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道是无情却有情

生活,是第一位的 作者:汪曾祺


道是无情却有情

同志们希望我们谈谈文艺形势,这个问题我说不出什么来。我对文艺界的情况很隔膜。我是写京剧剧本的,写小说不是本职工作。我觉得文艺形势是好的。党的三中全会以来,我觉得文艺形势空前地好。我这不是听了什么领导同志的意见,也没有作过调查研究,只是我个人的切身感受。形势好,是说大家思想解放了,题材广阔了,各种流派都允许出现了。拿我来说,我的一些作品,比如你们比较熟悉的《受戒》《大淖记事》……写旧社会的小和尚和村姑的恋爱,写一个小锡匠和一个挑夫的女儿的恋爱,不用说十年动乱,就是“十七年”,这样的作品都是不会出现的。没有地方会发表,我自己也不会写。写了,有地方发表,有人读,这跟以前很不一样了嘛。有人问起关于《受戒》的争议的情况。我没有听到什么争议。只有《作品与争鸣》上发表过国东的一篇《莫名其妙的捧场》。这篇文章主要是批评那些“捧场”的人的。其中也批评了我的小说,说这里的一首民歌“不堪入目”。我觉得对一篇作品有不同的看法,是正常的。不同的意见,这算不得是有“争议”。“争议”一般都指作品有带有倾向性的问题。这篇小说好像还没有人拿来当作有倾向性的问题的作品批评过。大家关心“争议”,说明对文艺情况很敏感。有人问《文艺报》和《时代的报告》争论的背景,这个问题我实在一无所知。“十六年”这个提法,很多同志不同意,我也不同意。

我的小说有一点和别人不大一样,写旧社会的多。去年我出了一本小说选,十六篇,九篇是写旧社会的,七篇是写解放后的。以后又发表了十来篇,只有两篇是写新社会的。有人问是不是回避现实生活中的矛盾。我没有回避矛盾的意思。第一,我也还写了一些反映新社会的生活的小说。第二,这是不得已。我对旧社会比较熟悉,对新社会不那么熟悉。我今年六十二岁,前三十年生活在旧社会,后三十年生活在新社会,按说熟悉的程度应该差不多,可是我就是对旧社会还是比较熟悉些,吃得透一些。对新社会的生活,我还没有熟悉到可以从心所欲,挥洒自如。一个作家对生活没有熟悉到可以从心所欲、挥洒自如的程度,就不能取得真正的创作的自由。所谓创作的自由,就是可以自由地想象,自由地虚构。你的想象、虚构都是符合于生活的。一个作家所写的人和事常常有一点影子,但不可能就照那点影子原封不动地写出来,总要补充一点东西,要虚构,要想象。虚构和想象的根据,是生活。不但要熟悉你所写的那个题材,熟悉与那个题材有关的生活,还要熟悉与那个题材无关的生活。你要对某个时代、某个地区、某种范围的生活熟悉到可以随手抓来就放在小说里,很贴切,很真实。海明威说:冰山所以显得雄伟,因为它浮出水面的只有七分之一,七分之六在海里。一个作家在小说里写出来的生活只有七分之一,没有写出来的是七分之六。没有七分之六,就没有七分之一。

生活是第一位的。有生活,就可以头头是道,横写竖写都行;没有生活,就会捉襟见肘,或者,瞎编。

有的青年同志说他也想写写旧社会,我看可以不必。你才二三十岁,你对旧社会不熟悉。而且,我们当然应该多写新社会,写社会主义新人。

要不要有思想,有主题?当然要有。我不同意无主题论。有人说我的小说说不出主题是什么,我自己是心中有数的。比如《岁寒三友》的主题是什么?“涸辙之鲋,相濡以沫”。一个作者必须有思想,有自己的思想。我们要学习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但是不能用马克思或毛泽东的话,或某一项政策条文,代替自己的思想。一个作者对于生活,对于生活中的某种人或事,总得有自己的看法。作者在观察生活,塑造形象的过程中,总是要伴随自己的思想的。作者的思想不可能脱离形象。同样,也不可能有一种不是浸透了作者思想单独存在的形象。

所谓思想,我以为即是作者自己所发现的生活中的美和诗意,作者自己体察到的生活的意义。我写新社会的题材比较少,是因为我还没有较多地发现新的生活中的美和诗意。所谓不熟悉,就是自己没有找到生活的美和诗意。社会主义新人,就是一种社会主义的新的“人”,人的身上的新的美,新的诗意。必须是自己确实发现了,看到,感受到的。也就是说,确实使自己感动过的。要找到人身上的珠玉,人身上的金子。不是概念的,也不是夸饰的。不是自己并没有感动过,而在作品里作出受了感动的样子。比如,我在剧团生活了二十年,应该是比较熟悉的。有的同志建议我写写剧团演员,写写他们的心灵美。我是想写的,但一直还没有写,因为我还没有找到美的心灵。有人说:你可以写写老演员怎样为了社会主义的艺术事业,培养新的一代;可以写写年轻人怎样刻苦练功,为了演好英雄人物……我谢谢这些同志的好心,但是我不能写,因为我没有真正地看到。我要再找找,找到人的心的珠玉,心的黄金。

作品的主题,作者的思想,在一个作品里必须具体化为对于所写的人物的态度、感情。

对于人或事的态度、感情,大概有这么三种表达方式。一种是“特别地说出”。作者唯恐别人不理解,在叙述、描写中拼命加进一些感情色彩很重的字样,甚至跳出事件外面,自己加以评述、抒情、发议论。一种是尽可能地不动声色。许多西方现代小说的作者就尽量不表示对于所写的人、事的态度,非常冷静。比如海明威。我是主张作者的态度是要让读者感觉到的,但是只能“流露”,不能“特别地说出”。作者的感情、态度最好融化在叙述、描写之中,隐隐约约,存在于字里行间。“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信口说了这些,请大家指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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