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毛垭大草原

神在远方喊我:川藏、吴哥人文旅行纪事 作者:嘎玛丹增 著


毛垭大草原

翻过去,就是天堂。

318国道离开雅江县城,七弯八拐,翻过海拔4718米的卡子拉山垭口,就进入了川藏南线最柔软的地段。山体突然变得舒缓起来,积雪残留在山顶,融化的雪水在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茫茫草野,牛羊星群一样飘移在永恒的寂静之上。高山草甸的色彩和光影,有如伊戈利图画的世界。偶尔可以见到炊烟袅袅的毡包、森林和开着蓝色花朵的龙胆草。除了高压线塔、气喘吁吁的汽车和摩托,几乎没有其他文明迹象。这片位于林线和雪线之间的草甸,属于牦牛部落的传统家园,地理学上称其为亚高山和高山草甸,牧人们叫它夏牧场。

高山草甸(芈友康摄)

道路穿行在草甸的腹部,向纵深蜿蜒,可能通往某一个天堂。尽管天堂这个名词,已经被人当作一种无力相信又无法抛弃的形容,并一再被滥用,但对于毛垭大草原,我实在找不到更合体的语言来形容。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如果我不是如此弱智,就应该闭上嘴巴,免得我的口水污染了真相。

太阳一如既往地挂在高空,从蓝的深处洒下古代的光芒,均匀地照耀着每一棵树、每一根草、每一只牛羊、每一座村庄和每一条溪流,并没有因为人类活动的影响和地球物理的变化,忽略什么和轻视什么,整个大地都平等地沐浴在光芒带来的恩情中。我知道,已经没有几个这样的远方等待着被发现,更没有几个远方的澄净可以比这片草甸深远广大。如果陶潜当年不是隐居于自己的桃花源,能够深入更多远方,追随更多部落迁徙的足迹,走过距离天空和云朵最近的雪山草地,他有更多可能,为我们预留另外一个栖梦之地。比如眼下这个牧草绵密、溪流潺潺、牛羊成群的地方,就可以给流浪的精神,安置一块栖息地。

山川河流是旧的,雪山草甸也是旧的,牛羊也还是古代的牛羊,树木还是古代的树木。青稞荞麦,是父亲掌心搓捏过的种子;毡包石屋,打满了母亲汗流浃背的补丁。月亮站在山巅上方周而复始,照亮一个又一个黑夜。水,静静地流淌了数万年,草青草黄也周而复始了数万年。雪山脚下那些缭绕的炊烟,自从被母亲挤奶的双手点燃,坚守在岁月里,从未被孤独或苦难剪断,永远会在马蹄声响的黄昏,与酥油和青稞酒的香味一道,准时升起。

一切都是旧的。只有路是新的,比大地上的一切都新。无疑,能够坐在舒适的汽车里走向远方,完全得益于现代科技的好处。“要致富,先修路”,已经成为世界奔行在文明尾部的六字谶语,正在不计一切后果地改变和清扫道路前方那些越来越窄的传统空间。一条路,包含着对地球物理产生影响和变化的两个方向。对于文明的入侵和这种必然,我们应该满怀感激还是应该谨慎抵抗?只有时间清楚。但很显然,如果没有这条道路,我确实走不到毛垭大草原,走不到这么旧的地方,也看不到人类在童年时如何与自然万物相濡以沫。大地活着的证据在这里,人类精神的源头也在这里,传统的时间和空间,暂时还没有被工厂和噪音搞乱,也还不至于因为经济发展的迅猛和生态保护的缺失,离开四时有明法的天道自然。

中午时分,我们走进了米玛家的土掌房。这里处于亚高山草甸心脏地带,距离理塘县城已不太远。向毕勒曲河在草甸深处,紧握天空幽蓝的辉光,正静静地流向那里。煨桑炉用石灰刷得雪白,四周挂满经幡,牵手风儿在飞。房屋四周堆垒的牛粪饼如同山丘,这些源自大地的黑色燃料,无论如何脏污,都不会让人联想到抽水马桶和下水道。猎狗趴在柴垛下方午休,对行人和鸟雀不理不睬,完全失去了对汽车原来的警惕,灰头蝇正在为它的美梦拉琴呢。

毛垭大草原(姜曦摄)

天,蓝得深不可测;云,低得触手可及。

“卓玛,做一片云吧,我愿站成山顶的风,陪你一起游牧天涯。”每一个到达毛垭大草原的旅人,都可能在瞬间成为行吟诗人。草原真是一个适合流浪的地方,长天浩渺,大地苍黄,牧草青青,蒹葭苍苍。我不敢冒用流浪者这个光荣的称号,它是牧人的荣誉,我只是唱着一首康巴民谣,颠沛到了草原:

我骑在马上无忧无虑,

宝座上的头人可曾享受?

我漂泊无定浪迹天涯,

蓝天大地便是我的家。

雪山阳光,鸟雀翱翔,草甸一望无际,四处溪流汩汩。如果没有汽车的引擎声打破,草原的恬静,就跟母性的柔情一样无边边际。净耳倾听,可以听到牛羊吃草的声音。那是大地在说话,委托牛羊发言。如果简单地用这种视听去理解大草原,可能是一个错误。在静寂的草原上,很难准确辨别何为梦境,何为现实。草甸空旷,大地荒寒,毛垭牧民的生活,比你能够想象的更加传统。牧歌时代的风光和栖居,只是清润眼睛的部分,有更多的秘密和神奇,依然隐藏在大地的内部,既完全离开了经验,又充满当然的忧伤和幸福。

坐在米玛家有300年历史的房子里,围着暖融融的火塘喝酒吃肉,就像回到了远久时代的某个部族。牛粪燃烧的味道有点呛人,黑乎乎的墙壁上挂满了奶渣和风干牛肉。长条木凳、大碗酒、烤雪鱼、手抓肉和酥油茶,食物的丰盛和粗糙,完全有别于城市厨房的精细和挑剔。食品安全问题较为突出的中国,已经把我们拽进了互相投毒的时代,不管怎样愤怒和惊慌,化学和农药都正在养活我们,这是一个无法忽略的事实。在康区或藏区,人们还没有意识到乱七八糟的科技可以增加产量和收成,或者信仰也不支持生产毒药。一个遵循万物平等的古老族群,怎会互相投毒呢?海拔原因,所有进入肠胃的食物,虽有半生不熟之嫌,但可以放心大胆地吃,不必担心陌生的病毒威胁我们脆弱的生命。大块牛肉是康区美食,不用复杂的烹调技艺,也不用可疑的化学制剂清洗,放进泉水煮熟就好,牧民世代都是这样弄的。煮锅放在火塘上,小刀就是筷子,人手一把。早上还在草地上谈情说爱的牛羊,午间就摆到了饭桌上。用这样的美食滋养肠胃,没有什么可担心的。

米玛毕业于阿坝藏族羌族自治州师范学院,两年前回到红龙乡,在小学当老师。她原本在成都找到了工作,距离理塘老家也就是两天的路程,但她还是不习惯没有蓝天白云,想念可以吆喝羊群的日子,便很坚决地回到了草原。如此美丽的地方,谁愿意轻易舍弃呢?

米玛要带阿妈拉到县城看眼病,正好搭乘了我们的便车。一路上,有说有笑,米玛不停地说着毛垭,草地上的牦牛、老鼠、旱獭、野兔,学校里的扎西或者拉姆……“麝和狼是没有了,我小时候就没有见过。去年听顿珠的母亲有讲,在云杉林附近见到过几只狼崽。”能说会道的米玛说起草原来滔滔不绝,让旅程变得格外轻松愉快。阿妈拉很少说话,坐在靠窗的位置,穿着一件很鲜亮的袍子,脸膛黝黑如夜,那是高原气候和劳动的结果,借助它可以更精确地体认含辛茹苦,使她看上去跟母亲这个词汇,也更加亲密无隙。

道路有一些颠簸,阿妈拉身上的配饰也跟着簌簌作响,听上去如音乐般盈耳。她不太会说汉话,不停地微笑,牙齿洁白,眼神清澈,偶尔跟米玛嘀咕几句藏语。快到理塘县城的时候,她才细声说话,重复了很多次,我们才听明白。大意是她不到医院去看眼睛,要我们直接把她送到长青春科尔寺。阿妈患有白内障,这在高原是一种常见病,很多人都有,只需一个很小的手术,即可治愈。牛羊和毡包,就是阿妈拉的一切,比山还高,比天还深,她们一生都在厨房和草原忙碌,好不容易去趟县城,每次都直奔寺庙布施礼佛去了。伟大的母亲们,总是把人生最好的部分,毫不保留地献给了神灵,也给了儿女。

我们的汽车带着米玛和阿妈拉奔向了朝觐的道路。也许,这就是一条古代的朝圣路,人们正是通过它走向理塘长青春科尔寺、格聂神山的冷谷寺、昌都强巴林寺或其他更加古老的圣地。只是那个时代还没有水泥道路,我们也不应该坐在汽车上。

于坚说:“汽车的速度,无法通向神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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