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
张仲谋先生的大著《宋词欣赏教程》修订再版,他打电话来请我写一篇序,我高兴地说:“好,我来写!”
我如此爽快地答应,为什么呢?
因为仲谋是我相交了二十多年的老友。他善良淳厚,对人一片赤忱。他朴外慧中,平时话语不多,但在学术会议上一发言,就显出温文尔雅,才华横溢,让人想到苏轼赞扬友人董传的“腹有诗书气自华”那句诗来。他治学刻苦用功,认真严谨,于求实求深中出新;立足于文学本位,又不乏多学科视角,能通古察今,古为今用。他有敏锐细致、深邃的审美感受力,文笔清新、畅达、优美。我每读其文,如见“明月松间照”,似聆“清泉石上流”,但觉耳目、身心都清凉透亮,畅快无比!每次我们久别重逢,都十分亲热,促膝交谈,聊天说地,评文论艺。我年长他十四岁,但他的学问功底比我厚实,研究成果也比我多比我好。至今,仲谋已出版学术著作十种,发表论文一百余篇,他的专著《明词史》获第四届“夏承焘词学奖”一等奖,《明代词学通论》入选“国家哲学社会科学成果文库”,《清代文化与浙派诗》获江苏省高校人文社科优秀成果奖,《宋词欣赏教程》被评为江苏省高校重点教材和精品教材。因此,我视仲谋为难得的良师益友。为良师益友撰写一篇序文,乃是笃于情谊之美事,岂有推辞之理?
我之所以如此爽快地答应写序,更因为我早就阅读了《宋词欣赏教程》的初版本,读后获益甚多。2008年秋天,我正尝试着把自己的研究领域从唐宋诗向唐宋词拓展。这时,收到了仲谋寄赠的这部教程。一看书名,我就不亦乐乎,心里说:仲谋,你真是我的知音啊!远隔数百里之外,居然知道我要补习宋词知识,马上就给我雪中送炭!于是,我兴致勃勃地通读这部书,其中有几章更是细嚼慢咽地精读。读完,真有醍醐灌顶、豁然开朗之感!我体会最深的有以下两点:
第一点,我认为《宋词欣赏教程》是一部很适合广大读者,尤其是高校中文系本科生与研究生提高欣赏和研究宋词能力的好教材。词起源于隋唐而大盛于两宋,它同唐诗一样深受广大人民群众的喜爱,是中国乃至世界文学的瑰宝。但宋词不同于基本上是齐言,以五、七言句式为主,韵位比较固定的唐代古体诗和近体律绝诗,它多是长短句参差,单双音节错落,韵位多样,节奏多变,词调和体式极为繁富。宋代词人们又喜用比兴寄托,含蓄婉曲地抒写那些细美幽约的人生情思。所以,人们读词,不容易找出它的意脉,更难以弄清它的旨趣。著名词学家叶嘉莹先生就说过:“词的好处要比诗更难理解。”我想,喜爱宋词的广大读者,一定很渴望能够读到一部深入浅出地辅导他们欣赏宋词的书籍。《宋词欣赏教程》正好满足了他们的心愿。这部教程是仲谋在多所高校给中文系本科生、研究生讲授“宋词欣赏”或“宋词研究”课的讲稿基础上整理出来的。书中总结了他二十多年来丰富的教学实践经验,记录了他和同学们于教与学中交流、讨论的宝贵心得,凝注着他多年沉潜研究宋词所付出的心血与汗水。这部教程以提高学生欣赏宋词的能力为主旨,采取由粗到细、由面到点、由浅入深循序渐进的方式。仲谋先在绪论中用生动流丽的文字,从节奏美、阴柔美和情境美三个方面,揭示词的特殊艺术魅力,把读者带进了一个色彩缤纷、十分迷人又带点神秘感的宋词审美世界。其后,第一章先讲词的体制与格律,包括词调、体式、用韵等词的基础知识。第二章开始讲宋词,作者先回顾前人对宋词的分期,事实上也就是从不同的角度来讲述宋词的发展。然后,讲北宋词,划分为三个时期:宋初六十年,词坛的寂寥期;仁宗时代,宋词的发展期;北宋后期,宋词的兴盛期。作者分别评介了这三个时期的重要词人王禹偁、潘阆、林逋、范仲淹、柳永、张先、晏殊、欧阳修、苏轼、晏几道、秦观、贺铸、周邦彦、黄庭坚、晁补之、僧仲殊、毛滂。继而讲南宋词,也分为三个时期:南渡时期,词的变调;南宋中期,二派分流;南宋后期,萧瑟秋韵。评介的代表性词人有李清照、叶梦得、朱敦儒、陈与义、张元幹、辛弃疾、张孝祥、陈亮、刘过、陆游、姜夔、刘克庄、刘辰翁、吴文英、王沂孙、蒋捷、张炎。仲谋对这34位词人的评述有详有略,并不平均使用笔墨,着重揭示每位词人创作的艺术特色、艺术风格和所属流派,指出他们对宋词发展所作出的不同贡献,并以画龙点睛之笔评析他们的代表作品。这一章等于一部简明生动的宋词艺术发展史,为读者欣赏宋词提供了一幅路线清晰、既有全景又有重点景观的导游图,引人入胜。第三章和第四章,分别讲宋词的主题与题材,风格与流派。我在下文还要谈到,此处暂略。
如果说,以上的内容,人们在已经出版的多种词学常识、宋词概论或宋词史等书籍中都已经见过,似乎不算新鲜,那么,以下的第五、第六、第七章谈唐宋词章法之演进和章法的分析,谈对宋词的单句节奏、韵句节奏、节奏群的分析,谈词的字法规律、词与曲字法之分野、词的意象特征等等,都令人耳目一新。这是仲谋为了提高读者欣赏宋词的能力,在唐圭璋先生《论词之作法》的基础上再深入研究的新成果。只有精读了这几章,完全掌握,熟谙于心,才有可能欣赏到宋词的精深微妙。就拿我来说,我曾师从著名红学家、词学家吴世昌先生攻读唐宋文学硕士学位,毕业后又在《文学遗产》杂志做了多年编辑,在编辑工作之余研究唐宋诗歌,但我深感惭愧,未能把恩师自成一家的词学学到手。对于词的章法演进、多种句法节奏以及字法规律,我都知之甚少或全然不知。我读了这几章,才感觉自己走进了词的艺苑,目不暇给地欣赏苑中的美景奇观。
仲谋为了更具体切实地帮助读者欣赏宋词,又专设了第八章《阅读与欣赏》。第一节《观千剑而后识器》,强调只有广泛阅读大量的作品,才能提高鉴赏能力。为帮助读者进一步了解词的艺术个性,作者开列了一个简明的“宋词必读书目”,这些书共分四类:一类是作品,即《全宋词》及其他重要的宋词选本;一类是词话,介绍《词话丛编》以及几部重要的词话;一类是现代词学论著,在介绍这些论著的同时也适当介绍现代词学家及传承情况;最后一类是工具书。使我为之钦佩不已的是,仲谋并不仅是介绍这些词籍的内容,而同时写出他研读的心得体会。例如他在介绍沈祖棻先生的《宋词赏析》时写道:“沈祖棻是一位有很高造诣的词人,她的《涉江词》受到老一辈词人汪东等人的高度评价。正因为她有自己创作甘苦的体验,所以对宋词作品的分析能够深入浅出,入情入理,心能体悟而又口能言之,这是诗词欣赏中一种颇难企及的境界。读者诸君要想学会自出手眼地欣赏宋词,这是一本最合适的读物。”又如他介绍吴世昌先生《罗音室学术论著》(第二卷)说:吴先生的词学不从流俗,勇于标新立异,好究根究底,发前人所未见。比如他认为宋代词史上从来就不曾存在过一个豪放词派,苏轼也不是豪放词派的创始人。他对晚清词论家所标榜的“寄托说”痛加驳斥,对名家名篇并不一味叫好。如指出苏轼《水龙吟·杨花》拟人太过,辛弃疾《贺新郎·送茂嘉十二弟》用典不妥等等。又说吴先生“文风老辣,笔力恣肆”,他的《词林新话》“也是一部奇书。读其书可以想见此老鄙夷一切、老气横秋的风度,能欣赏便是一种享受”。在第二节《求寄托与忌穿凿》中,仲谋强调欣赏宋词既不要忽视词人借物言志、比兴寄托、隐喻象征,又不能刻意寻求寄托,穿凿附会,把词中的景物意象都变成充满政治寓意的符号。同时,也要忌拘泥,即拘于常规,泥于字面,认死理,钻牛角尖,或拘泥于前人杜撰的所谓“本事”,而应更加注重审美感受。第三节《欣赏方法举隅》中,仲谋介绍了几种具体而平实的欣赏方法。其一是比较欣赏法,即:对同时、同派的词人,同题材的作品,通过比较,“同中求异”,见出特色,见出风格之同异与高下;或拿题材相同而体裁各异的作品来作比较;还有寻源溯流的比较欣赏法;同调词比较阅读法;还有对古代名篇名句通过拟议变化来作比较,从而体悟此篇此句的高明之处,钱锺书先生称之为“藉习作以为评鉴”之方法。其二是词曲互证法。其三是意象批评法,就是通过比喻来形容作者的风格或特色,使之更为生动形象。其四是摘句品赏法。作者在介绍这四种欣赏方法时,举出古今诗学词学大师名家的有关论说和鉴赏例子来说明,使读者领悟这些鉴赏方法,灵活自如地运用。
在这部教程中,仲谋并没有选录古今词学家和他本人鉴赏宋词的文章作为范式,供读者学习、参考。但细心的读者一定会从书中看出仲谋鉴赏宋词的灵心慧眼与生花妙笔。请看他欣赏晏殊词:“同样是感慨人生苦短,晏殊的词却似乎达到一种清澄圆融的境界。他不像《古诗十九首》那样大声慨叹‘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甚至也不像冯延巳那样过于凄婉悲凉。他的词风流闲雅,温润秀洁,既显示了对人生之美的深情眷恋,又能面对人生悲剧镇定自持地凝眸深赏。这是一种以诗意的态度玩味人生的风度与境界。”他评赞秦观词云:“没有一个不和谐的意象,没有一篇不圆成的结构,没有一个生硬的词句。仿佛每一个字都经过选择与熔炼,字面光洁,音韵和美,意象晶莹。”他赏析女词人李清照的《点绛唇》(蹴罢秋千)说:“‘露浓花瘦’四字不是写景,仍是写人,是‘薄汗轻衣透’的虚拟与美化,其修辞手法使人想到‘梨花一枝春带雨’。”他说李清照《醉花阴》(薄雾浓云愁永昼)结尾二句“莫道不销魂,帘卷西风,人比黄花瘦”,“其妙处在于以‘莫道’二字唤起,然后翻转、透过,遂觉隽妙而富于情致”。又赞叹她的《如梦令》(昨夜雨疏风骤)“只是一首单调小令,却能在短小篇幅中展示情思的流动与顿挫”。他赏析吴文英的《八声甘州》(渺空烟四远):“充满历史的沧桑之感。‘时靸双鸳响,廊叶秋声’,写得恍惚,如游人的幻觉,更如电影中常见的‘闪回’手法。歇拍二句以景作结,而凭高吊古、苍茫四顾之状,跃然纸上。”仲谋的这些鉴赏文字,灌注着他对古代词人理解之同情,融入了他的情感体验与艺术想象,又灵活自如地运用各种鉴赏方法,可谓别具会心,自出手眼,见解新颖,文采粲然,显示出他厚重的词学积累和敏锐的审美悟性,自然大有助于提高读者的鉴赏水平。书的每章之后,又设“阅读与思考”一栏,扩大阅读书目,提出若干思考与练习题,促使学生“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亦能有利于思考,举一反三,锻炼解决学术问题的能力。
总之,仲谋这部《宋词欣赏教程》,把词学知识、词体特征、词论阐发、宋词概述与词艺评析结合起来,构成了一个严谨的教学体系,又能融知识性、学术性、可读性于一炉,确是指导读者鉴赏宋词的好书。它先后被评为江苏省高校精品教材与重点教材,可谓实至名归,当之无愧。
第二点,我认为《宋词欣赏教程》又是一部学术性强、创新度高、研究个性鲜明的专著。此书只是第一章《体制与格律》讲词学的基础知识,才较多地借鉴、吸取吴熊和先生的《唐宋词通论》等前贤著作的内容。第二、三、四章所论课题虽不新鲜,但仲谋能对前人和今人的见解作深入思考与实事求是的评断,并在此基础上提出自己的新观点,使得每一章只需略加改写,就能形成至少一篇、多则数篇有新见卓识的优秀学术论文。例如第二章《发展与分期》,仲谋对从南宋、清代到现当代词学家们的各种分期作了认真的思考与分析,既指出他们的偏失,又吸收他们的优长,兼顾时间意识和宋词发展的实际状况,将北宋词与南宋词各划分为三个时期:北宋的“寂寥期”、“发展期”、“兴盛期”,与南宋的“词的变调”、“二派分流”、“萧瑟秋韵”。这六期的名目,都很准确、概括、清晰,令人一目瞭然。我以为仲谋的六期说最接近宋词发展的原生状态,也最科学,是一篇在继承基础上创新的好文章。
书的第三章《主题与题材》,共三节,其实即是《论宋代爱情词》、《论宋代闲愁词》、《论宋代咏物词》三篇论文。其中,爱情词与咏物词早就是宋词研究的热门,已有大量的专著与论文问世。但仲谋仍能从这两个旧题中写出新意。爱情词的一篇,先说晚唐五代宫体余风之艳词,情调偏重刻画女性色相、感官刺激以及男女偷期欢会等艳俗作风,再说北宋张先、欧阳修等人将艳俗场面作幕后处理使艳情词达到典雅化、含蓄化的艺术效果。其后,指出宋代爱情词有间接渲染法,可分为闺情与伤春两种类型;又有直接描写法,可分为伤别、相思、伤逝三种类型,以下即对这五种类型逐一举例论述。其中,分析宋代伤别词能有巨大开拓空间的原因时说:
这是因为,前代诗文所写的离别(除了晚唐李商隐等人之外),大都是同性友人之间的分别,而同性友人之间的感情,无论多么真挚深厚,一般也都不如异性爱人之间那种感情来得缠绵,来得深彻心骨。而宋代的伤别之词,大都是以表现情人恋人的别离为擅场的。这就使得他们一方面继承了前代表现离别的诗文遗产,一方面又有新鲜的情思姿态和创作激情,从而在艺术与审美境界上构成对前代诗文艺术的丰富与补充。
上引的这段文字,将人们视而不见一直忽略的诗学现象揭示出来,用以说明宋代伤别词比唐代离别诗更多感伤幽怨、凄美动人的原因,见解新妙,入情入理,令我不禁击节称赏。
论咏物词的一节,构思与写法又不同于论爱情词。作者首先指出:两宋时代咏物词的发展,体现在题材物象的拓展、手法技巧的丰富等多个方面,但不宜于把咏物词分为几种范型或几种创作姿态,而又削足适履地强与几个发展阶段整合组配。仲谋在这里严肃批评词学研究乃至整个古代文学史研究中存在的一种违背事实的不科学的偏向,即“有意无意间舍弃那些并非偶然的‘不适用’词例,去主观建构一种发展规律或发展模式”。我认为这是针砭不良学风的剀切之论。接着,作者把宋代咏物词分为两大类来赏析。第一类是以摹写客观物象为主,又可分为“尽物之态”与“穷物之情”两小类。章楶和苏轼同调亦复同题材的两首《水龙吟·杨花》,分别是这两小类词的代表作:章词状物工切,能尽柳絮之态;苏词体物为工,能传柳絮之神。而张先《汉宫春·蜡梅》和苏轼《西江月》(玉骨那愁瘴雾)两首咏梅词,也是两种写法的范例。仲谋认为“尽物之态”与“穷物之情”两种写法,并没有高下优劣之分。斤斤于形似或许并不可取,而摹写物态却也是咏物词的本分。第二类是以表现主观情志为主。也可分为“托物言志”与“因物寄情”两小类。前者将咏物与言志融为一体,物常被当作高洁人格的象征物。仲谋发现,在这种写法上具有发凡起例意味的作品是朱敦儒的《卜算子》(古涧一枝梅)。陆游的《卜算子·咏梅》、《朝中措·梅》等名作都受到朱敦儒这首词的影响。此外,借咏梅而言志的,还有刘克庄《沁园春·梦中作梅词》。用兰草作为高洁人格象征物的名篇,有曹组《卜算子·兰》、向子諲《浣溪沙·宝林山中见兰》、张炎《国香·赋兰》。而因物寄情之词,往往介于咏物与抒情之间,即词中所咏之物并不是真正意义的题咏对象,而只是引发回忆或联想的触媒。它是作为抒情的凭借而存在的,因此也可以看作词人构思与抒情的道具。周邦彦的咏物词往往具此特点,如《兰陵王·柳》、《六丑·蔷薇谢后作》、《花犯》(粉墙低),皆属此类。姜夔的名篇《暗香》与《疏影》,历来被并称为咏梅词的双璧。仲谋认为二词不同,《疏影》铺排典故,音节婉雅而情韵并不高妙;而《暗香》则如刘永济先生所评:“以身世之感贯穿于咏梅之中,似咏梅而实非咏梅,非咏梅又句句与梅相关,用意空灵。”(《唐五代两宋词简析》)所以说《暗香》胜于《疏影》。仲谋也因此提出一个有普遍性的新颖见解:“盖因物寄情之词,所因之物一定是词人感情阅历中具有重要地位的事物,词之优劣往往视此种感情借物象酝酿之深浅而定。因此,把这类词仅仅作为咏物词来分析评价,也是不妥当的。”这篇宋代咏物词论将咏物词高度概括为两大类四小类,比较全面、准确地总结了宋代咏物词摹写物象与表现主观情志的艺术表现方法,在对具体作品的分析中又多真知灼见,确是一篇在旧题中写出新意的佳作。
闲愁词不像爱情词与状物词那样受词论家关注,不是宋词研究的热点,很少有人作专门研究。仲谋这一篇写得尤为精彩。他先说闲愁词是“一种超越了生活中浅薄琐屑是非纷争的无端哀怨”,又用诗一样的语言比喻说:“‘闲愁’如心潭深处的天光云影,如和风轻拂水面的波光涟漪。”“‘闲愁词’犹如清茶,不比酒饭可以醉,可以饱,但它特有的清涩之味,却可以滋养人的性灵。”他指出,这种表现“闲愁”的词,是最能体现词体独特功能和价值的作品。闲愁不同于男女相思之情;闲愁的词,往往以伤春伤别为抒情的依托,但伤春伤别之词,并非都在抒写闲愁。唐宋词的闲愁主题,往往就存在于另有寄托的伤别之词和近于兴的伤春之词中。闲愁表现在词里,又有对美景而生愁、乐极生悲、常作痴语或没要紧语这三种情况。闲愁词有两种内涵,一为源于人生短促事实的忧生之嗟,一为根于人性的永恒的企羡与失落。忧生之嗟既是人生哲学的永恒命题,也是中国文学的基本母题。如追根溯源,前代诗文对这一主题的表现,有直言咏叹、及时行乐、及时进取三种情况。而根于人性的永恒的企羡与失落,在中国古代传统文学中,基本表现方式有两种:一种是以赋的手法正面描述,具体表现为乐极生悲;另一种是以象征的手法,把内心渺茫的希冀与无涯的企羡,表现为对一个虚无缥缈的美女恋人的追求。在宋代,最典型的闲愁词出自晏殊的《珠玉词》,而晏词又出于其老师冯延巳之词。仲谋接着即具体赏析冯词与晏词中那些用笔含浑、义兼比兴、郁伊惝恍、其所怀思之人眉目不省,却自觉如姑射仙人、超凡脱俗的作品,指出这些作品的境界亦仿佛尘世所无,而有空山无人、水流花开之禅意。文章最后总结说:闲愁词的魅力虽然与其艺术表现有关,但从根本来说,主要在于它反映了人性心理结构的深层意识,写出忧生之嗟和无涯的企羡等“人世千古共同的悲哀”。读仲谋此文之前,在我心目中,确实把这种闲愁看作贵族官僚和文人才子们在诗酒风流的生活中百无聊赖、空虚怅惘或小有失意而生淡淡愁绪的抒写,认为这些作品思想浅薄,感情缺乏,内容空虚,仅凭艺术表现上的工巧而赢得了读者的好感。读了仲谋此文才使我认识到:原来这些作品在抒写忧生之嗟与无涯的企羡中反映出人性的深度与广度。而仲谋能够紧紧捕捉住这一人生哲学的永恒命题和中国文学的基本母题,对宋代闲愁词作剥茧抽丝般层层深入的探讨,真有振聋发聩之功。缪钺先生在《论词》一文中曾指出,人生情思中之精细美幽约者,只有词体能曲尽其妙,此论极精辟。而我想借此引申说,只有注重情感体验并且深入探究人生哲理的词学家,才有可能揭示出闲愁词的深美意蕴,仲谋就是其中的一位。
为了更充分地说明《宋词欣赏教程》是一部高水平的有鲜明个性的学术专著,我还想再举一例。上文说过,教程中的第五、六、七章,其内容基本上是发人所未发,是仲谋深入研究宋词艺术的独创性成果。其中第五章第三节《与章法相关的术语》介绍了意脉、词眼、钩勒三个术语,这里只说仲谋怎样论钩勒。他首先解释“钩勒”是中国画技法术语,指用线条钩描物象轮廓,也叫双钩。清代诗人兼诗论家赵翼在《瓯北诗话》中把它引入诗学范畴。其后,周济将它用于词学批评,在其《介存斋论词杂著》、《宋四家词选目录序论》中都称道周邦彦词的钩勒之法,并在《宋四家词选》中用以评析周邦彦的词作。此后的百余年间,又有夏敬观、陈洵和刘扬忠对钩勒之法给出了三种不同的理解。仲谋搜集、引用了丰富的文献资料,对四位词学家的四种理解一一作了介绍与评论,最后总结说:
周济最早借用钩勒概念评词,是指在词的发端、结尾或换头等关键部分,以一二语钩勒提缀,对铺叙的段落加以收束,在章法上具有点清层次或承上启下的功能。夏敬观则把钩勒与张炎所谓“虚字呼唤”混为一谈,实际有些领句可能与钩勒之笔偶合,但领句却并不就是钩勒。陈洵把钩勒理解为情与景、虚与实等层次之间的“钩转”或“逆挽”,与周济的意思微别而大略相通。至于当代学者刘扬忠先生把钩勒理解为细致深入、一笔不苟的描写手法,则可能是建立在清真词长于叙事、钩勒之法多用于叙事写景之词这一特点上的误解。总之,以上四家说法,对于理解“钩勒”词法以及理解清真词,各有偏至而可以互补,均有一定的启发和借鉴意义。因为钩勒之说首先是由周济引入词学领域并用于词学批评的,所以还是应以周济所用原初意义为根本。
仲谋对各家钩勒之说的评论,实事求是,客观公允,要言不烦,体现出良好的学风和文风。他这一节文字论钩勒最确切,最令人信服,所以在教程出版之前,已被《文学遗产》杂志刊发出来,得到词学界的点赞。由此可见,仲谋这部《宋词欣赏教程》对于词学研究也多有启发、推进的意义。至少它已拓展和深化了我对宋词的认识。近几年来,我的几篇论宋词“点染”技法、白描与彩绘艺术的文章,就是受了仲谋这部教程的启迪与激励才写出来的。
仲谋,祝愿你在教学和研究上取得更丰硕的成果。
2015年5月4日
于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