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晁源的豪宅买亏了

金粟儒林篇:从清代说部看士人生活 作者:侯会


辑二 求田问舍,雇马赁舟

晁源的豪宅买亏了

一个人除了吃饭、穿衣,最重要的需求就是栖身之所了。古代神话中有个有巢氏,便是教人筑巢造屋的神明。

我们从《金瓶梅》、《红楼梦》中已经大致了解古人在住房上的花费。如《金瓶梅》反映的是晚明的物价,山东清河县城繁华地段一所“门面二间、到底四层”的宅子,价银为一百二十两。而一所普通的“门面二间二层、大小四间”的平房,只需三十五两。典房的价格就更低廉,卖炊饼的武大在县门前典了一所两层小院,第二层是两层小楼,只需十数两银子。而书中“门面七间,到底五层”的大宅,要价一千二百两。

至于房租的价格,《金瓶梅》中几乎未涉及;只在第93回,提到一老者给了陈经济五百铜钱、一两银子,说是银子可当本钱做个小生意,铜钱则“与你盘缠,赁半间房儿住”——那或许是两三个月的租金吧。

《醒世姻缘传》中的房价比《金瓶梅》明显提高。晁源家在山东武城县,父亲做官后,他花六千两银子,买了姬尚书的府第,前后八层,所谓“侯门深似海,怎许故人敲”。

晁源带着宠妾珍哥儿住在第二层;原配夫人计氏领着两个丫环、一个老媪住在第七层,中间还隔着几层空房。——虽说这宅院比《金瓶梅》中前后五层的房子要深广,而价格竟然是前者的七倍,约合人民币210万!是否有点离谱?

我们试拿清雍正年间的房价做一比照。曹雪芹祖父曹寅的妻兄苏州织造李煦,于雍正元年(1723)被抄家,其在京家产有房屋数百间,作价如下:

草厂胡同瓦房二百二十五间,游廊十一间,折银八千零九十四两(均34.3两);阮府胡同瓦房十六间,折银三百四十三两(均21.44两);畅春园太平庄瓦房四十二间,马厩房八间,折银一千六百一十四两(均32.28两)。……

房山县除坟园房地及看园子之人外,丁府新庄有……瓦房二百一十间、偏厦子二十八间,马厩房十二间、土房十一间,折银二千四百一十五两(均9.26两)。……

查得办理李煦产务之奴才马二之家产:……黑芝麻胡同有瓦房十二间又半间,游廊三间,折银四百二十九两(均27.68两);林中坊有瓦房十五间,折银五百七十两(均38两)。……

从查抄估价可知,当时京城的房屋,位置好、质量高者,均价可达三十七八两一间,差些的也在二十两以上。至于房山等远郊农庄的房屋,也可低至不足十两一间——当然是与偏厦、马厩、土房平均的结果。

抄没财产估价普遍偏低,经过加权计算,清前期京城高质量的房屋,均价以五六十两一间为宜。地处山东武城县城的官宦旧宅,能有这个价格一半就不错。晁源所购前后八层的尚书宅,假使是门面七间,也不过五六十间房。若还有跨院、楼阁、花园等,房间总数也不会超过百间。以每间二十五两计算,总价撑死不会超过三千两。哪怕明末清初房价有所升降,晁源一掷六千两,也仍是“亏大发”了!

不过这桩房屋交易发生在晁源身上,也不奇怪。晁源是小说家浓墨刻画的纨绔子弟,小人乍富、挥霍无度,与人交易,挨宰受骗是家常便饭;因而这六千两的价格虽有夸张,却还没出圈儿。

从书中其他房价信息可知,与《金瓶梅》相比,房价涨幅并不算大。如书中第25回写单教官死后,他家一所“前面三间铺面,后面两进住房,客厅书舍件件都全”的房子,卖了一百五十两银子,合十六七两一间,比起《金瓶梅》中清河繁华地段“门面二间、到底四层”的宅子,每间只贵一二两。

又《醒世姻缘传》第35回,塾师汪为露购置了一所宅院,北、西、南各有房屋,他又借了东邻墙壁,自己盖起三间披厦。汪为露死后,儿子吃喝嫖赌,将房屋卖掉。“原价四十五两,因与汪为露住了几年,不曾修整,减了八两,做了三十七两。”——若按北、西、南各三间屋计算,原价每间只合五两银。当然,这是乡村小镇的房价,自不能跟县城的房子相提并论。

京城房子虽然贵些,却也可以接受。又第76回,童奶奶在北京锦衣卫街背巷子买了所“小巧房屋,甚有里外,大有规模,使了三百六十两价银”。书中未提院落格局,但看后面的描述,有“正厅”,有“中门”,还有“后边”,至少也应有三五间门面、两三层进深。——按十五间房屋算,每间均价二十四两。

《醒世姻缘传》作者应当来过北京,对前三门(正阳门、崇文门、宣武门)一带比较熟悉,相关地名在书中多有涉及。如此房的具体位置是“锦衣卫后洪井胡同”——今称“后红井胡同”,位于西交民巷一带。2007年建国家大剧院时拆除,当时曾挖出一口古井,或即胡同名称由来。

《醒世姻缘传》只有一两处说到典房,都没提价格,倒有多处讲到租房的情形。前头说到单教官那所房子,被对门的杨尚书以一百五十两买去,租给薛教授,每月赁价是一两五钱,即一月租金相当于房价的百分之一。

京城的房租也有提到。如第54回写狄员外带儿子进京,在国子监东边路北寻到一处住所,“进去一座三间北房,两间东房,一间西房,两间南房,一间过道”,是带家具租赁的,连过道共九间房,中间是个小院,每月的房钱是三两银子。若按租金为房价的百分之一计算,这所房子值三百两银子。跟后洪井胡同前后二三进的童宅相比,单价贵了不少。——难道因为这里离国子监不远,属于“学区房”吗?

不过跟今日大都市的房价相比,那时的房价还是相当低廉的。如童奶奶的小巧院落折合今价,还不到13万元;狄员外租赁的国子监小院,售价当为10万元出头。而今一所两三居室的单元房,售价动辄200—300万甚至更高,月租金却不过四五千元,还不到房价的千分之二。若按租金、房价1∶100计算,今天大城市的房价,应降至四五十万元一所,或租金提升至每月二三万元,比较合宜。

不过那时也有租金便宜的房屋。如厨子尤聪攒了几两银子,带着媳妇出去住,“赁了人家两间房子,每月二百房钱”。——房只两间,八成是那种冬冷夏热的灰顶平房吧。铜钱二百文合银二钱五分,每间的月租金合一钱二三分;显然不能跟狄员外国子监学区房每间租金三钱三分的相提并论。

人间有价屋,天上神仙府

《儒林外史》时代,房价按白银计算有所上涨。只是彼时白银购买力降低,因而房屋的实际价格上涨不多。

书中提到的房屋买卖信息不多,且多半未提价格,似乎当时典房居住的情况比较普遍。

乡下青年匡超人到杭州投靠布政司吏役潘三,跟着潘三干了不少徇私枉法的勾当。潘三倒是讲义气,不但银钱上不曾克扣他,还替他说了一门亲事。女方“浅房窄屋”,“一间门面,到底三间”,婚后居住不便,潘三又替他“典了四间屋,价银四十两”。后来匡超人要进京作教习,把太太送回老家,这四间房又转出去,依然得银四十两。

大都市杭州房价如此,中等城市芜湖的房价也低不到哪儿去。牛浦郎的祖父牛老开着一家小店,家里只有一间半房子,“半间安着柜台,一间做客座”。牛老给牛浦郎娶了妻,那客座后半间便成了新房。牛老死后,家中欠了许多债,牛浦郎只好把那一间半房子典给人,典价十五两。——一间房平均典十两,与匡超人的杭州典价相同,似乎又是江南一带典屋的“官价”。(《儒林外史》,21回)

高质量的房子,典价要高得多。唱戏的鲍廷玺原名倪廷玺,从小过继给唱戏的鲍师傅。后来他找到亲哥哥倪廷珠,廷珠给苏州巡抚做幕宾,一年有千两银子的束脩。廷珠见兄弟居无定所,准备给他一笔银子,要他“弄一所房子”,把家眷接到南京来住。鲍廷玺看中施御史家一所“三间门面,一路四进”的房子,典价二百二十两。——只是时运不济,倪廷珠突然得急病故去,鲍廷玺房子买不成,预付的二十两“押议银”(定金)也被罚没了。

租房的价格是否也有上涨呢?诸葛天申、萧金铉等要刻书,要到报恩寺租房,看好三间房,“和尚一口价定要三两一月,讲了半天,一厘也不肯让”。其实那地方很偏僻,购物也不方便。——若按租金为房价百分之一计算,这样的房子要卖到一百两一间,可谓天价!

南京最贵的房子,大概要数秦淮河两岸的“河房”了。一来是城中最繁华的所在,二来离贡院不远,乡试之年考生多要在此赁房,以至租金高达八两。杜少卿后来搬到南京,便租了河房住。“南京的风俗是要付一个进房,一个押月”(即所谓“押一付一”),订了租约后,先付了十六两银子。

这河房倒也敞亮,客人来到,“将河房窗子打开了,众客散坐,或凭栏看水,或啜茗闲谈,或据案观书,或箕踞自适,各随其便”。(《儒林外史》,33回)后来汤总镇的两位少爷到南京应乡试,住在钓鱼巷,也是河房。“进了门,转过二层厅后,一个旁门进去,却是三间倒坐的河厅,收拾的倒也清爽。两人坐定,看见河对面一带河房,也有朱红的栏杆,也有绿油的窗槅,也有斑竹的帘子,里面都下着各处的秀才,在那里哼哼唧唧的念文章。”(《儒林外史》,42回)

这里所说,还都是寻常百姓的居所。若是世家大族及盐商富贾的宅第,又非一般百姓所能想见。——《儒林外史》第31回,写韦四太爷到天长杜府看望杜少卿,作者以似不经意之笔,写出宅第的深邃,花园的幽美:

(杜少卿)请韦四太爷从厅后一个走巷内,曲曲折折走进去,才到一个花园。那花园一进朝东的三间。左边一个楼,便是殿元公的赐书楼。楼前一个大院落,一座牡丹台,一座芍药台,两树极大的桂花,正开的好。合面又是三间敞榭,横头朝南三间书房后,一个大荷花池,池上搭了一条桥。过去又是三间密屋,乃杜少卿自己读书之处。

当请韦四太爷坐在朝南的书房里,这两树桂花就在窗槅外。

后来杜少卿搬到南京,朋友知道后,都感惊讶:“尊府大家,园亭花木甲于江北,为甚么肯搬在这里?”——杜府正房有多大规模,书中并未细说;只是说到当年那坛酒时,通过老丫环之口,说“埋在那边第七进房子后一间小屋里”,依然于不经意间,描画出“侯门深似海”的气象。

由于杜少卿挥金如土、负债累累,田土卖尽,不得不将偌大的宅第“并与本家”——这“并”是卖是典,不得而知。还债赎当之后,“还落了有千把银子”,看来也是拿金子当生铁卖了!

至于盐商的宅第,更不用说。书中第22回写牛浦郎随牛玉圃到大盐商万雪斋家做客。

一直来到河下。见一个大高门楼,有七八个朝奉坐在板凳上,中间夹着一个奶妈,坐着说闲话。……

走进了一个虎座的门楼,过了磨砖的天井,到了厅上。举头一看,中间悬着一个大匾,金字是“慎思堂”三字,傍边一行“两淮盐运使司盐运使荀玫书”。两边金笺对联,写:“读书好,耕田好,学好便好;创业难,守成难,知难不难。”中间挂着一轴倪云林的画。书案上摆着一大块不曾琢过的璞。十二张花梨椅子。左边放着六尺高的一座穿衣镜。从镜子后边走进去,两扇门开了,鹅卵石砌成的地,循着塘沿走,一路的朱红栏杆。走了进去,三间花厅,隔子中间悬着斑竹帘。有两个小幺儿在那里伺候,见两个走来,揭开帘子让了进去。举眼一看:里面摆的都是水磨楠木桌椅,中间悬着一个白纸墨字小匾,是“课花摘句”四个字。

至此,已不知是“云山第几重”了,但这还只是宅第的一部分,池塘那边,还有“高高低低许多楼阁”。——万雪斋原是盐商程家的小厮,后来发了财,“寻了四五万银子,便赎了身出来,买了这所房子”,那房价不可测度,又非西门庆、晁源等的“豪宅”可以望其项背了。

谭家大院盛衰史

《歧路灯》主人公谭绍闻的父亲谭孝移,是开封府祥符县的士绅。他十八岁进学,二十一岁食饩,三十一岁拔为贡生。家中有房有地,是祥符县的殷实富户。

谭家住着一所大宅院,宅后隔着一条胡同,还有个四五亩大的花园——原本是一位旧宦的书房,谭家花五百两银子买来,又费二百两银子“收拾正房三间”,请朋友题了“碧草轩”的匾额,当作书房。院中另有厢房、厨房、茶灶、药栏,连同园丁住的房屋也都具备。于是封了旧宦的正门,另开角门,跟谭家正宅的后门隔路相对。谭孝移每天在书房内看书,或跟一二知己“商诗订文”,或看园丁“灌花剔蔬”。

至于谭家正宅的规模,书中未详述。不过从零碎描述可知,后门对着碧草轩角门,前门开在另一条街上,这规模应当不小。宅中有前厅、祠堂、后楼。小说开头,有江南的亲戚派人来问候,谭孝移在碧草轩中接待,嘱咐家人王中说:“你可引江南人到前院西厢房住。不必从胡同再转大街,这是自家家里人,即从后角门穿楼院过去。对账房阎相公说,取出一床铺盖,送到西厢房。……”庭院深深之貌,可以概见。

日后谭孝移的儿子谭绍闻不求上进,结交匪类,吃喝嫖赌,几乎将家产败光。有个浮浪子弟夏鼎,每天在谭绍闻身上打主意。一日夏鼎进得谭家,见了这一所大宅院,大为赞叹,说是:“好一个日进斗金的院子!”谭绍闻追问缘故,夏鼎“指点”说:

你这客厅中,坐下三场子赌,够也不够?两稍间套房住两家娼妓,好也不好?还闲着东西六间厢房,开下几床铺儿,睡多少人呢?西偏院住了上好的婊子,二门外四间房子,一旁做厨房,一旁叫伺候的人睡,得法不得法?门外市房四间门面,两间开熟食铺子,卖鸡、鱼、肠、肚、腐干、面筋,黄昏下酒东西;两间卖绍兴、金华酒儿,还带着卖油酥果品、茶叶、海味等件。……这是你的祖上与你修盖下这宗享福房子,我前日照客时,已是一一看明,打算清白,是一个好赌场。……(《歧路灯》,64回)

通过夏鼎之口,读者对谭家院落已有大概了解。仅仅半截院落,就有房屋二十来间;后面的“楼院”尚未包括在内。

谭绍闻因交友不慎,沉溺赌博,债台高筑,不得不变卖家产。先卖田地,又卖宅院。碧草轩也卖给人家开酒馆,立了死契;前半截院落及账房、临街铺面也都典与商家,立的是活契,共到手二千三百两银子——《金瓶梅》中门面七间、到底五层的大宅,也只卖一千二百两,可见此刻房价上涨迅猛。

不过多亏谭家义仆王中忍辱负重、竭力苦谏,将谭绍闻拉回正道。王中在自住小院掘得窖银一千两;早已离开谭家的账房先生阎楷也拿出二百两,共同将谭宅前院赎回。阎楷想开个书店,租了前头的铺面;那二百两银子,抵了两年的租金。

宅后的碧草轩院落,后来由绍闻的堂兄弟谭绍衣以一千五百两购回。他到外省做官,便将家眷安顿于此。——此轩当年连购置带收拾,共花了七百两,此刻回购,房价足足涨了一倍多(相当于从13万涨到28万);这多少反映了当年房价上涨的趋势。

谭家另一处独立小院,本来是给书塾先生住的。后来被人看上,提出两种选择:或以二百两典与,或以三百两卖断。绍闻手头正紧,选择了卖断形式。——此事还披露了一个信息:当时典屋的价值,大致相当于房屋实价的三分之二。以此推想,《儒林外史》中匡超人四十两典下的房屋,实价约值六十两;鲍廷玺预定典价二百二十两的施宅,实价应在三百三十两以上。不过典价高低,也可由当事双方商定,这里所讲,只是一般情况。

说到绍闻卖掉的这处小宅,还有故事可讲。有个姓高的皮匠曾租住此院,但只住其中两间房,租金一年三千钱。谭家的意思,权当雇人看院子,而且高皮匠答应义务给谭家做些活计。——高皮匠所做的“活计”,却是设局让老婆勾引绍闻,自己则出面捉奸,结果讹去谭家一百五十两银子。这也是败家子咎由自取。

租房的价格倒像是稳中有降。书中第6回,写谭孝移受州县保举,送部引见候补。进京后赁了柏姓老者的花园居住。

孝移进院一看,房屋高朗,台砌宽平,上悬一面“读画轩”匾,扫得一清如水。院内两株白松,怪柯撑天;千个修竹,浓荫罩地;十来盆花卉儿,含蕊放葩;半亩方塘,有十数尾红鱼儿,啣尾吹沫,顿觉耳目为之一清。及上的厅来,裱糊的直如雪洞一般,字画不过三五张,俱是法书名绘,几上一块黝黑的大英石,东墙上一张大瑶琴,此外更无长物。推开侧房小门,内边一张藤榻,近窗一张桌儿,不用髹漆,木纹肌理如画,此外,两椅二兀(引者注:兀,同杌,小凳)而已。(《歧路灯》,7回)

谭孝移在读画轩一住二年,临别时捧了六十两银子作租金,与柏公话别。好客的柏公竟不肯收取,只拈了几小锭赏给家人。

不过柏公即使收了,这租金也只合每月二两五钱,是不是太低了点?——或许在乾隆中后期,房租与房价的比率已经拉大不少,若还按房租为房价的百分之一来计算,地处京城、环境幽美的园林轩榭,仅售二百五十两银子,岂非连谭家那个皮匠租住的小院落都不如了吗?

明末清初田价低

房子需要地基,粮食也要长在地里,吃饭住房都离不开土地。《歧路灯》中谭绍闻曾向夏鼎感叹,说自己背着几千两银子的债,“屠行、面房、米店里,天天来聒吵,好不急人!”夏鼎问:“屠行便罢了,你如何把账欠到米面铺里?”绍闻说:家里的田地都典卖得差不多了,“向来好过时,全不算到米面上,如今没了地,才知米面是地上出的。傻死我了,说什么?”(《歧路灯》,81回)——不错,从前田多的时候,赶上乡里佃户送粮纳租,总有二三十辆车子到谭家“过斗上仓”(《歧路灯》,19回)。

书中第85回,写谭绍闻卖房还债,还剩下六百两银子,于是来找老仆王中商议。王中提出三件事:一是替老太太准备寿材,二是给小公子预备一间书房,三是把南乡的田地赎回一部分来。王中说:

大相公你想,俗话说:千行万行,庄稼是头一行。一家子人家,要紧的是吃穿。吃是天天要吃哩。“一家吃穿,等着做官”,这官是望梅止渴的。况且一家之中,做官的人少,不做官的人多;做官的时候少,不做官的时候多。况且做官的饭,又是难吃的。……若说是做生意,这四五百两银子,不够作本钱。况生意是活钱,发财不发财,是万万不敢定的。唯有留下几亩土,打些庄稼,锅里煮的是庄稼籽儿,锅底烧的是庄稼秆儿,养活牲口是庄稼中间出的草料。万物皆从土里生,用的银钱也是庄稼粜的。才好自己有了勤俭之心。……

王中这一番话,可谓至理名言。中国传统经济以农耕为主,其“理论基础”,全在于此。——20世纪上半叶,有位在中国生活了大半辈子的美国女作家赛珍珠(1892—1973),创作了长篇小说《大地》,并因此荣获诺贝尔文学奖。《大地》的主人公是个叫王龙的中国农民,他的吃、住、信仰,无不从土地中来:家里的房子是用泥土烧成的砖砌的,屋顶是用地里长出的麦秸苫的,厨房的灶台也是泥土垒成的,盛水的缸则是用陶土烧制的。农家祖祖辈辈膜拜的土地爷、土地奶奶偶像,也是用田里的泥土塑的。每逢结婚、生子、丰收,人们就要到土地庙虔诚祭拜……赛珍珠的这番话,在她百多年前就由《歧路灯》中的人物讲过了。

谭家有多少田产,书中并未交代,只有些侧面记述。如第48回,由王中出面将“三顷地、一处宅院”,卖给南乡财主吴自知,得银三千两。后文又笼统说:“谭绍闻负债累累,家业渐薄,每日索欠填门,少不得典宅卖地,一概徐偿。”(《歧路灯》,67回)

三顷地即三百亩,那“一处宅院”不知大小,价格难估。假使是五百两吧,那么三百亩地卖了二千五百两,一亩地价八两多。

又第22回,戏班老板茅拔茹自叙购置戏服的费用,说是“上年我卖了两顷多地,亲自上南京置买衣裳,费了一千四五百两,还欠下五百多账”。——这话有两种理解,一种是已经花了一千四五百两,另外还拉着五百多两的“饥荒”;另一种是衣价总共一千四五百两,已付九百多两,余下为欠账。

若按前一种理解,则两顷田共得一千四五百两,一亩地值银七两多。按后面的理解,一亩还不到五两。——尽管茅拔茹是个江湖骗子,但他的话仍有参考价值,说明彼时的地价一亩约在五两到十两之间。

《儒林外史》中提到田地的话头不多。其中杜少卿倒是卖过两回田,一次卖了一千五百两,一次卖了两千两,但每次卖田多少,每亩价格几何,都没有细述。倒是第47回写掮客成老爹向乡绅虞华轩推销过一块田地,透露了一些信息。

成老爹说:“而今我那左近有一分田,水旱无忧,每年收的六百石稻。他要二千两银子。……”从前种庄稼只用农家肥,产量低,一亩打两担(约三百斤)就算不错。“水旱无忧”的好田若按每亩打2.5担(三百五六十斤)计算,这块田的面积应有二百四五十亩,总价两千两,则合每亩八两银。后来虞华轩借口价钱贵了,没买。——这价格大概确实不低。

田价说得最明白的,是《醒世姻缘传》,共有两处。一处是书中第9回,晁源的岳父计老儿向晁家邻居禹明吾诉委屈,说此前资助晁家甚多,为晁思孝出贡,卖了计氏陪嫁的二十亩地,得银四十两。——则彼时一亩地价值二两银。又书中第22回,晁夫人不肯独享家业,把八位族人召来,宣布把家中老官屯的四顷地分给八家,每家五十亩;另外每家再给银五两、杂粮五石,让家家过上好日子。且看族人的表现:

晁思才把两个耳朵垂子掐了两掐,说道:“这话,我听得是梦是真哩?这老官屯的地,一扯着值四两银子一亩,这四顷地值着一千六七百两银子哩。嫂子肯就干给了俺罢?……阿弥陀佛!嫂子,你也不是那世上的凡人,你不知是观音奶奶就是顶上奶奶(引者注:顶上奶奶,这里指泰山山顶上供奉的碧霞元君,又称泰山奶奶)托生的。通是个菩萨,就是一千岁也叫你活不住!”晁无晏道:“你看七爷!活了你的么?就叫俺三奶奶活一万岁算多哩?”


上一章目录下一章

Copyright © 读书网 www.dushu.com 2005-2020, All Rights Reserved.
鄂ICP备15019699号 鄂公网安备 4201030200161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