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塞纳河畔的人们

在勒穆瓦纳主教街的尽头，有多条路通向塞纳河畔。最短的一条路是顺着大街直走，只不过这条路陡得厉害。等到你抵达平坦的路段，你就穿过圣日耳曼林荫大道街口处的车水马龙，走到一个气氛沉闷的地方——那儿有一段荒凉的河岸，风很大，右边就是葡萄酒市场。那儿的葡萄酒市场跟巴黎别的市场都不同，只是一种扣存葡萄酒以待完税的仓库，外表阴沉沉的，像个兵站或俘虏营。

跨过塞纳河的支流就是圣路易岛。岛上的街道十分狭窄，房子古香古色，高高的，非常漂亮。你可以到岛上游览，或者向左拐，沿着同圣路易岛一样长的码头走，途中可以看到对面的巴黎圣母院和西岱岛。

码头上有一些书摊，有时可以在书摊上发现刚出版的美国书，价钱很便宜。银塔饭店就在跟前，楼上有客房供客人住，房客吃饭时享受打折优惠。如果房客把自己看的书落在了房间里，服务生就会把书拿到近旁的书摊去卖，你花几个法郎就可以从女摊主手中将书买来。摊主对销售英语书籍缺乏信心，买书时几乎没花什么钱，所以见利就卖，急于脱手。

“这些书值得一读吗？”我和女摊主混熟后，她这样问我。

“有时候会有那么一两本是值得一读的。”

“这怎么能看得出来呢？”

“反正我在读的过程中是能区别出来的。”

“卖这样的书简直就跟赌博一样。有多少人能看得懂英语书呢？”

“你把书留下，等我过来看了再说吧。”

“那可不行，不能等你来。你并不经常路过这里，总要隔好长一段时间才来一次。我得尽快出手。万一是没有价值的书，谁又能说得来呢。碰上没有价值的书，那就一辈子也卖不出去了。”

“法语书有无价值你是怎么辨别的？”

“首先看有无插图以及插图的质量如何，接下来就看装帧——如果是好书，书的主人就舍得花钱把它装帧得美轮美奂。所有的英语书都是装帧好的，但良莠不齐，难以区分。”

过了银塔饭店附近的这家书摊，在抵达奥古斯丁大码头之前，再也没有别的书摊卖美国和英国书的了。从奥古斯丁大码头到伏尔泰码头，然后再朝前走几步，有几家书摊卖英语书——那些书是左岸那些旅馆的服务员，尤其是伏尔泰旅馆（这家旅馆住的都是些有钱的客人）的服务员，卖给摊主的。一天我问另一个女摊主（此人是我的朋友），摊上卖的英语书是不是旅馆客人卖给她的。

“不是的。”她说，“是他们扔掉的。据此判断都不是什么有价值的书。”

“他们乘船旅行，那是朋友送给他们读一读解闷的。”

“毋庸置疑。”女摊主说，“船上一定有许多这样被丢弃的书。”

“是的。”我说，“航运公司把这些书保存下来，重新装订好，它们就成了船上的藏书。”

“高明！”她说，“至少，把书装订得像模像样，就显得有价值了。”

我在写作之余，或者在思考问题时，总喜欢到码头上转转。走走路，找点事做，或者看别人干他们熟悉的事——在这种情况下，我的思路会顺畅一些。在西岱岛的西端，新桥南面，矗立着亨利四世的雕像。西岱岛的西端尖尖的，像一只船的船头。那儿有个临水小公园，公园里有许多漂亮的参天栗树，绿荫如盖。塞纳河汩汩流淌，而河水流经之处以及滞水湾有不少适于垂钓的好地方。你步下一段台阶，走进小公园，就能看见岸边和大桥下有人在垂钓。垂钓地点的好坏，随着河水的涨落而变化。那些钓鱼人用的长钓竿是一节一节连接起来的，钓线很细，齿轮轻轻的，鱼饵漂浮在水面——他们个个身手不凡，人人是行家里手。总会有鱼上钩，他们常常钓到类似鲦鱼那样的鱼（他们称之为鲶鱼），满载而归。这种鱼整条放在油里煎了吃味道极佳，我能吃下一大盘。这种鱼肥壮、味鲜，味道甚至能超过新鲜的沙丁鱼，而且一点也不油腻，我们吃的时候连骨头一起吃。

吃鲶鱼的一个最好去处是一家露天餐厅，位于下默冬，傍河而建。我们一旦有钱，就离开我们住的地方到那儿大快朵颐。那家餐厅名叫“神奇的垂钓”，佐饭的是一种口感极好的白葡萄酒，属于麝香干白葡萄酒类型。在此餐厅，可以一览塞纳河的风光，这一情景在莫泊桑的短篇小说中描绘过，也曾出现在西斯莱的画作里。不过，你也没必要跑那么远去吃鲶鱼，在圣路易岛上就能吃到很好的油炸鲶鱼。

我认识几个垂钓者，他们常在圣路易岛和维尔-加隆广场之间的几处地方钓鱼，那儿鱼多。天晴日好的时候，我会买上一升葡萄酒、一个面包和一些香肠，坐在阳光下阅读从书摊上买来的书，观看他们钓鱼。

有些游记作家在描绘塞纳河畔的垂钓者时，把他们写成了一群饭桶，连一条鱼也钓不上。其实，这儿的垂钓者都是干实事的，出手便能钓到许多鱼。他们大多是靠微薄的养老金过活（岂不知那点钱遇到通货膨胀就会大大缩水），还有一些人是钓鱼迷，利用假期钓上一天半天的鱼。除了这儿，有一个更好的钓鱼点在夏朗通——那是马恩河汇入塞纳河的地方。按说，巴黎城外两侧都适合钓鱼，但真正好的钓鱼点则在城区内。我本人是不钓鱼的，因为我没有钓具——我宁愿省下钱来到西班牙去钓鱼。再说，我心里没谱，不知自己手头的稿子何时才能脱稿，也不知自己何时会因事而出远门。我可不想沉迷于钓鱼，因为钓鱼固然能给人带来快乐，但你必须有闲情逸致才行。不过，我在密切关注着它，觉得了解一些钓鱼知识是很有意思的，是件很好的事情。看见人们在巴黎城里的河边钓鱼，认认真真地钓，而且收获颇丰，把钓到的鱼拿回家让亲人享用，我总是由衷地感到高兴。

在塞纳河畔，看一看人们钓鱼，欣赏一下河上的景色——漂亮的驳船上一片忙碌的景象；拖轮拖曳着一长列驳船，从桥下通过时，拖轮的烟囱便自动向后折叠；河边石堤上生长着高大的榆树、梧桐树，有些地方则是白杨——这时的我一点也不感到孤独。

巴黎城里绿树成荫，仿佛每一天都是融融的春日——仿佛夜间暖风起，次日清晨春季便从天而降。有时，大雨突然来临，天气变得寒冷，春天的感觉便顿时消失，似乎再也不会出现——这样，一个美好的季节退出了你的生活。这种现象是很不正常的，是真正叫巴黎的人们感到悲哀的时刻。秋天来到时，你一定会觉得悲伤。每年的这个时候，树叶纷纷落地，光秃秃的树枝在寒风中和冷气袭人的冬阳下发抖，这时你的一颗心就像死了一样。不过，你知道春天终究还会来临，冰冻的河水终究还会汩汩流淌。如果阴雨连绵，冷冰冰的，扼杀了温暖的春天，这情景就像一个年轻人突然死去，死得不明不白。

在那些日子里，春天最后总会回到我们身边，但我们总会提心吊胆，因为它每一次都差点没能再次出现。

1. 法国19世纪风景画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