、虚假的伟大、傲慢的愚蠢、卑微的目标和卑鄙的成功,所有这一切展现在斯威夫特面前。就是因为世界上这些诅咒的喧嚣以及亵渎天堂的叫声充斥斯威夫特的双耳,他才开始写那些可怕的寓言。寓言的主题是:人是如此邪恶、绝望、愚蠢,人的激情是如此怪异,人类吹嘘的力量是如此卑劣,以至于人是野兽的奴隶,而且应该是野兽的奴隶,无知胜过人类自负的理性。这个人都写了些什么?刺痛他内心的秘密是什么?是什么在他心中沸腾,以至于他鼓着血红的双眼注视着这个世界?我们每个人用自己的双眼看世界,根据自己的内心塑造所看到的世界。一颗疲惫的心无法从阳光那儿得到快乐;一个自私的人会怀疑他人的友情,就像一个没有耳朵的人不关心音乐一样。肯定是一种可怕的自我意识通过斯威夫特敏锐的双眼,让他把人类看得如此黑暗。
斯科特讲过一个德莱尼不平凡的故事,德莱尼打断大主教和斯威夫特的谈话,主教以泪洗面,也使得斯威夫特带着满脸的惊恐烦乱中匆忙离去。大主教对德莱尼说:“你刚刚见到地球上最不幸的人,但是至于他为什么不幸,你永远也别问。”
地球上最不幸的人米塞尔尼姆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当时英国所有伟大的智者都不及他。所有爱尔兰人大声呼唤他,把他当作为解放者、救世主、伟大的爱尔兰爱国者和公民来崇拜。教长德雷皮尔·比克斯塔夫·格列佛是当时最有名望的政治家、最伟大的诗人,也为他喝彩,向他致敬;他在从爱尔兰寄给博林布鲁克子爵的信中写道:“该是我与这个世界了结的时候了,在没有入最好之列前,我宁愿入较好之列,我不要像鼠洞里中毒的老鼠一样愤怒地死在这儿。”
我们已经讲述了斯威夫特及其行为。现在,我们别忘了与伟大的斯威夫特有着亲密关系的人。我想每一位读者都熟知被斯威夫特爱慕过也伤害过的两个女性。如果不曾见过她们或不是她们的亲戚,我们一定对她们知之甚少。谁的脑海中会没有斯特拉的形象?又有谁会不爱她?她是美丽温柔的女性:有一颗纯粹深情的心!你要知道,既然你已安息了一百二十年,那么死亡就没把你和那颗冰冷的心分开,在那颗心跳动时给你带来多么痛彻心扉的爱和忧伤。你可知道世人都喜欢你、怜惜你?到了那座坟茔,我相信没有人不会先上一束爱恋的花,不会在上面写上甜蜜的墓志铭。温柔的女士,如此可爱,如此钟情,如此抑郁!你已有无数的拥护者;数以百万的坚毅的心为你哀悼。我们一代又一代会把对你的爱传承下去;我们会读到你的忧伤、你的真爱、你的纯洁,你的忠诚和你无所畏惧的牺牲。我们铭记你的传奇。你是英国故事中的一位圣灵。
如果斯特拉纯洁的爱引人沉思,那么我要说,尽管有虐待、有苛刻、有缺点、有离合、有心酸——但在与瓦内萨的纠葛中,短暂的出轨使斯威夫特陷入悲伤的陷阱和困惑的泥潭。据我的经验和对此事的了解,尽管多数女性曾对瓦内萨议论纷纷,尽管斯威夫特使得斯特拉伤心流泪,尽管命运形成的礁石和障碍阻碍了真爱的平稳发展,可是它们却成为斯威夫特故事中最引人入胜的情节,斯威夫特黑暗生活中最亮洁的明星——是他对海丝特·约翰逊的爱。由于从事这一职业的原因,我阅读过大量的言情故事,通过性爱了解不同语言和不同时期人们对爱的描述,我知道,比起作家称为“悄悄话”的日记中写给斯特拉的那些简短留言,这些都不显得温柔动人了。
斯威夫特经常给斯特拉写信,可从未寄出一封信,有时同一天写完一封又开始写另一封。可以说,斯威夫特不舍得离开斯特拉。斯威夫特知道斯特拉想他,在遥远的都柏林渴望他的到来。他从枕头下拿出她的信,对着信说话,亲密地喊她的小名,温柔地抚摸她的信,就像对着甜蜜单纯的爱人一样。“留下来吧,”有天(1710年12月14日)上午他写道:“留下来吧,今天上午我会在床上给你回信。让我看看,快出现吧,可爱的信!我就在这里,在这个我要守斋的清晨,你有什么要跟斯特拉说的吗?斯特拉,读了这封信能不流下泪水吗?”他继续一通柔声细语、窃窃私语。顿时,斯特拉可爱的双眼在他面前发光——他生命中善良的天使伴随着他,保佑着他。啊,那是多么坎坷的命运,以至于流了那么多的眼泪,无情刺伤了她那纯洁、温柔的心房。她是否已经改变坎坷的命运?我曾听到一个女士说:她将忍受斯威夫特的虐待以博得他的柔情。斯威夫特爱慕斯特拉的同时却又伤害了她。她离开后,斯威夫特说到她,说她机智、善良、优雅、美丽,带着一种难以名状、触人心扉的爱和崇敬。一想到她的善良,他就痛苦悲伤,然后把伤感写成诗。他跪下,可以这么说,跪在他曾经伤害过的天使面前,坦白自己的不幸,带着悔恨的哭声和对她的爱慕:
“我躺在一张吱吱作响的床上,
无论白天还是黑夜都急躁不安,
用毫无男子气概的语气呻吟着,
呼唤着各种力量减轻我的痛苦,
这时,斯特拉跑过来了,
带着开朗的面容和内心的悲伤。
虽然天堂的法令严厉,
可她时刻遭受着比我更多苦难,
比那些拥有残酷的主人的奴隶,
遭受的苦难还要多。
斯特拉,她的温情温暖了我,
让我充满活力和喜悦。
现在,伴着轻柔无声的脚步,
她静悄悄地走到我的床前。
我堕落的灵魂,
得到她精心的呵护。
这就是亲密朋友的最佳模式!
你为了呵护我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当你的温柔呵护着我的生命,
它必然危及你的生命:
我从未见过世上有这样的傻瓜,
虽把整座宫殿夷为平地,
却只留下一片废墟,
遍地都是瓦砾。”
坦白地说,我得感谢命运和主教斯威夫特。斯特拉一生中有过一次小小的胜利,有人以为斯特拉牺牲了——那个年轻女子的住所与斯威夫特在柏利街的住所相隔五户人家,她奉承斯威夫特,如此露骨地向他求爱——结果,瓦内萨被遗忘而遭到抛弃。斯威夫特没有保存斯特拉写给他的信,可他却保存博林布鲁克子爵、哈雷和彼得伯勒给他的信。但是,李维斯家人说,斯特拉“非常仔细地”保存斯威夫特写给她的信。当然,世界本来就是这样,况且我们也说不出她究竟属于什么风格,也说不出斯威夫特枕头底下从晚上放到早上的信件是怎样回事。不过,斯威夫特在其书信集的第四封信中描述了他在柏利街的住所,他在那儿住一楼,有一间饭厅和一间卧室,每星期付八先令租金。他在第六封信中说:“他已经访问了一位刚来到镇上的女士。”女士的姓名不知何故没在信中提到。他在第八封信中对斯特拉的信产生疑问——“你说‘委员们在我身边,我和他们常在一起进餐’是什么意思?活见鬼!你知道,我自从离开你后每天跟谁一起吃饭,你比我更了解。”斯特拉当然知道自己跟谁一起吃饭。可是,斯威夫特全然不知她信中指的是什么。但是,在很多信中,我们发现斯威夫特曾经“很严肃地”与凡鹤利小姐一起吃饭,然后同“他的邻居”一起吃饭。那时的他已不适应偶尔与邻居一起吃饭,而打算一整周都与邻居一起吃饭!斯特拉的预感完全正确。她从最初预见会发生什么事到在空气中嗅到了瓦内萨。情敌瓦内萨就在斯威夫特身边。他们师生一起阅读,一起喝茶,一起祈祷,一起学拉丁语,一起列举“amo、amas、amavi”的词形变化。而斯威夫特只要说一两句话就可以把可怜的斯特拉打发。比如他曾对她说,根据语法准则和词形变位,“amavi”不是在“amo”和“amas”之后吗?
关于斯威夫特对卡德纳斯和瓦内萨的爱,你可以在卡德纳斯以此为题的诗歌中读到,也能在可怜的瓦内萨写给斯威夫特的热烈的忠告诗信中读到。瓦内萨爱慕斯威夫特,恳求他,欣赏他,认为他很神圣,只祈祷允许她躺在他脚下。当他们从教堂带卡德纳斯回家时,人们发现斯威夫特神圣的脚经常在瓦内萨的客厅里。斯威夫特喜欢别人崇拜他,爱慕他。他发现凡鹤利小姐是一个很有品位、很有追求的女人,小姐美丽、智慧、富贵。他每天与她相见,却没把这件事告诉斯特拉,直到浮躁的瓦内萨很喜欢他,斯威夫特才被小姐的热情吓坏,开始对她的温暖感到困惑。斯威夫特谁也不想娶,我相信这是事实。但是,如果他没跟斯特拉结婚,瓦内萨肯定愿意嫁给他,不管他乐不乐意。当他回到爱尔兰,他的阿里阿德涅不满足留在小岛追求难以捉摸的主教。斯威夫特提出抗议,安慰她,发现徒劳后就恐吓她。最后,她得知主教与斯特拉结婚的消息,这条消息断送了她的命——她死于那份感情。
阿里阿德涅去世时,斯特拉听说斯威夫特为她写了精美的文句。“对此我并不感到吃惊,”斯特拉说道:“因为我们都知道,主教可以把一把扫帚都描写得很美。”一个男人一生只能有一个女人,一个真正的女人!你会让一个女人原谅另一个女人吗?
在斯威夫特传记的一则笔记中,斯科特说他都柏林的朋友图克博士有斯特拉的一绺头发,斯威夫特将其包在纸里放在手中,纸上写着:“只是一个女人的头发。”斯科特说,这是主教想用愤世嫉俗的冷漠面具来掩盖自己感情的实例。
瞧,这就是批评家的不同角度!那些文字表明漠不关心或试图隐藏感情吗?你有没有听到或读到过更可怜的几个字?“只是一个女人的头发”;只有爱,只有忠诚,只有纯洁、纯真和美丽;只有世界上最温柔的心受到打击和伤害,离开人世,不再希望有缠绵的痛苦,爱受到侮辱和无情的抛弃,只留下那一绺头发。孤独不幸的罪人带着记忆和悔恨在受伤者的坟茔上战栗。
尚若有如此多的爱,斯威夫特本应该给予斯科特一些。机灵与智慧,亲切与温和同样也被锁在他忧郁的心房里,不时流露给他心里的那一两个人。窥视人的内心并不容易,因为人们无法长期触及别人的内心深处,那会让人遭受痛苦。斯威夫特迟早会在一切的爱慕中退缩。斯特拉和瓦内萨都在他的身边死心,然后远离他。他不忍心看着她们死心。他好不容易离开最好的朋友谢里登,从最爱的红颜知己身边溜走。一百四十年后,他的笑声依然在我们耳边回荡。他总是独自一人在黑暗中孤单地发怒,除了斯特拉那甜美的笑容浮现在他的脑海里。当她的笑容不在时,笼罩他的是沉寂的黑夜。一个伟大的天才:可怕的陨落和毁灭。在我看来,他是那么伟大的一个人,以至于想到他就像是想到一个帝国的衰败。我们有时会提到其他伟大的名字,可我认为,世上没有如此伟大、如此忧郁的人。
- 1836年,萨克雷任伦敦《立宪报》驻巴黎记者。但不久《立宪报》破产,刊物停刊。——译者注(本书脚注不另作说明的皆为“译者注”)
- 萨克雷的妻子是一位爱尔兰人,1840年生下第三个女儿后,他的妻子开始出现精神失常,1842年精神完全失常,不得不被隔离起来。她比萨克雷多活了30年,但精神再也没有恢复正常过。妻子活着,他没有条件再娶,因此他的家庭生活孤独凄惨,非常不幸。
- 萨克雷接连给《弗雷泽》《反击》《势利人》等杂志供稿。他的第一部成名作《尝试记者》(1837—1838),以及引起公众广泛注意的《凯瑟琳》《霍家蒂钻石》等都相继发表在《弗雷泽》杂志上。
- 1857年,萨克雷作为自由党候选人参与了同年7月在牛津举行的议会大选,但并未获得成功。
- 萨克雷最后的三部小说都发表在《康希尔》杂志上,即1860年《鳏夫洛弗尔》,1861—1862年的《菲利普历险记》,1864年的《丹尼斯·杜瓦尔》。
- 据说斯威夫特除了对历史和诗歌感兴趣外,别的科目一概不喜欢,还是学校“特别通融”才拿到学位。
- 指威廉·坦普尔。
- 当时国教在爱尔兰的都柏林新建了一座教堂。
- 当时斯威夫特是北爱尔兰基尔如特教区的负责人。
- 1699年夏,斯威夫特原打算改任当时的爱尔兰大法官伯克利伯爵二世的秘书,但未能如愿,于是,改为在都柏林附近的一个教区担任牧师。
- 关于她的身世还有很多不明确的地方,有人认为她只是一个女佣的女儿。斯威夫特教她读书,并昵称她为“斯特拉”。
- 当时英格兰有两大政党,辉格党与托利党。斯威夫特因受到托利党首领的器重,担任过该党《考察报》主编。1714年托利党失势。
- 斯威夫特年轻时就患脑病,到晚年耳聋头痛日益加剧,最后几年精神失常,时常昏睡。
- 1745年10月19日,斯威夫特辞世,终年78岁,葬于圣帕特里克大教堂。
- 沃尔特·斯科特(Walter Scott,1771—1832),闻名世界的英国作家,是历史小说的首创者。是一个有伟大文学成就、生活经验丰富、声名远播的苏格兰人。
- 塞缪尔·约翰逊(Samuel Johnson,1709—1784),英国文学评论家、诗人。
- 奥斯卡·王尔德(Oscar Wilde,1854—1900),英国唯美主义艺术运动的倡导者,英国著名的作家、戏剧家、艺术家。
- 博林布鲁克子爵亨利·圣约翰(Henry St.John,1678—1751),英国政治家、政治作家。他在英国成为文学圈内的中心人物,并在1726—1735年间担任反辉格党期刊《工匠》(The Craftsman)的编辑。
- 伊壁鸠鲁,古希腊哲学家、无神论者,伊壁鸠鲁学派的创始人。
- 犬儒派哲学,提奥奇尼斯是公元前四世纪一位著名的希腊哲学家,就是他创立了犬儒派哲学。该学说提倡回归自然,清心寡欲,鄙弃俗世的荣华富贵;要求人克己无求,独善其身。
- 盖乌斯·尤利乌斯·凯撒,即凯撒大帝。罗马共和国(今地中海沿岸等地区)末期杰出的军事统帅、政治家。
- 塞米勒米斯(Semiramis),传说中的亚述女王。她是女神之女,以美貌、智慧和淫荡著称。
- 亚历山大·蒲柏(Alexander Pope,1688—1744),18世纪英国最伟大的诗人。
- 几尼,旧时英国的一种金币,最早用从西非进口的黄金于1663年铸成,后定值为21先令,1817年起被沙弗林取代。1几尼等于1.05英镑,在十进币制前等于21先令,现多用于确定专业服务费用和拍卖价格。
- 约翰·盖伊(Gay John,1685—1732)英国诗人兼剧作家。诗集有《乡村游戏》(1713)、《琐事》(1716)。最有名的叙事歌剧是《乞丐歌剧》(1728),前后共演出六十二场,是当时演出最久的剧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