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盗墓贼谭先生

麦子黄了,麦客不会回来了 作者:马鹏波 著


盗墓贼谭先生

几个月前,父亲打来电话,开口即言:“谭先生没了!”

“啥时候的事?”消息入耳,我心里一震。

“前天夜里,抽旱烟引燃了褥子,屋里没留人,把自个儿给火葬了!”父亲说。

“葬在了哪儿?”

“葬啥呀,烧了个精光。”

“也好,挖了半辈子墓,谭先生也不缺那一块坟头。”父亲在电话那头自言。

父亲口中的死者——谭先生,乃是我的一位同乡。谭先生是六十年代生人,生前富足殷实,死后家无余财,做了半辈子盗墓贼,没有骨灰,没有坟头,只留下一身捉摸不透的传闻,而关于他的事迹,在乡下却是人尽皆知且极富神秘色彩的故事。

谭先生祖上是豫西人,一九五八年河南闹饥荒,顺着渭河北岸一路逃荒到了我们这个地方。据说谭先生的父亲上过几年私塾,读过几本老书,打得一手好算盘,还能写一笔好字,他在村里当了几年老师后,为生计所迫,转行又做了牲口贩子,栉风沐雨几载,攒够了一份可观家业。一九六六年运动来袭,谭先生的父亲被冠以“投机倒把”的罪名,接受了贫下中农再教育,挣来的家业也就理所当然全部上交给了国家。谭家虽是外乡人,但在乡里的口碑不错,然而,“投机倒把”是了不得的帽子,触犯了公家底线,于是自此以后,谭先生的父亲便打消了贩牲口的心思。白面书生下地,躬耕农亩,照例早请示晚汇报,踏踏实实做回了凭工分吃饭的农民。

谭先生是家门独子,他在运动最疯狂的年代里出生,又在运动偃旗息鼓的年代初长成人。谭家书香门第,到了谭先生父亲这一代,书卷气已随着时代颠簸给消磨掉许多,为接续祖宗文脉,运动甫一结束,谭先生就被父亲提早送进了乡里最早成立的中心小学,而他也是他们那一代人里头,最早进入学校读书的孩子之一。至于谭先生的父亲,肚子里那几本被列为“四旧”的老书,俨然已不足以让其在乡里小学获得一席职位,加之包产到户后,日子过得更加拮据,他只能重操旧业,贩卖牲口。

父亲一肚子文墨,谭先生却蹉跎自误,书本念得一团糟。老先生向来性格温和,但在读书这件事上,始终保持不怒自威的架势。他笃信“棍棒底下出孝子”,恨铁不成钢之余,将儿子捆绑结实,吊在屋里大梁上,油盐不沾牙口,用麻绳抽打教训,自以为能让“朽木”变“良木”。不幸的是,谭先生在读书这条路上依旧没有长进,如此境况下,谭先生的父亲也逐渐释然,十年运动,孩子的心早都跑野了,要想再收回来,又谈何容易。

谭先生记不住书本上的文墨,但干活机灵,割麦、翻地、种豆子,行行都能做得有板有眼。就在学会些简单字词,勉强能算清楚一笔糊涂账之后,便被父亲从学校带走,父子二人搭伙跑起了贩卖牲口的生意。进了生意场的谭先生,如同跳入深潭里的蛟龙,这条路上的牲口贩子都说他年少精明,是块干大事的材料。面对盛赞,谭老先生不为所动,他坚持认为儿子应该是穿制服、兜里揣一管钢笔的文化人。谭先生父亲活了七十三岁,是在给儿子娶了一房媳妇后闭的眼,老先生到死也没有原谅儿子,弥留之际再三嘱咐邻里:“不要把不孝子的名号刻上我墓碑!”

失去了父亲支撑,谭先生在生意场上,也不再如往昔那般顺风顺水。在儿子出生第二年,一种怪病开始在乡下传开,牲口连续几天不吃草料,接着口吐白沫子,最后被一批又一批拉到河道里填满石灰埋掉。牲口暂时不能贩了,但一家人总得吃饭。过去在贩牲口这条道上,他跟各种行当都打过交道,三教九流认识不少。谭先生从古董商人那里耳闻过许多关于文物的事情,对这条道上流出去的文物,其出处,其行情,大都略知一二。古董商人是个文物贩子,常年假扮成粮食贩子在这一带走动。说是粮食贩子,其实他们的真实身份是盗墓贼,这些,谭先生自然也明白。

古董商人中间有位风水先生,和谭先生的父亲生前私交甚好,颇有几分学问。谭先生想借父亲的几许薄面入伙盗墓,未曾登门,便被风水先生婉言相却。盗墓终归是个见不得光的行当,大风浊浪中同乘一叶小舟,多一人、少一人,都是关乎身家性命的紧要之事,谭先生懂这个道理。俗话说,做生意不懂行,如同瞎子撞南墙,在盗墓行当,谭先生算是个彻彻底底的外行了。风水先生好抽一口土烟,谭先生托人从甘肃带回来不少,登门全部奉送。老先生明白谭先生的心思,碍于情面,便妥协一步,当即慨允愿意带谭先生跟队伍出几趟活,但他有言在先,只许谭先生放风探路,至于下墓探冢,断然没有一丝可能。

谭先生有心,风水先生好言,一来二去,虽然没有下墓,这个行当的本事也学到手不少。瘟疫很快过去,牲口的价钱却再也没能抬上来。凭借多年积累的商海经验,谭先生明白,若再回归本行,来回一趟挣不了多少,但一家人总要吃饭。于是他铁定心思,决定盗墓。

涉足盗墓,谭先生就过起了昼伏夜出的生活。

盗墓人手要多,当年风水先生手下有六个人,两个人负责打洞,一人运土,一人挖。盗洞直径不到半米,仅可容纳一人上下,刨土的活最累,隔一刻钟就得换人。洞口上要守三个人,两个人往上提土,一个人负责接应。谭先生凑不齐这么些人,他只能喊上村里另外两个和他一起贩牲口的伙计,三个人合力出了第一次活儿。

洛阳铲是谭先生从河南牛贩子手里辗转买回来的。工具备齐,谭先生摸黑就去踩点,在塬上转悠了半个月,最后将点定在了北山。民间挑选墓地,历来讲究靠山临水,北山面朝大河,上头新坟旧冢密密匝匝,是块众人眼里的福地。谭先生把扎杆留在地里,做上记号,回家熬一壶浓茶,睡至午夜,背起工具和另外两人在约定的地点碰头。

三人中间,只有谭先生真正目睹过盗墓,打盗洞的活计自然落在了他的手里。好在从小跟土地打交道,手臂上的力气练的实在,趁月光皎洁,他抓起短柄铁锹破土开挖起直径五十厘米的盗洞。三人轮流作业,虽说速度奇慢,但也顺利打到了熟土层。初次下墓,一切倒也顺利,能摸到几件玩意儿上来,就算是顶好的兆头。行有行规,盗墓行当也有自家规矩,挖出来的土得回填,挖出来的骨殖也得重新埋进去。一方实土挖出来得有三四方虚土,数米深的盗洞挖出来的土也得堆一座小山。谭先生填土谨慎,他深知这其中的利害关系,虚土填不好,来年灌溉时就得出大麻烦,到时候地里裂开一条大口子,水往下灌,挡都挡不住。至于谭先生第一次盗墓究竟收获了多少宝贝,无人知晓,乡下人也未曾杜撰出一则像样的传闻。想必那时,他也未曾挖到足以发家致富的宝物吧。

乡里人对谭先生的事业心知肚明,也不大过问。“刨人祖坟,迟早断子绝孙”。只有当井水流过自家地里,突然陷下去一道口子时,女人们才会在地里扯开嗓子大骂:“挨皮条的,在俺家地里刨你先人嘛!”耳闻咒骂,谭先生往往静默不言,背上铁锹,摸黑给人把裂开的口子再重新堵上。

谭先生知道,盗亦有道。

盗墓者干的是见不得光的营生,从死人身上敛财,不免也会搭进去几条无辜性命。按规矩,盗墓时一个人在下面挖,一个人在地上接应。“人为财死,鸟为食亡”,当值钱东西送到地上,有心狠手辣者见钱眼开,便立马回填虚土,把底下的同伴生生活埋。地方政府自来对乡间盗墓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若一旦出了人命,便是不能放手的大案。于是,县里成立了专案组,专门打击流窜在乡间的盗墓贼。

谭先生在村里的口碑尚好,未曾出过值钱的令乡里人称羡的宝贝,日子过得不温不火,邻里相安无事,仍是一介农民。县城里的风声逐渐紧张起来,塬上时而出现巡逻队的身影,不论白天黑夜,都有人轮流蹲点。谭先生自知,日后塬上恐怕是没有机会下手了。

那一年适逢多雨之秋,谭家的旧井塌掉了一半,十几头牲口没有一口井,取水和料实在不方便。旧井没办法再箍,谭先生把新井选在了靠近老井七步远的位置。破土这天,出于职业习惯,谭先生用扎杆象征性往下钻了几米,再提上来却意外发现了熟土层。谭先生当即傻眼,借故支开一众等候一旁的泥水匠。三个人忙活几夜,据传收获颇丰。这是谭先生盗墓生涯中,收获最为可观的一次行动。谭先生也因为这次偶然得来的机遇,人生命运发生了不可预知的改变。乡下人至今还在猜测谭先生那次盗墓的具体实情,有人说他盗的是一座大墓,也有人说他盗的不是墓,是谭家祖上当年埋在房屋下的家产。孰是孰非,随着谭先生的离世,一切都成了一个谜。如今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那次谭先生遭遇了一次“黑吃黑”。

谭先生联系到了当年带他出活的风水先生,老先生一口价给的颇为可观,按照规矩,交货地点由买家来定。为避风头,老先生把交货地点选在了去往华亭路上的铁匠铺子。谭先生套上马车,装满一车粮食。他很信任老先生,交货时也不再像以往那样谨慎,直接将马车赶进了铁匠铺子后院。多年未见,老先生更老了,他的队伍更加壮大,配备了面包车,土烟不再抽了,后劲太足,咳嗽起来受不了。验完货,老先生改口只付当初一半价钱,另一半先打张欠条,待日后一齐补全。

谭先生已不再是当年那个初出茅庐的门外汉,他是如此了解这帮同行,他们游走四方,开出的欠条就是一张空头支票。谭先生转身要走,不料被人一脚踹到了墙角。老先生和他的伙计们并不客气,把埋在粮食里的货卷进车里,只留下半车粮食和未曾谈拢的一半价钱。老先生不算黑,临走留下一半,算是还记着当年那份交情。谭先生愤慨,但又无计可施。规矩还和往常一样,他自己拿大份,其他两人均分余下另一半。

就在被“黑吃黑”的第四天,警车开进了谭家院门。谭先生一碗面还未吃完,就被戴上手铐,直接塞进了警车。谭先生是被人举报的,罚了五千元,剃成光头,在拘留所一连住满三个月。出来后顶着光头,闲来无事时,依旧在地头转悠。

究竟是谁举报的谭先生?有人说是和他一起干活的两个人的婆姨,当初谭先生交货回来,价钱无端减少一半,她们一口咬定是谭先生独吞了另外一半,也有人传言是当日围观的泥水匠。是或不是,总归都是传闻,个中缘由,谭先生到死也没有透露过一丝内情。

谭先生在村里井房讲他这些前尘往事时,已经快五十岁了。那时我正值少年,和一帮小伙伴整天在村里跑,一窝蜂来,一窝蜂去,偷桃摸瓜,上树打架,享受着人生最无忧无虑的时光。谭先生的独子比我大三岁,长到十岁时不幸夭亡。他一个人在土崖下面睡觉,被掉下来的土方砸中了脑袋,等被村里人从土堆里挖出来,鼻子嘴里塞满了泥土,和着唾沫,就像被煮沸的稀泥,未等送到医院便没了呼吸。乡里的女人们私底下窃语,说这是刨人祖坟,小鬼算账来了!丧子之痛如晴天霹雳打倒了谭先生,也让谭家院落徒增了几分凄凉。谭先生把儿子葬在了父亲脚下,入葬的那个下午,待众人散尽后,他独立新坟旧冢之间的空地上,凝望脚下那片留给自己最后的归宿,泪眼婆娑。

新世纪如期来临,尾随而至的还有大规模乡村建设运动。伴随大型机械的轰鸣声,那些寂寞千年的文物不断出土,经时光历练,身价飙升。黄土的厚度惊人,内中乾坤骚弄着每一个蠢蠢欲动的凡心,乡里涉足盗墓的人逐渐多了起来,连小孩也跟着学会了找熟土、用洛阳铲。村里兴建砖场,推土机将土崖一块块劈开,孩子们紧随其后寻找暴露出来的黑土,有人探到了铜罐,有人挖到了铜钱,有人摸到了骷髅,还有人从骷髅里掏出了玉。谭先生在儿子死后,再也没有干过这行当,但孩子们挖到铜钱陶罐,都会拿到他那里瞧一瞧,他经见得多,对着一枚铜钱,能讲出许多有趣的故事,事实上,他很博学。

乡间骤然掀起的如此风气惊动了一干专家,后来考古队住进村子,把一片土崖用隔离带严密包围。考古队驻扎两个月之后就匆忙离开,随后又有另外一队人马风尘仆仆赶来,这次,他们带来的还有一块刻满字的石碑。村里泥水匠帮忙给砌了一个底座,一番响动,石碑横卧在了满目疮痍的塬上。原来,之前的考古队探测得出,此地乃春秋时的秦国宫殿,如今成了文物保护区,粮食还可以继续耕种,但深度不能超过一米,县里要派专人管理,重点打击盗墓活动。政令既下,乡间不乏仍有顶风作案者,但相比从前,吃水的盗洞明显消失了好多。

对立碑之事,谭先生不曾有所议论,对盗墓的后生他也未曾传言过一二。丧子之痛磨光了他年轻时的锐气,晚年丧偶则彻底使他沦为风烛残年的老人。他独自守着一房院落过活,前半生辛苦积攒的财物,足以保证他风风光光入土为安。然而不幸的是,二〇一二年,他被突如其来的脑溢血击倒,卧床数月,勉强捡回来半条命,半个身子瘫痪,行动不便,极少出门,直到被一管旱烟结束掉一生。

如今,谭先生走了,从此,谭家也就绝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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