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忆舍予兄

情境·情感:中外经典散文读本(人生卷) 作者:北方文艺出版社《伴随》编辑部 编著


忆舍予兄

有一天在书摊上看到一本书,封面上是老舍的像,旁边题着五个字: 《我这一辈子》,署名是老舍著。书是同一般翻版书一样。奇怪的是翻版不过翻原来的版,这却是“冒”版的样子。我随便一翻,里面似乎有求某大人赏饭吃,以及“我这是为儿孙找点粥吃”的话。我想这绝不是老舍自己写的,在我的记忆里,他也未曾写过自传式的文字。很想买一本寄给舍予,想了想恶劣是一层,再者,就是寄费也太贵吧。

不过为着这点影子,近几天,时常想起他来。同舍予初次见面的人,总觉得他老于世故,或者加上“圆滑”这一类的评语,这也许他与生人见面,不大接人的下“茬”,只是一味地唉、唉,弄得对方觉得这是文人的“官腔”吧。

其实,舍予是个热情、正义、穷而且硬,里方外圆的人。

他富于幽默感,假若我们承认“幽默”是由于“潜意识”的活动,那么“幽默”本身就是个被压迫的东西,那么一个富于幽默感的人,绝不是肥头大耳,腰缠万贯,每天要什么有什么,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的人物吧?

老舍是既瘦且黄(用他自己的话是:“小脸儿都绿啦”)的人。有一年在重庆也闹黄金潮,提高金价前有人套购。后来报上登出名字有“舒舍予”,某些人就造他的谣。后来他自己说,据他所知就有七个舒舍予。腰缠万贯套购黄金的责任,他只能担负七分之一的可能。不过他已经认为很荣幸。——其实,舍予兄在抗战的八年中,“穷病交加”四个字可包括一切。他没有固定的职业,全靠写稿生活;而他的贫血症又影响写稿,虽然他写作生活很有规律,每天上午非写几百字到一两千字不可,但一写多了就头晕,(我想那时接到他信的人,大约在信的末尾都会看到“头晕不多写”这几个字。)晕的时候还得写,写狠了更头晕;晕到最后一个字也不能写的时候,只好进城打针,打针得花钱,钱花亏空了,又赶忙写稿,结果是“头晕”与“写稿”发生了相互作用,他也只好常年“头晕”下去。

在抗战里,我简直没见他添过什么衣物,一套灰平价布的制服,因为四川的天气还好,他差不多四季都穿着。有时也穿一套西装,大约是留学时期或者是在青岛、济南教书时购置的,式样已经很旧了。记得他五十岁生日,在百令餐厅朋友们为他祝寿时,他穿的就是这一套。为了出国,他似乎添了一件呢外套,看样子也许是旧衣翻新的。

因为他的《骆驼祥子》在美国销行很好,有人就以为他也发了财,甚至有的报纸,还为他算了一下帐,可得两万美金版税,一时盛传老舍成巨富了。可是有一天在文协看到他,他正由美使馆见了一位洋太太回来,告诉他因中国作家没有参加国际著作者协会,翻译东西照例不付版税。不过那位译者知道中国作者很穷,愿意付一点钱,换句话说,简直是施舍,施舍了好多呢,在老舍的口袋里放了一张五十元的美钞。在那时似乎还合不到五万元。发财的真相就是如此。原来临到出国以前,似乎又得到一两千元,合国币大约一二百万的样子,听说这就是舍予兄留给太太一年的生活费。

他临走之前一再嘱托我与组缃兄,在冯玉祥先生有船东下的时候,他的眷属要随船回去,然后由南京回北平。在去年五月忽然船有了消息。可这时京沪的物价已吓得我们胆怯,沪平的交通听说又异常困难。临时我就打了个电话去,请他太太考虑南京的住处,以及在沪等船的花费,并请她就近同北行的朋友商量一下,是暂留重庆好,还是走。结果回了电话说是暂不走了。不过这事,在我心里总觉歉然,想起来就觉得有负舍予兄的嘱托。可是现在看来,我的考虑又似乎有些道理,然而舍予夫人的去向我也不晓得了,见怪不见怪也无从知道。

丢下这些不谈,倒有一点愉快的回忆:有一年,我们一同去青城山,住在天师洞,道士酿的有百花酒,下酒的有新炸的花生仁,四两酒下肚,舍予兄的真面目毕露,几年来的穷气,“鸟”气,发泄无余,有时候就趁着酒劲从上清宫下到山脚下,去喝一位老隐士的玫瑰茶。有一次还从山外峭壁上的荆棘丛中爬到山里来。“脱缰之马”这四个字用来形容这几天的生活,甚是贴切。回到重庆,又一切都完了。笼头、缰绳又牢牢系住。这里,他有几封信,我想抄在这里,留下一点战时的“蹄”痕吧:

“……年前立春日生一女娃,数夜未能安睡,故除夕前二日又患头晕,一歇又歇了一个月,近数日才勉强执笔,续写《四世同堂》。服了四剂中药 (为省钱)。头晕见好,只是药有轻泻之剂,日来拉肚子。……甚盼来碚,苦闲得像一条锁在柱子上的哑狗!……”

“年前生一小女,为怕大家送礼,故封锁消息,组缃也不知怎样知道了,托子祥兄带来礼金,已壁还矣。大家都穷,理宜一切从简。因睡眠不足,弟又患头晕,工作全停。……头晕,心情恶,老想死了个干脆!……”

在敌人进攻桂林、柳州、贵阳,重庆震惊的时候,听说舍予兄有跳江之计,写信问他,他的回信说:

“……跳江之计是句笑话,也是句实话。假若不幸敌人真攻进来,我们有什么地方、方法可跑呢?蓬子说可同他的家眷暂避到广安去。广安为什么安全?丝毫也看不出!不用再跑了,坐等为妙;嘉陵江又近又没盖儿!

……很愿入城一游,惜钱与车都不方便耳……”

有一次大概是去北碚附近,看我两个因养不活而送入慈幼院的孩子,回来到他家去,说到我想卷铺盖的事。进城不久,接到他的信:

“……北碚别后,极不放心!函询倬如与组缃,昨始得缃兄复信,得悉我兄已不卷铺盖,甚慰!这年月,只好穷混吧!一挪动便非拉账不可!近中仍时时患头昏,写作时停,颇为闷闷!……”

胜利以后,九月廿六日他有一封信说道:

“前些日头昏,发痔,痾痢,倒好像要完蛋的样子。后来,痢先止,痔仍未全好,头昏依然,直至如今。我也是那样感觉——惨胜或无异于惨败也。《四世》只写到了一半,一停就是个把月。完了吊‘骆驼’因无国际版税法,无法要版税。美国的批评极佳,销路可观,或者因此也许施舍给我一点,唯无确息耳。”……

他在旅美的途中,也有一信,以后因为彼此生活的变迁,失了联络,最近从另一个朋友的信中说到一点他在国外的生活,说他“舒尚有待(指暂不回国),大家过得不痛快。三餐虽有黄油面包可吃,然精神上饥饿不堪,奈何奈何!”

但愿舍予兄在黄油面包中肥壮起来,好待回国以后的熬煎。

一九四七年三月十八日

【人物介绍】

王冶秋(1910-1987),安徽霍邱人。1932年参加左联。1941年加入中国共产党。1947年后任北方大学、华北大学研究员。建国后,历任文化部文物局副局长、局长,国家文物局局长、顾问。著有《民元前的鲁迅先生》、《琉璃厂史话》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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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华是刀刃,辛苦是磨刀石,再锋利的刀刃,若日久不磨,也会生锈。

熟才能生巧。写过一遍,尽管不像样子,也会带来不少好处。不断地写作才会逐渐摸到文艺创作的底。纸篓子是我的密友,常往它里面扔弃废稿,一定会有成功的那一天。

哲人的智慧,加上孩子的天真,或许就能成个好作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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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民族风格的作品,是没有根的花,它不但在本乡本土活不下去,而且无论在哪里也活不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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