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科尔神祇
长青春科尔寺在理塘县城的北侧,居于高处,整个县城在它脚下迂回铺开。远远望去,不管是水泥房子、玻璃钢房子,还是石头房子、木头房子、泥巴房子,个个都像朝圣者,纷纷匍匐在地。我们敬仰传统和神灵,原本就该像敬奉先祖那样毕恭毕敬。传统是旧的,祖先也是旧的,神比祖先更旧。这个修造于1580年、由蒙古法王契克阿登和云南丽江木增土司出资、三世达赖索南嘉措开光加持的格鲁派寺庙,与青海西宁的塔尔寺、甘肃夏河的拉卜楞寺一样声名显赫,是藏传佛教最精华的寺庙之一,也是康区最伟大的法脉道场。它是神的居所,充满摄人的力量,这种力量除了秘密,还来自古代的泥瓦匠和木匠,令人无限敬畏。
长青春科尔寺(芈友康摄)
春科尔寺的建筑规模和气势,在金晃晃的草甸上,比金晃晃的阳光更为绮丽澄净。它的安详和气势,是属于过去的、智慧的、神性的,是理塘城内最富有灵魂的宏伟建筑,它所保管的古老气场,充满朝觐者的心底。寺内收藏了《甘珠尔》《丹珠尔》等十万余块绝世书版及经卷,法器、壁画、唐卡、塑像,更是稀世珍品。我们可以把它们当成文物、古董,或者博物馆、艺术宫、图书馆、文献馆进行参观欣赏。信众心里,它不是简单的经堂、佛殿、菩萨、金刚、活佛、上师、经卷,荟供酥油和朵玛,而是信心和觉悟的灵光道场。人们在这个场里和谐圆满,安宁如归。由于它的存在,高原的生活不再那样枯燥乏味,它是康南的精神和文化中心,人们从出生那天起,就以它为圆心旅行,从今生走到来世,不忧不躁,静观入世,净心出尘。寺庙在,精神就在,信仰和灵魂都不会失传,生活就吉祥如意,回家的路永远都不会关闭。
高原上的人们比我们活得恬淡滋润,他们知道自己来自何方,同时也知道自己要去哪里。这两个让尘世焦虑和恐惧了数千年的古老问题,对于康藏来说,自从莲花生大师在1200多年前入藏弘法,就已经不是问题了。人们天天到寺庙转经,就在高高的白墙和金色的房顶下方,一条被无数身体磨光抚平的泥石道路上,人们三步一磕全身伏地,满身尘土,全心全意地匍匐神灵、匍匐雪山、匍匐草原、匍匐羊群、匍匐阳光、匍匐大地。人,是需要匍匐的,就像大地之于阳光,粟稷之于雨露,草场之于河流,雪山之于神灵、儿女之于父母。生命必须俯身大地,我们的祖先和神灵,早就为我们画好了地图,不必冥思苦想,精神要回家,就走转经路。
无量河、热衣河、桑多河、霍曲河、那曲河、章纳河等无数河流,深情地清润着这块世界高地,分别壮大了金沙江和雅砻江的神韵。草原生长牛羊,土地种收粮食,雪山居住神灵,每一个地方都是神性的,都是诸神住地。格聂山住着藏传佛教十三女神,肖扎神山住着海螺女神,海子山住着度姆女神……雪山、湖泊、草场、河流和村庄,大地上的一切,早在文字出现之前,就已经被神灵命名。严酷的生存环境,有神灵世代相伴,高原不再寂寞苦寒,心灵不再黑暗无依。神就是生,就是开始,就是真善,就是光亮和火把,就是天,就是地。
这是一个容易让人敬仰和向往的地方,尤其是对于那些有纯洁信仰的人,理塘是雪山草原的圣地,成长过七世达赖、十世达赖和第七、八、九、十世帕巴拉呼图克图(西藏昌都地区藏传佛教级别最高的活佛)和蒙古国师三世哲布尊丹巴等高僧大师、嘉木祥活佛等注定要活在大地上的人物,他们一直在人们记忆的深处安抚心灵。
春科尔寺堆着很多来自荒原的石头,大都刻有观世音大悲咒、莲花生心咒、慧眼、神像、动物图案等,并用矿石粉颜料上色。数百年来,人们在穿越大地的时候,把它们从不同的地方搬运到这里,有的放在怀中、有的放在牛皮背囊、有的放在马背,还有的通过摩托、拖拉机或汽车,不管用什么方式、是什么时候从大地的什么地方到达这里,它们的意义都不同了。它们不是横断山或其他什么高山的普通石头,它们被移动到这里,凿刻着一个族群坚定的信仰和愿望,并被堆垒在高处俯视众生。村头、山间、路口、湖边、江畔……任何可以抵达的地方,都堆满了大大小小的玛尼堆。据说,它是西藏创史世代的产物。虽然我们已经无法从时间的远方去查证它的准确来历,但石头隐含的神谕,既是传统的、宗教的,也是天地自然的。就是通过卫星探测地球可以清晰到毛发的今天,在康藏某些人迹罕至的地方,玛尼堆还有地标和路标的作用,它会指引路上的旅人,走在正确的方向。
春科尔寺的玛尼石,虽然没有青海玉树嘉那玛尼那样可以创下吉尼斯纪录,也没有四川石渠县巴格玛尼那样宏大,但石头仍在不断地到来,高度和体积也会不断增加。下午的时候,在春科尔寺门前的玛尼堆里见到了洛桑扎吉,这个来自雅江县的年轻人,正往一块巨大的石头上凿刻六字真言。高原地区原本不容易出汗,但洛桑已是汗流浃背。锤子、錾子、眼睛、手臂,全部身体,包括心灵,一起参加了劳动,没人怀疑他的专注。石头十分坚硬,锤錾叮叮当当,石屑到处飞溅。在高海拔的理塘,用同一块石头凿刻图文,要比在低海拔地区多付出十倍的努力。为了这块石头,洛桑已经在理塘一周了,他白天凿刻,晚上住在小旅馆,饿了有自带的糌粑充饥,渴了有附近的泉水润肺。“这么费劲,可以请人帮你打呀。”洛桑说石头是和母亲去格聂峰冷古寺附近的山谷请来的,必须亲自动手。“阿妈拉的石头刻完了,还有妹妹的。”母性的光辉是神圣的,亲情的力量是伟大的,洛桑为了母亲,无怨无悔,满心欢喜,刻完母亲的、妹妹的,或许还有哥哥姐姐弟弟妹妹的,情人的和洛桑自己的。也许他会没完没了地敲打下去,在一生的敲打中,内心变得更加光明,照亮了归家的路。洛桑的一锤一錾都在敲入亲人的本元心性和真挚祈祷。那一块块石头的背后,应该还有更多至爱亲情的故事。我想用一句古老的藏语结束这个段落,祝福洛桑和他的家人:扎西德勒。
在坛城式的玛尼堆里,也见到了手机号码这种现代符号,被工匠们凿刻在石头上。符咒本身就是一种沟通,人们不停地凿刻它、书写它、转动它、念叨它,除了累功积德,净心扬善,就是为了同某个看不见的空间通灵交流。电话号码刻在玛尼石上,虽然显得有些扎眼,但为了信息沟通这个同样的目的,在神灵那里,似乎也是可以谅解的事情。
春科尔寺不是毛垭的神祇,并没有为真理划定什么精确的坐标。信仰者自信,觉悟者自悟。当然,它也不是神秘于旅游线上的展览厅,它是一座活着的博物馆、大学堂、研修所,关于世界本源的觉悟地、天体宇宙的象征世界,缭绕的依旧是吃喝拉撒睡的人间烟火。可以容纳四千多人的建筑群体,有近两千僧侣在此诵经习法、观修坐静,或从事于心灵服务的工作。我们看到了想看的部分,那就是形形色色的信众,在金碧辉煌的寺院转经礼佛,以及年龄不同的僧侣穿梭在经堂、佛殿、扎仓(僧院)和康村(僧舍)之间。春科尔寺一直都是敞开的,如同所有的宗教场所一样,皇帝可以进去,百姓可以进去,鸟雀可以进去,羊和马也可以进去,没有什么隐藏的秘密,秘密只在秘密的内心。
春科尔寺佛学院的僧侣(芈友康摄)
那些身着暗红袈裟的孩子,年龄的确还小,有的鼻涕横颌,头发蓬乱,手脸皲裂。你必然会担心,这些连生活都还不能完全自理的孩子,该如何应对青灯古佛的漫长时光。虽然“三丁抽一”的旧时规矩早已废黜,信仰下的部分家庭,还是把它当作传统保留了下来。桑吉和罗布次仁就来自这样的家庭,他们坐在康村门前的石阶上,跟他们坐在一起的,还有一条卷毛黑狗。一个七岁,一个十岁,看上去像在晒太阳。不时有鸽子和鸟雀从他们头顶飞落于地,捡食着泥石地面的青稞。面对镜头,孩子们笑得很开心,就像所有孩子那种天真生动的笑。幸福的童年。但这样的童年和我的童年,以及城市孩子的童年完全有别。
“想家吗?”点头。“习不习惯?”点头。“自愿来这里?”点头。“想不想去成都,或者北京?”点头。当问及想不想阿妈时,两个孩子突然僵住了。我想到自己的孩子,心中顿时跑来一块石头。我不能用现成的经验去揣摩两个孩子年少不多的心事。那是错误的。对于出家人,寺庙就是归家的路,可以通往永恒的家。父亲母亲兄弟姐妹,只适用于大多数童年心里的家。家人偶尔也会来看望自己的孩子,顺便捎带一些食物什么的。纠缠了很久,桑吉开口说话:“有时候,有点想我们家的羊群。”
寒风从雪山飞来,游人纷纷离去。殿檐上的铜铃叮叮当当,清脆、邈远。大地,一片沉寂。
孩子们坐着的地方背靠崩热神山,看上去很近,其实非常的遥远,要爬上去更是千难万险。桑吉和罗布次仁两个小阿拉(沙弥),距离仪轨中,接受最初级别的沙弥戒尚需很多时日,要完成戒、定、慧三个阶段的学经程序,最终取得辩经认证的格西学位,或更高级别的堪布(住持或教授)、赤巴(法台),更是千辛万苦。藏传佛教出家人一生都在刻苦学习,除了佛学经书典籍,还要系统研习历算、医药、建筑、修辞、声律、戏剧、绘画等。寺院就是学校,很多僧人通过学习修炼到一定阶段,个个都具有高僧大德的智慧和学识,只是通向佛的道路一直就很艰难,体格健壮、繁殖力强、自古就喜欢到处流浪的康巴人,仅身体本能这一关,就足以成为天大的困扰。
断万念而出世,原本就是大汗淋漓的心灵长途。
长青春科尔,藏语译音。弥勒佛法轮,才是它正确的法名。“未来佛远在,妙谛于此永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