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玄祐

陈玄祐，生卒年不详，唐代宗大历末前后在世。事迹无可考，著有唐传奇《离魂记》。

离魂记

【解题】 离魂文学兴起于六朝志怪小说，演至唐代，在传奇创作中渐趋成熟。所谓离魂，即是灵魂暂时离开躯体，待达成心中所欲后，又回附于躯体。《离魂记》载于《太平广记》卷三五八，是唐传奇比较成熟的作品，前承干宝《搜神记·无名夫妇》、刘义庆《幽明录·庞阿》，下启元杂剧《倩女离魂》、明传奇《牡丹亭》、清小说《聊斋志异·阿宝》等一系列离魂故事，是中国古代离魂系列中具有承前启后意义的佳作。

故事讲述官宦之女张倩娘，与青梅竹马的表兄王宙相爱，彼时张父曾亲口将倩娘许婚给王宙，后因利益关系另许给他人。性格简净的王宙托故赴京，倩娘的灵魂追随王宙逃往蜀地，留躯体在闺中侍奉父母。脱离躯体的灵魂与王宙结婚生子，客居蜀地五年后因思亲返乡。小说中的“生而离魂”是对“安得身轻如飞燕，随风飘渺到君旁”的真实写照，倩娘想要与王宙结合的愿望与现实生活中父亲的阻隔相冲突，使自己陷入无法妥协的艰难困境，于是选择神魂与形体分离的方式进行反抗。这一设计不仅缓解了理想与现实的冲突，更是对女子大胆追求爱情和婚姻自由的讴歌。而倩娘思亲归乡，实现了灵与肉翕然合一的大团圆结局，是封建礼教与自由爱情实现和解的表现，是作者的美好愿景。小说塑造了一个勇敢可爱、有主见且富于反抗精神的少女倩娘，她爱得投入，爱得炙热，知道父亲要将自己许给他人后抑郁寡欢；王宙负气离开后，她更是连夜跣足追去，是一个活脱脱的热恋中的少女形象。

较之六朝时期平直简质的离魂作品，《离魂记》已是蔚然可观，短小精悍，思想深刻且富有韵味，跌宕起伏的情节设计读来扣人心弦，富有动作性的语言和细腻的心理描写展现出人物性格鲜明的个人化形象，于思想和艺术两方面都可称之为脱离六朝志怪之风，实乃离魂故事的定型之作。

天授三年^[1]，清河张镒因官家于衡州^[2]。性简静，寡知友。无子，有女二人。其长早亡。幼女倩娘，端妍绝伦^[3]。镒外甥太原王宙^[4]，幼聪悟，美容范。镒常器重，每曰：“他时当以倩娘妻之。”后各长成。宙与倩娘常私感想于寤寐，家人莫知其状。后有宾寮之选者求之^[5]，镒许焉。女闻而郁抑，宙亦深恚恨^[6]。托以当调，请赴京，止之不可，遂厚遣之^[7]。宙阴恨悲恸^[8]，决别上船^[9]。日暮，至山郭数里。夜方半，宙不寐，忽闻岸上有一人行声甚速，须臾至船。问之，乃倩娘，徒行跣足而至^[10]。宙惊喜发狂，执手问其从来。泣曰：“君厚意如此，寝食相感，今将夺我此志。又知君深情不易，思将杀身奉报，是以亡命来奔^[11]。”宙非意所望，欣跃特甚。遂匿倩娘于船，连夜遁去。倍道兼行，数月至蜀^[12]。

凡五年，生两子，与镒绝信。其妻常思父母，涕泣言曰：“吾曩日不能相负^[13]，弃大义而来奔君^[14]。向近五年^[15]，恩慈间阻^[16]。覆载之下^[17]，胡颜独存也？”宙哀之^[18]，曰：“将归，无苦。”遂俱归衡州。既至，宙独身先至镒家，首谢其事。镒曰：“倩娘病在闺中数年，何其诡说也^[19]！”宙曰：“见在舟中^[20]！”镒大惊，促使人验之^[21]。果见倩娘在船中，颜色怡畅。讯使者曰：“大人安否？”家人异之，疾走报镒^[22]。室中女闻喜而起，饰妆更衣，笑而不语，出与相迎，翕然而合为一体^[23]，其衣裳皆重。其家以事不正，秘之，惟亲戚间有潜知之者^[24]。后四十年间，夫妻皆丧。二男并孝廉擢第^[25]，至丞尉^[26]。

事出陈玄佑《离魂记》云。玄祐少常闻此说，而多异同，或谓其虚。大历末，遇莱芜县令张仲规^[27]，因备述其本末。镒则仲规堂叔祖，而说极备悉，故记之。

李昉等编《太平广记》，中华书局1961年版。

[1] 天授：唐武则天皇帝的年号（690—691）。

[2] 衡州：也称衡阳郡，州治在今湖南省衡阳县。

[3] 端妍绝伦：端庄貌美，无人能及。

[4] 太原：唐府名，当时的北都，也称并州，州治在今太原市。

[5] 宾寮之选者：（张镒的）幕僚里一个将赴吏部选官的人。寮，同“僚”。选，选部，指吏部。之，往，赴。

[6] 恚（huì）：发怒，怨恨。

[7] 厚谴之：备了厚礼送他走。

[8] 阴：暗地里，私下。

[9] 决别：离别。决，同“诀”。

[10] 跣（xiǎn）足：赤脚，没穿鞋子。唐代风俗，入室只能穿袜子，需把鞋子脱在门外。这里形容倩娘逃跑时匆忙又着急，连鞋子都没来得及穿。

[11] 奔：古时指女子不经媒人说合私自投奔所爱之人的行为。

[12] 蜀：四川一带地方的古称。

[13] 曩日：从前。

[14] 大义：男女结合应该遵循的礼仪规范。

[15] 向近：至今。

[16] 恩慈间（jiàn）阻：和父母分离。恩慈，指父母。

[17] 覆载之下：生存于天地之间。覆载，天覆地载，指天地。

[18] 哀：可怜，怜悯。

[19] 何其诡说也：为什么要这样胡说？

[20] 见：同“现”，出现。

[21] 促：急忙。

[22] 疾：赶快。

[23] 翕然：一致的样子。

[24] 间（jiàn）有：或有，偶有。

[25] 孝廉擢第：以孝廉的资格考取了明经或进士。这里“孝廉”是泛指郡荐应考之人。

[26] 丞尉：县丞、县尉。县丞，辅佐县令处理政务的官员。

[27] 莱芜：今山东莱芜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