缱绻多情峨眉云
朱仲祥
古人常用“峭拔云霄,云鬟雾髻”来描绘峨眉山。其一是说峨眉山雄峻高耸,有峭拔云天之势;其二是讲峨眉云的柔美多姿,似美女发髻一般。
峨眉山是我故乡的一座仙山,也是我情感的归宿。平日站在栖居的大渡河边,举目眺望峨眉山影,那峭拔九天、云飘雾绕的倩影,总是令我心驰神往。峨眉胜景中的“萝峰晴云”“金顶祥光”都和云有关,足见云在峨眉景中的重要地位。
常言道,距离产生美。峨眉山的云,远望更美。郭沫若青少年时,常常站在沙湾故园,遥望峨眉山上的白云,引发无尽的幻想和诗思。他在《峨眉山上的白雪》一诗中抒发了对峨眉山云霭的由衷赞叹和热情讴歌,以致后来成为他思念故土的乡愁。
唐朝的诗歌皇帝李世民,是第一位讴歌峨眉云的诗人。当年他在成都做秦王时,站在蜀都极目秋日明净的天空,见峨眉山影在云中若隐若现,缥缈依稀,于是激情难耐地吟诵到:“云凝愁半岭,霞碎缬高天。还似成都望,直见峨眉前。……日岫高低影,云空点缀阴。蓬瀛不可望,泉石且娱心。”他说虽然仙境蓬莱、瀛洲难有机会亲临,但峨眉的云岫林泉,却是可以去游玩领略的。还有一次他乘兴出游,来到城郊凤凰山上纵目望去,却见“修眉横羽”的峨眉山,从白云舒卷的云海中露出一点点山头,由高到低,由浓到淡,宛如少女新月弯弯的眉毛,轻轻地抹在淡蓝色的天空上,激起人无尽的遐想,只可惜“峨嵋岫初出,洞庭波渐起”。那时大唐王朝江山未定,洞庭湖畔又有人造反,难免生出身不由己的慨叹。
因为峨眉山在宗教和文化意义上的特殊地位,自古以来有许多文人墨客登临。二十岁时的李白就是其中一个。他怀着一腔侠义之士的热血登上金顶,亲见了峨眉耸立云天的雄姿,发出“蜀国多仙山,峨眉邈难匹”的慨叹。在山中他幸遇广浚和尚,挥笔写下《听蜀僧广浚弹琴》一诗:“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他借峨眉山的暮云,表达对朋友友情的依恋,生出人生聚散无常的感慨。乾道八年(公元1172年),范成大在成都任军政首脑时,来到属地嘉州。经过燕渡时,举目远望,峨眉山影忽然出现在眼前,那高高的山影在白云间缭绕,十分雄伟壮观,他不禁吟道:“围野千山暑气昏,大峨烟霭亦缤纷。玉峰忽起三千丈,应是兜罗世界云。”“兜罗”总称草木所生之花絮,佛家经典谓“兜罗绵”。这里既形容云彩的柔美,更包含“佛”的意味。
来到峨眉山游览,不管是晴天或是雨天,云都是你最好的旅伴。我们常常选择在晴天登临,汗水津津地攀缘在普贤峰、雷洞坪或者金顶上,远处青山清晰可见,山下的青衣江、大渡河如彩练飘舞。但仅在一瞬之间,便见白云从千山万壑中冉冉升起,很快汇集成茫茫苍苍的云海,如棉絮一般平铺在群山之上,洁白蓬松,远接天际。但就在你为之欣喜惊叹之际,忽然一阵山风吹过,绵密的云海又飘散开去,渐渐露出一些峻峭的山峰来,恰似座座青葱的仙岛。刚端起相机想拍张照片,山峰却又俏皮地藏进了云海里。
峨眉山的云,千姿百态,变化多端。有时候,云雾似炊烟,顺着山崖飘向峰巅。风紧时,云海忽而疾驰、翻滚,忽而飘逸、舒展。它们似天马行空,似大海扬波,似雪球滚地。此时站在云端,顿生飘飘欲仙之感。
其实峨眉山的云和雾是很难分开的。水汽飘浮在空中便成云,云团栖息在地面便是雾。因此峨眉云也是难以捉摸的,它们或成带状缠绕在山腰,或凝结成团状停留在空中,或变幻成絮状飞舞在林间。有时你厌烦似有似无的细雨湿了衣衫,其实是云朵拥吻后留下的痕迹。峨眉山有一处名胜叫“洪椿晓雨”,其实并不是洪椿坪经常下雨,而是特殊的地理气候造成那一带经常云遮雾罩,空气湿度浓于别处,很多时候都有雾气漂浮在空谷中,或凝结在树叶上,人们在这里待久了,时常会有“空翠湿人衣”之感。有时你感觉自己被一团浓雾围困住了,其实是你自己钻进云朵中去了。那时的你,被云蒸霞蔚神仙似的烘托着,飘飘然,悠悠然,临虚而独立,羽化而登天。翘首向上望,那些攀登在云雾之中的人们,也让人感觉不真实起来。他们仿佛不是脚踏实地地攀缘在山路上,而是飘飘忽忽地行走在通往仙界的天梯上。而回望来时登过的山路、经过的山梁,却被大团的云雾笼罩着,全然没有了踪迹。
烂熟于心的峨眉十景中,关于云的就有两景:“萝峰晴云”和“金顶云海”。
可当我们来到峨眉山,往往会忽略萝峰这处名胜。一次我到红珠山开会,便利用会间的闲暇时间,邀了朋友一道专程前往。在伏虎寺前,恰遇一年轻的比丘尼要去那里,我们便在她的引导下,一路来到僻静的萝峰庵。萝峰是伏虎山下的一座小山峦。草丰竹秀,涧谷环流,古楠耸翠,曲径通幽。山峦上,数百株古松奇枝异态,苍劲挺拔,是峨眉山上少见的松树聚生地。寺里的老僧给我们泡了两杯茶,我们便坐在寺庙前的石栏边,静静欣赏“萝峰晴云”的妙处。这时有山风徐徐吹过,阵阵松涛回荡在山谷之间,颇有“松威”气势。烟云从山谷袅袅升起,或从晴空缓缓飘过。我们从茂密的松林间望去,只见这些云朵们如山中美丽的精灵,时而曼舞轻飞于树梢,时而瀑布般泻落于山坳;时而亲近地缠绕在你身旁,时而矜持地悬浮在空谷。它们似漂浮的流泉,似舞动的白练,似屈原笔下妖媚的山鬼。丝丝缕缕的阳光从树间照射下来,使它们更显得妙曼圣洁。我不由想起明代文学家杨慎的诗《归云阁》:“云从石上起,泉从石下落。多少游山人,长啸倚山阁。晓钟有云出,晚钟有云归。游人应未惯,忽讶云生衣。”仿佛诗人记写的不是山中的华严寺,而是眼前的萝峰庵。
登金顶观云海是我的最爱。即便是大晴天,一早一晚也可欣赏到云海的舒卷变幻。观赏云海的至高境界是看“佛光”和日出。假如你来到峨眉山之巅,站在壁立千仞的舍身崖上,就会看见地平线上是云,头顶天空中也是云,人站在两层云之间,有羽化而登仙的感觉。俯身看时,却见云海之上出现一个五彩的朦胧光环,里面有个模糊的人影在晃动。再细看时,发现自己动时,那人影也在动。当年范成大见到此景时这样写道:“光之正中,虚明凝湛,观者各自见其形现于虚明之处,毫厘无隐,一如对镜,举手投足,影形相随……”并口占一诗记载此情此景:“重轮叠影印岩腹,非烟非雾非丹青。我与化中人共住,镜光觌面交相呈。非云非雾起层空,异彩奇辉迥不同。试向石台高处望,人人都在佛光中。”据说有福之人才能看到“佛光”,这说法只不过是美好愿望的寄托,其实“佛光”就是云雾和阳光共同描绘的自然景象。
至于峨眉山日出中的云海,不是想看就能看到的,也要凭个人的运气。
我往往选择晴好的天气,置身云环雾绕的金顶之上,在微明的晨曦中引颈眺望,等待着太阳金车的莅临。远望东边的天空,只见天边的灰色云层忽然被镶上了一道灼灼闪光的金边。随着金边光焰的变亮,灰色的云团渐渐裂开了一条缝,云缝中透出更多的橙黄的光芒。少顷,红日露出一点闪亮的弧线,人们知道太阳即将升起。就在你眨眼之间,绚丽的霞光已冲破厚厚的云层,在云海上铺上一条鲜红的地毯,以迎接太阳的出现。随着太阳金车的隆隆行驶,它那张鲜红的脸露得也越来越大,整个过程仿佛孕妇分娩一般。在经历了艰难阵痛之后,太阳终于如新生儿一般喷薄欲出。云海此时也是激动不安的,它们被璀璨的霞光激励着,如海潮一般不断地翻卷奔涌,仿佛在为新的一天欢呼雀跃。但仅一眨眼的工夫,旭日就彻底冲破云层,在地平线上光芒四射。这时的云海彻底醒来了,云朵们的激情完全被点燃了,仿佛整个云海都燃烧了起来,纵目之间红霞万朵,锦绣千重。此时你真不知是该为太阳欢呼,还是该为云海喝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