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云山
刘燕成
古人云:“高云山,离天三尺三,登上宝塔顶,脚下是高山。”
我的家,就是藏在高云山脚下的高山里的。那是一个叫埂冲的苗家小寨,从寨头西侧的幼松坳顶,抬眼东望,便可寻见一座插在白云里的孤乳峰,峰下那苍茫、丰满、蜿蜒不绝的山峦之间,金灿灿的朝阳正喷薄而出,阳光穿过峰峦的边崖,跌落在埂溪水畔,染了一溪美丽的春光。
这个时候,淳朴的乡亲们就从昨夜的美梦里醒转来了。
接着就看见了高云山下的家里飘摇而出的袅袅炊烟,听到了女人那尖细而嘹亮的晨歌,还远远地传来了男人耕作时那响彻山谷的号子,以及山娃那横过牛脊的短笛。这一切神奇美丽的景象,似乎是从遥远的时空划过来的,又好像是别的仙境才有的,待得你想仔细看透她的模样听彻她的神韵之时,女人们就吆喝着嗓门,渐渐地一切均归于午餐的酒桌上的平静了。
高云山下的人们就是这么过着日子的,他们不与外面的世界争抢什么,他们只与自己争夺朝夕。在年复一年不断更换的四季里,他们不断地种下希望的种子,然后细心地照看、呵护、培育那希望的根苗。
我就是在这样的日子里,爬滚在黄土地上,不知不觉长大了的。
从高云山北侧的山洞里缠绵着流淌而下的埂溪,似乎永远都不会变心,她一直流淌在村子的中央。她从那遥远的村头,缓缓地流淌下来,一会儿是挂在崖壁上,一会儿却是睡在谷子的深处,时而浅,时而深,时而漫不经心,时而又咆哮不止。在那一汪清清的水流里,除开看得见水底的鱼虾、螃蟹、石蚌,甚或是乌龟、水蛇、腐败的兰草等,还看得见溪畔上缀着的我年少的足印,看得见往昔的欢乐与辛酸、泪水和不幸。
高云山下的风是变幻的,她抚摸着村庄的每一个山旮旯,轻轻地一阵又一阵地自由飘来。风里的村庄一会儿是一庄子油光闪闪的绿色,一会儿却又到了满山金黄灿烂的秋光了。是这样的光色洗净了我身上的乳臭,当然,也是这样的光色仓促着染白了父亲和母亲的满头青丝。许多至亲至爱的人,在这风里不知不觉就永远地老去了,任凭我,奔跑在那山梁深处的野径,苦苦地寻找那一条属于自己的金光大道。
现在想来,这已经是过去很久的心事了,我重新把它捡起,并且放在心的中央,是要告诉自己,我原来还有一种叫作根的东西。在那个遥远的高云山下的庄子里,每一日,每一夜,属于我的那一条根,她一定是在注视或是等待着我。我不能忘记一切称作根的人、事,以及河水。
但我终究是穿越了她的腹地,到别的地方去了。许多年我没有听到故乡的声音了,我在梦里想起高云山下的家时,就会同时想起老人们说过了无数遍的话:没有人可以留得住江山的,只有江山把我们不断地丢失在路途。于是,那急切切地想望着家的心,便莫名地隐隐发疼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