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叫我如何办法呢[1]

我从来不感到孤独 作者:张兆和


叫我如何办法呢[1]

姊妹三个去西美巷看了四爷家小弟弟的病。我未吃午饭就到大姑奶家,大姑奶仍然是那么兴致洋溢地同我谈笑。所有的女长辈大姑奶是我最敬佩的。

回来看到Lo[2]的信——

半年来为这事烦够了,总以为没事了,谁知事仍如此,或者更会加剧些,叫我如何办法呢!

我把Lo的信抄在下面,过些日子,自己看看,容我在事过后心平气和下看看自己的事究竟处置得对不。

B.C.[3]:前天S.[4]先生来我房,说他不两天就要搬走了。

昨天午间又来(同他S.S.一同来的),忽然又说不走了,是因胡先生留他在这儿的。昨晚茶房送来一信,邀我过去谈谈,并说明有事问我。当晚已迟,我因不便夜间在外边走动,又怕仓促间不能回答他的问题,所以没有去。我上了床,细细地筹划一下(明知问的是关于你的事),决定今早去。我以为不去是不能完事的,躲着反见我的忸怩。谁知今早大雨,下午天晴了,我走出去,却被水隔住了,不能过去。但遥遥地看见S.已站在校门口了。等到五点半的时光,我只好依然去去看。一进门S.睡在床上,L女士和L五人都坐在他房,他们见我进去随即告退。S.的问话就开始了,开头照例是几句应酬话,随后他就说:“我有一事要问你,可是我说不出口,请你看这个——”他手按着一张纸,一方面叮嘱我不许告诉人。我拿了纸,一面看,他一面问:“你知道这事不?B.C.告诉你什么没有?”我说待我看完了这个再说。

B.C.!现在也请你把他给我的两张破纸看了再读下去,也许有头绪些。

Lo To:

我想问你一件事情,在过去,B.C.同你说过什么话没有?

她告诉你她同谁好过没有?

她告诉你或同你谈到关于谁爱她的事没有?

因为我信托你对于朋友的忠实,所以谁也不知道的事,我拿来同你谈及。

问你这事的理由是我爱她,并且因为这事,我要离开此地了。

我本来不必让我以外还有谁知道这件事,不过这事如今已为胡先生知道了,或者你还先知道,并且我以为你也有知道的理由,所以我来同你说及。

因为我非常信托你,我想从你方面明白一点关于她的事情。我打量这事情只有你一人知道,不能尽其他人明白。

我因为爱她,恐怕在此还反而使她难过,也不愿使她负何等义务,故我已决定走了。不过我愿意知道她的意见而走。我并不迫她要她爱我,但我想她处置这事稍好一点,是告我一点她的意见。

昨天到W[5]

先生家中去,说到要走的事情,问了许久,为什么要走,我还总是说为刻苦自己,没有提到是女人的事,我想你们中也总不会知道,但到后是把要走的理由说及胡先生知道了。因为我自己感觉到生活的无用可怜,不配爱这样完全的人,我要把我放在一种新生活上苦几年,若苦得有成绩,我或者可以使她爱我,若我更无用,则因为自卑缘故,也不至于再去追求这不可及的梦了。这个话我是另外也告诉B.C.了的。但胡先生知道这事以后,他要我莫走,要我好好地待在这里。他以为若果是她家庭有困难,他会去解决。他将为我在这事上帮忙,做一切可做的事。我现在要从你方面明白的就是她自己,若果她同你谈到这个(我疑心她要同你谈过),我想从你方面知道一二。

因为爱她,我这半年来把生活全毁了,一件事不能做。我只打算走到远处去,一面是她可以安静读书,一面是我免得苦恼。我还想当真去打一仗死了,省得纠葛永远不清。不过这近于小孩子的想像,现在是不会再做去的。现在我要等候两年,尽我的人事。我因为明白你是最可信托的朋友,所以这件事即或先不知道,这时来知道也非常好。我已告诉B.C.,因为恐怕使她难过,不写信给她了。可是若果她能有机会把她意思弄明白一点,不要我爱她,就告诉我,要我爱她,也告诉我,使我好决定“在此”或“他去”。我想这事是应当如此处置好一点的。

胡先生是答应过我,若是只不过家庭方面的困难,他会为我出面解决一切的。事情由他来帮忙,难题很少也是自然的了。在我没有知道B.C.对我感想以前,我绝不要胡先生去帮忙,所以我先要你帮忙,使我知道一点B.C.对于这事的处置方法(S.信至此完)。

S.说:“我很信托你,我知道你是忠于朋友的,愿帮忙的,忠实待朋友。所以才把不肯告诉人的话来告诉你,向你说,与你商议。”

B.C.,他说的一点不错,可是我惟其要忠于友,却不能忠于对我的友生野心——也许是不利——的人了。他不明白这个(也许明白而另有作用),却来向我求谋,岂不笑话?闲话少说,言归正传。当我看完了那纸,我用深刻的同情,长叹了一声。他问:

“你晓得不晓得这事?”我点了点头,他又问:“是不是B.C.告诉你的?她说了什么?”我说不是,是我在她房里时刚刚遇着茶房送信去,我看见的。他问:

“是不是末了一信?”

“我不晓得。有一晚上,我在她房里,茶房说S.先生给B.C.小姐信,我才知道。”

“你看了没有?”

“我要看,所以B.C.看了,就递给我。”

“她看了说什么?你们对于这事谈了些什么?”

我说当晚时间很迟,已快熄灯了,来不及多谈。不过,我们遇着这种事,总要说几句事不干己的话,也就算了。因为遇见这类事件很多,照例地不去介意,所以也就没有多谈。

“以后她有没有说什么?”

“今年我们不同宿舍,课也不同上,她房里人和我房里人都不容得我们密谈,所以这半年来我们没有深谈的机会,大家碰头时只有普通的谈笑罢了。”

“B.C.一下都没有谈到关于我的事或信件吗?”

“因为这种事对于B.C.尤其多,多了也就不感到如何出奇,所以照例地容易忘记。”

“在以前B.C.同你谈过……她谈过我吗?对我的感觉是怎样的?她对我谈过些什么?”

“在以前是师生关系,我们都随便地乱说,都说S.先生是值得称赞的先生,自从发生了信,也许她怕我们调笑,也许是没有谈到S.先生的机会,所以不大谈。近来她什么也不多谈。”

“她到底对我有没有爱?她将来会需要我的爱不会?假使她现在不需要,而将来需要,我可待她,待她五年。”

“这个我不晓得,不过就我所晓得的,你若认真地问她,她会用小孩子的理智来回答你,‘我不要’,因为问急了,她一时答不出来,也许就给你一个‘要’或‘不要’。讲到将来,将来总有些渺茫,也许是现在恨,而将来变为爱,也许是现在爱,而将来变为恨,那都是不可捉摸的,怎么能凭准呢?”

“她既不爱我,为什么又不把我的信还我呢?我已经说明了,要解决这个纠纷,最好的办法是把我的信还我——”说到这里竟大哭了,“她却总是沉默。这使我一直地纠缠下去,彼此都不便,也许是不好的事。”

“不过我所知道的,以以往的为例,像这样的信,有时竟一连来几十封,她都置之不理,终于隐灭了。我最清楚知道的有一个国民政府派出留学日本的,因友人的介绍,B.C.曾与他通过两三封信,及至那人提出希求,B.C.又是照例地不理,一直纠缠了两年多。到去年,那人的最后一封沉痛决绝的信来了,又有他朋友同乡之来向B.C.设法,她也是给他一个不理,那件事到了去年暑假也就告了一个结束了。我想这回事大概她也以为沉默是较好的办法。”

“但是我明明说把信还我——”又哭,“或者是比沉默较好的方法,她都不做。我打算远走,胡先生硬要留我在此,叫我努力,把身体弄好,说到这里真叫我伤心——”又哭,“这半年来为了她,我一点事也不能做。胡先生叫我尽人事,他要帮我的忙成功这样的事。我请他暂等一下,他叫我等到她毕了业再说,留在这里使她多了解我一点。所以我要从你得知她确实的态度,因为她最信任你了,当然什么话都要同你谈的。”

“也不见得,B.C.是理智胜过感情的人,她从不为朋友一言所动,也不为朋友而牺牲己见。关于深切的事,她也不肯多谈,所以我不知道她到底如何。不过我要问一句,S.先生现在需要的乃是她的一句话,还是什么?要是一句话,这句话的回答很容易,我以为。回答满意的当然没有话说了,一切也成功了。万一B.C.竟说出不满意的回答,那时对S.先生有无妨碍?我很知道她的个性很强,她在你极高兴时极以为得计时,给你一个‘我不’!她完全孩气未脱,若是有一事逼得她稍过一点,她明明干也要说不干了。她的回答是无足轻重的。”

“我也晓得她现在不感到生活的痛苦,也许将来她会要我,我愿等她,等她老了,到卅岁。”

“光阴有限,得到那时大家都老了。”

“她若果把信还我,我现在的生活一定不是这样子,一定有个改变,也许更努力做人,也许堕落,就人情所能做到的多是属于自堕一方面,因为没有心情来做人了。讲到这里,我愿大家都沉默过下去,也许好一点。但是像这样的沉默,使我心悬空地难过,倒不如告诉了我,使我掉下来,跌碎了也好。假使她说爱我,我能为她而努力做更伟大一些的事。”

“我也觉得S.先生再努力一点的好。事业能成功,就是爱的成功,也就是一切的成功。”说到这里,看他的神色,他却不大以为然,大概他以为他的小说算是成功了,不过就是伟大伟小上的问题而已,所以他说:

“B.C.现在当然说不到生活问题。她现在还没有感到生活的需要。假使她需要我爱的话,我能使我自己更伟大一点。”

“好,我愿尽我的力量去得知B.C.对你的态度来告诉你,不过写信一层,隔膜太大了,尤其是词不达意的我,更说不清了。”

他说:“等到开学时顺便说说也好,免得写信麻烦。”话算告一结束了。其中还有许许多多连恐吓带希望的言语,见面时再细为你述罢。我要在同房人睡了之后来写这封信,谁知我的笔下很慢,许多话都只好从略了。许多我替你设的计划都还来不及写上,我愿你接这信后,仔细地慎重地想一下,计较一下,或者同你的姊姊商议一下,商议好了,在可能中我愿你能在八九号来上海一次!把S.给你所有的信件,连同这一封,一道带来!我把我替你的计划告诉你,我觉得我这计划很好,非此行不可。我以为趁早解决的好,似此拖延下去,既非S.S.W.的福利,更不是你的福利。以后更大的纠缠发生,谁能堪此?

我写的这两张纸最好不给人看!你看了,还我。

S.S.W.写给我的这两张纸,你留着没用,我留着比你留着好些,因为我始终可以为你设计。万一有个意外的事发生,我也有个根据,因为他现在把这样的事来托一个姑娘的——女儿身——我来帮忙,万一被他知道我不单不替他帮忙,反为你设法来解脱这事,他岂不将由怨你而恨我?恨我的难堪,你能替我设想吗?我现在不顾利害地来替你解决这事,正如他所说的,我是忠于友,B.C.愿你把这封信全部还我!

夜深了,再谈!

Lo二日夜 风雨窗下

他说的恐吓话竟是使人听着感到卑鄙,他用又硬又软的手段来说恐吓话,也许是要叫我传给你听的。

在他以为恐吓是能以助爱的滋长的。B.C.,你怕不怕?你若因怕而爱他,或不为条件地爱他也好。若坚决不爱他,而永无爱他的一日,你来,我替你解决,包不至于对你有较大的不利。

我到这世界上来快廿年了……我也不是个漠然无情的木石,这十年中,母亲的死,中学里良师的走,都曾使我落下大滴的眼泪过;强烈的欺凌,贫富阶级的不平,也曾使我胸中燃烧着愤怒的斗争之火,透出同情反抗的叹息过;在月夜、星晨、风朝、雨夕中,我也会随着境地的不同,心中感到悲凉、凄怆、烦恼等各种不同的情绪。但那也不过是感到罢了,却不曾因此作出一首动人的诗来,或暗示我做出一桩惊人的事来。可是我是一个庸庸的女孩,我不懂得什么叫爱——那诗人小说家在书中低回悱恻赞美着的爱!以我的一双肉眼,我在我环境中翻看着,偶然在父母、姊妹、朋友间,我感到了刹那间类似所谓爱的存在,但那只是刹那的,有如电光之一闪,爱的一现之后,又是雨暴风狂雷鸣霾布的愁惨可怖的世界了。我一直怀疑着这“爱”字的存在,可是经了他们(尤其是允)严厉的驳难后,我又糊涂了,虽然他们所见的爱的存在的理由,也正如我一样,只是片面的。

如果不是这两年来大学的男女同学经验,我简直不知道除了我所怀疑的那许多爱以外,还有我以前一直意想不到的一种爱。

不想写了,一切因为华的来信,不写了,不写了。

(1930年7月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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