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阴翳礼赞

阴翳礼赞 作者:[日] 谷崎润一郎,王洪霞 译


阴翳礼赞

美,不在于物体本身,而在于物体和物体间产生的阴翳、明暗。就像夜明珠一样,放在暗处才能熠熠生辉,暴晒在阳光下它就会失去珠宝特有的魅力。所以说离开了阴翳,也就失去了美。

(一)

如今,那些喜欢建造房子的人,如果想要建造纯日本式的房子,常常会在安装水电、煤气等管线设施的时候劳心费神,而且他们千方百计也要让这些管线设施与日本房间相得益彰。在日本的这种风气影响下,即使那些没有盖过房子的人,也经常去饭店和旅店等场所偷偷地留心观察。也有一些特立独行的文人雅士把科学文明的恩泽放在一边,他们专门喜欢到乡下建造别具风味的茅草屋来居住,不能不说这确实是一种另类人群。但是,居住在城市的一个人口较多的大家庭,即使是非常讲究日本风情的人,也不可能排斥现代社会生活中必需的暖气和照明,还有卫生设备等。于是那些穷讲究和死心眼的人,经常会为安装一根电话线而思考半天。所以,有的人尽可能在楼梯的下方,或者那些不显眼的走廊角落,安装电线和电话。院子中的电线也被讲究的人埋在了地下,屋子里各个房间的电灯开关都被隐藏起来了,比如藏在壁橱里和地柜下面的地方,还有那些绕过屏风背面的电线等。一番处心积虑后,往往就会出现神经兮兮的行为,反而让人感到这些做法是庸人自扰。实际上,像电灯这类东西,我们早已司空见惯,何必多此一举遮掩起来,如果不单单是为了照明,也是为了美观,让那种传统的浅浅的乳白色玻璃灯泡显露出来,却是更加朴素自然,反而会显得很优雅。傍晚,当天空渐渐黑暗下来的时候,在火车上闲坐,从车窗向外面眺望,看到沿途是一幕幕乡村美景,还看到农家茅屋里幽幽亮起的,被人们视为落后的产物的那盏带着浅碟形灯罩的灯,当时就感觉那户人家别有风雅之趣。现在家家都有电风扇,可是当说起电风扇时,就感觉它的响声和外形,至今一直与日式的房间不协调。日本一般的家庭不喜欢电风扇,那就可以把它闲置不用。但是,每年到了夏季,那些做买卖的人家就不可能迁就店主人个人的喜好。偕乐园主人是我的朋友,对于屋子的装修也非常讲究。因为他非常不喜欢听电风扇的响声,所以在夏天的时候,他家的客厅都不使用电风扇。而那些客人无法忍受夏天的酷热,就经常在他面前抱怨,最终迫使他不得不同意安装起来。而对于我自己来说,几年前,也不管自己有没有实力,凑了一大笔钱,盖了一栋房子,那时候就有过类似的体会,当时,我没有计较那些琐碎的器具和建材等细枝末节,就是怕遇上重重困难。比方说,装修一扇拉门时,按照我个人喜好,一开始我就不想镶嵌那种玻璃的。然而,想全部使用白纸又怕会影响采光,还涉及安全问题。后来,只好采取折中的办法,在门的里面贴上白纸,在门的外侧镶嵌玻璃,做了两道沟槽,为此还增加了材料费用,即使做到了这种地步,从外面看是普通的玻璃门,从内侧看是白纸后面有玻璃那种样式,最终却整体效果不明显。缺少了真正纸拉门那种朦胧的柔和与温润感,反而让人感觉不舒服。早知如此,当初就做普通的玻璃门多好,可是后悔也已经晚了。如果别人遇到这种事,我可能会一笑置之。那时候轮到我自己遇上了,确实是碰壁了才死心塌地甘心认输。近期市场上出现了各种各样的电灯,有落地式和提灯式,还有八角式,以及烛台式等适合日式房间风格的,真是令人眼花缭乱。可我一个都没相中,只好去旧货店寻找自己满意的古老一点的灯具,找到古老的煤油灯、长夜灯和床头灯后,我把它们一一改装并按上电灯泡。现在仔细想起来,房间里暖气的设计让我煞费苦心,因为煤气炉子燃烧时,经常会发出那种嘶嘶的声音,再加上屋里没有排气筒,就容易让人感到头晕脑涨,所以不适合在日本的房间里使用。在日本就这点而言,即使那种号称最理想的电炉子,也因为外形不好看而不受青睐。有一种暖炉,常常在电车上使用,如果安装在家中的壁橱里,也是一个好主意。但是,唯一的遗憾就是看不到红色的火焰,总会感觉少了冬天的味道。一家人团聚的时候,就无法在炉火前,一起享受冬天红红火火的乐趣。最后,我绞尽脑汁,造了一个乡下人常用的那种大火炉子,把木炭形状的电热器装在里面,这样既能把水烧开,又能在寒冷的日子里取暖,真可谓是一举两得。所以,除了昂贵的费用之外,大火炉子的样式让我很满意,还算成功。一下子巧妙地解决了暖气的问题,接下来,还让我大伤脑筋的就是浴室和厕所的问题。偕乐园主人不想在卫生间的浴缸和地板铺满瓷砖,而且客人的浴室都用纯木头装修。说句实话,要是从经济和实用的角度来看,铺设瓷砖比用木头装修要好得多,如果在天花板、房柱、壁板等地方使用很多的日本木制材料,极小部分却铺设色泽鲜艳的瓷砖,给人的感觉就是整体设计不够完美和谐,显得格格不入。房子刚建完的时候也许不明显,但是,等住过几年以后,用日本木制木料铺设的地方,呈现出木料独有的木纹韵味,而铺设瓷砖的地方却仍然保持着光亮无比,这就好比把一根竹子嫁接到一棵大树上,显得有些不伦不类。不过,浴室可以根据个人的喜好稍稍来牺牲几分实用的价值,这倒也无所谓。不过要是提起厕所来,那倒是有一个更加棘手的问题。

(二)

每次,我到访京都和奈良的寺院,看到那些古老的、有点发暗的、被打扫得一尘不染的厕所时,就会深深地感叹日本建筑的不可多得。书房和客厅虽然也很不错,但是,日本的厕所更让人安神定气。首先,那种厕所必须是远离主居室,建造在绿叶飘散出清香以及生长密集的苔藓植物的曲径通幽处。顺着走廊一直走过去,在幽暗的光线里蹲下来,一边享受着门窗反射的光,一边默默地浮想联翩。而且,当你专心致志眺望外面庭院的时候,那种心情,真的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夏目漱石先生是明治时代的作家、学者、教授,平时工作非常忙,但是他却把每天早晨去厕所当成一大乐趣,他说如厕时会体会到一种生理快感。当然,要想体验这种快感,必须处身于静寂的墙壁和清新淡雅的木板纹中,还可以一抬头就能看见蓝天与绿叶相间的那种日式厕所,这个地方才是最佳的如厕场所。因此,我再次重申,必须具备某些程度的阴暗,扫除得洁净,以及安静得连蚊子在耳边嗡嗡叫都能听得见,这几项都是必备的如厕条件。我喜欢在如厕时,默默地倾听潺潺的雨声,也希望天天下雨。尤其是关东一带的厕所,靠着墙角边,会有一条细长的洞口,方便把灰尘清扫出去。从屋檐上和树叶上滚落的雨滴,敲击着石灯笼底座。打湿了脚踏石上的青苔,最后,渗透进泥土中的温润声响。近在身边就可以聆听那美妙的声音是多么的愉悦!厕所,适合虫鸣,适合鸟啼,更适合晴朗的月夜,也是细细体味四季风情以及人生思考的最理想场所。自古以来,很多文人墨客是不是在这里获得了无数的灵感呢?所以,在日本建筑中,厕所可以算得上最雅致的。应该感谢我们的祖先,善于将一切诗意化,还把原本污秽不堪的厕所变成风雅的地方。和花、鸟、风、月结合在一起,散发出令人久久不能忘怀的气息。西方人常常认为厕所是肮脏之地,最忌讳当众提起,就这点来说,我们比他们明智得多,而且,领悟到了风雅的真谛。如果硬要说出不足,就是厕所离居室有点远,半夜起来如厕不是很方便,尤其在冬天,有引发感冒的危险。不过,正如明治时代作家斋藤绿雨所说的:“清寒的风流。”那种地方,和户外一样的寒冷,但是却让人感到心情愉悦。有西式厕所的饭店,有暖气,热风却让人感觉难受,甚至于厌烦。于是,喜欢花重金建造日式房屋的人们,想必都把日式厕所作为最高的理想。就寺庙而言,寺庙的房间很宽敞,但是人却不多,而且有人经常打扫。而那些普通的住宅,就不同了,人来人往的,想要保持干干净净是不可能的,尤其是在室内铺设榻榻米之类的木制品,时间长了,即使是讲究一些规矩,经常勤快地打扫,拿抹布频繁擦拭,也会有一些污垢难以清除。最后,不得不铺上瓷砖,还装上既卫生又省事的冲洗水箱和马桶等净化装置。相对来讲,这样就和“风雅”“花鸟风月”彻底无缘了。因为厕所光线充足,四周又都是雪白的墙壁,所以就不能享受到夏目漱石所谈到如厕的那种生理快感。诚然,一眼望去四周一片洁白,清洁得很。但是,对于自己排出的体内污物,也用不着如此的讲究吧?一个女子,即使美如天仙、冰清玉洁,在众目睽睽时,将臀部和玉腿裸露也是有损于自身形象的。说得难听些,这就是有伤风化。眼睛能触及的地方,洁白无瑕。眼睛看不到的地方,难免又让人想入非非。因此,还是厕所那地方好,在朦胧的环境中,不需要分清哪里干净,哪里不干净,那种扑朔迷离最让人浮想联翩。心情也大好。当我设计并建造自家房屋时,也安装了净化装置,但是,室内一律不铺设瓷砖,铺了具有日本风格的楠木地板。但最让我煞费苦心的就是马桶,因为所有人都知道,冲水式的马桶都是白色的瓷器制成的,还捎带镶嵌着光滑的金属把手。按照我的想法,马桶不管是男用还是女用,都应该选择木制的。要是用蜡涂抹就更理想了,如果没有上蜡的原木,日久年深,木制品会变得有些黝黑,木制品的木纹散发出特有的魅力,非常好看,还可以使心神安定。尤其是在木制的小便池里撒点青翠的杉树叶子,不仅美观,还听不到一点动静,应该说最理想。虽然我不能那样的奢侈,但我总想建造一个让自己满意的,计划使用冲水式的马桶。不过,如果要特殊定制那种东西,会浪费很大精力和金钱,因此,只好选择放弃。当时,我考虑到的,无论是照明,还是暖气和厕所,选择文明的利器我并不反对,但是,我强调的是,为什么不能尊重我们的生活习惯以及品位,按照个人的喜好稍微加以改良呢?

(三)

现在,日本已经流行落地纸灯笼式的电灯,人们又开始关注一度被人遗忘的纸类用品,因为它本身的柔和与温暖,还有大家的普遍认可,更足以证明它比玻璃更适合日式房子。但是,对于马桶和火炉子,在市面上还没有见到有适合日式房子风格的类型出售。关于暖气,我感觉还是像我所尝试的那种方法,在炉子里装上木炭型电热器最恰当不过了,可是,就连这种简单的安装都没有人来做(简陋的电火盆也有,但是它和普通的火盆没什么区别,取暖的效果特别不好)。说到那些市面上摆卖的不实用的西式暖炉,样式也很丑陋。对于生活中衣食住行的各种各样的琐碎之事花费心思,我认为是有些奢侈。也许会有人这样说,只要能抵御寒冷、酷暑以及饥饿,根本不会考虑什么样式。事实上,无论一个人怎样的坚忍,“下雪的时候还是寒风透骨”,只要眼前有了便捷的器具,根本就无暇顾及是否风雅。有的人只想尽情地享受这些东西带给自己的好处,这已经是成为一种不得已的趋势,但是,我每次看到这种事情,就会想到假如东方的发展能够与西方的科学文明不一样,换句话说,就是东方和西方截然不同。那么,我们的社会面貌是不是会与今天有很大的差异?我常常这样思考,如果我们有自己的物理学、化学,就会根据这样发展出特有的另一种技术与工业。并且在日常使用中,各类的机器、药品、工艺品等方面,想必就会更早地制造出符合我们国民的产品了,对吗?不光如此,我感觉就连物理学与化学本身的原理,都将会产生与西方人有很大不同的见解。还有关于光线、电学、原子等的本质及其性能,如果拿过来和我们现在所学的知识相比,就会呈现出千差万别的形态。因为我不明白那些科学的原理,所以只能天马行空地想象而已。虽然如此,但至少实用方面的科学发明,走上了独立自主、开创的发展道路。自然不必说我们衣食住行这些方面,就连我们的政治、宗教、艺术以及企业等社会形态,也都受到了广泛深刻的影响。不难推测,东方就是东方,一切不能同于西方,我们东方完全能够独立开创出一个新天地。举个当下的例子来谈谈,我曾在《文艺春秋》杂志发表过一篇文章,写的就是钢笔和铅笔两者的不同,我认为,如果钢笔一开始是日本人或者中国人发明制造的,那么钢笔的笔尖一定不是金属头儿,而应该是东方特有的毛笔头儿,而且,写字的墨水也不会是蓝色的,而应该用墨汁那样的液体,还会想方设法让这种液体沿着笔杆向毫端渗透过去。如果是这样,那种西式的纸张就不方便使用了,即便是大批量的生产制造,它的纸质也得近似日本传统手工制作的纸张或者学生习字用的仿纸。所以一旦纸张、墨汁与毛笔发展起来了,钢笔和墨水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大规模流行了。因此,二战后的“罗马字论”等也不会被大张旗鼓的宣扬,人们对汉字和假名的喜好也会进一步提高,不,不但如此,就连我们的思想和文学或许也不再一味地模仿西方到那种地步,而是早已大踏步地开创更广阔的新天地。如此得出我的观点,那就是,即使是不足挂齿的文具用品,它的影响力也是无边无际的。

(四)

应该清楚地知道,对于以上这些事情的种种看法,只不过是小说家的妄想而已,事已至此,我也知道时光不可能倒流,有的趋势也无法逆转,重新来过。所以,我说的这些只不过是痴人说梦,不可能实现,就是发发牢骚而已。但牢骚毕竟是牢骚,总而言之,我们不妨好好想一想,与西方人相比,我们究竟吃了多大的亏,发发牢骚也是应该的。换句话说,总归一句话西方是通过走上正确的道路,才有今天的成就,而我们却是遇到优秀的文明,必须自然而然地接纳。最后呢,相对也开始选择与过往数千年的发展进程截然相反的道路。因此,才会产生了各种各样的障碍与坎坷,然而,要是我们一开始就放任自流,现在也许就同五百年前一样,在物质上,今天都不会有更大的发展。不相信的话,你可以到中国或者印度的最偏远的地方走一走,那乡村里的人们仍然过着和佛祖释迦牟尼以及孔圣人时代相差无几的生活。但是,他们毕竟选择了适合自己性情的方向,即使相对来说很迟缓,也在逐渐进步中。说不定将来有那么一天,我们再也不需要借鉴别人的经验,就可以制造出确确实实适合我们自己的文明利器,来取代眼下的电车、飞机,还有无线电。说得再明白一些,就说看电影吧!美国大片和法国、德国的就不一样,其表现在阴暗程度以及色调的调配上都各有千秋。先不论演技和剧情情节,就摄影角度来说,就已经显现出国民性格的不同,使用摄影机器、药品和胶卷也是如此。我认为,我们如果有自己的拍照技术,就能更好地表现我们的皮肤和容貌,还有气候风土。收音机和无线电也是如此,假使我们能自己发明,就可以完美地运用我们的声音和音乐的长处,达到预期的目标。本来,我们的音乐是非常含蓄的,讲究精神上的主观性,所以,一旦制成唱片后,或用扩音器传播出去时,就会受到某些影响,失去一大半的艺术魅力。在语言艺术这方面,因为我们的声音不大,很轻柔,再加上不善于表达,很多时候,我们最在乎“间隔留白”。可是一旦上了机器,“间隔留白”很容易就被整体抹杀掉。于是,仅仅为了迎合机器,我们的艺术却被机器扭曲了,变得面目全非让人无法接受。对于那些西方人,本来就是他们制造了机器,然后慢慢发展起来的,能充分满足他们的艺术需要,所以在这一点上,我们东方人确实吃了很大亏。

(五)

听人说中国人发明了纸张这东西,为了验证其真实性,我特意查阅了相关资料,我们对于西洋纸,原来只把西洋纸当实用品,除此之外没有其他用途,但是,一看到中国的纸张与日本纸张的纹理,心情就非常的舒畅,还涌起丝丝的暖意。纸张同样是白色的,西洋纸的白和奉书纸以及白唐纸的白根本不一样,西洋纸的纸质有种反光的感觉,而奉书纸与白唐纸的纸质柔和细密,宛如初雪。把光线轻轻地吸纳其中,如果用手触摸,特别柔软,无论怎么折叠扭曲都不会发出什么声响。就好像触摸树叶一样,安静而温润。事实上,我们一看到光闪闪的东西就会心神不定。西方人的那些餐具都被打磨得闪亮耀眼,基本都采用银制、钢制以及镍制,然而,我们都厌烦那种发光发亮的器皿。我们东方人虽然也会使用银制的水壶、水杯、酒壶等用品,但不会擦拭得那样光滑闪亮。相反,我们会喜欢那种暗淡的、有时代气息、没有光亮的东西。要是乌黑一些,那是最好不过了。在家里,不懂雅趣的女佣常常把锈迹斑斑的银制器皿擦得光闪闪的,却遭到主人的呵斥,女佣感觉很委屈,一脸茫然,这样的事例很多家庭都有过。近几年来,中国人都使用锡制餐具,可能是中国人喜欢那些餐具的古香古色吧!崭新的锡制品和铝制品有些相似,给人的感觉也不太满意,但是,中国人要想使用锡制品,就想方设法地赋予它时代的气息和风流韵味。让雕刻在表面的诗词,随着它黝黑的纹理也逐渐变黑,如浑然天成一般。换个说法,任何东西只要经过中国人的手,那微薄发光的锡金属,立刻会变得像丹砂一样的有深度感,有厚重感。自古以来,中国人也喜爱玉石,那与几千年古老空气凝结在一起的石头,都带着独特的韵味,散发出无限的魅力,这恰恰就是我们东方人才有的特质。这种玉石没有红宝石和翡翠那样的色彩,也没有金刚石那样的光芒,我们也不明白,这种玉石有什么可爱之处。然而,一看到那蕴藏深厚内涵、温润有魅力的石头,就知道这是玉石,只有中国才配拥有。中国人酷爱玉石的色泽和特质,也就没什么奇怪的了,因为华夏五千年文明就积淀在这厚重的玉石之中。现在说说水晶吧!近年来,日本从智利进口了大量水晶,智利水晶清亮明澈,有一种是日本甲州产的“含草水晶”,透明之中,又有些朦朦胧胧的凝重感,还有一种是网金红石,它是内层不透明的固体。所以日本的水晶更受我们的喜爱。玻璃也是,中国人制造的“乾隆玻璃”,和一般的玻璃相比,类似于玉石或者玛瑙。虽然东方的玻璃制造业很早,但是远不如西方那样发达。陶瓷,之所以有进步,也与国民性有关,我们不是对发光发亮的东西都嗤之以鼻,但是相对于艳丽的色彩,我们更喜欢阴翳的质感,天然玉石和人工器物都带有令人遐想的光泽,还含有混浊的肌理,常常听说时代的光泽这个说法,说白了就是沾染手垢的油光。中国有“手泽”一说,日本也有“习臭”一说。一个地方,长年累月被人用手触摸,都磨得亮晶晶的,是纹理自然渗透油脂出现的那种光泽。所以换句话说,那就是人们常说的手垢。如此可以说来,“寒冷就是风流”和另外一个警句“污浊出自文雅”也能够同时成立。总而言之,我们喜爱的“风雅”确实是含有几分不洁净不健康的因素,这是不可否认的,西方人必须要将污垢连根清除才罢休,相反,东方人把“雅致”原样美化,然后再加以保存。这绝不是煮熟的鸭子还嘴硬的辩解,感到不幸的是,我们就是喜爱人类留下的污垢和其他油烟和风雨污垢附着的各种各样的物品,也常常对色调和光泽遐想连篇,而且在那样的建筑和器物之中居住,心情就会变得祥和与安然,精神变得很安定。所以,我总是在思考,走进医院,看到的是雪白的墙壁、手术服,还有医疗器具等,给人一种恐怖感,既然是给日本人治病,建议还是不使用这样光亮洁白物品,换为那些微暗与柔和的物品也许会更好,再把墙面整改成砂壁之类的,或者其他的也可以。想一想,躺在日本客厅的榻榻米上,接受医生服务,病人是不是心情特别放松?而且会积极配合治疗。我拒绝去看牙医,第一个原因就是讨厌钻牙齿时发出的吱吱的声音,第二个原因就是玻璃和金属医疗器具发光物品过多,让人有一种望而生畏的感觉。在我神经衰弱非常严重时,听见从美国回来的牙医朋友显摆他的最高端医疗器具,把我吓得毛骨悚然,夜里很长时间无法入睡,失眠了半年多。有一个乡下小镇,有间古老的日式房屋,那里住着一位牙医,挂着一个落后于时代的牙科诊所的牌子,我宁愿去那个乡下小镇坐坐,找那个看起来很不时髦的牙医,那个手术室就设在古老的日式屋子里,唯一遗憾的是,那里医疗器具有些太陈旧,令人感到担忧。所以,近代医学要想在日本快速发展起来,就得考虑一下,怎样使医疗设备与日本的房屋装饰风格融为一体,使之不仅和谐,而且有利于提高生活趣味。

(六)

日本京都有一家知名料理店,叫作“草帽屋”。这家料理店直到去年才在所有包厢装设电灯,其从开业那天起,一直使用古老的烛台照明,所以吸引很多食客蜂拥而来,一时间这地方很有名气。今年春天,我为了寻找旧梦而去了这家久违的店,却发现店内烛台被落地纸灯笼式的电灯代替了,我很诧异,忙问店主人为什么更换,什么时间更换的。店主人回答说是去年换的,因为有不少年轻的客人埋怨蜡烛的烛火有些暗淡,影响心情和食欲,就不再来店里吃饭了,无奈之下,店主人只好重新改装照明设施,但是,如果有客人还需要老式的烛台,店里就会提供原来的烛台供客人使用。这样做就会两全其美,不至于流失客源。好吧,我很体谅店主人的难处,但是这次我是恋旧而来,所以,我让店主人帮我换成我最喜欢的烛台,点燃起来,这时候,我就感觉到日本的漆器的美好只有在这朦朦胧胧的烛光中,才能真正地发挥出来。“草帽屋”的包间只有几平方米,小巧玲珑,适合独坐或者二人对坐。壁龛旁边的柱子和天花板等设施都散发出黝黑的光,所以那些靠落地纸灯笼式电灯照明的人当然会感觉光线阴暗。但是,要是换成燃烧的烛台后,那些餐具就会在摇曳的烛光中,与那些漆器一起变得幽暗厚重起来,自然而然散发出无与伦比的独特魅力。由此可知,我们的祖先首先发现油漆这样的涂料,并喜好这种漆的色泽,绝不是出于偶然。据我的朋友撒巴鲁瓦鲁介绍,在印度,现在仍然鄙弃陶瓷餐具,大多数人选择使用漆器餐具。正好相反,我们除了茶会、仪式等一些活动外,其余的场合几乎都会使用陶器,提起漆器,总会感觉俗气,缺乏雅致,一个重要的原因就是采光和照明设备带来的“明亮感”吧!事实上,没有“暗淡幽深”作为首要条件,漆器的美好就不会体现出来,也无法想象出来。如今,白漆这种东西出现了,自古以来,漆器都是黑色、褐色、红色,并且这三种颜色层层堆积成“暗淡幽深”的颜色,差不多是从暗影中释放出来的必然产物。而那些绘有漂亮色彩的泥金画的涂蜡装饰盒、书架、隔板等,亮丽得让人心神不定,让人感觉庸俗不堪。但如果把那些器物的空白处涂满暗淡之色,再用一盏烛光代替日光和灯光照过去,那你就一饱眼福吧,那种光艳立刻就会变得深沉、典雅、凝重,让人一下子就安神定气。古代的匠人在那些器物上涂漆和绘泥金画的时候,脑子里一定是想象到幽暗的屋子,以此来完善作品,让它符合在微光环境里的样子。所以说,描绘时大量使用烫金色,也是考虑到浮沉在黑暗中的色调和反射光线的阴暗程度。也就是说,泥金画不应该在光线强烈的地方鉴赏,而应该让人们在暗处观察其各部分微微散发的底光,而且,那豪华的花纹图案大部分都融入暗淡之中,散发着难以言喻的闲情逸致。那发光的纹理映着摇曳的烛火,看上去仿佛有清风徐徐吹过,静谧的室内让人浮想联翩,偶尔也陷入沉思之中。在阴暗的室内倘若没有一件漆器,那灯光和烛影酝酿出来的美妙的梦幻世界,加上随摇曳的焰火而跳动的午夜的脉搏,不知道要失去多少魅力呀!它正如在榻榻米上有几条小溪缓缓流过,水波在池水中荡漾,到处捕捉着一盏盏烛影,渐渐变得柔细、幽深、忽明忽暗,在黑夜里织出泥金画一样的锦缎。现在,很多人都用陶器作为餐具,它的缺点就是触摸起来冰冷厚重,不仅导热快,而且还不能盛装热的食品,稍微碰撞还会发出声响。而漆器就不同了,那些漆器比较阴翳,而且手感柔和、轻盈,无论怎么碰撞都不会发出声响。我端起碗来就是最开心的时候,手承受着碗和汤汁的重量,感受那温暖如春的情意,而那感觉就好像手中托着一个刚出生的胖乎乎的小天使。所以日本的汤碗现在仍然选用漆器,不无道理。因为陶器就无法做到那一点,根本不适合用来盛汤汁。最关键的是,当你揭开陶器碗的盖子,里面所有的汤汁材料和颜色都会一览无余,而漆器碗的妙处就在于吃到嘴边的那一刹那,看到幽深的碗底沉淀的无色液体和容器的颜色几乎毫无分别的那种感受,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呢?诚然,人们分辨不出碗底的幽暗里隐藏着什么,只能凭借手心的感觉,感觉汤汁在微微荡漾,碗边在微微冒着热气,所以得知有水蒸气不断地腾起,这水蒸气在还没送到嘴边之前,就已经预感到一股温馨的味道,这一刹那的心情哪!和西式做法中,拿着汤匙在浅白色的碟子里舀来舀去是多么的不同!不得不说,那是一种带着风雅的神秘,甚至还带有一种禅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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