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美国家书

汪曾祺书信集 作者:汪曾祺


美国家书

松卿:

我安抵香港,住在三联书店的招待所。明日上午九时飞往东京。在东京要待一个小时,然后换机往芝加哥。在芝加哥还得换一次飞机。

身体情况良好。每天都有人请客,但肠胃正常。香港人都说我身体好。

到港当日,即买了一块CITIZEN石英表,二百七十五港元。是三联一女士陪我去买的。香港店铺是可以还价的。这是用大公报的稿费买的。香港正在季尾清货大减价,但我什么也没有买。回来再说吧。

台湾一出版社翻印了《汪曾祺短篇小说选》(尚未出书)。台湾现在大开放,说不定我近年会到台湾逛一趟。

有人请我们饮茶,先写到这里。

问全家好!

曾祺

(一九八七年)八月三十一日

松卿:

现在是美国时间五点二十。我已经起来了一会。昨晚十二时入睡,很快就睡着了,但一点、四点各醒一次。到五点,睡不着了,就干脆起来,倒也不难受,好像已经睡够了。所谓时差,大概就是这样。有人说会昏昏沉沉的,我没有此种感觉。

到了美国,我的第一感觉,是我绝对有把握活着回去,而且会活得很愉快。

昨天刚到爱荷华,洗了一个脸,即赴聂华苓家的便宴——美国火锅。喝了两大杯苏格兰威士忌。邵燕祥担心我喝酒成问题。问题不大。昨天宴后,就给我装了一瓶威士忌回来。聂华苓一家对人都很亲切。安格尔是个非常有趣的祖父。他把纽约时报杂志我的全版大照片翻印了好几份,逢人就吹:这样的作家我们不请还请谁?聂华苓的女儿、女婿,都极好。我跟聂华苓说:我在你们家不感觉这是美国。真是这样。非常自由、随便,大家都很机智,但谁也不卖弄。

美国的生活节奏并不是那么紧张,不像香港。芝加哥机场给人一种有条有理,安安静静的感觉。衣阿华是个农业州,到处是碧绿的。爱荷华更是这样。全城居民六万,有三万是大学生。

在东京、在芝加哥,我觉得公务人员不但都尽忠职守,而且态度平和,对人关心。我们到芝加哥,要改乘联合航空公司的飞机到西丽碧斯,手续本来是很麻烦的,但我用极其蹩脚的英语,居然问明白了。每一个人都很耐心地教给你怎么办,怎么走。美国人没有大国沙文主义。

生活条件很好。住五月花(Mayflower)公寓八楼30D,很干净,无噪音。我昨天检查了一下炊具,不够。聂华苓昨天给了我们一口小锅,一口较深的平底锅,可以对付。另外,稿纸带少了。可以写一点东西的。至少可以写一点札记,回去再整理。我写回去的信最好保存,留点资料。

施叔青访问我很长时间,差不多有八个小时。她要给台湾《联合报》写一篇稿,附我一篇小说。我让她发表《八千岁》。施叔青想看看对我的评论。她九月到北京,说要去找你。你找几篇比较重要的给她看看。

给聂华苓的画及对联昨已交去,安格尔一看画,就大叫“very delicate!”(雅致)

卉卉好吗?过些日子给我寄一张照片来。

九月二日

松卿:

上次的信超重了,贴了两份邮票。美国邮资国内22分,国外44分,一律是航空,无平信。

我们九月份的安排,除了开幕的Party,看两次节目,每天有人教英语(我不参加),有五个节目的座谈(每个题目座谈约三次)。聂华苓希望我们参加两个题目:“我的创作生涯”和“美国印象”。“创作生涯”我不想照稿子讲,只想讲一个问题:“作家的社会责任感”。昨天这里中国学生会的会长(他在这里读博士)来看我,我和他把大体内容说了说,他认为很好。“美国印象”座谈时间较靠后,等看看再准备。

我们在这里生活很方便,Program派了一个中国留学生(他本已在北京国际关系学院任教)赵成才照顾我们,兼当翻译。他是Program的雇用人员。

每星期四由“计划”派车送我们去购买食物。开车的是台湾人,普通话讲得很好。他对我和古华的印象很好,对赵成才说,想不到这样大的作家,一点架子都没有!这里有一个Eagle食品商店,什么都有。蔬菜极新鲜。只是葱蒜皆缺辣味。肉类收拾得很干净,不贵。猪肉不香,鸡蛋炒着吃也不香。鸡据说怎么做也不好吃。我不信。我想做一次香酥鸡请留学生们尝尝。南朝鲜人的铺子里的确什么作料都有,“生抽王”、镇江醋、花椒、大料都有。甚至还有四川豆瓣酱和酱豆腐(都是台湾出的)。

今天有几个留学生请我们吃饭,包饺子。他们都不会做菜,要请我掌勺。他们想吃鱼香肉丝,那好办。不过美国猪肉太瘦,一点肥的都没有。猪肉馅据说有带15%肥的。我嘱咐他们包饺子一定要有一点肥的。

我大概免不了要到聂华苓家做一次饭,她已经约请了我。

昨天我已经做了两顿饭,一顿面条(美国的挂面很好),一顿米饭——炒荷兰豆、豆腐汤,以后是我做菜,古华洗碗。

我们十一月开头的两个星期将到纽约、华盛顿去旅行。最好是住在朋友家。纽约我准备住金介甫家,今早已写信预先通知他(美国人一般都在一个月前把生活计划好)。明天准备写信给李又安、陈宁萍、张充和。王浩的地址我没有带来,你打电话给朱德熙,让他尽快给我寄一个来。杨振宁、李政道我不准备去麻烦他们了,不过,寄来他们的地址也好。到美国旅行,一般都是住在人家家里。旅馆太贵。

聂华苓问古华:汪老准备在这里写什么?古华告诉她我听了邵燕祥的话,不准备写大东西。聂说:其实是有时间写的。那我就多写几篇“聊斋新义”吧。

聂华苓的一个女儿年底要和李欧梵结婚。李欧梵我在上海金山会议上和他认识。我让他到Mayflower来自己选一张画。他在芝加哥大学,会请我和古华去演讲一次。聂华苓将把Program的作家名单寄给一些大学,由他们挑选去演讲的人。美国演讲的报酬是相当高的。

我的地址在Mayflower后最好加一个Resident。

曾祺

九月四日

松卿:

我应当带一个茶杯来的。美国的茶杯很不好用。就像咱家那种美国大学校杯一样,厚,笨。像校杯那样的杯子要五块多美元一个!美国东西贵得惊人。一盒万宝路香烟,在香港只要8元港币(免税商店只要6元半),在美国本土却要$1.2。如果小仉还没走,你让她在北京尽量把东西买全了。——如经香港,可在香港买。香港是购物者的天堂。

刚才接陈若曦从柏克莱打来的电话,台北的新地出版社要出我的小说选,用美金付版税,按定价的8%计。出版社要我一张照片、一个小传和评论我的文章。小传我可在这里写好寄给香港的古剑。照片家里能找得到么?评论文章找一两篇(出版社只是参考用)。评论要复印,留底。照片和评论都寄古剑。照片如找不到,我可在这里拍了寄去。

我在这里很好。聂华苓常打电话叫我们晚上上她家聊天。见到几位台湾作家。诗人蒋勋读过我一些小说,说是很喜欢。过两天陈映真要来。此人在台湾是大师。

我的讲话中英文本都交给聂华苓了。“我的创作生涯”,我不想照讲稿讲,太长。另外准备了一篇五六百字的短稿:作家的社会责任感。有一个中国留学生为我口译。我要把发言稿先让他看看,因为稿中引用两句杜甫的诗,他得捉摸捉摸。

我这两天在看安格尔的诗和聂华苓的文集。

如从家里寄照片到香港,要两三张,——包括生活照。港台的风气,作品前面有七八张照片。

昨天我已为留学生炒了一个鱼香肉丝。美国猪肉、鸡都便宜,但不香,蔬菜肥白而味寡。大白菜煮不烂。鱼较贵。

很想你们!在国外和在国内旅游心情很不一样。

曾祺

九月六日

松卿:

前寄三信,不知收到否?我到这里已经十天了,也快。不过我还是想早点回去。

我在这里倒是挺好的。聂华苓对我们照顾得很周到。有一个访问学者赵成才,专门照顾我和古华。有一对华裔夫妇,很好客。他们读过不少大陆作品。《华侨日报》把我和林斤澜的谈话(载《人民文学》)转载了,他们特意剪下来给我留着。我和台湾、香港的作家相处得很好。台湾诗人、画家兼美术史教授蒋勋住在我的对门。他送了我好几本书。我送了他几张宣纸,一瓶墨汁,还给他写了一条字:“春风拂拂灞桥柳,落照依依淡水河。”(他原籍西安)他非常高兴。香港女作家是个小姑娘,才二十三岁,非常文静,一句话都不说。

我们过几天要到林肯的故乡去,住一天。十一月上旬到纽约、华盛顿。陈若曦在电话里说,我们可以从柏克莱出境。聂华苓说机票可以改的。她要给王浩打电话,通知他我将去纽约。王浩曾到聂华苓家来过两次。看吧。我倾向于由原路回去。

到爱荷华大学看了看。美国大学的教室不大,条件极好。学生上课很随便。讨论课可以吃东西,把脚翘到桌子上。大学生可以任意选课,不分什么系,读够一定学分即可。

爱荷华河里有很多野鸭子。这里的野鸭子比中国的大。野鸭子本是候鸟,爱荷华的野鸭河里结了冰也不走。野鸭子见人不怕。公路上如果有一只野鸭子,汽车就得减速,不能压死它。我们在爱荷华大学的教学楼外草地上看见一只野兔子,不慌不忙地走着,还停下来四面看看。美国是个保护动物的国家,所有动物见人都不躲。它们已经习惯了。

美国人穿衣服真是非常随便。只有银行职员穿得整整齐齐,打领带。刘阳给我买的枣红衬衫大出风头。公寓无洗衣机,衬衣可以送到楼下洗,收费。我只要自己洗洗衬衫、内衣就行了。吃的东西比较便宜,但有些比中国贵,一包方便面要半美元。

来信!

曾祺

九月十一日

松卿:

你们都好吗?我这两天不那么想家了。大概身在异国,没有不想家的。给我们当翻译的访问学者赵成才来了七个月了,我问他:“想家吗?”他说:“想!”

我的硝酸甘油丢了。大概丢在从东京到芝加哥的飞机上。我把药瓶放在夹克口袋里,大概溜出来了。你能不能在信封里寄几片来?我以为这里可以买到,赵成才到药店去问了,药倒是有,但是美国买药必须有医生处方。而到医院,又必须做严格检查,才开药。算了!聂华苓说安格尔有熟识的医生,看看他能不能开个药方,不过可能性不大。我想一次在信封里寄几片,不会被检查出来。实在寄不到,也没有关系,我想不致心绞痛。再说我还有三种防治心脏病的药。

我在这里生活很有规律,每天十一点钟睡觉,早上六点起。刚到几天,半夜老是醒,这两天好了。今天一觉睡到大天亮,舒服极了。

这里可以写东西。我昨天已经把《聊斋》的《黄英》写好了。古华很厉害,写了一个短篇,还写了长篇的第一章。今天起我就要开始酝酿写《促织》。

我们存款的银行要请一次客,聂华苓想要有所表示,安格尔出主意,让她跟我要一张画,请所有作家签名,我说当然可以。我让作家们就签在画上,他们说这张画很好,舍不得,就都签在绢边上。

昨天我们到海明威农场参观,一家人有几千亩地,主要种玉米。玉米随收随即在地里脱粒,然后就运进谷仓,只要两个人就行了。一家能请三十多位作家喝酒、吃饭。海明威夫妇到过中国:北京、沈阳、广州……海明威夫人说北京是很美的城市。我抱了她一下。她胖得像一座小山。

参观了大学图书馆,看不出名堂。借书不像邵燕祥说的那样简单。聂华苓说她有很多中文书,要看,可以去拿。我们可以看到好几份中文报纸,包括《人民日报》海外版。都是聂送来的。

聂看了我的三份讲稿,她说“我的创作生涯”可以在这里讲。“文化传统……”可以到耶鲁这样的大学去讲。京剧可以给外国人讲,中国人听起来意思不大。

过些天我们要到林肯的故乡去,住一夜。除了看看那地方,主要是看几场球赛。

曾祺

九月十二日早晨

松卿:

赵成才把《纽约时报》杂志写的关于我的专访译出来给我看了。我看没有什么问题。

我写完了《蛐蛐》,今天开始写《石清虚》。这是一篇很有哲理性的小说。估计后天可以写完。我觉得改写《聊斋》是一件很有意义的工作,这给中国当代创作开辟了一个天地。

硝酸甘油如不好寄,不必担忧。今天有一个学医的湖南访问学者来看我们,他说:没问题,可以找一个相熟的医生开个处方,两三天即可买到送来。很便宜。

我在这里画了几张画,挺好的。台湾的蒋勋建议我和他开一个小型展览会,因为这里学美术的还不懂中国的水墨。我想也可以。

我很好。身体情况的自我感觉比在北京还要好。

九月二十日夜书

《石清虚》已写完。

硝酸甘油已送来。

赵成才去看了电动打字机,有。两种。一种大一点的,一百六十几元,一种小一点的一百四十几元。我后天想去看看(后天要到亚洲中心参加招待会,卖打字机的铺子离那里很近)。

我在台湾出的小说集,几个人要当代理人。古剑来信说:“要乱套”。郭枫十月要到Iowa来,我和他当面谈吧。台湾作家黄凡劝我“卖断”,即一次把版税付清,以后再版多少次不管。大陆无版税制度,原来这玩意很复杂。

Program十一月二十日即开欢送会,不少人想提前走。我也不一定耗到十二月中。看吧。我对到纽约、华盛顿兴趣不是很大,但大概还是会去的。金介甫来信,说他星期一和星期五有时间。美国大学开学了,他们都很忙。

曾祺

二十二日晨

松卿:

昨天聂华苓给王浩通了电话,王浩说我可以住在他家。这就好了。我原来怕到纽约无处投奔。金介甫说他可以陪我玩两天,但未表示可以在他家住。纽约旅馆一天要$100,那Program给我们的旅游津贴都住了旅馆了。而且没人陪我,纽约我还真不敢去。据说纽约非常乱(王浩的夫人到加拿大去了,这样更好)。

李又安来信,说她们欢迎我到费城去住几天,费城在纽约与华盛顿之间。她请我去给教师和学生做一次非正式的演讲,会给少量的报酬。

到华盛顿住什么地方,还没有谱。实在不行,我就不去华盛顿,从费城飞到波士顿去。哈佛请我们去演讲一次。在波士顿住几天,就回Iowa。

这样,11月的旅游大体定下来了,我心里就踏实了。否则心里老是嘀咕。

前天我们到Springfield去参观了林肯故居、林肯墓和New Salem State林肯的小木屋。林肯墓是一个塔形建筑,很好看。墓前有一个铜铸的林肯的头像,很多人都去摸林肯的鼻子,把鼻子摸得锃亮。

《华侨日报》(左派报纸)把我的发言稿《我是一个中国人》《作家的社会责任感》要去,要发表。这两个稿子我都还没有讲。《中国人》太长,《责任感》过于严肃。我在“我的创作生涯”的会上即兴讲的是另外的题目。

聂建议我和古华搞一次招待会,预备一点饮料,买一瓶酒、花生米、葵花子……,我准备煮一点茶叶蛋,炸一点春卷。外国人非常喜欢吃春卷。Farmers' Market有南朝鲜货卖,五毛钱一条,太贵了!自己炸,最多两毛。这里有一家“东西商会”,朝鲜人开的,有春卷皮卖。

我上次在“创作生涯”会上的发言如下:

最后一个发言是困难的,因为大家都已经很疲倦。这要怪我的倒霉的姓,姓的倒霉的第一个字母——W。不过大家可以放心,我的发言很短,短得好像兔子的尾巴。(笑)

我想先请大家看两张画(给陈若曦的一张和一只鸟蹲在竹子上的那一张)。我是一个不高明的业余画家。我想通过这两张画说明两个问题:中国文学和绘画的关系;空白在中国艺术里的重要作用。

中国画家很多同时也是诗人。中国诗人有一些也是画家。唐朝的大诗人、大画家王维,他的诗被人说成是“诗中有画”,他的画是“画中有诗”。这是中国文学的一个悠久的传统。我的小说,不大重视故事情节,我希望在小说里创造一种意境。在国内,有人说我的小说是散文化的小说,有人说是诗化的小说。其实,如果有评论家说我的小说是有画意的小说,那我是会很高兴的。可惜,这样的评论家只有一个,那就是我自己。(大笑)

大概从宋朝起,中国画家就意识到了空白的重要性。他们不把画面画得满满的,总是留出大量的空白。马远的构图往往只画一角,被称为“马一角”。为什么留出大量的空白?是让读画的人可以自己去想象,去思索,去补充。一个小说家,不应把自己知道的生活全部告诉读者,只能告诉读者一小部分,其余的让读者去想象,去思索,去补充,去完成。我认为小说是作者和读者共同完成的。一篇小说,在作者写出和读者读了之后,创作的过程才完成。留出空白,是对读者的尊重。

因此我的小说越写越短。(笑)

这样,对我当然是有损失的,因为我的稿费会很少。(笑)

但是我从创作的快乐中可以得到补偿。(笑)

我想这是值得的。(笑)

李欧梵告诉我,我说的作者和读者共同完成是一种很新的理论。有个教比较文学的中国青年学者,说这是萨特首先提出来的。我则是自己发明的。

曾祺

九月二十九日

松卿:

Iowa已经相当冷了。今天早上下了霜。我刚才出去寄信,本想到对面草地走走,冷得我赶紧回来了。穿了双层的夹克还是顶不住。今天晚上大学图书馆的两个人(大概是头头,一个是俄国人,一个是美国人)请客,我得穿棉毛裤、毛背心去。因为是正式吃饭,要打领带。

昨天中国学生联谊会举行欢度国庆晚餐会。开头请我、古华、聂华苓讲了话。几句话而已,希望他们为祖国争光之类。学生大都是读博士的。年轻人,很热情。大家都寄希望于十三大。这里的华文报纸说十三大将是一个转折点,希望如此。晚餐是向这里的中国饭馆羊城饭店订的,但一点也不好吃,全无中国味。我实在难以下咽,回来还是煮了一碗挂面吃。美国菜(即使是中国饭馆做的)难吃到不可想象的程度。

有几个复旦来的学生,他们在复旦的班上读过《受戒》,又问我当过和尚没有。

台湾作家蒋勋(我和他对门居,关系甚好)告我,《联合文学》又转载了我的《安乐居》,他又将《金冬心》复印寄给一家杂志,这都是应付稿费的。古剑来信说他将为我的《黄油烙饼》及《联合文学》所载的六篇小说争取稿费。我到了美国,变得更加practical,这是环境使然。为了你,你们,卉卉,我得多挣一点钱。我要为卉卉挣钱!

十月三日午

今天晚上,大学图书馆的两个人招待我们晚餐。这顿晚饭不错,比较有滋味。我问女主人:这是典型的美国饭吗?她说:No,作料都是南斯拉夫的。——她是南斯拉夫人。我吃饱了,回来不用煮挂面。

晚餐会上和与会者相谈甚欢。我大概在应对上有点才能,中肯、机智、不乏幽默。

Minita宣告我是她的sweet heart,我当然得跟她贴贴脸,让她亲一下。她是Program的组织者,是西班牙人。上次在从Springfield回来的车上,她就对赵成才说,她非常喜欢我的性格,可惜不能直接用英语交谈。回来后,她向聂说,所有的作家都喜欢我。聂为之非常高兴。我这人大概有点人缘。保罗·安格尔听说我是她的sweet heart,大叫:Wonderful!

十月三日晚

四日,到衣阿华州的首府得梅因去参观。上午参观了美国公众保险公司。这个公司收藏了很多美国当代艺术作品。进门就是一个很大的抽象雕塑,是一位大师(我没记住他的名字)的作品。大厅里有很多奇形怪状的雕塑,有的会自己不停地轻轻转动或摆动,——没有动力,只是利用塑体本身的重量造成的。每个办公室里都有绘画和雕塑,没有一件是现实主义的。为什么美国的大企业都收藏当代艺术作品呢?因为美国政府规定,买多少当代艺术品,可以免去购买作品同样数目的税。这样等于用一部分税款去买作品。这是用企业养艺术,这办法不错。

下午去参观一个Living history farm。美国历史短,各处均保留一些当年的遗貌:铁匠炉、木匠房,大车的轱辘还是铁的。还有两处印第安人的窝棚。这在中国人看来毫不稀罕,在一切都电子化了的美国,保存这样的遗迹,是有意义的。我们上午参观了保险公司,他们的办公室全部电脑化了。上午、下午,对比强烈。

晚上,公司请客,在一家中国餐馆。基本上是广东菜,极丰盛。菜太多,后面几道我都没有动。作为主人代表的是一对黑人夫妇。男的是诗人。他在上菜的间隙,朗诵了三首诗。我起来讲了几句话(因为是在中国餐馆,Minita一定要我坐上座),说感谢诗人给我们念了四首诗,第四首在这里。我把他的年轻的老婆拉了起来。全场鼓掌。老赵说我讲得很好。这种场合,有时需要一点插科打诨。

五日

十日我们将去马克·吐温故乡。

曾祺

七日

松卿:

我下月旅游行程已定,票都订好了。十月三十一日离开爱荷华,在纽约住六天,然后乘火车至费城。在费城住五天。十一月十一日从费城到波士顿,十四日离波士顿经芝加哥回到爱荷华。

我在纽约住王浩家。费城住李又安家。波士顿哈佛大学会安排。一路都会有人接送,不致丢失,请放心。我在费城的宾州大学和哈佛都将做非正式的演讲,讲题一样:传统文化对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的影响。

今天是中秋节,聂华苓邀我及其他客人家宴,菜甚可口,且有蒋勋母亲寄来的月饼。有极好的威士忌,我怕酒后失态,未能过瘾。美国人不过中秋,安格尔不解何为中秋,我不得不跟他解释,从嫦娥奔月、中国的三大节,中秋实是丰收节,直至八月十五杀鞑子……他还是不甚了了。月亮甚好,但大家都未开门一看。

按聂的建议,我和古华明晚将邀七八个作家到宿舍一聚,我正在煮茶叶蛋。

中秋节夜一时

我们已经请了几个作家。茶叶蛋、拌扁豆、豆腐干、土豆片、花生米。他们很高兴,把我带来的一瓶泸州大曲、一瓶Vodka全部喝光,谈到十二点。聂建议我们还要请一次,名单由她拟定。到Program来,其实主要是交际交际,增加一点了解,真要深入地探讨什么问题,是不可能的。

昨天去听了一次新英格兰乐队的轻音乐,水平很低。聂、安、古、蒋勋休息时即退场。聂问我如何,我说像上海大减价的音乐,她大笑,说:“你真是煞风景。”又说:“很对,很对,很像!”

昨晚芬兰的Risto回请我和古华,说是dinner,实际只有咖啡、芬兰饼(大概是荞麦做的),一瓶芬兰Vodka。主要的菜倒是他请我做的茶叶蛋。闹半天,他是对我们做一次采访。他对中国很有兴趣,也颇了解,问了很多问题,文学、政治、哲学、心理学、书法……他的夫人是诗人,又是芬兰晨报的记者。我问今天的谈话,他们是否要整理发表。他们说:要。我想我们的谈话都没有问题,要发表就发表吧。

今天是安格尔的生日(七十九岁),晚上请大家去喝酒,谢绝礼物,但希望大家念念诗、唱歌、表演舞蹈。我给他写了一首诗:“安寓堪安寓(他家的门上钉了一块铜牌,刻字两行,上面一行是Engle,下面是中文的‘安寓’),秋来万树红。此间何人住?天地一诗翁。此翁真健者,鹤发面如童。才思犹俊逸,步态不龙钟。心闲如静水,无事亦匆匆:弯腰拾山果,投食食浣熊。大笑时拍案,小饮自从容。何物同君寿?南山顶上松。”安的女儿蓝蓝昨天到这里看了,说把她爸爸的神态都写出来了。

我带来的画少了,不够分配。宣纸也不够用。

我决定把《聊斋新义》先在《华侨日报》发表一下。台湾来的黄凡希望我给台湾的《联合文学》,说是稿费很高,每一个字一角五分美金。《华侨日报》是左派报纸,应该支持他们一下。人不能净为钱着想。十五日《华侨日报》的王渝和刘心武均到Iowa,我想当面和他们谈一谈。先跟心武说说。

古华想在Iowa待到十二月十五日,再到旧金山一带去。这样就得申请延长护照。我现在想从波士顿回到Iowa后,哪里也不去了。大峡谷,黄石公园,也就是那么回事。十一月十四日回到Iowa至十二月十五日,还有一个月,我可以写一点东西。继续改写《聊斋》。我带来的《聊斋》是选本,可改的没有了。聂那里估计有全本,我想能再有几篇可改的。另外也可以写写美国杂记。

十日到密苏里州汉尼堡城看了看马克·吐温的故乡。看了《汤姆·索亚历险记》的背景Cameron Cave。这个Cave和中国的山洞不一样,不是钟乳石的,是黄色的石头的,里面是一些曲曲折折的大裂缝。石头上有很多人刻的名字,美国人也有题“到此一游”之风。到处看看而已,没有多深的印象。密西西比河有一段很美。

十二日

昨天安格尔家的Party很热闹。Program的成员都去了,还有不少别的客人。很好的香槟。好几位诗人读了给安和聂的诗。我也念了那首诗,用中文念,赵成才翻译。诗是写在一张宣纸横幅上的,安格尔自己举着,不时探出脑袋来做鬼脸。一个作家打非洲鼓唱颂歌。南美西班牙语系(不同国家)的诗人弹吉他且歌且舞,很美。古华“打”了一支湖南山歌。聂非让我唱京剧不可,唱了两句大花脸。墨西哥诗人Zavala对赵说Wang是今天的most。

我的讲话稿《我是一个中国人》和《作家的社会责任感》《华侨日报》决定发表。王渝明天来,将把稿费带来(先付)。台湾诗人蒋勋把他用古代传说写的小说给我看,想请我写一篇序。这个序可不好写,但不能推却。

十三日晨

王浩来了电话,说住在他家没有问题。他有点失望,以为我能在纽约住半个月,五天,太少了。他会到机场去接我。他要买戏票,请我们看戏。我说歌剧、舞剧、音乐会都行,不要买话剧。金介甫已做好接待我们的准备。有一个女记者要采访,金安排了一个Party。

画,都分完了。再有人要(老有人要),只好临时画。我在这里,安格尔把我介绍给别人时都说是:作家;画家。大学艺术系一女教授(韩国人;金属雕塑家)要请我上她家看她的藏画。

我现在不太想家了。

曾祺

十月十六日

松卿:

十月十四日信昨(十九)日收到,相当快。美国邮局星期六、星期天不办公,赶上这两天,信走得就会慢些。

十八号“我为何写作”讨论会,我以为可以不发言,结果每个人都得讲。因为这次讲话是按中文姓氏笔划为序的,我排在第三名。幸亏会前稍想了一下,讲了这样一些。

……我为什么写作,因为我从小数学就不好。(大笑)

我读初中时,有一位老师希望我将来读建筑系,当建筑师,——因为我会画一点画。当建筑师要数学好,尤其是几何。这位老师花很大力气培养我学几何。结果是喟然长叹,说“阁下之几何,乃桐城派几何”。(大笑)几何要一步一步论证的,我的几何非常简练。

我曾经在一个小和尚庙里住过。在国内有十几个人问过我,当过和尚没有,因为他们看过《受戒》(这里的中国留学生很多人读过《受戒》)。我没有当过和尚。抗日战争时期,日本人打到了我们县旁边,我逃难到乡下,住在庙里。除了准备考大学的教科书之外,我只带了两本书,《沈从文选集》和《屠格涅夫选集》。我直到现在,还受这两个人的影响。

我年轻时受过西方现代主义的影响,写诗,很不好懂。在大学的路上,有两个同学在前面走。一个问:“谁是汪曾祺?”另一个说:“就是那个写别人不懂,他自己也不懂的诗的那个人。”(大笑)我今年已经六十七岁,经验了人生的酸甜苦辣、春夏秋冬,我不得不从云层降到地面。OK!(掌声)

这次讨论会开得很成功,多数发言都很精彩。聂华苓大为高兴。

陈映真老父亲(八十二岁)特地带了全家(夫人、女儿、女婿、外孙女)坐了近六个小时汽车来看看中国作家,听大家讲话。晚上映真的妹父在燕京饭店请客。宴后映真的父亲讲了话,充满感情。吴祖光讲了话(他上次到Iowa曾见过映真的父亲),也充满感情。保罗·安格尔抱了映真的父亲,两位老人抱在一起,大家都很感动。我抱了映真的父亲,忍不住流下眼泪。后来又抱了映真,我们两人几乎出声地哭了。《中报》的女编辑曹又方亲了我的脸,并久久地攥着我的手。

宴后,聂华苓邀大家上她家喝酒聊天。又说,又唱。分别的时候,聂华苓抱着郑愁予的夫人还有一个叫蓝菱的女作家大哭。

第二天,聂华苓打电话给我,说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大哭,真是“百感交集”,不只是因为她明年退休,不管Program的事了。我说:我到了这里真是好像变了一个人。我老伴写信来说我整个人开放了,突破了儒家的许多东西。她说:“就是!就是!”我说:我好像一个坚果,脱了外面的硬壳。她问我昨天是不是抱着映真和他的老父亲哭了,我说是。她说:“你真是非常可爱。”

不知道为什么,女人都喜欢我。真是怪事。昨天董鼎山、曹又方还有《中报》的一个记者来吃饭(我给他们做了卤鸡蛋、拌芹菜、白菜丸子汤、水煮牛肉,水煮牛肉吃得他们赞不绝口),曹又方抱了我一下。聂华苓说:“老中青三代女人都喜欢你。”

当然,我不致晕头转向。我会提醒我自己。

这样一些萍水相逢的人,却会表现出那么多的感情,真有些奇怪。

陈映真是很好的人。他们家移居台湾已经八代,可是“大陆意识”很强。他在台湾是左派,曾经入狱几次。我跟他很谈得来。他“做”了我一次采访,长谈了一个上午。写了一篇印象记。我看了,还不错。他要我的书,我把《晚饭花集》和手头仅有的一本短篇小说选送给他了。——你们从北京寄的书,《晚饭花集》很快就收到了,短篇小说选的那一包一直没到,很可能是寄丢了。真糟糕!他可能会从这两本书里选出一本,在台湾人间出版社出版。我问他会不会和新地出的重复,引起纠纷,他说不会,他会处理的。

我把那四篇《聊斋新义》给了陈映真一份,他会在他主编的《人间》上发表。如果带了原稿回大陆发表,就成了一稿三投,——台湾、美国、大陆。这种做法在国外毫不稀奇。

古华叫我再赶出十篇聊斋来,凑一本书交陈映真在台湾人间出版社出版。我不想这样干。我改编聊斋,是试验性的。这四篇是我考虑得比较成熟的,有我的看法。赶写十篇,就是为写而写,为钱而写,质量肯定不会好。而且人也搞得太辛苦。我不能像古华那样干,他来Iowa已经写了十六万字,许多活动都不参加。

Program是个很好的组织。安格尔是个好诗人。我们在保险公司午宴会上,公司的老板说安格尔是文学的巨人。聂华苓接替他(安仍是顾问)作为领导人,二十年了,真不简单。我在电话里跟华苓说:你不是用你的组织才能,用理想来组织Program,而是“感情用事”,你是用感情把世界上的作家弄到一起来的。她说:“Ya!Ya!”明年,她将退休。Program也许还会延续,但不会是这样了。至少不会对中国作家这样了。古华对她说:“我们赶上了末班车。”他说了一句聪明话。我感到Program可能会中断的。因为听说大学和Program矛盾很深,因为Program的名声搞得比爱荷华大学还要大。这类事,美国、中国,都一样。

我去不去旧金山,未定。我要办在香港多停留的签证,要三个星期。现在不能办,因为到芝加哥、纽约最好带护照,等到我回Iowa再办。我十一月十四日回Iowa,等办好签证,留下的时间就不多了。看吧,来得及,改机票不困难,也许会到陈宁萍家住一下,然后从旧金山出境。

德熙说我在美国很红,可能是巫宁坤的外甥女王渝写信告诉他的。王渝说她写信给巫宁坤,说“汪曾祺比你精彩!”她说那天舞会,我的迪斯科跳得最好,大家公认。天!

今天下午华苓为陈映真饯行,邀请少数人,我今天大概不会哭。

明天我将赴芝加哥,二十五日回。

曾祺

十月二十日

松卿:

我刚从芝加哥回来,有点累。

我们几个中国作家二十一日先到芝加哥(大队二十三日到),李欧梵请与芝大的中国学生做一次座谈。座谈不限题目。吴祖光谈得较多,我讲得很短。题目倒是很大:我为什么到六十岁以后写小说较多,并且写成这个样子。

看了西尔斯塔,世界最高的建筑,一百零三层。没有上去,在次高建筑“九十六层”上喝了一杯威士忌。芝加哥在下面,灯火辉煌。看了半天,还是——灯火辉煌。

和蒋勋看了艺术博物馆,很棒。这几天正在举行一个后期印象派的特展,有些画是从别处借来的。看了梵高的原作,才真觉得他了不起。他的画复制出来全无原来的效果,因为他每一笔用的油彩都是凸出的。高更的画可以复制,因为他用彩是平的。有很多莫奈的画。他的睡莲真像是可以摘下来的。有名的“稻草堆”,六幅画同一内容,只是用不同的光表现从清早到黄昏。看了米勒的晚祷,真美。有不少毕加索的原作。有一幅他的新古典主义时期的画,母与子,很大,好懂。也有一些他后期的“五官挪位”的怪画。这个博物馆值得连续看一个月。可惜我们只能看两小时。

前天上午,六个中国留学生开车陪我和祖光去逛了逛。看了一个很奇怪的教堂。这个教叫Bahai,创始人是伊朗的Baha。这个教不排斥任何教,以为他们所信的上帝高于一切,耶稣、释迦牟尼、穆罕默德都是此上帝派出的使者。教义很简单,无经书,只有几句格言,如:“你们都是同一棵树上结的果子。”……没有祈祷、礼拜。信教的人坐在椅子上,想你所想的。教徒也就叫Bahai,乐于助人。任何人遇到困难,只要说一声“Bahai”,就会有教徒帮你。这个教可以入,——入教也并无仪式。教堂是个很高的白色建筑,顶圆而微光,处处都是镂空的,很好看。

我们又开车经过黑人区,真是又脏又旧。黑人都无所事事,吃救济。我们竟然在黑人区的小饭馆吃了一餐肯塔基炸鸡。

昨天晚上,唐人街的一个中药店百理堂的老板请我和祖光去参加一个Party。这位老板名叫陈海韶,是个画家。我们原来有点嘀咕,不知此人是何路道。去了一看,放心了。此人的画不错,是岭南派,赵少昂的学生。他约来的是芝加哥华人艺术家中的佼佼者,有些是有些名气的。吃了小笼包子、锅贴。会后,他又请祖光和我到“九十六层”楼上喝了饮料。这一晚过得不错。祖光和我应他之邀,各写了一张字。

今天归途中经过海明威的家乡。有两所房子,一处是海明威出生的地方,一处是海明威开始写作的地方。两处都没有明显的标志,只是各有一块斜面的短碣,刻了简单的说明。两处房子里现在都住着人家,也不能进去看看。芝加哥似乎不大重视海明威,倒是有一个叫Wright的名建筑师自己设计的房屋很出名。这所住房的结构的确很特别,但是进去看看要收4美元,大多数人都不舍得。在海明威的房屋前照了几张相,希望能照好。

我的右眼发炎,红了,但问题不大。钟晓阳给了我一点药,说是很好的消炎药。吃了药,洗洗,我要睡了。

二十五日晚

二十一号晚上,芝加哥领事馆请我们吃饭,在湖南饭馆,菜甚好,黄凡要喝茅台,李昂要喝花雕,大概花了领馆不少钱。与领事认识,有方便处。文化领事王新明说以后由芝加哥出境时,他将帮我去办手续,送我们上飞机。

我如在香港停留,将重办英国的签证。因为看了原来的签证,有效日期只到九月二日。来是来得及的。等我十一月十四日回到Iowa,就办这件事。

二十五日晚

吃了钟晓阳给我的药,睡了一大觉,眼睛基本上好了。我原来有点担心,因为我的右眼曾得过角膜炎,怕它复发了。结果不是。我的感觉也不一样。角膜炎会不断感到“磨”得慌。现在看来已无问题。聂华苓很关心,她说实在不行上医院。Iowa医院挂号费即要$70。已经好了,不必花这笔钱了。

在芝加哥还有一位美国老板老费(他让我们叫他老费)请了一次客。他想拍中国的电影。他是通过张蕾(《红楼梦》电视剧演秦可卿的)和我们认识的。张蕾在芝加哥留学。这孩子很聪明。

我到耶鲁、哈佛等处演讲的题目除了“传统文化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影响”外,还想讲一次“中国作家的语言意识”。有机会,讲一次“京剧”,讲的时候可能要唱几句。

旧金山大概不去了。

聂华苓有《聊斋》。十一月十四日以后,我大概就会在Iowa写《聊斋新义》。不急于出版。如果写够一本书,可寄到香港由古剑转给陈映真。

我们的归期不能改。十二月十五日必须离开Iowa,否则机票作废。到香港逗留几天,即可回家了。我出国时间已经超过一半了,回家在望矣。

刚才接王浩电话,到纽约安排已定。十月三十一日到纽约,由一个美国诗人开车来接我们(王浩自当同来)。十一月一日金介甫带我们出去逛。星期一(十一月二日),郑愁予把我们拉到纽海芬(王浩说我们也可以乘火车去),当天下午四点和七点在耶鲁和另一大学演讲(一天讲完,也好)。星期二、三,王浩请我们去美国最大的歌剧院去看歌剧及听音乐会(贝多芬第七交响乐)。王渝要带我们去看光屁股舞剧。王浩说郑愁予非常欣赏我的Taste,王浩说:“哎呀,真是欣赏!”我在耶鲁也许会讲京剧。两处都会有一点报酬,郑愁予说不会多。古华说,挣一点零花钱。

今天下午,我们做了一次讲座,对象是Iowa大学的文科高年级学生及研究生。我讲的是“作家的社会责任感”。讲完,提问。一个女生说:她不是提问题,只是想表示Wang的讲话给她很大启发,很新鲜,而且充满智慧。Wa!

十月二十六日

这个女生是个左撇子,记笔记很认真,长得不好看,但有一种深思的表情,这在美国女生里很少见。Mayflower住了很多大学生,女生好像比男生还多。她们大都穿了很肥大的毛线衫,劳动布裤子,运动鞋。不少女生光着脚到处走。前些时天暖和,甚至有人光脚在大街上走。她们穿着不讲究,怎么舒服怎么来。脸上总是很满足,很平淡的样子,没有忧虑,也不卖弄风情。我在Iowa街上只看到过一个女的把头发两边剃光,留着当中一条,染成淡紫色。美国大学生不用功,只有考试前玩几天命,其余时间都是玩。他们都是些大孩子。

十一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六是美国的鬼节,据说很热闹,大家都画了脸或戴面具。如果让我画,我就画一个张飞!过了鬼节,就等着过圣诞节了。

Iowa的秋天很好看。到处都是红叶。市政当局有意栽各种到秋天树叶变红的树。一天一个颜色。这两天树叶落了。据说到冬天都是光秃秃的。

漓江出版社有没有问我买多少书(自选集)?我想这回多买一点,精装的一百,平装的二百五十。

我的小说选还没有寄到,大概是丢了。

曾祺

十月二十七日上午

松卿:

我到美国已经两个月了。日子过得很smooth。明天去纽约。十一月十四日从波士顿回Iowa。

寄我的讲话给你们看看。讲的时候我没有带稿子。前面加了一点话:“也许你们希望我介绍中国大陆文学的一般情况,但是我不能。我的女儿批评我,不看任何中国当代作家的作品,除了我自己的。这说得有点夸张,但我看同代人的作品确是看得很少。对近几年五花八门、日新月异的文艺理论我看得更少。这些理论家拼命往前跑,好像后面有一只狗追着他们,要咬他们的脚后跟……因此,我只想谈一个具体的问题:作家的社会责任感。这是一个很没有趣味的问题。”

谈作家的社会责任感

今天我只想谈一个具体问题,作家的社会责任感问题。前几年,中国的作家曾经对这个问题发表了不同的意见。作家写作要不要考虑自己作品的社会效果?与这个问题有关的,还有另一个问题,即作家是写自己,还是表现“人”的生活。

有些作家——主要是为数不多的青年作家,声言他们是不考虑社会效果的。我想写什么,就写什么;想怎么写,就怎么写。他们表现的是自己。我年轻时也走过这样的路。后来岁数渐大,经历了较多的生活中的酸、甜、苦、辣,春、夏、秋、冬,在看法上有所改变。我认为一个作家写出一篇作品,放在抽屉里,那是他自己的事。拿出来发表了,就成为社会现实的一个组成部分。作品总是对读者的精神产生这样那样的影响。正如中国伟大的现代作家鲁迅说的那样:作家写作,不能像想打喷嚏一样。喷嚏打出来了,浑身舒服,万事大吉。

有些作家把文学的作用看得比较直接,希望在读者心中产生某种震动,比如鼓舞人们对于推动中国现代化的激情,促进高尚的道德规范……他们的作品和现实生活贴得很紧,有人提出文学要和生活“同步”。对于这样的作家,我是充满尊敬的。但是我不是这样的作家。我曾经在一篇小说的后记里写过:小说是回忆,必须对热腾腾的生活熟悉得像童年往事一样。我认为文学应该对人的情操有所影响,比如关心人,感到希望,发现生活是充满诗意的,等等。但是这种影响是很间接的,潜在的,不可能像阿司匹林治感冒那样有效。我希望我的作品能滋润人心。中国唐代著名诗人杜甫有两句描写春雨的诗“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可以用来描述某些文学作品的作用。

谢谢!

在“同步”说以后,我加了几句:我认为文学不是肯塔基炸鸡,可以当时炸,当时吃,吃了就不饿。

到耶鲁、宾夕法尼亚大学、哈佛,讲什么,我真有点发愁。主要讲稿是传统文化对中国当代作家的影响。但我觉得这题目很枯燥。我在爱荷华、芝加哥的讲话都是临时改换了准备的内容,这样反而较生动,到纽约见到郑愁予后和他商量商量,必要时随机应变。

你到底要买什么东西?电动打字机、彩电加录像放映机?还是什么都不要,带报关的证件回大陆买?该定了,不要一会一个主意。

卉卉、方方的衣服要哪个季节穿的?单的?夹的?冬天穿的?我想还是买冬天穿的比较合适。铺子里要问几岁孩子穿的,是不是说一个五岁的,一个四岁的?

古剑要求我把散文集、评论集的在台版税授权给他,我已复信说:可以。反正得在香港委托一个人,集中给一个人,省得麻烦。你寄给古剑的照片、小传等等,“新地”的《寂寞与温暖》要再版时加上。

我十四日回Iowa,希望你收到信后给我写一信,这样回来可以看到。

我回来要吃涮羊肉。在芝加哥吃了烤鸭,不香。甜面酱甜得像果酱,葱老而无味。

听说北京开了一家肯塔基炸鸡店。炸鸡很好吃,就是北京卖得太贵了,一客得15元。美国便宜,一块多钱,两大块。

我要到外面草地上走走去。

曾祺

十月三十日下午

松卿:

我又回来了。Mayflower是我们的家。蒋勋、李昂、黄凡都回来了。他们都说:“回家了。”说在外面总有一种不安定感。昨天下午到的。在自己的澡盆里洗了洗澡,睡在自己的床上。今天早上用自己的煤气灶煮了开水,沏了茶,吃了自己做的加了辣椒酱的挂面,真舒服。我要写一篇散文:《回家》。虽然Mayflower只是一个Residence Hall。

我旅行了半个月。路线是Iowa City—芝加哥—纽约—纽海芬—费城—华盛顿—马里兰—费城—波士顿—芝加哥—Iowa City。

一路接待都很好,接,送。否则是很麻烦的。芝加哥、纽约、波士顿的机场都很复杂,自己找,很难找到。纽约住王浩家,费城住李克、李又安家,马里兰住在马里兰大学的宾馆里,波士顿是住在一个叫刘年玲的女作家(即木令耆)家。回芝加哥是打电话请芝加哥领事(管文化的)王新民接我的。最后一站由西达碧瑞斯机场到Iowa City是赵成才请一留学生开车去接我的。

在纽约,头一天(三十一号)休息。第二天,金介甫夫妇开车带我们去看了世界贸易中心,即号称“摩天大楼”者。这是两幢完全一样的大楼,有一百多层,全部是不锈钢和玻璃的。这样四四方方、直上直下的建筑,也真是美。芝加哥的西尔斯塔比它高,但颜色是黑的,外形也不好看,不如世界贸易中心。看了唐人街、哥伦比亚大学。一号下午即被郑愁予(台湾诗人,在耶鲁教书)拉到纽海芬,住在他家。两天后回纽约。当晚在林肯中心世界最大的歌剧院看了歌剧《曼侬》。歌剧票价很贵,这个歌剧最高票价$95。王浩买的是$40的,二楼。这个歌剧院是现代派的,外表看起来并不富丽堂皇,但是一切都非常讲究。四号白天《中报》的曹又方带我和古华到“炮台公园”去看了看自由女神(我们在世界贸易中心已经看过一次)。远远地看而已。要就近看,得坐船(自由女神在一小岛上),来回得两个小时。不值得。就近看,也就是那么回事。四号晚上听了一个音乐会,很好。前面是瓦格纳的一首曲子,当中是贝多芬的第七交响乐,最后一个我没有记住(说明书不知塞到哪里去了),但曲子我很熟,演奏非常和谐。五号本来王渝要请我们看一个裸体舞剧,剧名是意大利语,我记不住,意思是“好美的屄”。这个剧是美国最初的裸体舞剧,已经演了十几年,以后的裸体舞剧都比不上它。但王渝找不到人陪我们去。王浩没有兴趣(从王浩家到曼哈顿要走很远的路),我们也累,于是休息了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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