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

曾国藩家书:精装 作者:(清)曾国藩 著


道光二十四年(1844年)

正月二十五日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男在四川于十一月二十日还京,彼时无折弁回南,至十二月十六始发家信,十二月除夕又发一信,交曾受恬处。受恬名兴仁,善化丙子举人,任江西分宜县知县。十年进京引见,正月初四出都,迂道由长沙回江西。男与心斋各借银壹百两与渠作途费。男又托渠带银三百两,系蓝布密缝三包,鹿胶二斤半、阿胶二斤共一包,高丽参半斤一包,荆七银四十两一包,又信一封,交陈宅,托其代为收下,面交六弟、九弟,大约二月下旬可到省。受恬所借之银百两,若在省能还更好,若不能还,亦不必急索,俟渠到江西必还,只订定妥交陈宅,毋寄不可靠之人耳。若六月尚未收到,则写信寄京,男作信至江西催取也。

陈岱云之贤配于正月八日仙逝。去年岱云病时,曾经割臂疗夫。十二月初二日生一子,大小平安。至除夕得气痛病,正月初三即服人参,初八长逝。岱云哀伤异常,男代为经理一切。二十三日开吊,男赙银十六两。陈宅共收赙仪三百二十余两。

二十二夜,男接家信,得悉一切,欣喜之至。蕙妹移寓竹山湾,自好。但不知作何局面?待聘妹夫恐不谙耕作事,不宜为田作也。祖父大人七旬晋一大庆,不知家中开筵否?男在京仅一席,以去年庆寿故也。祖母大人小恙旋愈,甚喜。以后断不可上楼,不可理家事。叔父大人之病,不知究竟何如,下次求详书示知。

男前次信回,言付银千两至家,以六百为家中完债及零用之费,以四百为馈赠戚族之用。昨由受恬处寄归四百,即分送各戚族可也。其余六百,朱啸山处既兑钱百三十千,即除去一百两,四月间再付五百回家,与同乡公车带回,不同县者亦可,男自有斟酌也。

男自四川归后,身体发胖,精神甚好,夜间不出门。虽未畜车,而每出必以车,无一处徒步。保养之法,大人尽可放心。男妇及孙男女皆平安。陈岱云十二月所生之子,亦雇乳妈,在男宅抚养,其女在郑小珊家抚养。本家心斋,男待他甚好,渠亦凡事必问,渠所作诗赋,男知无不言。冯树堂于正月十六来男寓住。目前渠自用功,男尽心与之讲究一切。会试后即命孙儿上学,每月修金四两。郭筠仙进京,亦在男处住,现尚未到。四川门生已到四人,二月间即考国子监学正。今年正月初三下诏举行恩科。明年皇太后万寿,定有覃恩,可请诰封,此男所最为切望者也。去年因科场舞弊,皇上命部议定:以后新举人到京,皆于二月十五复试,倘有文理纰缪者,分别革职、停科等罚,甚可惧也。

在京一切,男自知慎。余容续陈。男谨禀。

正月二十六日

四位老弟左右:

正月二十三日接到诸弟信,系腊月十六在省城发,不胜欣慰。四弟女许朱良四姻伯之孙,兰姊女许贺孝七之子,人家甚好,可贺。惟蕙妹家颇可虑,亦家运也。

六弟、九弟今年仍读书省城,罗罗山兄处附课甚好。既在此附课,则不必送诗文与他处看,以明有所专主也。凡事皆贵专,求师不专,则受益也不入;求友不专,则博爱而不亲。心有所专宗,而博观他途以扩其识,亦无不可;无所专宗,而见异思迁,此眩彼夺,则大不可。罗山兄甚为刘霞仙、欧晓岑所推服,有杨生(任光)者,亦能道其梗概,则其可为师表明矣。惜吾不得常与居游也。在省用钱,可在家中支用(银三十两,则够二弟一年之用矣,亦在吾寄一千两之内),予不能别寄与弟也。

我去年十一月二十日到京,彼时无折差回南,至十二月中旬始发信。乃两弟之信骂我糊涂,何不检点至此?赵子舟与我同行,曾无一信,其糊涂更何如耶?余自去年五月底至腊月初,未尝接一家信。我在蜀可写信由京寄家,岂家中信不可由京寄蜀耶?又将骂何人糊涂耶?凡动笔不可不检点。

陈尧农先生信至今未接到。黄仙垣未到京。家中付物,难于费心,以后一切布线等物,均不必付。九弟与郑、陈、冯、曹四信,写作俱佳,可喜之至。六弟与我信字太草率,此关乎一生福分,故不能不告汝也。四弟写信,语太不圆,由于天分,吾不复责。余容续布,诸惟心照。兄国藩手具。

二月十四日

四位老弟左右:

正月二十六日发第一号家信。二月初十日黄仙垣来京,接到家信,备悉一切,欣慰之至。所付诸物,已接脯肉一方,鹅肉一边,杂碎四件,布一包,烘笼二个,余皆彭雨苍带来。

朱啸山亦于是日到,现与家心斋同居,系兄代伊觅得房子,距余寓甚近,不过一箭远耳。郭筠仙现尚未到,余已为赁本胡同关帝庙房,使渠在庙中住,在余家火食。冯树堂正月十六来余家住,拟会试后再行上学,因小儿春间怕冷故也。树堂于二月十三考国子监学正,题“而耻恶衣恶食者”、“不以天下奉一人策”二句,共五百人入场。树堂写作俱佳,应可必得。

陈岱云于初六日移寓报国寺,其配之柩亦停寺中。岱云哀伤异常,不可劝止,作祭文一篇,三千余字。余为作墓志铭一首,不如陈宅已寄归否?余懒誊寄也。

四川门生现已到二十余人。我县会试者,大约可十五人。甲午同年,大约可二十五六人。然有求于余者,颇不乏人。

余今年应酬更繁,幸身体大好,迥不似从前光景,面胖而润,较前稍白矣。耳鸣亦好十之七八,尚有微根未断,不过月余可全好也。内人及儿子、两女儿皆好,陈氏小儿在余家乳养者亦好。

六弟、九弟在城南读书,得罗罗山为之师,甚妙。然城南课似亦宜应,不应,恐山长不以为然也。所作诗文及功课,望日内付来。四弟、季弟从觉庵师读自佳。四弟年已渐长,须每日看史书十页,无论能得科名与否,总可以稍长见识。季弟每日亦须看史,然温经更要紧,今年不必急急赴试也。

曾受恬自京南归,余寄回银四百两、高丽参半斤、鹿胶阿胶共五斤、闱墨二十部,不知家中已收到否?尚有衣一箱,银五百两,俟公车南归带回。

同乡汤海秋与杜兰溪,子女已过门而废婚,系汤家女儿及父母并不是。余俱如故。周介夫(鸣莺)放安徽庐凤道,其女儿欲许字纪泽。常南陔(大淳)升安徽臬台,其孙女欲许字纪泽。余俱不甚愿。

季仙九师为安徽学政后,升吏部右侍郎。廖老师名鸿荃,去年放钦差至河南塞河决,至今未成功,昨革职,赏七品顶戴,在河工效力赎罪。黄河大工不成,实国家大可忧虑之事,如何如何!余容后陈。国藩手具。

三月初十日

孙国藩跪禀祖父母大人万福金安:

二月十四孙发第二号信,不知已收到否?孙身体平安,孙妇及曾孙男女皆好。孙去年腊月十八曾寄信到家,言寄家银一千两,以六百为家中还债之用,以四百为馈赠亲族之用,其分赠数目,另载寄弟信中,以明不敢自专之义也。后接家信,知兑啸山百三十千,则此银已亏空一百矣。顷闻曾受恬丁艰,其借银恐难遽完,则又亏空一百矣。所存仅八百,而家中旧债尚多。馈赠亲族之银,系孙一人愚见,不知祖父母、父亲、叔父以为可行否?伏乞裁夺。

孙所以汲汲馈赠者,盖有二故:一则我家气运太盛,不可不格外小心,以为持盈保泰之道。旧债尽清,则好处太全,恐盈极生亏;留债不清,则好中不足,亦处乐之法也。二则各亲戚家皆贫,而年老者,今不略为佽助,则他日不知何如。自孙入都后,如彭满舅曾祖、彭王姑母、欧阳岳祖母、江通十舅,已死数人矣。再过数年,则意中所欲馈赠之人,正不保何若矣!家中之债,今虽不还,后尚可还;赠人之举,今若不为,后必悔之。

此二者,孙之愚见如此。然孙少不更事,未能远谋,一切求祖、父、叔父作主,孙断不敢擅自专权。其银待欧阳小岑南归,孙寄一大箱,衣物、银两概寄渠处,孙认一半车钱,彼时再有信回。孙谨禀。

五月十二日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五月十一接到四月十三自省城所发信,具悉一切。母亲齿痛,不知比从前略松否?现服何药?下次望四弟寄方来看。叔父之病至今未愈,想甚沉重,望将药方病症书明寄京。刘东屏医道甚精,然高云亭犹嫌其过于胆大,不知近日精进何如?务宜慎之又慎!

王率五荒唐如此,何以善其后?若使到京,男当严以束之,婉以劝之。明年会试后偕公车南归,自然安置妥当,家中仅可放心,特恐其不到京耳。

本家受恬之银,男当写信去催。江西抚台系男戊戌座师,男可写信提及,亦不能言调剂之说。常南陔之世兄,闻其宦家习气太重,孙男孙女尚幼,不必急于联婚。且男之意,儿女联姻,但求勤俭孝友之家,不愿与宦家结契联婚,不使子弟长奢惰之习,不知大人意见何如?望即日将常家女庚退去,托阳九婉言以谢。渠托买高丽参,因亲事不成,亦不便买。

本家道三兄弟托荐馆,男当代为留心。然分发湖南者,即使在京答应,未必到省果去找他,此亦不可靠者也。常南陔处,即由男写信回复。

前男送各戚族家银两,不知祖父、父亲、叔父之意云何?男之浅见,不送则家家不送,要送则家家全送;要减则每家减去一半,不减则家家不减。不然,口惠而实不至,亲族之间嫌怨业生,将来衅生不测,反成仇雠。伏乞堂上审慎施行。百叩百叩。男谨禀。

五月十二日

四位老弟足下:

自三月十三日发信后,至今未寄一信。余于三月二十四日移寓前门内西边碾儿胡同,与城外消息不通。四月间到折差一次,余竟不知,迨既知而折差已去矣。惟四月十九欧阳小岑南归,余寄衣箱银物并信一件,四月二十四梁菉庄南归,余寄书卷零物并信一件。两信皆仅数语,至今想尚未到。四月十三黄仙垣南归,余寄闱墨,并无书信,想亦未到。兹将三次所寄各物另开清单付回,待三人到时,家中照单查收可也。

内城现住房共二十八间,每月房租京钱三十串,极为宽敞,冯树堂、郭筠仙所住房屋皆清洁。甲三于三月二十四日上学,天分不高不低,现已读四十天,读至“自修齐至平治矣”。因其年太小,故不加严。已读者字皆能认。两女皆平安,陈岱云之子在余家亦甚好。内人身子如常,现又有喜,大约九月可生。

余体气较去年略好。近因应酬太繁,天天渐热,又有耳鸣之病。今年应酬,较往年更增数倍:第一,为人写对联条幅,合四川、湖南两省求书者,几日不暇给;第二,公车来借钱者甚多,无论有借无借,多借少借,皆须婉言款待;第三,则请酒拜客及会馆公事;第四,则接见门生,颇费精神。又加以散馆,殿试则代人料理,考差则自己料理,诸事冗杂,遂无暇读书矣。

三月二十八大挑,甲午科共挑知县四人,教官十九人,其全单已于梁菉庄所带信内寄回。四月初八日发会试榜,湖南中七人,四川中八人,去年门生中二人,另有题名录附寄。十二日新进士复试,十四发一等二十一名,另有单附寄。十六日考差,余在场,二文一诗,皆妥当无弊病,写亦无错落,兹将诗稿寄回。十八日散馆,一等十九名,本家心斋取一等十二名,陈启迈取二等第三名,二人俱留馆。徐棻因诗内“皴”字误写“皱”字,改作知县,良可惜也。二十二日散馆者引见,二十六、七两日考差者引见,二十八日新进士朝考,三十日发全单附回,二十一日新进士殿试、二十四日点状元,全榜附回。五月初四、五两日新进士引见。初一日放云贵试差,初二日钦派大教习二人,初六日奏派小教习六人,余亦与焉。

初十日奉上谕,翰林侍读以下、詹事府洗马以下自十六日起每日召见二员。余名次第六,大约十八日可以召见。从前无逐日分见翰詹之例,自道光十五年始一举行,足征圣上勤政求才之意。十八年亦如之,今年又如之。此次召见,则今年放差大半,奏对称旨者居其半,诗文高取者居其半也。

五月十一日接到四月十三家信,内四弟、六弟各文二首,九弟、季弟各文一首。四弟东皋课文甚洁净,诗亦稳妥,“则何以哉”一篇,亦清顺有法,第词句多不圆足,笔亦平沓不超脱。平沓最为文家所忌,宜力求痛改此病。六弟笔气爽利,近来渐就范围,然词意平庸,无才气峥嵘之处,非吾意中之温甫也。如六弟之天姿不凡,此时作文,当求议论纵横,才气奔放,作如火如荼之文,将来庶有成就。不然,一挑半剔,意浅调卑,即使获售,亦当自惭其文之浅薄不堪;若其不售,则又两失之矣。今年从罗罗山游,不知罗山意见如何?吾谓六弟今年入泮固妙,万一不入,则当尽弃前功,壹志从事于先辈大家之文。年过二十,不为少矣,若再扶墙摩壁,役役于考卷截搭小题之中,将来时过而业仍不精,必有悔恨于失计者,不可不早图也。余当日实见不到此,幸而早得科名,未受其害。向使至今未尝入泮,则数十年从事于吊渡映带之间,仍然一无所得,岂不颜也哉?此中误人终身多矣。温甫以世家之子弟,负过人之姿质,即使终不入泮,尚不至于饥饿,奈何亦以考卷误终身也。九弟要余改文详批,予实不善改小考文,当请曹西垣代改,下次折弁付回。季弟文气清爽异常,喜出望外,意亦层出不穷,以后务求才情横溢,气势充畅,切不可挑剔敷衍,安于庸陋,勉之勉之,初基不可不大也。书法亦有褚字笔意,尤为可喜。总之,吾所望于诸弟者,不在科名之有无,第一则孝悌为瑞,其次则文章不朽。诸弟若果能自立,当务其大者远者,毋徒汲汲于进学也。

冯树堂、郭筠仙在寓看书作文,功无间断。陈季牧日日习字,亦可畏也。四川门生留京约二十人,用功者颇多。余不尽书。兄国藩草。

六月二十三日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五月十二日,男发第六号信,其信甚厚,内有寄欧阳小岑、黄仙垣、梁菉庄三处货物单。此刻三人想俱到省,不审已照单查收否?

男及男妇身体清吉。孙儿亦好,六月十七日《三字经》读完,十八日读《尔雅》起。二孙女皆好。冯树堂、郭筠仙皆在寓如常。王率五妹夫于五月二十三到京,其从弟仕四同来。二人在湘潭支钱十千,在长沙搭船,四月十二日至汉口,在汉口杉牌厂内住十天,二十二在汉口起身,步行至京,道上备尝辛苦,幸天气最好,一路无雨无风,平安到京。在道上仅伤风雨日,服药二帖而愈。到京又服凉药二帖,补药三帖,现在精神全好。初到京时,遍身衣裤鞋袜皆坏,件件临时新制,而率五仍不知艰苦。京城实无位置他处,只得暂留男寓,待有便即令他回家。男自调停妥当,家中不必挂心,蕙妹亦不必着急。至于仕四,目前尚在男寓吃饭,待一月既满,如有朋友回南,则荐仕四作仆人带归,如无便可荐,则亦只得麾之出门,不能长留男寓也。湖北主考仓少平系男同年相好,男托仓带仕四到湖北,仓七月初一出京,男给仕四钱约六千,即可安乐到家。本不欲优待他,然不如此,则渠必流落京城,终恐为男之累,不如早打发他回为妥。

祖父大人于四月鼻血多出,男闻不胜惶恐。闻率五说祖父近日不吃酒,不甚健步,不知究竟何如?万求一一详示。祖父病势似不轻,男尤挂心,务求将病症开示。

男教习庶吉士五月十八日上学,门生六人。二十日,蒙皇上御勤政殿召见,天语垂问及男,奏对约共六七十句。今年考差只剩河南、山东、山西三省,大约男已无望。男今年甚怕放差,盖因去年男妇生产是踏花生,今年恐走旧路,出门难以放心。且去年途中之病,至今心悸。男日来应酬已少,读书如故。寓中用度浩繁,共二十口吃饭,实为可怕。居家保身,一切男知谨慎,大人不必挂念。男谨禀。

八月二十九日

孙国藩跪禀祖父母大人万福金安:

八月二十七日接到七月十五、二十五两次所发之信,内祖父母各一信,父亲、母亲、叔父各一信,诸弟亦皆有信,欣悉一切,慰幸之至。叔父之病,得此次信始可放心。祖父正月手书之信,孙比收他处,后偶忘之,近亦寻出。孙七月二十发第九号信,不知到否?

八月二十八日,陈岱云之弟送灵榇回南,坐粮船,孙以率五妹夫与之同伴南归。船钱饭钱,陈宅皆不受。孙送至城外,率五挥泪而别,甚为可怜。率五来意,本欲考供事,冀得一官以养家。孙以供事必须十余年乃可得一典史,宦海风波,安危莫卜,卑官小吏,尤多危机。每见佐杂末秩,下场鲜有好者。孙在外已久,阅历已多,故再三苦言,劝率五居乡,勤俭守旧,不必出外做官。劝之既久,率五亦以为然。其打发行李诸物,孙一一办妥,另开单呈览。

孙送率五归家,即于是日申刻生女。母女俱平安。前正月间,孙寄银回南,有馈赠亲族之意,理宜由堂上定数目,方合《内则》“不敢私与”之道。孙比时糊涂,擅开一单,轻重之际,多不妥当,幸堂上各大人斟酌增减,方为得宜,但岳家太多,他处相形见绌,孙稍有不安耳。率五至家,大约在春初可以到家。渠不告而出,心中怀惭,到家后望大人不加责,并戒家中及近处无相讥讪为幸。孙谨禀。

八月二十九日

四位老弟左右:

昨二十七日接信,快畅之至,以信多而处处详明也。

四弟七夕诗甚佳,已详批诗后。从此多作诗亦甚好,但须有志有恒,乃有成就耳。予于诗亦有工夫,恨当世无韩昌黎及苏、黄一辈人可与发吾狂言者。但人事太多,故不常作诗,用心思索,则无时敢忘之耳。

吾人只有进德、修业两事靠得住。进德,则孝弟仁义是也;修业,则诗文作字是也。此二者由我作主,得尺则我之尺也,得寸则我之寸也。今日进一分德,便算积了一升谷;明日修一分业,又算余了一文钱。德业并增,则家私日起。至于功名富贵,悉由命定,丝毫不能自主。昔某官有一门生为本省学政,托以两孙,当面拜为门生。后其两孙岁考临场大病,科考丁艰,竟不入学。数年后,两孙乃皆入,其长者仍得两榜。此可见早迟之际,时刻皆有前定,尽其在我,听其在天,万不可稍生妄想。六弟天分较诸弟更高,今年受黜,未免愤怨,然及此正可困心横虑,大加卧薪尝胆之功,切不可因愤废学。

九弟劝我治家之法,甚有道理,喜甚慰甚。自荆七遣去之后,家中亦甚整齐,问率五归家便知。《书》曰:“非知之艰,行之维艰。”九弟所言之理,亦我所深知者,但不能庄严威厉,使人望若神有耳。自此后,当以九弟言书诸绅而刻刻警醒。

季弟天性笃厚,诚如四弟所云“乐何如之”。求我示读书之法及进德之道,另纸开示,余不具。国藩手草。

十月二十一日

男国藩跪禀父母亲大人万福金安:

九月二十日,男发十一号信,内有寄刘霞仙一封,想已收到。

男身体平安,读书日有常课,自六月底起,至今未尝间断一天。男妇如常,渐渐有乳。孙男读书有恒,已读《尔雅》一本,共四本,大约明年下半年可读完。此书太难,他书则易为力矣。三孙女皆好,余亦合室平安。男自七月起,寓中已养车马,每年须费百金。因郭雨三奉讳出京,渠车马借与男用,渠曾借男五十金,亦未见还。

率五在东昌有信来京,兹附呈。渠在道上,船钱火食皆陈宅的,所需用者不过剃头、吃烟而已。故男仅给银十两,钱五千而已。意谓钱已够用,银可剩下到家也。兹渠到东昌已将钱用完,不知余银敷用否?如不敷,陈处挪移自易,然男已不放心。

邹至堂来,望付茶叶一篓、大小剪刀各二把,其余布匹、腊肉之类俱不必付,盖家中极难办,路上极难带也。初九日,父亲大人寿辰,京寓客共三席。十一月初三日,母亲大人六十寿辰,男不获在家庆祝,不胜瞻恋。男拟于寿辰后作寿屏一架,即留在京张挂,不必付回。诸弟读书,不知明年定在何处?望于今冬写信告知,男不胜悬望。谨禀。即跪叩父母亲大人双寿大喜。

十月二十一日

四位老弟足下:

前次回信内有四弟诗,想已收到。九月家信有送率五诗五首,想已阅过。吾人为学最要虚心。尝见朋友中有美材者,往往恃才傲物,动谓人不如己,见乡墨则骂乡墨不通;见会墨则骂会墨不通,既骂房官,又骂主考,未入学者,则骂学院。平心而论,已之所为诗文,实亦无胜人之处,不特无胜人之处,而且有不堪对人之处。只为不肯反求诸己,便都见得人家不是,既骂考官,又骂同考而先得者。傲气既长,终不进功,所以潦倒一生而无寸进也。

予平生科名极为顺遂,惟小考七次始售。然每次不进,未尝敢出一怨言,但深愧自己试场之诗文太丑而已。至今思之,如芒在背。当时之不敢怨言,诸弟问父亲、叔父及朱尧阶便知。盖场屋之中,只有文丑而侥幸者,断无文佳而埋没者,此一定之理也。

三房十四叔非不勤读,只为傲气太胜,自满自足,遂不能有所成。京城之中,亦多有自满之人,识者见之,发一冷笑而已。又有当名士者,鄙科名为粪土,或好作诗古,或好讲考据,或好谈理学,嚣嚣然自以为压倒一切矣。自识者观之,彼其所造,曾无几何,亦足发一冷笑而已。故吾人用功,力除傲气,力戒自满,毋为人所冷笑,乃有进步也。

诸弟平日皆恂恂退让,第累年小试不售,恐因愤激之久,致生骄惰之气,故特作书戒之,务望细思吾言而深省焉,幸甚幸甚。国藩手草。

十一月二十一日

孙国藩跪禀祖父母大人万福金安:

十月二十一日发十二号家信,想已收到。孙在京平安,孙妇及曾孙男女四人皆好。曾孙最好写字,散学后则在其母房中,多写至更初犹不肯睡,骂亦不止。目下天寒墨冻,脱手写多不成字,兹命之写禀安帖寄呈,以博堂上大人一欢笑而已。

上半年所付黑狸皮褂,不知祖父大人合身否?闻狸皮在南边易于回潮,黑色变为黄色,不知信否?若果尔,则回潮天气须勤勤检视。又凡收皮货,须在省城买樟脑,其色如白淮盐,微带黄色,其气如樟木,用皮纸包好,每包约寸许,每衣内置三四包,收衣时仍将此包置衣内。又每年晒皮货,晒衣之日不必折收,须过两天,待热气退尽乃收。

江西家受恬明府昨有信来,云此银今冬必付到,不知近来接到否?如未接到,则立即写信来京,再去催取,兑银之难,往往如此。同乡唐镜海先生,三年以来连生三子,而长者前以病殇,幼者昨又以痘殇,仅存次子,尚未周岁,良可悼叹!现在京官甚少,仅二十二人,昨十月二十五日谢恩,赴宫门叩头者仅到三人,尤非盛时气象。兹将谢折付回呈览。

王率五到家,须即寄一信。仕四已于八月初到省,不知曾到我家否?母亲生日,京中仅客一席,待明年当付寿屏回。家中有所需之物,须写信来,明年会试后寄归。孙谨禀。

十二月十四日

孙国藩跪禀祖父母大人万福金安:

十一月二十二日发十三号信。二十九日祖母大人寿辰,孙等叩头遥祝,寓中客一席,次日请同县公车一席。初七日,皇上御门,孙得转补翰林院侍读,所遗侍讲缺,许乃钊补升。侍讲转侍读,照例不谢恩,故孙未具折谢恩。

今冬京中未得厚雪,初九日设三坛求雪,四、五、六阿哥诣三坛行礼,皇上亲诣太高殿行礼,十一日即得大雪。天心感召,呼吸相通,良可贺也。

孙等在京平安。曾孙读书有恒,惟好写字,见闲纸则乱画,请其母钉成本子。孙今年用度尚宽裕,明年上半年尚好,至五月后再作计。昨接曾兴仁信,知渠银尚未还,孙甚着急,已写信去催。不知家中今年可窘迫否?

同乡京官皆如故。冯树堂、郭筠仙在寓亦好。荆七自五月出去,至今未敢见孙面,在同乡陈洪钟主事家,光景亦好。若使流落失所,孙亦必宥而收恤之。特渠对人言,情愿饿死,不愿回南,此实难处置。孙则情愿多给银两,使他回去,不愿他在京再犯出事,望大人明示以计,俾孙遵行。四弟等自七月寄信来后,至今未再得信,孙甚切望。

严太爷在京引见,来拜一次,孙回拜一次,又请酒,渠未赴席。此人向有狂妄之名,孙己亥年在家,一切不与之计较,故相安于无事。大约明春可回湘乡任。孙谨禀。

十二月十八日

诸位老弟足下:

十四日发十四号家信,因折弁行急,未作书与诸弟。十六日早接到十一月十二所发信,内父亲一信,四位老弟各一件。是日午刻又接九月十二所寄信,内父亲及四、六、九弟各一件,具悉一切,不胜欣幸。

曹石樵明府待我家甚为有礼,可感之至!兹寄一信去。西坤四位,因送项太简,致生嫌隙,今虽不复形之口角,而其心究不免有觖望,故特作信寄丹阁叔,使知我家光景亦非甚裕者。贤弟将此信呈堂上诸大人,以为开诚布公否?如堂上诸大人执意不肯送去,则不送亦可也。四弟之诗又有长进,第命意不甚高超,声调不甚响亮。命意之高,须要透过一层。如说考试,则须说科名是身外物,不足介怀,则诗意高矣;若说必以得科名为荣,则意浅矣。举此一端,余可类推。腔调则以多读诗为主,熟则响矣。去年树堂所寄之笔,亦我亲手买者。“春光醉”目前每支大钱五百文,实不能再寄;“汉璧”尚可寄,然必须明年会试后乃有便人回南,春间不能寄也。五十读书固好,然不宜以此耽搁自己功课。女子无才便是德,此语不诬也。常家欲与我结婚,我所以不愿者,因闻常世兄最好恃父势作威福,衣服鲜明,仆从烜赫,恐其家女子有宦家骄奢习气,乱我家规,诱我子弟好佚耳。今渠再三要结婚,发甲五八字去,恐渠家是要与我为亲家,非欲与弟为亲家,此语不可不明告之。贤弟婚事,我不敢作主,但亲家为人何如,亦须向汪三处查明。若吃鸦片烟,则万不可对;若无此事,则听堂上各大人与弟自主之可也。所谓翰堂秀才者,其父子皆不宜亲近,我曾见过,想衡阳人亦有知之者。若要对亲,或另请媒人亦可。六弟九月之信,于自己近来弊病颇能自知,正好用功自医,而犹曰“终日泄泄”,此则我所不解者也。家中之事,弟不必管。天破了自有女娲管,洪水大了自有禹王管,家事有堂上大人管,外事有我管,弟只安心自管功课而已,何必问其他哉?至于宗族姻党,无论他与我家有隙无隙,在弟辈只宜一概爱之敬之。孔子曰:“泛爱众而亲仁。”孟子曰:“爱人不亲反其仁,礼人不答反其敬。”此刻未理家事,若便多生嫌怨,将来当家立业,岂不个个都是仇人?古来无与宗族乡党为仇之圣贤,弟辈万不可专责他人也。十一月信言现看《庄子》并《史记》,甚善。但作事必须有恒,不可谓考试在即,便将未看完之书丢下,必须从首至尾,句句看完。若能明年将《史记》看完,则以后看书不可限量,不必问进学与否也。贤弟论袁诗、论作字,亦皆有所见,然空言无益,须多做诗,多临帖,乃可谈耳。譬如人欲进京,一步不行,而在家空言进京程途,亦何益哉?即言之津津,人谁得而信之哉?九弟之信,所以规劝我者甚切,余览之,不觉毛骨悚然。然我用功,实脚踏实地,不敢一毫欺人。若如此做去,不作外官,将来道德文章,必粗有成就。上不敢欺天地祖父,下不敢欺诸弟与儿子也。而省城之闻望日隆,即我亦不知其所自来。我在京师,惟恐名浮于实,故不先拜一人,不自诩一言,深以过情之闻为耻耳。来书写大场题及榜信,此间九月早已知之,惟县考案首前列及进学之人,则至今不知。诸弟以后写信,于此等小事及近处族戚家光景,务必一一详载。季弟信亦谦虚可爱,然待谦亦不好,总要努力前进。此全在为兄者倡率之。余他无可取,惟近来日日有恒,可为诸弟倡率。四弟、六弟纵不欲以有恒自立,独不怕坏季弟之样子乎?

昨十六日,卓秉恬拜大学士,陈官俊得协办大学士,自王中堂死后,隔三年,大学士始放人,亦一奇也。书不尽宣。兄国藩手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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