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恩爱夫妻

狮子的外衣 作者:〔英〕毛姆 著,齐桂芹 译


恩爱夫妻

至今我都说不清,为什么当初那么喜欢兰德。与他结缘要从我加入一家俱乐部说起。会员活动日一起吃午饭,我们常相邻而坐,仅此而已。兰德是老贝利中央刑事法院[2]的法官。我很喜欢观摩那里的公开审判,和他打声招呼总能得到旁听的上等席位。坐在法官席上的兰德让人印象深刻:头戴长长的假发,身穿镶着白色垂边的红色法袍[3],再加上没有血色的长脸、薄嘴唇和浅蓝色眼睛,不怒自威,令人生畏。他判决公正,但言语犀利、刻薄,很有威慑力。每次看到他训斥被判长期监禁的罪犯时,我竟然有种莫名的不安。在餐桌上,他经常和我聊起他审判过的案子。他言语虽然尖刻,但也不乏幽默感。我非常享受和他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有一次,我问兰德,判处一个人死刑,内心有没有感到焦虑不安的时候。他抿了一口波特酒[4],脸上露出一丝笑容。

“当然不会。我公正地对待每一起案件,如果陪审团也认定罪名成立,那罪犯就得到了公正的裁决。判处死刑也是罪有应得。庭审结束,一切都抛诸脑后,无病呻吟的傻瓜才会庸人自扰。”

实际上,我感到兰德也喜欢和我聊天。也许他仅把我当作俱乐部的熟人,闲聊罢了。有一天,我收到他的电报,上面说他正在里维埃拉度假,打算去意大利之前来我这儿小住几日。我受宠若惊,马上回了电报,表示非常高兴再次见到他。可是,在车站真的见到他时,我竟然有些惊慌失措。

为了招待好兰德,特意邀请了我的邻居,也是老朋友,格瑞小姐。我们三人一起共进晚餐。格瑞已经不年轻了,但是风韵犹存,而且聊天时总有说不完的话,不会冷场。可我很清楚,她总是喋喋不休,是个话痨。那天的晚餐很丰盛,虽然没有兰德中意的波特酒,但是我特意准备了上乘的蒙哈榭白葡萄酒[5],还有一瓶木桐酒庄[6]的好酒。兰德喝得很尽兴。当我提议再喝点鸡尾酒时,他说没有必要,已经很好了。能让兰德喜欢我准备的酒,我非常欣慰。

“真是不可思议。”他说道,“文明人怎么能养成那么野蛮的习惯,令人生厌。”

虽然他表现出对鸡尾酒的态度,我和格瑞小姐还是喝了两杯马丁尼[7]。当时,兰德看着我们,仿佛已经忍无可忍,厌烦至极。

尽管如此,那天晚上我们都很高兴。品着美酒,听着格瑞的欢声笑语。这让我看到了一个不一样的兰德:外表严肃、苛刻,但是也喜欢有女士陪伴的社交生活。格瑞小姐虽已添了几许白发,但是穿着得体,梳妆整齐,皮肤细腻,眼神中透着活泼和灵气,魅力不减。晚餐结束,法官接着又喝了点白兰地,借着酒力,就打开了话匣子。他讲了审判过的几起大案,可以说案情跌宕起伏,引人入胜,我和格瑞聚精会神地听了几个小时。结束时,格瑞邀请我们第二天午餐到她的住处,一起再聚一聚。我还没来得及回应,兰德已经欣然地接受了邀请。

格瑞离开后,兰德说:“这位女士不错,人又聪明。可以看出年轻时一定很漂亮。当然,现在也不差。她为什么没结婚呢?”

“她总是说没人愿意娶她。”

“一派胡言。对于女性来说,有了婚姻,生活才是完美的。我周围也有很多女性,总是要争取独立。她们的行为,让人无法接受。”

格瑞小姐的住处在圣让[8]。房子不大,面朝大海,离我在卡普费拉的房子大约两英里[9]。第二天下午一点,我们开车前往。到格瑞家后,三个人一起进了客厅。

“今天给你个惊喜,”她和我握手时说,“克雷格一家也会来作客。”

“你到底还是和他们成为朋友了。”

“你瞧,我们邻里相处,每天在海滩见面,却互相不讲话,总感到别扭。所以,我主动打招呼,他们夫妇也同意今天来共进午餐。我介绍你们认识,看看你给他们会留下什么样的印象。”格瑞小姐转向兰德,说道,“希望您不介意。”

兰德彬彬有礼,回答说:“格瑞小姐,我非常荣幸认识您的朋友。”

“说实在的,现在他们还不能算我的朋友。我们经常见面,直到昨天才开始打招呼。今天请他们来,主要是借机让他们认识一下两位有名望的作家和法官。”

克雷格一家租住了格瑞旁边的房子。最近三周,格瑞小姐和我讲了好多关于他们的事。格瑞是喜欢独处的人,从不关心别人家长里短的事,也不希望有人打破她宁静的生活。起初,她担心这一家人会带来很多麻烦。可是,很快她就发现他们和她一样,不擅长交往,不主动结交朋友。圣让地方不大,在这里居住的人每天难免会在外面遇到。但是,格瑞每次和他们再见面时,克雷格夫妇给人的感觉都好像之前根本没见过一样。格瑞告诉我,她隐约感到这对夫妇是有意不去打听邻居的事。我却觉得,这次格瑞不但没有被新邻居打扰到,现在反而有些疑惑和好奇:为什么他们也和她一样,事不关己,高高挂起呢?在今天来之前,我就猜到她肯定会主动认识这个新邻居。有一次,我和格瑞一起散步,恰巧从他们身边经过,仔细打量了这对夫妇。克雷格先生英俊潇洒,面色红润,胡子花白,头发浓密,给人忠厚老实的感觉。他好像很在意自己的形象,言行举止会使人联想:他退休前可能是个经纪人,收入不菲。克雷格太太身材高大,面部棱角分明,大鼻子,大嘴,金色的头发梳理得一丝不乱。她皮肤粗糙,给人的感觉似乎饱经风霜。她很严肃,看起来非常冷漠。她的衣着却非常得体、漂亮,薄如蝉翼。然而,这样的款式更适合十八岁的少女,而克雷格太太已经四十有余。后来,格瑞小姐和我说,他们的着装实际上很有档次,裁剪得体。可我却不敢苟同。克雷格先生看起来再普通不过了,而他太太我真是不敢恭维。我对格瑞说,她应该庆幸有这样的邻居,他们不喜欢打扰别人,只专注自己的生活。

“我还发现了他们特别温柔的一面。”她说。

“说来听听?”

“他们夫妇非常恩爱,而且对孩子特别温柔。”

按照格瑞的描述,这对夫妇的孩子还不到一岁。所以,他们应该结婚没多久。格瑞每天都会感受到他们和孩子在一起时的幸福。早晨,保姆来接孩子。但是,每次离家之前,爸爸妈妈都要和宝宝度过大约十五分钟的快乐时光。克雷格夫妇两人站开几米远,孩子蹒跚学步,从妈妈走向爸爸,然后再跑向妈妈。每次拥入爸爸妈妈的怀里,他都会被举过头顶,得到一个幸福的拥抱。等孩子坐进婴儿车后,克雷格夫妇弯下身子亲吻,喃喃告别,然后目送孩子随保姆远去,总是难舍难分。

自从克雷格夫妇搬过来后,格瑞经常看到他们手挽手在花园的草坪上散步。他们的语言交流不多,仿佛情到深处无声胜有声。妻子不时地拍打、整理着丈夫原本已经一尘不染的外衣。她看似冷漠,但是在高大、英俊的丈夫面前表现出的柔情,着实让格瑞感到非常温暖。格瑞猜想,这样的妻子很可能做出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她可能会故意把丈夫的袜子弄破,好有机会为他修补,“织”进更多的爱。而丈夫也同样深爱着妻子,他会不时地看看她。每当这个时候,她都会抬头看着丈夫,露出甜甜的微笑,丈夫就会爱抚地拍拍妻子的脸。走过青春韶华,如此温情陪伴,更加令人感动。

格瑞小姐为什么至今未嫁,其中的原因不得而知。然而,我和兰德法官都感到,她一定有过很多可以嫁出去的机会。看到她描述克雷格夫妇时的表情,我不禁自问:婚姻的幸福是否给了她一点点触动?在这个世界上,绝对的幸福可能不多。但是,眼前这对夫妇是幸运的,就沐浴其中。格瑞小姐一反常态,对他们如此好奇,暴露了深藏内心对自己坚守的质疑:一直以独身主义为荣,是否也因此错过了人生中很重要的东西?

格瑞并不知道这对夫妇叫什么名字,她姑且称他们为埃德温和安吉丽娜。凭借他们的介绍和格瑞自己的想象,她编织了一个动人的爱情故事。那天她讲给我听时,我表示出了奚落和嘲讽的态度。她突然很严肃,对我的态度表示不满。记得故事是这样的:多年前,准确说是二十年前,埃德温和安吉丽娜相爱了。那时安吉丽娜十几岁,正值花季。埃德温年轻气盛。他们共同走上了人生之路,憧憬着未来的美好生活。老天总是厚爱年轻人,但是未能使他们考虑生活的柴米油盐。两个年轻的恋人身无分文,不可能马上结婚。然而,他们有勇气,心中充满希望和信心。所以,埃德温计划去南美,也有可能到马来亚[10]或者任何可以赚到钱的地方,发财后再回来,与在家里安心等他的女孩结婚。他们估计也就是两三年的时间,或者最多五年。更何况他们才二十岁,人生的画卷刚刚展开,这几年的时间算什么呢?安吉丽娜没有父亲,埃德温离开后,她就和母亲一起生活。

可是事与愿违。埃德温发现赚钱要比预想难得多,实际上他养活自己都很困难。那段时间,只有安吉丽娜的爱和一封封充满温情的书信支撑他继续奋斗。五年过去了,埃德温的经济状况没有任何改善。安吉丽娜很想与爱人一起奋斗,承受困苦,但是又不能丢下瘫痪在床的母亲,所以他们只能坚持、等待。就这样,在煎熬中,一年年过去了。埃德温乌黑的头发已经花白,安吉丽娜也变得尖刻、憔悴。她无力与命运抗争,只能等待。对镜自望,安吉丽娜深感岁月的嘲讽和流逝,青春不再,所有的魅力被苦难一点点蚕食殆尽。由于长久照顾暴躁易怒的母亲,她没有了昔日的甜美,变得尖酸刻薄;困在小城镇的岁月更使她狭隘短见。朋友们一个个结婚生子,而她陷入义务的牢笼之中,无法逃脱。

她一遍遍问自己:埃德温还会爱她吗?他还会回来吗?每当想到这些,她都深感绝望。十年过去了。十五年,二十年,随风而逝。然而,就在绝望之时,埃德温来信说他那边的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已有足够的钱可以使他们过上无忧无虑的生活。如果她依然想嫁给他,他会马上回来。也许是天意,几乎是同时安吉丽娜的母亲自杀了,结束了她给女儿带来的无尽拖累。几十年分别重逢,安吉丽娜吃惊地发现埃德温依旧年轻,头发虽已花白,但是更增添了这个年龄男人的魅力。他一直都很帅气,不过如今更显一表人才,年富力强。她已年老色衰,见识浅薄,观念狭隘;而他多年旅居海外,增长了见识和能力。他依旧轻松快乐;而她的精神几近崩溃,生活的痛苦无形中扭曲了她的心灵。仅仅由于二十年前的承诺,强行使一个活力四射、积极向上的男人和她结合是多么残忍。所以她拒绝了,让他重新选择。听到这个决定,埃德温惊得脸色苍白。

“难道你心里真的没有我了吗?”他伤心欲绝地喊道。

说不清是惊喜还是慰藉,突然间安吉丽娜意识到,在埃德温眼里,她仍然是当年的她,她的形象深深地镌刻在他心上。每当想到她,他的脑海中就出现了年轻时安吉丽娜的样子。所以,如今活生生的人站在这里,在他看来她仍然是十八岁。

他们结婚了。

“我绝对不相信有这种事。”格瑞讲完之后,我马上说。

“我打赌,你会相信的。”她说,“我相信是真的,他们会一直幸福地相守到老,对此我一点都不怀疑。”接着她又批评我狡猾、多疑,“也许,他们的爱情中有对青春岁月的幻想,可是对他们来说想象中和现实的容貌已经没有任何差别。这会有什么影响吗?”

在我给您讲述格瑞虚构的美好爱情故事时,我们的女主人、兰德和我正在等待故事中主角的到来。

“你有没有注意到这个现象:邻居越近,越容易迟到?”格瑞小姐问法官。

“没有,真没注意到这一点。”他挖苦地说,“我自己什么时候都会准时的,所以也期望其他人能够如约到达。”

“给您准备了鸡尾酒,不太适合您的口味吧?”

“没关系,小姐。”

“不过我也有雪莉酒,大家都说不错的。”

法官从她手里接过酒瓶,看了看标签,薄薄的嘴唇上露出一丝微笑:

“格瑞小姐,这是一瓶很有品位的混合酒。你要是允许的话,我现在就开怀畅饮了。顺便说一下,我还从来没遇到会倒红酒的女士。搂女士要搂腰,而握酒瓶是要抓住瓶颈的。”

在法官心满意足地品着雪莉酒时,格瑞小姐向窗外望了一眼。

“难怪克雷格夫妇没有按时来,他们在等孩子呢。”

顺着格瑞的目光,我看到保姆推着婴儿车正从格瑞家前面经过。克雷格先生从婴儿车里抱出孩子,高高地举过头顶。孩子用小手抓着爸爸的胡子,欢呼着。克雷格太太站在一旁,看着父子俩,笑容使她原本硬朗的面容看起来那么亲切、温暖。我们所在房间的窗子敞开着,可以清楚地听到她的声音。

“亲爱的,快点吧!”她说,“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

克雷格先生把孩子又放回婴儿车里,和妻子一起来到格瑞家门前,按响了门铃。女仆把他们领进房间,进来后和格瑞小姐握手问候。由于我离他们较近,格瑞就先介绍了我,然后转向法官。

“克雷格先生,克雷格太太,这位是艾华德·兰德先生。”

按常理,法官应该走上前,伸出右手做出握手的姿势。可是他一动不动地站在那,目瞪口呆。他拿起了一个单片眼镜,这个单片眼镜我在法庭上多次目睹他使用,我一见到它就不寒而栗。他仔细打量了两位刚刚进来的客人。

“天啊!哪有这么没有礼貌的人。”我暗自想。

他松开眼镜,镜片垂下去,挂在了胸前。

“你好!”他说,“没记错的话,我们以前应该见过?”

他这么一问,我转过身去看了一眼克雷格夫妇。他们肩并肩靠在一起,一言不发,好像防备着对方随时可能进行的攻击。克雷格太太面带惊慌。而克雷格先生原本发红的面孔变得铁青,由于过分激动又开始变紫,他惊得好像眼睛都要从眼眶中冒出来了一样,但是很快就控制了自己的情绪。

“不会吧。”他声音低沉地说,“当然,我是听说过您的大名,艾华德先生。”

“认识傻瓜的人肯定比傻瓜自己认识的人多。”兰德说。

这时,格瑞小姐在准备鸡尾酒,她把酒倒入酒器里使劲摇动着,然后,把倒好的鸡尾酒端给了刚刚进来的两位客人。刚才发生了什么,她全然不知。实际上,我也不清楚为什么会是这样尴尬。这个小插曲,当然如果能称之为插曲的话,都过去了。不过,我更愿意相信刚才两位客人片刻的尴尬表情,只不过是由于见到了这么一位远近闻名的法官引起的,并没有其他的前因后果。所以,我很快开始融入聚会的快乐之中,询问他们对里维埃拉的印象,关切地问他们在新房子里住得是否舒适。格瑞小姐也随我们一起聊了起来,内容都是一些家常话。夫妇二人谈吐自如,也很快乐。克雷格太太表示特别喜欢在海边沐浴,但是有一点遗憾,这里的海边很难钓到鱼。大家交谈时,我注意到法官一直没有说话,他始终盯着自己的脚,无视周围人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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