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耕地的黄牛现在已经歇下来了。远处的渡口重又聚了几个人,他们蹲在河边,或者站着,看着对岸。
春天的这种日子确实是最没说的了。我还记得有一次我从公社回来,我下了大路,又下了小路,沿着月亮河走。河水有点浅,河边的许多地方都变成了湿地,就像书上说的那种沼泽地。刚长出来的芦苇芽尖尖的,紫红,一片片地冒在湿地里。我想去掐一支尝尝滋味,但是鞋子很快就往下陷了。我赶紧退回来。然后放弃了这个想法。河水很平静。圆叶子的水生植物长得很好,它们悬浮在水里,像一柄柄小圆伞,水灵灵的。许多黑色的蝌蚪聚在水湾里游上游下,癞蛤蟆则潜在水底,缩成一团,一动不动,像一块灰色的砂礓。我停住了脚步。拣一块平地歪下去。点上一根烟吸起来。像任何时候一样,青烟慢慢地升了起来,一直缠绕着升上刚冒芽的刺槐树树顶。
青烟继续从渡口边那几个人的身边袅袅升起。我想:错不了,这就是春天了。我在河滩里一直懒懒地躺了很久,才爬起来向渡口走去。但我知道,春天的日子很快也就会过去的。我爬起来向渡口走去。我现在走在青麦田里了。麦苗正在回青,土地经过一个冬天的水渍、冰冻和雪浸,现在变得又酥又软。我走近了渡口。我看见一个穿土红色小棉袄的姑娘站在河边上。那是我们村里的春梅。其他几个人我一个也不认识,他们肯定都是巩村或别的村的。我说:“春梅,进城啦?”春梅回过头来看见了我。她的脸因为走路发热而变得红红的。她的棉袄扣子也解开了。她说:“就是的。”我说:“俺听人讲,你要办事啦。”春梅脸一粉,眼光往旁边看看,旁边也没人留意我俩说话。春梅说:“还早呢。”我一时间没有什么话说出来。春梅看了看我说:“你也进城啦?”我说:“俺进城买了两本书。”春梅说:“买的啥书?给俺看看。”我说:“列宁的《国家与革命》。”说着,我就把书从书包里掏出来递给了她。春梅接过去翻了翻说:“真深。俺看不懂。”我说:“俺也不懂。不过学学就懂了。不懂了才要去钻。”春梅说:“你真爱学习。”
春梅的胳膊弯里挎着个竹篮子,竹篮里有一些针头线脑的零用东西。我们站在阳光暖照的河岸边。船很快就过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