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华庄藏稿钞卷二

烟波笔啸六十编文集

崇明沈寓寄庐著　孙丕源曾孙奕蔿/奕范/奕苏/奕董/奕夔/奕万/奕葛校刊

长洲沈德潜归愚/镇洋程穆衡迓亭合定

赋

西子梦泣吴宫赋并序　丁卯夏笔

西施色进，宠冠后宫二十年。乐已，一旦沼吴，未免有情。恶得无梦，梦而泣，泣而寤。固其所矣，爰作《梦泣吴宫赋》。其辞曰：

火姑苏兮沼长洲，吴宫人兮五湖游。粉黛三千鹧鸪声，蛾眉淡扫浣纱秋。胥江涛兮白日激，阖闾墓兮乌栖愁。同姓茅分四十国，五百载兮至德休。响屧兮廊空，香水兮萍浮。酒城兮谁酌，琴台兮莫讴。鸡陂兮五夜不啼，鹤市兮有鸟长啾。销夏湾兮辞避暑，锦帆泾兮荡虚舟。踏残麋鹿苑，狼籍百花洲。收拾馆娃阁，卷起梳妆楼。于斯时也，一王伏剑于卑犹，六宫听命于越勾。三军吐怨于艳色，千官稽首而效尤。大夫多计，美人善谋。请彼乌喙，践我好逑。相见兮凝羞，素心兮绸缪。二十年兮鬓欲斑，怀苧萝兮诉所由。于是卸胭脂，服缟衣，挽双髻，下单帏。为隐士之老妇，别靡丽之彤闱。入烟波之浩淼，出雉堞之飞翚。泊花渚，钓月矶，歌窈窕，咏知几。包山之泉清，泖水之鲈肥。采白苹兮披拂，摘红蓼兮芳菲。放兰桨于中流，弄瑶琴于夕晖。扣舷而和响，击节而忘归。何撼岳摇山而丰隆震厉，忽喷天吸地而巽二加威。蛟云昏东西而难辨，蜃雺黯南北而无依。断孤蓬，蹈危机。心倾星宿之海，舌吐肝肠之玑。幸而转清浅，望霏微。神皇皇其恍惚，身泛泛其暌违。相慰藉于舟中，觉今是而昨非。颠魂梦于床头，多短叹而长欷。蝴蝶回，鹦鹉来。南柯闭，西堂开。望洞庭之山，登灵岩之台，瞻宫阙之崇，顾花草之荄。貌艳妃子之都，容拂菱花之埃。一骑进杨梅之果，九嫔酌玻璃之杯。抚珊瑚而踌蹰，对玳瑁而徘徊。俯绮筵而海错，睹舞袖而山颓。俄尔宫门辟，腥血迫，吴王出，西子吓。剑痕而白额，戎衣而红帻。怒容而气勃，戚颜而眉厄。无恙耶见卿今日，相思兮慰我斯夕。何往耶彼萧瑟，何来兮此欢剧。悔属镂之谏未听，至龟鼋之丧我国。追黄池之盟未遂，何甬东之履我即。王言未终，娃口顿启，莺喉幽哽，波眼频睇。悟已往之不可追，愧将来之于何底。叹三让之祀忽诸，悲一身之不以礼。宫娥兮寂寥，玉楹兮吁嚱。凤辇兮迍邅，金帐兮噫嘻。无心云雨之一枕，旋觉波涛之四起。泪盈盈其在腮，水汩汩其入耳。渔火星灭，东方既白。开艅艎之窗，倚锦茵之席。精神顿减，意思若失。美人不胜其愀然而呜咽，而大夫亦为之潸然而痛惜也。爰有故旧，在彼齐东。诛茅云屋解缆艨艟，樱桃一笑兰蕙亦通。目视香奁，手指筠栊。珠玑之璀璨，玉贝之玲珑。韫亡国之珍奇，作富家之秃翁。托畜牧以著书，傅栽植以滋丰。变字鸱夷子，改号陶朱公。

海上瀛洲赋并序　己巳春笔

别传西王母曰：“巨海十洲，人迹希到，瀛洲其一也。”《拾遗记》曰：“海中三山，形如壶，瀛壶其一也。”所谓神仙窟宅，古今神其说，帝王惝怳求之不可得者也。明祖奋笔题曰“海上瀛洲”，以归崇明，俾付州官入志，遂绝往古之疑。昔以瀛洲觅瀛洲，瀛洲不可即。今以崇明视瀛洲，瀛洲宛在水中央，所谓伊人，蒹葭苍苍，吾将溯游从之矣。遂赋之以广意。

赋曰：嘻！异哉！忽生此天地位上下兮，生人生物变化百出而包乎中。谁主此日月速昼夜兮。乐生恶死；神仙杳渺而乘空。山兮水兮，流峙夫乾坤兮，今古道远而何穷。鬼兮怪兮，恍惚夫宇宙兮，庸愚心感而若通。西海之西兮，瑶池遐不见兮，傅穆马之追风。东海之东兮，蓬莱如可即兮，困祖龙之女童。呜呼！万古千秋，好谈此寰瀛之叶舟，广寒之胜游，归来兮不死之丹丘。讵知天造地设兮，孰建此十二之琼楼，过此三千之弱流，去来兮海上之瀛洲。汉武穷天外之思，下嫁夫公主而遗姗无休。唐宗切仙人之慕，上登夫学士而虚名徒留。是皆无地可证之荒唐，云雾于方士之口，而妄冀长生之意，觊渺茫人世之有其俦？此明太祖所以超出夫七十二君，慨然以巨海之三山十洲，大笔洋洋洒洒题封四字，付之崇明何知州也。乃今而后，尊崇明曰“海上瀛洲”。惜不遂秦皇汉帝之求，而腾涌于唐世武德之秋。南啸云间之鹤兮，华亭隐现于蜃楼。北采蓬莱之芝兮，丹崖出没夫沙鸥。亘中国之江汉如带兮，西接夫瀛山而一水天收。通无底之尾闾犹壑兮，东极夫扶桑而两轮地浮。黑子之著于杯面兮，长空忽现一星球。白榆之望于河边兮，大海恒添一屋筹搏。大鹏而风起兮，息天池而奚羡此鸴鸠。驾巨鳌而浪鼓兮，平日本而还笑夫鸣驺。烟火十万有余家兮，桃源之不识汉刘。桑麻百千顷兮，和羹之用可问诸帝丘。春风拂阆苑兮，双燕摆黄云于金沟。秋花笑员峤兮，层城眺白云于西畴。浴长沙一字之雁兮，日升连耀于奎娄。骑大安千岁之鹿兮，仙景定兴于蟠虬。聚蛟螭于壶岛兮，得镇水之铁牛。焕人文于星斗兮，出画沙之凤俦。弗凋杨柳宅，不朽珊瑚钩。藏此屠龙手，勿傲钓王侯。嘻异哉！瀛洲之水浅于昔兮，试看东海之尘，扬于万里之洪流。

我生赋丁卯春笔

有我生于天地兮，天地不见其溢。无我生于天地兮，天地不见其窄。自古人生皆然兮，我又何必为之而心焉惕惕。胡昔圣昔贤垂功业于斯世兮，并天地之不朽而莫可纪极。虽曰生寄死归，大禹邃其识，而一乱一治，赖伊尹、姬公之一出。呜呼！天地其诚一大庐兮，古古今今贤贤愚愚若传舍而同归于一，此亦大公无我之一物。而秦皇必为之坑儒，汉高必杀其辅弼。何其量之不广兮，二世即殂而四百亦仄。况彼曹孟德之谋虚，司马懿之算失。天地不知伊胡底兮，何斯人之接迹。胡尧舜之不可为兮，在皋夔之与稷契。不然巢由而啸傲兮，还见斯世之清洁。奈何人心不古兮，如长江之流日甚一日。天地既生我于此大庐兮，五官尽职，五事立则。自应辅理乎其内而搘梧夫广厦，否亦当净扫乎其中而丹垩此巨室。然我每恨先师以大圣，莫我知而莫能行其道、善其术。皇皇乎周、程、张、朱又何益。将身登五岳之巅，卧此大庐之间，得观十日大风、十日大雨，迅扫斯世斯人之垢污，而我亦愿与草木同毕。

甫里先生贫而乐赋丙寅夏笔

甫里先生，何虑何思。离群索居，朝斯夕斯。不求甚解，随意读书。偶有所得，抱膝吟诗。东西南北，萧萧疏疏。风雨晦明，煦煦嘘嘘。先生先生，家无担储。先生先生，身无重袽。有客前吁：“先生病矣。何为其然，曷其贫已。孤孤影影，先生何处。落落漠漠，先生何趣。我于先生，不能无虑。先忧后乐，古人有句。”先生曰否：“客坐我语。我非其时，忧非我所。客病我贫，我欢客情。我有我志，客随我行。能贫我世，难贫我身。能贫我貌，难贫我心。我心不愧，上天下人。我心不僭，往古来今。天地我室，可仰可侧。日月我眼，可青可白。风云我气，可呼可吸。山水我友，可望可即。宇宙所有，我亦有之。我胡不得，何必人知。我不见贫，病又奚为？客不我乐，请从此辞。”客亦垂头，跼蹐移时。勉强复前，载笑载词。先生休矣，想有未知。先生呼客，客乃是谁。怪随先生已三十余年，而不见先生之咨嗟悲感，语言唐突而欷歔。先生其殆箪瓢陋巷之徒，贫而乐者欤。今而后，相忘于先生，任先生之为，客亦从此逝矣。先生曰来：“客首肯余。客言既豁，客心必愉。我身本寄，我暂甫里。我安我处，我息我庐。入我蓬蒿，探我灵虚，坐我藜床，奚俟踌躇。黄虀青蔬，麦饭一盂。与客周旋，谈有说无。杨子逐尔，愤心似迂。黄子礼尔，矫情过殊。韩子送尔，或太激烈。桑子留尔，意与尔决。尔亦倔强，忍气守兹。抚时悲秋，动辙哭岐。尔亦天命，曷骤曷驰。我有话言，尔敬听之。春将发兮，花如缬兮，天与我色，同我摇曳。倐尔夏兮，竹绕舍兮，天与我凉，共我风翔。转盼秋兮，皓月流兮，天与我幽，伴我伫眸。冬栗烈兮，皛皛雪兮，天与我洁，并我衾衲。山之高兮，四徙倚兮，展我足兮，随我杖履。水之深兮，望清澄兮，获我心兮，肖我幽襟。谁禁夫我与尔兮，任所趋兮，不见坤维之旷远，不见蜗迹之拘隅。笔一枝兮，上下千秋，凭我西抹而东涂。诗何必汉唐兮，文何必韩、柳而欧、苏。赋何必《两都》兮，词何必秦、黄而周、胡。斯时也，客与先生，乐乎否乎，又何见贫之为病，而代先生痛悼夫无徒。”客亦欣然，离席拱手而大言曰：“客心悟矣。无道德为贫，无学问为贫。聆先生言，忘乎其贫也。”浸假而先生富与贵，不过辅彼尧舜于茅茨土阶，含哺鼓腹，以变斯世于唐虞。

原

原教己卯春笔

天地开辟于子丑而人生于寅，人一生而天地有为矣。或曰，天地以无为为事。不知日月星辰运于上，风云雷雨运于中，江湖河海运于下，天地何尝无为也？自圣人出，而天地之为，悉付诸圣人。所以圣人体龙马负图之示，察阴阳，辨晦明，画八卦，造甲子，序春夏秋冬。而天地之有为，一见于帝相。五帝之化渐远，三王之教渐衰。圣人惧之，制礼作乐，赞《羲易》，删《诗》《书》，修《春秋》，明天道地道，立君臣父子夫妇人道之大伦。而天地之有为，再见于师相。天位乎上，地位乎下，惟圣人位乎中，佐理天地之所未及，与天地为三而并行不悖。是天地笃生圣人于中土，圣人承天地而立中土之教。天以星斗示文章，地以河洛献图书，建中立极，文明启运，于是中土为最华。而圣人之教，尊中华以奉天地，风四方，示八极者也。尧舜开中天之运，而孔子贤于尧、舜，其教一立，其道相传，亘百千万世而莫能外焉。是以一我圣人之教者，谓之右道；二我圣人之教者，谓之左道。右道者，上继尧、舜、禹、汤、文、武而君天下，中继皋、夔、稷、契、伊、周而相天下，下继孔子、颜、曾、思、孟而师天下。以《易》《书》《诗》《礼》《春秋》而为君，君道何如其大。以《易》《书》《诗》《礼》《春秋》而为相，相道何如其正。以《易》《书》《诗》《礼》《春秋》而为师，师道何如其至。君道立而天下治，相道立而天下平，师道立而天下一。五经之教立于天下，犹五行之生用于天下。一日不可阙，一人不可背者也。呜呼！天地之道昭示于圣人，亦甚不二矣。何事而有所谓抗君、下相、背师，玄玄羽流之谓道，空空缁流之谓释乎。世之人，为道与释解者，谓其可以成仙作佛也。独不思仙与佛今其果何在乎？若以为仙与佛，不衣食于民间，而曰我仙也、我佛也，不死者也，得以傲我君、我相、我师，人皆崇道与释宜也。若以为仙与佛究不见于民间，而曰仙已死矣、佛已死矣，冥冥无知者也。惟道与释之徒，傲我君我相我师，寄食于我民间，而反欲我崇奉之，是惑也，是所谓左道者也。左道者见诛于圣人，而其教之玄玄空空，尚敢与吾圣人《易》《书》《诗》《礼》《春秋》并行乎。此其说起于汉之衰世，虽然，汉之道，起于黄老，汉之释，起于西竺。今更不然，其人其书，已大远于玄玄空空，非西竺之佛，与老氏之道矣。夫昔日之老氏，生于中土，治世非出世者，与佛氏生于西竺者迥然不侔。佛氏之教，自东汉入中国，前此未之闻也。并行之说，胡为乎来哉？且今日之道，全流入于今日之佛。今日之释，并非西竺之僧。以中国之人假要福度亡、轮回生死之名，诱世之愚夫愚妇，冀一衣一食，乞生于民间，与我圣人之教民耕而食、织而衣者，不甚相左乎。说也，我民虽愚，一旦右圣人之教，以为左道者，当诛。抱其书乞衣食于我者，黜其教而绝之。其人不已穷于周身之无资，其必悉去其教而归于吾教。而其书其说，不已即灭乎。呜呼！今日之释道，绝君臣之义，无父子夫妇之乐，多流亡奔走之苦。惟倡其邪说，求徒乞食，异姓相传，诬世惑民。而其不犯淫乱刑辟者，什百中难一二见也。则佛家者流，已左于释氏，道家者流，已左于老氏。夫且自左其教，而乃曰其人其书，与我治世之圣教并行，谬矣！谬矣！然而其教之不即扑灭者，陷溺于人心也。惟人心明昧不一，右道不力，使我圣人之教，若绝若续于天地间。虽以圣人之书，亦似为拾功名、取富贵作阶梯，而鳃鳃焉虑功名富贵之不我即，其不为感应因果惑者几希，而又何怪乎释与道之说，遍行于天下也。有一日者，圣人之道倡明于斯世，《易》《书》《诗》《礼》《春秋》之教著显于天下，不急急于功名富贵，而以仁义道德为师。凡与我圣道为左者，悉诛绝而迸放之。人心正而各安其位，世教明而各兴其行，天地之有为，复见于圣人帝相间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