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湄有桥——半真半假的西塘游记
古有“吴根越角”之称的西塘,已有上千年的历史。我不敢想象那些临水而建、砖木结构的矮屋竟是千年之前所造。但是我相信,纵横成网的,同时担负着隔离和引导的水道,定是从鸿蒙开始就默默流淌的,至今仍不改初衷,淡对炎凉。
西塘,浸淫在一种潜移默化的变迁里,就像河边的垂柳有一种潜移的绿。你能知道她改变了,但你无法知道这种变化是从哪一天的早晨开始的,你或许能指出是哪里变了,但你一定不能预料她的将来会变成什么样子。
西塘就像是烧香港里的水,平静得让你以为她本无来头也无去处,是无常世界里的一个“有常”。所以,当我走在长长的廊棚下时,甚至会以为在下一个拐角就会看见古时做瓦当的工匠挑着泥担子,脸上全是汗。又或者,当我坐在咸亨酒店临窗的桌子旁时,会看到薛家的二小姐由姆妈陪着,要坐船到邻镇去。就连屋顶上惊飞的鸽子,都是因为被千年前的钟声所震,要飞到阁楼上伊人的眼里去。西塘就是有这种魅——发黑的瓦顶、静谧的流水、幽深的弄堂、悠长的廊棚、熄灭的灯笼,都在给你下着蛊,让你弄不清到底是那些远去的人和日子又随水而来了,还是你误打误撞,穿越了岁月和流年,进入了别人的生活,而那生活是永远停在了一千年前。但,她确确实实是流动变化的,从东到西,从过去到将来地流淌,从一低眉到一抬头已有多少变。无常在世界的每一个角落、人心的每一处,柔软发生,西塘当然不会例外。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我和西塘各自存在,并互相对视了整个有雨的下午和一个无风的夜晚。
渐渐地我发现,我只是个外来的异族。西塘的古和旧,都不是让我来缅怀的。然而此地毕竟四处散落着故事的材料,而她的宁静又为想象腾出了空间。我不怀旧,我至少可以联想——
曾眉眼盈盈的,我从深巷中走来。素衣缟裤的,除了那眼儿,再没什么光彩。可你转过身,嘴角牵起了笑纹。我就知道,那一刻你把我奉若偶尔现了人身来过眼的花仙。
你那样谨慎地牵过我的手,试探着捏了捏。你是怕把我碰坏了,怕损了一瓣仿佛今晨还露水连连的花枝。而我真的颤抖了,不是你的手太紧,是我受了这般宠爱,惊慌起来。是不是就该整个儿在你面前盛开?可又怕一颗心骚动得太厉害,伤了自己。伤了自己,不就伤了你?于是我暗下决定,今后要很小心,只在有月光的晚上,只在你看我看得出神的时候开放,和着一些芬香。
那夜,清风弄影,月时暗时明。我遍寻你不着,连摇渡船的老爷子都笑我痴了。一颗石子,被扔进河里,月光碎了,青蛙跳了。回身见你,似笑非笑坐在屋顶。你招呼我和你同坐。我跑着过了五福桥,登上二嫂家的土墙,狗叫了,老爷子开始笑我疯了。这样的月色,这样的穿白衣的你,就让我为此疯一回吧。你谨慎地,伸手环住我的腰。突然飘来一阵香,我想是我在开放,就开在你的唇边。
“看这丁香,闻闻香不香?”
你的手里多了一株丁香。
“按说都八月了,不该还有开得这么尽兴的丁香。”
你又说,那是因为这丁香知道了你要把它插在我发上,于是一直开到了现在。你为我把花别上。
“真香!”
可我多想告诉你,那开着的,那馨香着的,是我!可你微仰着脸,似笑非笑。
整个正月,我只出了一趟门。爹雇了轿子,把我们娘儿俩送到乌镇外婆家,给她老人家拜年。外婆家来了个赵婆,一直瞅我,我就一直看院子里的蜡梅。那些零星的碎瓣很像你的笑。刚刚还分明见着,一会儿就隐了。这阵怎么不见你了呢?是不是也隐进了世事里?
刚到家的那天晚上,有人敲我的窗。我趁外屋的老妈子睡熟了,光脚下了床。开窗,是你!你的头上、眉上都是雪,看上去像庙里的土地爷。我笑了,你却没笑,伸出一双手,捧住我的脸,手很凉。我静静地看你的眉头在颤,颤得雪屑往下掉,沾在脸上变成水。你微张了嘴,又咬住了唇。
“我要走了,明年一开春就回来,别让你爹将你许了别人。”
为什么是现在?风雪正来。为什么不等到春暖花开,看一眼我盛放的娇态?我只能用尽了力气,还你一个似笑非笑。
“不让,不让。”
你松手,你转身,你走了。
那年雨水多,杨秀泾的水涨了有二尺多。我听李大哥说,河里的鱼都顺着水游到别村去了。怪不得镇里晒场上都晾着渔网。那天经过,看到渔网上竟粘满了蒲公英,绒绒的白球,该是要落地再开花的吧,都糟践了,就飞了这半路,没了音迹。
正出神呢,镇上热闹起来,说是你回来了。就在这晒场上,就隔了这张网,我又见了你。你穿了新衣,我盘了新髻。你的妻,一脸娇羞,如桃花暗喜。七年滋养,我紧闭的花蕾,就等来了这一回照面。本是要你来,那花才开的。可谁知到了最后,花也无力开,你也无心摘。就像粘在渔网上的蒲公英,曾经有多大的勇气,最后都被经经纬纬网得死死的,争辩都无言。
我看见,你牵了妻的手,那么随意。我要怪你的不谨慎了,你应像当年牵我一样地,牵你的妻。你们就那么相牵着拐进了石皮弄,我想我也该离去。回身见老爷子早泊了船,一直坐在石墩子上摇头。
我看了他一眼,心想:“老爷子,不必。我们谁也没欠谁,只是被爱情颠覆了一回,如今又被现实重翻了过来,大概是一条早被算好了的路。”素衣缟裤的,我走回了深巷里。剩下一些旧梦、一排渔网,以及渔网上粘着的一枚,无名花蕾。
中秋,镇上请来了戏班子,热闹到半夜才陆续散去。我那小孙子没见过这场面,兴奋了一夜,好不容易给安顿睡去。人啊,越老越不能睡了,怕是一觉醒来就人事皆非吧。叫小菊搬了张藤椅,我一个人坐到后院去。是桂花,香了一个院。也是,桂花那么小,开到极致也不显,要不是靠了这香,谁知道她们来过?
谁又知道,你曾到我家的窗台来过?如果知道你这一过眼就是六十年。我会先种一丛杜鹃,装饰这窗台,装饰我苍白的脸。如果知道,在我送你的那个巷口,我一转身就是八万里,你也会折一枝杨柳,一半,绕在我的腕上,一半,夹进你的书里。唉,老喽,老得连泪都纵横不起。
我那小孙子不知什么时候跑了出来,我刚要抬手吓唬他,小家伙竟然先举起了手,指着我叫了起来:“奶奶好看!奶奶好看!奶奶头上插满了丁香!”
“什么!”
难道如今,我连人都枯萎了,那朵发际的丁香还在开放?是不是,她又知道了什么?是不是爱情曾回来过?
这一次,我想是时候舍了这人身,完完全全地绽放!请你一定,要穿过所有的时光,来看,来看!
素衣在八月的最后一天下葬。第二年,她的坟头,长满了野丁香。
西塘就是这样的淡然,所有悲恸和狂喜,在穿过那长长的弄堂后,都将变得稀薄和绵延,再涤过杨秀泾里的水,就更添了几分看透世事的冷静。低低的屋檐下,只发生着生和死那样的大事,爱情只是个过场。
在这里,爱情不做主角,只是细细密密地,铺在了每一个角落,有时甚至不以爱情的面目出现。墙角的一朵花凋谢了,你知道吗?她其实是被昨天一只路过的蜻蜓抛弃了。王家的猫不再爬上那朱漆的栏杆了,那是因为它怕见到河中的那条小黄鱼,又要害一个晚上的相思。而阿乙的爱情面目,更是只有一个短短的瞥见。
阿乙今年十九了。他那白皙的肤色被他的父亲视为是福薄的标志。老人的逻辑是长一身嫩白的皮肤就不是种地的料,不种地就只能做学问、写文章,而文章写得好的,都是命不好的,所谓“文章憎命达”。
可阿乙不这样认为,他觉得自己很幸福,假如月光每夜都能到他的床头。如果这时候,风再来推他虚掩的门,翻他未完的诗稿,他定会起身披衣,沏一壶茶,再读一本唐人小说。如果他想再幸福一点儿,他会拿出他偷藏的酒,啜饮一口,然后就可以对着墙上的影子笑出声来。
阿乙就是这样的不贪心。阿乙的幸福,还有一个理由,就是他有一个爱着的人。那人阿乙没见过,只知道她住在倪家大院里,兴许是他们家的小姐,兴许只是个丫头。那天阿乙到镇上讲学,他是个教书先生。阿乙和往常一样经过倪宅,不一样的是,这时他听到一声笑。只是笑,没有言语。那女子的笑很特别,听不出是喜上眉梢的笑,还是破涕为笑的笑,也许是转嗔作笑的那个笑。似乎这笑并无原因。阿乙听得迷糊了,可又有什么关系?并不是每一件事,每一个表情都要有个原因的。有人在笑,或者仅仅是因为墙外刚好有人在听,如此而已。
然而这笑声从此就没有在阿乙的耳边停止过。枝上的蝉叫了,是有人在大笑。枝上的蝉噤声了,是有人抿嘴而笑。摇橹是哗哗的笑,流水是淙淙的笑,浆草是绿色的笑,灯笼是红色的笑,日落是正要隐去的笑,月升是即将生出的笑,醒着是清明的笑,睡着是朦胧的笑。
阿乙被他自己的幸福包围着。他甚至并不盼望见到那个女子,不打算把自己的爱意告诉她。昙花未开,你可以为她写一千首情诗,一旦开启,你能做的就只是惊叹她的美丽,并且眼睁睁地看她枯败——在你来不及惋惜的时间里。
这天,阿乙觉得很不祥,因为他看到了一只断尾的猫。看到了断尾的猫又有什么呢?但是如果阿乙觉得不祥了,那么他看到的每一只猫都是不祥的。他穿衣出去了,要为他所预感到的不幸找更多的证据,他是这样的敏感又勇敢。
但是一切都很正常,阿乙从河的左岸走到右岸,从卧龙桥到环秀桥,从上西街到下西街,从椿竹埭街到七老爷庙,他再也没看到断尾的猫,应该说根本就没再看到过任何的猫。但是他仍然心事重重:一定有什么要发生了,在我未能预料的时间里。
阿乙来到了北栅街,他觉得离那个时刻越来越近了,他不安,想要避开街上的人,于是他拐进了四贤祠弄。不料,事情就在这一拐里发生了,是一个女子,在弄的另一头。
就像桔梗花知道自己要开放一样的自然,阿乙知道那笑声是来自那一个正款步而来的女子。来自那张小嘴,或者仅仅是那双眼睛。阿乙看不清那双眼睛,只能看到覆额的乌发,但他就是知道。
终于还是要发生,还是要相遇,阿乙忽然觉得很悲哀。他仿佛感到了那蓝色的裙裾摆动时生起的风,他紧了紧衣襟。而晃动的耳环坠子,又开始扰得他心神不宁。他慢慢地向前走去,他是勇敢的,可又是宿命的,他敢于追问命运要给他什么,但是从来不敢不要那些所给予他的。
所以他慢慢地向前走去。走到第三步,阿乙有点儿恨自己了。第四步时他想:你不是爱她么?难道爱只是让你变得更脆弱?只是让你白皙的皮肤更苍白?如果她不在时你是幸福的,她在这里了,不更是一种触手可及的幸福吗?不要问这幸福会有多久,和长长的一生相比,或者很短。而这一生若和西塘相比,不也只是一个短吗?当她向你走来,你就应该走向她,这窄巷的相逢不是针对谁,幸和不幸都不是目的,它只是一个相逢,你要做的只是完成这次相逢。这场爱情已暗藏了太久,上天要它昭然若揭。你,已支取了太多的幸福,纵有不幸加之于你,也只是求个平衡,有何不可?
阿乙抬起了眼,一种释然而又坦然的微笑开始绽放,从眼角到鼻尖,到唇边,到全身。女子一直低眉顺目,当然不知道阿乙在这十六步之间的成长。她只能听见两个不同的足音,在这个无人的午后,两个足音,足以描述一个世界,成就一段爱情。他们就这样走向对方,一个心意已决,一个浑然不知。走近了,阿乙发现那耳环其实没有坠子,那么刚才晃的,当然也不是坠子了。
但真真切切地,阿乙看见了她眼角的细纹,幸福着阿乙的那些笑,定是从这纹路里曲曲折折,来到阿乙耳边的。那纹路便与阿乙掌心的爱情线吻合了,一切有了源头,有了因由!阿乙再也忍不住,轻声笑了出来。这一笑,又被那女子刚好听见,惊恐间一抬头,她的前额在他的鼻尖。世界就是再大,也大不过这长长的窄弄,一切生命都可以在这对视里活色生香。
她的脸哗然红了起来,但她狡猾地在红云腾起前低下了头,幸好前额的发够浓密,盖住了跳动的眉头。她侧身一闪,恢复了原本的路线,原本的步态。阿乙也收起了他的笑。他觉得够了,好了,还你这一声笑,我便不再回头,不看你欣喜还是哀愁。我既然有勇气让爱情发生,现在我将用同样的勇气等爱情结束,我不打算挽留。一步步行去,你的足音还在我的耳后,我听它渐远,认认真真地听,我不要错过爱情成、住、坏、空的每个细节,这样的幸福才是完整的。我快要完全穿过这个弄堂,你也快要完全穿过我的爱情,我会怀念,但不会很久。
爱情究竟有多长?我知道,全长两百三十六米。
“又一个故事结束了。”晚上坐在永宁桥的栏杆上我想。然而也许还有一个故事已经生出,也许主角就是听见阿乙笑声的那个女子。下次你来西塘,请千万别惊动那个举着纸伞、伫立江头的女子,别惊动她隐秘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