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请父亲跳舞

一池碧水 作者:任惠敏


请父亲跳舞

失去了父亲,我无所依托,起初的日子是无法度过的,后来我靠寻找旧迹安慰着眼前的痛苦。

他并没有走远,他是匆忙间走向冥府的,那音容、笑貌、写毛笔字的身影,至今还在我的身边……

我患了咽炎,成了父亲的心思,他让我多喝水,说了一遍又一遍,整个世界很静,父亲的声音很响。我一见他就喊:喝了,喝了,喝了一条江。在他的身边,我的幸福一天天疯长,幸福的叶片茂密得铺满每一个房间。

父亲有一个老习惯:不管在什么情况下都给人面子,不让别人难堪。给人家面子,自己肯定有许多委屈要藏于内心。我用目光曾不止一次地探究着,看了个明白。哦,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内心世界,父亲老了,这些处事哲学伴守了他一生。

有一年父亲的脚踝骨处疼痛,突然变得不再灵活。我领他去看医生,医生说是骨质疏松所致,应当经常晒晒太阳,还要多活动,以增进血液循环,促使筋骨健壮。

父亲是一个不太爱运动的人,他说他喜欢在家门前散散步,这也是一种运动,也能活动筋骨,父亲这样解释。

为一个话题我俩常常见地不同,最后总是他让我。

有时,他也听听音乐,他最反感歌唱家在唱歌的时候出现错别字。他说歌词和诗赋不同,歌词大多写得较直白,用字也简单,因为它是时间的艺术,就那么几行汉字,不能用点儿功夫先学一学吗?有一次,我请父亲去听一位女歌唱家的音乐会,歌唱家端庄地站在台中央,演唱了一首我们熟悉的歌曲,里面有一句“我时时都吸吮着大地母亲的乳汁”,她把“吮”唱成“yǔn”。接下来还有一位演员把“徘徊”唱成“pái huí”。父亲说,最好先识字,再唱歌。

是啊,我们用去很多时间、花费很多的钱去听音乐会,短短的一首歌曲竟唱出许多错别字,而且他们的歌声通过多种渠道传遍天涯海角,错别字也被越放越大,四处回荡。

父亲常常从门前的广场经过,每当春天的时候,回来后他总给我描述广场里哪些花开了,开得多么漂亮、多么芬芳,而且所有花的名字都能说出来,有牡丹、玫瑰、芍药……如数家珍。他还说,东边那片丁香该剪枝了,西边那片桃树肥施少了,花瓣太瘦,就像他是园艺师似的。当他谈到广场上有些老人在跳舞时,总带有不太欣赏的表情,但也是一掠而过。父亲的言语不多,除非遇到让他很有感触的事情,那时他就会认真地发表看法。

我的胃消化功能不好,医生说也应当加强运动。

我萌发了一个念头:每日饭后请父亲在房间里跳一曲交谊舞,这样能带动父亲活动一会儿。

父亲不同意,也不作声,好像没听见似的。

我请求他,说这样对我们俩的身体都有好处,咱俩都能得到锻炼。他照旧不搭理,认真地看着他的《新闻联播》。

一日,家中来了几位客人,这下机会来了,当着客人的面我提起这件事,客人都称快。在众人面前,我知道父亲是会给我面子的。

果然,他完全没有思考便点头了。

于是晚饭后,我请父亲跳舞。我说:即使你不会,也陪我跳一曲吧,好吗?

一支《友谊地久天长》的曲子,反复播放。一开始我把父亲的拖鞋脱下来,换上皮鞋,没有想到父亲跳得很稳、很有气度,根本用不着我去教他。

哦,他年轻的时候会跳舞,而且一定跳得非常好。

女儿和父亲跳舞,那种幸福胜过和所有的人在一起跳舞。温暖的大手,托在我的腰上,就像有一股温暖的阳光穿透我的五脏六腑,浑身是那样轻松。我得到了一股强大的爱的气息,就像小时候趴在父亲的背上。

每天晚饭后,我便请父亲跳舞。有一天来了两位客人,因为屋里音乐声音很大,我没有听到门铃的声音。他们在外面停了许久,从玻璃上看到两个影子在跳舞。当我去开门的时候,他们笑着说:和谁在跳舞啊?我正色:是父亲。

如果父亲能够亲口说出一句“以后晚饭后我俩去广场活动一下”,那该有多好。我想,那一定是动人的场景,每片草叶都会睁大眼睛。

弗洛伊德认为,一个男孩爱的启蒙人是母亲,一个女孩爱的启蒙人是父亲,细细品味,都是上世的情缘。

父爱的方式和母爱不同,那种爱有力量,如江河湖海,汹涌澎湃。

父亲的性格和别人是有区别的,他一点儿也不狡猾,从不提防别人,从不议论别人。有一次我让他帮我去接一位客人,人家失约,父亲在路边足足站了两个小时,生怕一会儿人家再到了。

父亲是一个一直对生活有勇气的人,一生磨难太多,想起来都让我心碎。

看父亲这个人,就像看一种古文化。他从不戴手表,怀里总揣着一只民国时期的老式怀表,表链像一条银色的细细的小蛇,经常从衣兜里钻出来。他的眼睛花得很厉害,却从不戴眼镜,总是用一枚放大镜,把儿已经磨损得相当厉害,还整日装在身上。他从不躺着看书,一直都是正襟端坐在书桌前。

他的性格从不张扬,纵然经历再大的风雨,他都会默默地承受;就是走进了沼泽地,他也不愿意去求人,他会靠自己的力量一点一点爬出来。

如今,点点回忆凝固在一起,比大山还高。我的思念能穿过高山,也能穿越时空,我时时刻刻都能来到他的身边,还在为他洗衣服,为他买牙膏、牙刷,我永远和他在一起。

当我们都脱下冬装,父亲那件银灰色的中式上衣还穿在身上,如今他的影子总在我眼前晃动,那里面不但有着他旷日持久的体温,还装着他多少心事呀!

大雪掩盖了父亲的脚印,雪融化了,我也能从泥土中认出来父亲的脚印。大雨冲淡了父亲的身影,雨停了,每一颗水滴都能幻化出父亲的身影。

父亲迎我来世,我送他去世,我把饱满的文字酿成酒,洒在他的墓地上。明天我仍旧要远行,会带上父亲留给我的品行。

春去也,冬去也,唯音乐永不能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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