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卷第一

六里庄遗事 作者:东东枪 著


卷第一

001.

六里庄的老高太太活到九十多岁才死。死了是死了,但从那之后大家就在村里各种地方看到她。有时候她在河边打水。有时候她在小树林砍树。大家说老高太太你都死了你打水干什么?她不回答。大家说老高太太你都死了你砍树干什么?她也不回答。

但有时候也回答,说:乐意,管着吗?

002.

村里人后来很快发现老高太太现在根本打不起一桶水,也根本砍不倒一棵树。但大家又明明看到,每次老高太太挥起斧子,那树都会摇一摇,好像要倒的样子,但却根本不倒下去。

大家问树,树说:嗐,反正也是闲着,逗她高兴呗。

003.

慧吟禅师在普济寺中遛弯儿,见小僧法聪在无人处合掌祷告,细一看,面前还有几只刚煮熟的河螃蟹。

慧吟禅师上前问法聪这是怎么回事?法聪并不害怕,回答说这是自己在河边抓到的几只小蟹,刚刚煮了,正准备吃。慧吟禅师说吃就吃,刚才祷告又是怎么回事?法聪说于心不忍,故有此举。慧吟禅师又问那你是怎么祷告的?法聪说:愿来世你不为蟹,我不为僧。

004.

吴不利他爸吴伯昭三十三岁那年犯起了腰腿疼,起初是麻,后来是瘸,三五个月就起不来床了。

吴不利有个表舅叫徐松年,本来走动并不多,但自打吴伯昭没法下床,就常来探望。有时候留下吃顿饭,有时候看看就走。最后一次来是腊月初七。腊月初九那天晚上吴不利他妈给吴伯昭端来一碗药,说药给你熬好了,你喝了吧。吴伯昭瞧了药一眼,又瞧了她一眼,说你放下吧,我一会儿就喝。吴不利他妈说赶紧喝吧,一会儿就凉了。吴伯昭说没事,凉了一样治病。又说,你放心。

那碗药,吴伯昭第二天早上才喝。寒冬腊月,碗里已经冻上冰碴儿了,吴伯昭就慢慢地喝,一小口一小口地抿,含在嘴里,含热了再咽下去。好容易喝完了,就喊吴不利他妈,说兰儿啊,你过来拿碗吧,药我喝完了。吴不利他妈过来,说:非得今天早上再喝,冰凉凉的,喝了多难受。吴伯昭乐了,说:嘿嘿,我怕昨晚喝了,你守着尸首睡一夜,害怕。又说:你往药里放他拿来的那包东西,我瞧见了。吴不利他妈看着手里的碗,说:那你还喝?吴伯昭又乐了:喝呗,你放都放了。

005.

六里庄村边有河,早年间河中有妖。这妖有点奇怪,不爱伤人,就爱凑热闹,爱说闲话。有时候从水里出来,坐在岸边树下乘凉看水,就与过路的搭话聊天。人家问他,天天在水里,出了水,怎么还是在那看水?水有什么好看?他就要给人家讲水的好处、讲看水的乐趣、讲蹲在水里和坐在水边的不同,一讲能讲半天,把人家讲烦了拉倒。

村里的事,甭管大小,他都爱掺和。要是进村会朋友、上街买东西,嘴根本就不闲着,走到哪里都要评评点点。谁家店铺招牌上有个错字、谁家院子的风水不好、谁家南墙要倒应该修修、谁家大鹅老吃不饱得多喂点儿、谁家姑娘一看走路姿势就不大正经、谁家老头儿基本上可以断定是爬灰……没他不知道的。

006.

后来就有人私下里出主意:这哪行?找个道士作作法,镇住它!其实还没真找,可话先被这妖听说了,这下可坏了,当时就崩溃了,谁的话也不听,自己蹲在村口哭了一夜。大家都觉得怪不好意思,都说那话你别往心里去我们其实也挺喜欢你的。妖也不回话,光在那抽搭,自己擦眼泪,把眼睛都擦肿了,第二天就搬家了。

从那时候开始那条河就格外地风平浪静,扔进去石头也没个水花儿,一点儿响儿都没有,死了一样,特别吓人,后来养了好几年才养回来。

007.

沈三变养过只猴儿,不是买的,也不是别人送的,是自己跑到沈三变家,偷沈三变家东西吃,沈三变看它吃得好看,也不赶它走,它就留下了。

猴儿很机灵,在沈三变家住了半个月,无师自通,学会了穿人的衣服,见着人还知道行礼,自己没事儿出院去在村里背着手溜达,瞧见谁,不论认识不认识,都点头微笑。

沈三变挺生气,质问那猴:你不是个猴儿吗?嗯?你不是个猴儿吗?

008.

那年蒋长宵他爸妈快七十岁了,某一天,老两口儿忽然跟蒋长宵和他媳妇说,以后你俩别跟我们喊爸妈了,咱们换换,我们跟你们两口子喊爸妈。说完之后真喊。又喊了七八年,直喊到老两口儿先后离世。

“妈,咱今天吃什么?”“爸,今天天儿好,咱上河边儿遛遛?”“妈,我这扣子掉了,你给我缝缝。”“爸,把拐棍儿递给我,我出去玩会儿。”“妈,我这腰动不了劲儿了。”“妈,有什么我能帮上的事儿你跟我说,我能干。”“爸,你多注意身体,别太累。”“妈,我吃不下,你吃吧。”“妈,我腿疼得厉害。”“爸,我想翻翻身。”“妈,这药真苦。”“爸,我这回可能不行了。”“妈、爸,这几年,辛苦你们了。”

009.

石胖子以前老跟人说,当年他在长安城里做名士的时候,每年三月三上巳节,长安周边百姓都去曲江池边春游踏青,他则会跟几位文人一起,邀约几位妖艳的妓女,驾着牛车去郊外。找个山清水秀、无人打扰的地方,大家在草地上脱成光屁溜儿,裸着身体饮酒唱歌,唱到夕阳下山,再一块儿坐着牛车回城。喝醉的,就让牛车给拉回家去。

大家听了,都多少有点羡慕。就冯有道问石胖子:三月三?脱光屁溜儿?不冷?

010.

后来石胖子再跟人讲这段儿,就加了个细节,说到了郊外,得生起一堆篝火,再脱光屁溜儿,喝酒唱歌都是围着篝火的。

011.

郭善广以前在宫里当过差,具体职责是养鸵鸟。鸵鸟是外国进贡的,其色黑,高七尺,足类骆驼,翅而行,进贡的时候外国使臣还说,这玩意儿要是喂好了,日行三百里,能啖铜铁。皇上当时挺高兴,说那就好好喂喂,喂好了跑跑,咱们看看。可说完了就忘了。

郭善广喂了鸵鸟好几年,跟鸵鸟成了朋友,有时候跟鸵鸟聊天,说你到底能不能跑三百里?鸵鸟说应该差不多吧,你们这宫里的地硬,好跑,不知道外头怎么样。郭善广说外头软乎点,哪天我带你看看去。又说你觉得在这儿怎么样?鸵鸟说嘿,哪儿都一样,都这么回事儿。郭善广说你真能吃铜铁?鸵鸟说能吃点,但多了也不行,我这个岁数不行了,当时他们考虑过送个年轻的来,我自己申请了挺长时间,才让我来的。郭善广说你愿意来这儿?鸵鸟说,我哪儿都愿意去,好歹是个鸟啊我。

012.

后来鸵鸟一回也没跑。一回也没跑就老死了。

大家奏明皇上,说前几年外国进贡的鸵鸟死了,当时您说想看它跑跑的,也没见着,是不是咱们再让那使臣送几个过来?皇上说还有这么回事儿呢?算了,跑不跑的也没什么好看的,这鸵鸟什么样?不太记得了。能吃吗?要不咱炖了尝尝?

013.

沈三变和王三姐一起漂泊的那些年,常有饿肚子吃不上饭的时候。有一年下大雪,俩人困在一座废瓦窑里,沈三变夜里饿得睡不着觉,早上饿得没力气下床。王三姐倒是早早起来,先化些雪水,细细地把脸洗了,再把胭脂铅粉都拿出来,一样样摆上,描眉打鬓擦胭脂抹粉贴花钿,妆扮好了,就倚在瓦窑门口,看雪。

沈三变说,三姐,大雪还下着,门都出不去,你浪个什么劲?三姐说:没事儿没事儿,它下它的,我浪我的。

014.

六里庄人都知道——杨温柔没有肚脐眼儿。据说普济寺的小和尚法聪也没有,但没人见过。杨温柔去找过法聪一趟,打算交流交流,让慧吟禅师给劝回来了。

有一回姜胡子跟杨温柔喝酒,姜胡子说老杨啊,没有肚脐眼儿这个事儿,你不用自卑。杨温柔乐了:谁告诉你我自卑了?姜胡子说怎么不自卑?我要是没肚脐眼儿我就自卑。杨温柔笑着说对啊,所以你才有肚脐眼儿。

姜胡子说嗯?什么意思?杨温柔说没什么意思,你就当是我羡慕你有肚脐眼儿吧。

015.

刘美丽来六里庄之前从事过不少工作,混得最惨的时候在长安城里一棺材铺当过伙计。白天在店里卖棺材,晚上还得睡在店里。有时候半夜睡得正实,就听见有人咣咣砸门说要买棺材,也只好披衣起来开门。

有一回,开门一看,站着一胖子,笑容可掬,特别客气,说小伙子,你看我这个身量的,来哪口合适?刘美丽也没多想,给他指了一口,胖子瞧了瞧,说挺好挺好,就它吧,我先给你点订金,明天白天派人来拉。刘美丽就收了订金,送他出门,自己关店门接着睡觉。第二天早上醒来,看那订金,全是纸钱。

016.

问掌柜的,这该怎么办?烧点纸钱祭拜一下?掌柜的说管他干嘛?还给他烧纸钱?他给你刚送来一摞,你说他缺纸钱吗?刘美丽说那怎么办?掌柜的说,没事,不是说今天白天派人来拉吗?我把这棺材放店门口去,响晴白日的,我看他们怎么来拉。

就真找人把棺材搬出店门去了,老板自己搬了把交椅,坐棺材边儿瞧着,坐了一天也没人来。到傍晚,跟刘美丽说,搬进去吧,不来了。

当天晚上掌柜的做了个梦,梦见那胖子来道歉,赔着笑说掌柜的您原谅,我也是一时顽皮,您别生气,我这人生前就这德性,不太成熟。

017.

陈五叔家有俩儿子,俩人是孪生,哥哥叫陈其一,弟弟叫陈其二。村里人都知道陈其一陈其二关系不好,俩人老互相说坏话,食不同席,行不同路。又过了不少年大家才知道陈其一跟陈其二其实是同一个人,陈五叔就一个儿子,但这个儿子既是陈其一又是陈其二,或者说有时候是陈其一有时候是陈其二,根本不是孪生兄弟。问陈五叔,五叔说是啊,他俩一直这样儿,你们才知道?

再后来,陈其一陈其二活到二十几岁上,忽然不见了陈其一,光剩陈其二了。一打听,说陈其一死了。有爱说是非的,说这陈其一八成是陈其二害死的,否则没法解释。

有人跟陈五叔喝酒时对他说起过这种传言,还撺掇他去衙门报官,陈五叔趁着酒劲还真去了,跟衙门里的人说了说情况,说我有个儿子但这个儿子其实是两个儿子,现在可能是其中一个把另一个给害了你们得管管。人家一开始根本没听明白,后来听明白了,都听傻了,商量了商量,把陈五叔给轰回来了。陈五叔回家后哭了好几天,说其一死得不明不白,自己也无处伸冤,对不起孩子。

018.

石胖子在长安那几年,确实不是每天喝酒唱歌的名士。他那时候每天都是在街头摆摊,给人算命。郊外饮酒这种事儿,他还真去过,跟别人去的,人家叫他的原因是他能帮忙借着牛车。

算命他也算不好,老瞎算。有一女的来算命,他怎么算怎么多灾多难,反正是各种不顺各种波折,算到后半截,这女的基本上已经被他给灭了九族了。石胖子自己还不理会,滔滔不绝根本拦不住。

最后还是人家那女的主动提醒他:先生,我算卦也不是头一回了,按说,说完了刚才那些,到最后,是不是也得给我编点儿好事儿,给我宽宽心?

019.

普济寺里香火不旺,慧吟禅师让大家想想办法。

有徒弟说,附近的几个寺庙,大华寺里有舍利,净空寺里有佛光,咱这儿什么都没有,这办法没法想。另一个说硬件不行就往软件上使使劲,咱能不能发掘个什么表演项目,硬气功表演什么的,实在不成耍猴儿也行。还有一个说往根本上说还是应该搞搞品牌建设编点品牌故事什么的,比如我以前待的那家寺里,本来也什么都没有,后来找了个编小说的,在寺里好吃好喝好招待让他帮忙给编故事,编完了每年盂兰盆节之后就在自己寺里开“俗讲”,寺里的大和尚们升座,给来寺里看热闹的老百姓们说大鼓书,一个和尚主唱,一帮和尚给伴奏,打击乐为主,木鱼堂鼓打钹敲磬之类,又有传奇故事又有人生哲理还有三俗包袱儿,热闹极了——“说的是人生在世多么样地艰难,日复日年复年受尽熬煎,都只为要救黎民脱苦海,才惹得如来佛祖下了高山。这佛祖可不是寻常之辈,他本是天竺国一位大贤,我国的玄奘法师也曾把他访,带领着孙猴儿八戒去过西天,你牵着马来我挑着担,一路上历尽了万险与千难。且不言玄奘师徒取经的艰险,单表咱们如来佛祖驾坐在高山,那一日释迦牟尼正在高山坐,眼望着众家罗汉把话言,说我近来常觉着周身酸软,总想着要到人间解解愁烦,你们哪家罗汉辛苦一趟,陪同我去到中原走上一番。言还未尽有人搭话,在一旁站出来了文殊普贤,这三位携手登程忙把路赶,直奔咱们榆林地面正西南,这晓行夜宿非是一日,渴了饮来饥了要餐,到榆林也不去旅舍驿馆,也不到那道观与尼庵,他三人直奔我们慈光寺,那正是去年的二月十三。那时我们住持正在禅房中坐,猛听得窗外边响声震天,好一似风雷骤起天地变,好一似虎啸龙吟一样般,我们住持只吓得心惊胆战,好好的罗汉床尿了半边……”

就这套词儿,在庙里讲完,还让徒弟们都学会,脱下僧袍换上俗家的衣服,到山下去传,传来传去,愣把那寺传说成了佛祖现过身、菩萨显过灵、有求必应的许愿圣地,后来又接着编,把那住持也传说成了打西域来的高僧大德,弄得住持见到外人都不敢多说话,生怕人家听出来老家口音。

020.

慧吟禅师听完之后沉吟半晌,说要不然还是想办法找块舍利来吧,找不到佛祖的舍利高僧的也行,咱们这儿以前圆寂的那些老和尚都烧出来过没有?有一个年长的老僧说都烧了,都没烧出来,就看您的了。慧吟禅师说我估计我也够呛……老僧说您要有这个心我建议您从现在开始注意饮食,多吃点儿矿物质高的玩意儿,实在不行就磨点砖头瓦块儿什么的掺进粥饭里,经年累月下来或许有效果。慧吟禅师说砖头瓦块儿?我直接吞俩铁球好不好?老僧说那当然更好啊!慧吟禅师说好你大爷!

正在这个时候法聪说话了,他说师父,有句话我不知道当讲不当讲。慧吟禅师说快讲快讲,帮我把话题岔过去也是好的。法聪就说师父其实舍利未必靠烧,用牛骨头可以做。慧吟禅师说谁会做?法聪说我三舅会做——不瞒你说,大华寺里那块儿就是我三舅做的。

021.

骆介昉,绰号骆侉子,不知家乡在哪,三十多岁的时候携妻女来到六里庄,不几年,身患了胸痹之症,刚开始还找人寻了方子,抓了药吃,后来就吃不起了,第二年的春天就病发离了世。

死了之后也没闲着,鬼魂游荡到了魏州,趁着人生地不熟,谎称自己仍是活人,在魏州的一处砖瓦窑里当了伙计,每日里出力换钱。挣得的钱,隔些日子就送回六里庄来,交给妻女吃穿度日,回回都是半夜来,回回都是把钱放下就走,回回都是说窑里缺人手,赶时间,不能耽搁。

022.

刘美丽有一次半个月没出家门,后来出来了,王坏水问他闭门不出是怎么回事,他说一直在家里照镜子。

王坏水说照镜子干嘛?刘美丽说想看看自己闭着眼睛的时候什么样儿,自己琢磨着只要眨眼足够快,就能在镜子里看见闭着眼睛的自己,所以这些天一直在家对着镜子练眨眼。

王坏水说那最后练成了没有?看见了?刘美丽说看见了,而且不光看见了自己闭眼的样子,他说他发现只要眨眼足够快,想看见什么就能看见什么。王坏水说那你都看什么了这些天?刘美丽说有时候看看过去,有时候看看未来。王坏水说,看你自己?刘美丽说不不不,看自己有什么意思,纯过去,纯未来,哪儿没有我我看哪儿。

023.

唐瞎子去灵武等处唱曲,在一村子里遇见一老太太。老太太跟唐瞎子说,她知道一个偏方,专治瞎眼,她娘家有个表哥,瞎了三十多年,吃了这偏方,半个月就复明了。唐瞎子乐了,说好啊,您跟我说说,是怎么个偏方。老太太说,得找五十只下生不足七日的小猫,把这些小猫的眼珠活挖出来,一共是一百枚眼珠,血污不要洗掉,直接用冬天初雪的雪水浸泡,封坛存上一百八十天,分十次服下,盲眼便可重见光明——记下了吗?唐瞎子说,记下了,记下了,记得清清楚楚。

离了那村子,周如麻问唐瞎子,师父,你要试那偏方吗?唐瞎子说,算了,我瞎着挺好。

024.

高老太爷家儿子高不举少年时喜食鲙,有时候一顿能吃十几斤。

后来有一次出门,路遇一书生,书生主动跟他攀谈,说阁下就是高不举吧?高不举说,是我,您是哪位?那书生一笑,忽然就变成一条一丈多高的大胖鱼,瞪着大眼问他:你说你是不是有点过分了?吃点儿就得了,知道不?

025.

六里庄除了沈三变沈道士,还有金道士。其实这么一个小村子,并不需要两个道士。当然,照杨温柔他们的说法,谈到“需要”就是没必要的。一个村子需要几个道士呢?一个世界又需要几个道士呢?

反正金道士刚来六里庄的时候,村里人还觉得有点奇怪。不过时间长了大家也就看出来了,金道士跟沈道士不一样。沈道士爱文艺,金道士爱捉妖。可能得这么说:是自打金道士来了六里庄,大家才忽然想起来,原来道士应该是会画符爱炼丹能捉妖的才对。

026.

沈三变不太瞧得上金道士,金道士也不太瞧得上沈三变。或者,话也不能这么说。沈三变只是瞧不上炼丹捉妖,金道士也只是瞧不上文艺。

俩人聊过几次。金道士说:文艺有个屁用?沈三变说:文艺好玩儿。金道士说:好玩儿有个屁用?沈三变说:没屁用,就是好玩儿,炼丹捉妖又有个屁用?金道士说:炼丹捉妖能成仙。沈三变说:你成过?金道士说:没有。但能成。沈三变说:准能成?金道士:准能成。

沈三变隔了些日子又见着金道士时,当面找补了一句:没准儿文艺也能成仙。

027.

金道士也跟冯有道谈过一次。

冯有道问的话跟沈三变一样:炼丹捉妖有个屁用?金道士说:能成仙。冯有道说:成你妈。金道士说:哎?你这人怎么这么说话?冯有道说:说你妈。金道士说:你有病吧?冯有道说:病你妈。金道士也就不说话了,但心里不服,自己暗暗想:有我妈什么事儿?我妈招谁惹谁了?冯有道说:招你妈。

028.

刘美丽他爸刘遥远以前在宫里当差,在御膳房当厨子。那时候刘遥远老挨几个小太监欺负,有一次跟几个熟悉的宫女提起,宫女们说,这算什么?然后就说,有几年,她们老看见小皇上自己在御花园里哭,或是自己在屋子里生闷气,有时候是蒙着被子呜呜地乱喊,有时候是撞墙或者抽自己大嘴巴子。

问皇上为什么,通常是不说。但有时候也说,擦着眼泪说都怪自己不懂事,又惹公公们生气了。

029.

董良材以前在外地当过几年官,具体什么官不知道,应该是个小官,反正没当几年就辞了,落荒而逃地跑回家来。别人问他怎么这官不当了,他很严肃地回答:哎呀,不行不行,入戏了,入戏了。

030.

王坏水他爸老跟他提起当年长安城里闹过的一场大饥荒。说当时家家绝粮户户断炊,人人都是饥寒交迫挣扎在饿死的边缘。王坏水说那咱家呢?王坏水他爸说:咱家就更惨了,我跟你妈俩人五天只有一块锅巴可以吃,当时全身浮肿周身无力,两三个月下来,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可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个时候,你妈又怀孕了。

王坏水说:哎,爸,你俩不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么?

031.

金道士的大名叫金立志。给自己起了个道号叫“白马道人”。

李有鬼问他:白马道人?马呢?金道士说:没马。李有鬼说:没马叫白马道人?金道士说:心里有马。李有鬼说:那你应该叫全了,叫“心里有白马道人”。

032.

长安城里算命的袁大师说,开化坊的王裕德王老头儿只要吃甜瓜就得死,老王不信,吃了甜瓜,然后就真死了。袁大师又说,安仁坊的李可夫李大人三月初二那天要是不吃块萝卜糕就得死,李大人那天忘了这事,没吃萝卜糕,果然也真死了。

袁大师还说过:丁三两,你要是还跟陈半斤在一起,就得死。

好多年之后,某一天的后半夜,陈半斤躺在床上抱着丁三两说,幸亏那年你不信袁大师的话。丁三两说:唉,谁说我那时候不信?

陈半斤听了一愣。然后就听见丁三两他爸的鬼魂说:对,我证明,他连后事怎么办都跟我交代好了。丁三两说:哎爸你什么时候来的?谁让你进屋的?有你这样的吗?

033.

王坏水爱自己跟自己捉迷藏玩儿,自己藏自己找,每次都找不到。

有人笑话他,说你怎么这么笨?自己藏的自己都找不到?王坏水说关你屁事?找不到也是我赢。

034.

金道士捉妖时见过一回板凳精。被抓住时那小板凳精还特别不服气:凭什么抓我?金道士说:你一个破板凳成什么精?板凳扯着脖子冲他喊:板凳不想成精和咸鱼有什么区别?不想成精的板凳不是好板凳!特别励志。

金道士后来自己瞎琢磨:会不会有咸鱼精呢?咸鱼精被抓住的时候是不是会高喊“咸鱼不想成精和咸鱼有什么区别”?

035.

金道士最不能理解的是鸡蛋成精。他跟一个鸡蛋精聊过,为什么鸡蛋也要成精呢?孵出来之后变成鸡再去做鸡精不好吗?那小鸡蛋精说当然不好啦,人家不想长大嘛!说着说着还哭了,特别萌。

金道士的心都快化了。

036.

上元节,普济禅寺的几个小沙弥偷偷商量,打算去长安看灯,慧吟禅师瞧见了,凑过来,说你们几个是不是偷偷商量要去长安看灯?小沙弥们说师父你怎么知道的?慧吟禅师说我怎么不知道,我都想去看。小沙弥们就乐了,说那师父咱一块儿去呗?慧吟禅师说不行,都去就不像话了——这样吧,你们也别去了,上元夜咱都在寺里喝酒玩儿得了。沙弥们说怎么?能喝酒?慧吟禅师说,能喝啊。沙弥们说不是不能喝吗?慧吟禅师说,没事儿,喝完了忘了就行了。

结果就真喝了酒,全寺关上门一块儿喝的。都说住持说了,喝完了忘了就行。就法聪没喝,师兄弟们问他,你怎么不喝?法聪说:我忘不了。

037.

法聪问慧吟禅师:真能忘了?慧吟禅师说:不能,但我能让我自己相信我忘了。法聪想了想,说:还是你厉害,我相信不了,我骗不了自己。慧吟禅师说:倒也不算骗,因为确实会忘,早晚的事。法聪说:忘了就不存在?慧吟禅师说:不存在就是不存在,忘不忘都不存在。

038.

徐增福会做木匠活,而且还是细木工,不是普通的桌椅板凳那种。

有一回他做了个木头狗,放在地上踢狗一脚,这狗就能自己蹿出门去往外跑。徐增福赶紧追,可狗跑得太快,没追回来,不知道跑哪去了。

后来再做,就做不出来了,徐增福说可能是跟木料有关系。

039.

刘美丽有一次跟冯有道提起,说忽然觉得自己家里太寒酸了,破烂儿不少,但都没什么正经用处,更不值钱,要是归置归置,其实跟家徒四壁差不多,自己打算重新布置布置。

说完这话的第二天,刘美丽就去找冯有道了,满脸兴奋说老冯老冯你快看看去,我家弄好了。冯有道说怎么这么快?跟他过去看,发现屋里的破烂儿都给堆到一角了,其他的地方,墙上、地上都拿笔墨勾画出来了一些方框轮廓,仔细看,那些方框里有字,看字迹,都是刘美丽自己写的,写的分别是——“古画一幅”、“八仙桌子一张”、“雕花木椅四把”、“金漆屏风八扇”、“约二尺高瓷瓶一对”、“竹制炕席一张”、“干鲜果品一斤余”……等等。

040.

杜从礼家的小五,小名叫厚儿,八岁那年因痘而亡。下葬当天深夜,杜从礼夫妇听见有人在外叩窗,问是谁,听见厚儿的声音,说爸妈我走了,有人陪我,一点也不怕,你们放心。

出去看,什么也没有了。

041.

王坏水说,以前,长安城里的桃花一开就是三年不败,开够了,一朵朵地凋败下去,就又是三年。征人远戍,去的时候桃花刚开,回来时先问桃花已落了几次。回答说已落了五回,那人不信,低头看看自己胸前的长髯,也就信了。

也有不服的,去找桃花算账,站在桃树底下破口大骂,有的还边骂边哭。桃花觉得委屈,一株株地死。

042.

丁三两和陈半斤打十几岁就在一起喝酒。那时候他俩经常骑马同游,走到哪算哪。通常是往荒郊野外走,遇好花则驻马而饮。

丁三两和冯有道说起过这事儿,冯有道很瞧不上:还得“遇好花”才喝?你们这么喝不纯粹。

043.

不过,冯有道却不怎么喝酒。据说以前喝,后来不喝了。沈三变问他为什么不喝了,他说现在酒臭了。沈三变说以前酒不臭?冯有道说也臭,但那时候不觉得,那时候蠢。

044.

六里庄的朱景之早就没了老伴,一直在二儿子朱光琦家住。六十多岁时,朱景之开始有点痴呆。其实也说不好是不是痴呆,反正就是糊涂了。但并不招人讨厌,因为老不认识人,所以反倒对谁都特别客气。

他蹲门口儿晒太阳,儿子端碗药过来说爸该吃药了,他也立刻受宠若惊起来:嘿!甭客气!您吃您吃!儿子不吃他还不乐意,觉得是人家客气,推让半天,最后真把那碗药给儿子灌下去了。

045.

后来还常说胡话,在家吃着饭忽然指着房门问家里人:他俩怎么不吃?儿子儿媳妇顺着他手看,谁也没有。问他,谁?谁们俩?朱景之说,就他俩啊,那俩小胖子。朱光琦说,哪有什么小胖子,眼花了,快吃饭吧。朱景之说,不行不行,他俩不吃,我怎么能吃。然后就真不吃,还笑着朝门那边喊:快吃来吧,一会儿凉了。

后来,有时候就自己突然翻箱倒柜起来,找身干净衣服换上,跟儿子说:走,送我去你大哥家,我去看看他。然后自己就去牵驴,把驴牵出来,让儿子扶着他跨到驴背上,跟儿子说:走,你陪着我,他不瞧我来,咱瞧瞧他去。

朱光琦也没办法,就牵着驴出门,慢慢往村外走。有人瞧见他,问:光琦,这是带你爹干什么去?朱光琦还没说话,驴背上的老头儿先搭茬儿了:啊,没事儿,我带你爹看看我大哥去!您这是干什么去啊?人家都听愣了。

046.

朱光琦确实也不知道是干什么去。大哥这人脾气犟,性子轴,那时候跟爸吵架,自己跑出去,在自家种的一棵桃树上上了吊,算到现在都死了九年了。爸当时哭了好几年,现在老糊涂了,给忘了。大嫂带着儿女改嫁去了他乡,哪儿算“大哥家”?他都不知道。

于是就牵着驴围着村子转圈儿,老头儿也没觉出不对劲来,就在驴上坐着。坐着坐着,自己忽然哼起一个小曲来——“桃花红,桃叶尖,爷儿仨早起去爬山。爹爹牵着你们兄弟的手,说说笑笑到了山前。说高山,好高的山,一爬爬到了九重天,天上有个灵霄殿,殿后就是蟠桃园,灵霄殿里有美酒,蟠桃园内草木繁,哎呀呀,上山走了二十载,下山走了二十年。上山爹在前边走,下山路上儿在先。叫声我儿慢些走,爹爹我年迈两腿酸。倒不如抛我在山涧,你们兄弟独自转下山。回家就对你的母亲讲,就说是,爹爹在山上做了神仙,夜晚闲卧在老松下,白日里涧边饮清泉,山风吹得忧烦散,每日里只把那山景观,我与那狼虫虎豹为朋友,我共那熊罴獐鹿耍笑玩,有朝一日寿数到,白云深处好长眠……”

唱着唱着,就听见有小孩的笑声、拍手声,朱光琦牵着驴回头看,见驴上除了老头儿,还有俩小胖孩儿,坐在老头儿怀里,哈哈地笑着,跟老头儿一块儿唱。朱光琦仔细瞧了瞧那俩小孩儿的模样,一个是他自己小时候的样子,另一个,是大哥。

朱光琦看呆了,手里的驴缰绳脱了手,那驴就慢慢悠悠地驮着老头儿和那两个胖小子,往远处走去了。驴脖子下的铃铛,咣啷咣啷地响着,越走越远,越响越弱,等朱光琦缓过神来,已经听不见了。

047.

沈三变一度打算痴迷学武。是打算痴迷,不是真痴迷,但真打算过。

为此,他曾远赴各处深山,探访高人。探了些日子,还真探到一位,这高人姓马,叫马崇端,自称崇端道人。据说当年在大成公主府里当差,后来才专心修道,钻研武艺。这位崇端道人一见沈三变骨骼清奇,当即大喜,亲传了一套私家绝世武功,叫“九死殒命拳”——第一式叫“螳臂当车”,第二式叫“以卵击石”,第三式“飞蛾扑火”,第四式“羊入虎口”……

沈三变就学到这第四式。他把道人打了一顿,骂着街就回村了。

048.

杨温柔的身世确实是个谜,一直有人说他不是凡人。有人去问他,他笑着否认,眯着眼睛。然后又忽然仰头望天,嘴里发出一长串叽叽咕咕的声音,跟短波电台串台的声音一模一样。

也有人说常见到杨温柔在月明星稀夜空寥廓时高举着一个黑铁炒勺朝向夜空深处,不断调整方向角度,嘴里偶尔还发出些轻轻的呼唤。一举就是大半夜,从屋顶上走下来时还经常眼泪汪汪的。人家问他干什么,他总是微笑着说:别理我,我吃饱了撑的。

049.

六里庄一棵老树上有个大马蜂窝,已经不少年了,粗略估计里头也得住着几万马蜂。马蜂常扰人,但这窝却没人敢捅,因为不知道打哪年传出来的说法,说伤此蜂巢,村中最高龄者当日即亡。冯有道七十三岁那年,忽然听人说村里唯一比他老的那老头儿上厕所时掉茅坑里死了,乐坏了,之后的第一件事儿就是到院子里找棍儿。找着棍儿,就直奔那老树,对准马蜂窝,一棍儿就给捅下来了。

唯一的遗憾是太着急了,忘了捅完马蜂窝,马蜂并不会乖乖反省自己到底错在哪。幸好有旁边看热闹的群众保护,可还是把脸都给蛰伤了,看右脸还是冯有道,看左脸,像一不懂事儿的大茄子非要挂在那。

第二天,脸上还肿着的冯有道不顾劝阻,挂着茄子,骑着驴,高高兴兴地在村里转了几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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