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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是收获的季节,黄杉在这个收获的季节破产。
自作聪明的黄杉跟野模好上后,怕长得容易出轨的野模小看他,就租了一套豪华公寓冒充自己买的,野模激动得躺在客厅松软的沙发上一边看着韩剧,一边跟黄杉调情,他们在沙发上爱得你死我活。没多久,黄杉未来的丈母娘,一个偏远小城倒闭剧团的过气花旦看了公寓后非常激动,当场就默认女儿未婚先同居的危险生活,还提醒黄杉说房间里不要开空调睡觉,那样会影响女儿皮肤的水分,拍平面照的效果会受影响。黄杉连连说是,晚上吃饭的时候,过气花旦旗帜鲜明地表达了自己的意志,房产证上一定要有女儿的名字。走投无路的黄杉只好花钱弄了一张写有两人姓名的假房产证,这张假房产证是在野模母女要去做婚前共同财产公证的时候穿帮的,野模和她的母亲指着黄杉的鼻子异口同声地骂了一句“骗子”后,拂袖而去。黄杉给郑凡打电话的时候,他已经从小报辞职,第二天就要离开K城,临走前,他约郑凡和舒怀聚一下,地点定在“老榆树地锅庄”。“你跟舒怀都不要带女人过来,我一见女人就会神经崩溃!”黄杉最后强调了一句。
最后的晚餐充满了伤感,郑凡本来想猛烈抨击一下黄杉的自作聪明,最后弄巧成拙,可看到黄杉一脸失败和绝望,他也没忍心说什么,舒怀将一大杯白酒倒进喉咙里,眼睛通红:“黄杉,你真蠢呀!你以为有一套房子,你就可以理直气壮地把女人搂到怀里了。”舒怀情绪一激动,夹着的一块骨头从筷子间掉了下来:“错了,有了一套房子,你还是穷人,揣着一张狗屁钱不值的大学文凭,光靠拿死工资过日子,一辈子穷人。”
黄杉借酒浇愁后是心如死灰:“我一出校门就看出来了,像郑凡这样玩命地打短工,挣点零花钱可以,要想脱贫是根本做不到的,你像摸彩票中奖一样,撞到了一个好女人,我跟舒怀没你这个福分。”
舒怀有些不服气了:“也不能说悦悦不是一个好女人,她不跟我拿证是逼我出去多挣些钱,可我现在都沦为一个教书匠了,到哪儿去挣钱?双休日带家教,我想过,可挣不了几个钱,再说我每周十六节课,人累得要死,下班回来倒在床上就不想动了。”
郑凡觉得自己跟他们的想法不一样,他觉得自己就像一个城市农民,辛勤耕种,不辞劳苦,然后换回点收成,他一点都不想讨巧,想讨巧也讨不到,这种农民式的生活逻辑让他不断爆发出搏杀的斗志,而少了许多的抱怨和消沉,他对黄杉说:“你要是在外面混得不如意的话,就回到K城来,毕竟还有我和舒怀在。”
黄杉端起杯子仰头猛喝一口,杯子是空的,酒已经喝光了,他放下空杯:“郑凡,我会回来的。不过,那是混好了的时候!”
黄杉走了,如同秋天的路边飘落下一片树叶,这个城市不会有人在意。
郑凡骑的是一辆花三十块钱买的二手自行车,在黄杉走后一个多月的那天晚上,郑凡从江淮文化传播公司送裕安电器平面文案骑车回来的路上,头上落下一片梧桐树叶,一阵秋凉的风吹过,他打了一个寒噤,落叶让他想起了下落不明的黄杉。
如今的城市,你在劫难逃,房子就是活人的坟墓。郑凡是在计算过买房代价后得出的极端结论,如果买九十平方米维也纳森林的房子,以他目前的工资,不吃不喝三十年才够买一套,三十年后,他都快六十岁了,该退休了。如果要是按揭贷款的话,二十年还完贷款,每个月要付两千七百多月供,每月工资全都用来还房贷都不够,而且光利息就得被银行剥去十八万多,这几乎就是一个不让人活的方案。学古代文学的郑凡当年读白居易“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时,觉得老白有点矫情,人活着怎么能没有自己的窝呢?这在乡下也是不存在的。现在他终于明白了,城市的诱惑力就在于有房子的人能看到千千万万的无房子的人像苍蝇一样不断地撞向透明的玻璃,看起来前途光明,撞上去无一不是头破血流。
那片秋天的落叶提醒郑凡,要是弄假房产证糊弄丈母娘,就会像黄杉一样鸡飞蛋打。他算了一下,到年底,他工资可存下一万五千块钱,再加把劲,兼职打零工能挣到两万,文化公司赵恒接了一个民营企业家传记的活,他希望郑凡来写,书写出来后,付给郑凡两万块钱,这些任务都能完成的话,年底,他手头就有五万五千块钱了。
郑凡深得赵恒的信赖,是因为郑凡从来不跟赵恒讨价还价,给多少拿多少,所以他经常请郑凡喝酒,酒喝多了,无意中就泄露了真相:“妈的,这个王八蛋企业家,以前是强奸犯,现在有钱了,急于想往自己脸上贴金,本来我想在书号费、印刷费之外宰他八万,龟孙子只愿出五万。”郑凡明白了,这单主要由他操刀的活,五分之三被赵恒赚走了。而他的想法是,如果赵恒不信任他,他还接不到这活呢,只是写一个强奸犯,心里总有些别扭,似乎他自己也陪着一起强奸了似的,他没敢把心中的苦恼对韦丽说,他跑去跟舒怀说了,舒怀说:“人家强奸犯如今都已经是区商会会长了,弃恶从善了,为国家经济建设做了这么大贡献,省报都宣传了,你有什么顾忌的,我没你那个水平,想写人家都不让写,不能吃了鱼还说鱼腥。”悦悦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早三年遇见郑凡,舒怀你到一边歇着去!”舒怀有些无奈地摇摇头说:“真没劲!”
有了舒怀的鼓励,郑凡试探着问韦丽能不能为已经弃恶从善的企业家写传记,他没提企业家曾经强奸过一个无辜的少女:“是坐过牢。可现在是全市民营十佳,每年给国家纳税三百多万,还认养了贵州山区三十多名失学儿童,都当上区商会会长了。”韦丽说:“做点善事就想着扬名,你不是说‘至人无已,神人无功,圣人无名’吗?”郑凡说:“那不是我说的,是庄子说的。你还没回答我的话呢。”韦丽说:“我倒是觉得一个劳改犯成了名人,挺好玩的。那个企业家叫什么名字?办的什么企业?”郑凡说:“赵恒没具体跟我讲!”
韦丽觉得好玩,郑凡觉得能挣到两万块钱,于是他决定跟赵恒敲定这笔买卖,心情不错的郑凡操之过急地要韦丽陪着他去百安居楼盘看房子,虽说楼盘在三环外,每平方米只有四千二。韦丽说:“我不去,好不容易才有一个休息日,我想睡觉!”郑凡一个人骑着自行车去了百安居,售楼小姐像是考电影学院落选的,长得很好看,声音也好听,只是声音背后的内心非常冷酷:“对不起,先生,您说的四千二是开盘价,现在已经涨到四千六了。”郑凡有些恼火,他扬起手中的晚报:“这才三天,你们就涨了四百,还有一点诚信吗?”售楼小姐依然用她那训练有素的声音安慰郑凡:“先生,一看您就是有学问的人,您肯定懂得的比我多,市场经济的价格是市场选择的结果,而不是人为操作的结果,水涨船不涨,那是要沉船的。”郑凡扔掉手中的晚报:“我不买了!”他把那位美丽的售楼小姐和一堆虚假的楼盘模型一起扔到了身后。
维也纳森林里的郑凡只能是一个游客,百安居也只是让郑凡感受一下他离自己的房子究竟还有多远,因为即使四千二一平方米,郑凡也是买不起的,九十平方米基本户型办齐了将近四十万,按百分之二十首付,也得准备八万,而到年底最多只能有五万五,况且那本传记的合同还没签到手。美梦最好留在梦里,不能用现实去碰,一碰就碎了。郑凡在骑车回来的路上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天已经暗了下来,车闸失灵的二手自行车在城郊接合部混乱的路上跟一个卖大馍的三轮车撞到了一起,车后面篾匾里三个大馍掉到了泥泞的路上,郑凡连连说着“对不起”,卖大馍的老头拽住郑凡的车龙头:“对不起有什么用?三个大馍,九毛钱,你得赔!”郑凡从口袋里掏出一块钱赔给老头:“一毛钱不用找了!”
郑凡觉得今天真是倒霉透了,被百安居腌臜了一下午,又被卖大馍的教训了一通。情绪受挫的郑凡很小心地往回赶,不能再撞了。手机就在这个时候响起来了,他接了电话后,拎起车龙头往相反的方向骑去。
龙小定的爸爸龙飞激动得又给郑凡倒了满满一玻璃杯白酒,维多利亚大饭店包厢里铺着厚厚的地毯,郑凡头有些晕,他老是担心油滴下来弄脏了地毯,他想不明白吃饭的地方为什么要铺地毯,所以第一次进入豪华酒店的郑凡,注意力不在桌上,而在桌下:“来,满杯干了!”龙飞举起杯子伸了过来。郑凡谨慎地端起足有三两白酒的玻璃杯,轻轻一碰,一干而尽。
龙飞推着平头,手指上戴着钻戒,开的是一辆丰田越野车,他的声音和姿势同样充满了野性:“兄弟,还是你厉害,到底是大上海的研究生。小定从小学到现在,从来就没考过全班前四十名,你辅导还没两个月,一下子就考了个二十八名,真他妈的祖坟冒烟了。”他一激动又跟郑凡干了一杯。
龙飞今天请郑凡吃饭是为了庆祝儿子期中考试获得全班第二十八名。龙飞是K城最大的南海浪涛浴场的老板,浴场吃喝玩乐一条龙,他的老婆身上缠满了叮叮当当的金项链、金耳环、金手镯之类的,涂得猩红的嘴唇和深紫色的指甲油极不恰当地反衬着一身毫无节制的肥肉,但她的庸俗很坦荡:“小郑老师,你要是能把小定辅导上重点高中,我奖励你两万,普通高中,奖励一万,还有,就是你去南海浪涛洗桑拿全部免费,找小姐的钱你自己付……”龙飞打断老婆的话:“你他妈女人家就是小气,郑老师去南海浪涛,全免!要不马上吃了饭就跟我一起去,先去体验体验!俄罗斯的也有。”
郑凡表示小定的辅导他会全力以赴,城中村澡堂子洗澡只要三块钱,挺好的。吃完饭,龙飞执意要郑凡上车去南海浪涛潇洒,郑凡拒绝得很彻底:“龙老板,我是一个居无定所,一贫如洗的穷书生,我没有资格去你的浴场泡澡。”
龙飞老婆打圆场说:“那就不要为难小郑老师了,等他有资格了再去浴场享受也不迟,他还年轻着呢。”
龙飞不再坚持,他从车里拿出一包东西塞给郑凡:“这是我从香港五星级宾馆带回来,牙刷比街上买的要好得多,香皂也很好,刮胡刀相当好用。”郑凡说:“我有牙刷,香皂昨天刚买的。”龙飞说这些东西我太多了,你要是嫌弃就顺手把他扔到垃圾桶里去。
郑凡是带着一包香港宾馆的一次性牙刷、小香皂还有刮胡刀回到城中村出租屋的:“我是觉得这些东西扔掉了太可惜,不是我喜欢占小便宜。”郑凡对韦丽解释着。韦丽拿出一把牙刷拆开了仔细地看着,感慨万千:“这些当老板的,有几个臭钱,自以为是,目空一切,小人得志,不得好死。这么好的牙刷,为什么要扔掉?”
这顿饭郑凡第一次感受到了什么叫作有钱人的生活,晚上的酒桌上,每人一盅干捞鱼翅,四百八十块,还是打过折的。他得苦口婆心地辅导十六个晚上才能换到这一小盅粉丝一样的鱼翅。韦丽问郑凡什么时候睡觉,郑凡打了一个哈欠:“站了一天收银台,够累的,你先睡吧!宏达种子公司的平面广告文案明天一早就要交过去,我得连夜赶出来!”
韦丽看着喝得有些摇晃的郑凡,有些生气:“你喝多了,开夜车能行吗?我也不睡,陪你一起熬夜,熬死了拉倒!”
郑凡用冷毛巾擦了擦发烫的额头,人也清醒了许多,他轻轻地将韦丽揽在怀里,若有所思地说:“韦丽,我跟别人不一样,舒怀爸爸能给他首付,谁给我首付?黄杉家里有钱,他不想要,我想要又到哪儿去要?我爸是乡下农民,地里刨不出钱来,我只有靠自己才能住上房子。你越不要房子,我就必须要给你房子,不然我就是一个骗子;老家乡下再穷,孬好有房子住,不能进了城后,连五尺身子都没地方放,那样我不好交差,我爸会伤心的。趁着年轻,现在还能干得动,咬咬牙,会挺过去的!”
韦丽抚摸着郑凡冒着虚汗的额头,望着这个网上赌来的男人,喃喃地说着:“没有我,你不会过得这么累,不会这么累。”说着说着,韦丽的眼泪流了出来,郑凡轻轻地拭去韦丽的眼泪:“我们这些农村考出来的,不脱掉三层皮,这个城市就不会让你每天夜里睡得安稳!”
后半夜,韦丽醒来的时候,她看见郑凡趴在桌上睡着了,她轻手轻脚地下床,轻轻抹去郑凡嘴角流出的一绺口水,郑凡醒了,他对着韦丽笑了笑:“做完了,想缓缓劲再上床,人一松懈,不小心就睡着了。”韦丽将郑凡拉起来,扶到床边:“睡吧!”
郑凡往床上一倒,衣服没脱,头一挨着枕头,触电一样,昏睡了过去。韦丽给郑凡盖上被子,她用手指梳理着郑凡乱如稻草一般的头发,听着郑凡鼻子里发出的贪婪的鼾声,她再也睡不着了,她望着郑凡像望着一条忠于职守的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