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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检查组来了,看电影,吃驴肉,朱秃子化险为夷

小高庄 作者:许卫国 著


第三章 检查组来了,看电影,吃驴肉,朱秃子化险为夷

上级的检查是永远的兴奋剂,只要你对荣誉和地位充满着好感。

小高庄人并没有因饥饿而失去对上级的热情,在几位吃过炒黄豆的干部指挥安排带领下,每家泥瓮、笆斗在填满黄土或其他支撑物以后,便从仓库领来可以掩盖黄土的粮食。稍作修饰,就是粮满囤、谷满仓的景象了。几个干部挨家挨户检查,凡达到乱真的地步则可通过,否则,就要限期整改。若被上级检查出问题,一切后果由自己负责。谁要是说没存粮食吃,谁就是右派,大牢拐子有他蹲的。老蛮子还把十七个浮肿的人都关到一间屋子里锁起来,以免闹出饿肿脸充胖子的笑话,经过一系列的行之有效的措施,准备工作扎实而又充分。

为了使迎接检查工作锦上添花,今夜各队都大张旗鼓炒起黄豆来,因为这不是光几个干部吃的,不必那么讲究影响。

大食堂里又亮起了火光。每头大锅一层红锈,刷也没刷,黄豆就直接倒进去炒了起来,火苗一伸一伸像饥饿的舌头往锅里卷,似不再有以往朝气蓬勃的热烈。主炒人和主烧人表情都十分严峻,火光一照,个个如庙里的凶神恶煞一样,又像准备瓜分世界的几个主要国家元首。神情庄重,严峻刚毅。锅边有民兵站岗,门口有干部值班,眼看炒熟的豆子谁也不敢擅自吃一粒。只有满屋的香味可以任意闻闻。

屋子里的人都希望自己的鼻孔能变成隧道。

豆子炒好了,装在笆斗里,保管员盖上印板,上面又用大缸扣上,放在食堂的当门地,众目睽睽,无遮无挡,又加上民兵轮流把守,万无一失。

这一夜是小高庄人等待再生的一夜,任何等待都无法与这相比。

有人说恋爱等待恋人到来那段时间最难熬,若经过这次饥饿,他们绝不会陶醉恋爱了。在每人一把黄豆的鼓舞下,人们都像伤兵一样向庄南的大埂转移。到达指定地点时,一个个便就势倒在大埂的斜坡上,面对初升的太阳,享受一点温暖。太阳黄黄的,缺了血似的,还没有大跃进时月亮暖人呢,远远望去人与埂好像长幅战争浮雕,悲壮又逼真。

其实都是视觉和心情产生了问题,太阳从不会饥饿,也不会生病的。

太阳攀过树梢开始发黄豆。得到黄豆的人顿时就坐立起来。有的吃了几口就不吃了,强行满足自己的欲望,把黄豆收起来准备带回家慰问老小,老鸭子不慎将一粒黄豆掉进地上裂缝里,硬是用手指挖了面盆大的坑把黄豆挖出来。马小鬼、朱秃子、胜安分头去进行战前动员。朱秃子因多吃了一把黄豆还自告奋勇到离大埂一里多的小高滩上充当前哨。只要检查团一到,他就立即发信号——铁锨在空中划弧,同当年儿童团扳倒消息树一样。

没多会,远处腾起一股烟尘,在坑坑洼洼、弯弯曲曲的土路上,一辆小吉普像在海浪中飘摇的小舟,醉汉一般向小高庄晃来。这是小高庄第一次来这样的车,朱秃子知道来头不一般,赶紧把铁锨在天空猛划弧线,然后飞奔大埂。

“快,快起来,把号子打起来!”

“快,快起来,衣服脱下来,卷起袖子!”

朱秃子像一个合唱团的指挥,吆喝着东倒西歪的人们,响应者寥寥。待小吉普喇叭一晌——嘀嘀嘀,大部分人这才都像听到一声春雷,个个像惊蛰的昆虫开始伸展。号子打起来了,低沉而无力,有几个实在爬不起来,就在那儿做配音演员。马小鬼对他们沟东人说,先别急,等检查人到跟前再打号子。话没落音,车子开到。马小鬼赶紧带头打起了号子。这时胜安已经不知不觉站到了冰冷的水里。

从车上下来几个人。为首的一位是头发一律向后,肚子微微朝前的人物,步伐稳健得像大象一样。老书记跟在后面失去以往的老练沉稳,年轻得像孩子一样麻利,可见此人来头不小。毛刀鱼最后一个下车,第一个跑到前边带路。

“乡亲们,乡亲们!停一下,停一下,今天,地区柳专员特地来看望太家,我们要用什么行动来感谢党的关怀呢?大家说——”老书记声情并茂,话音刚落,劳动的号子竟像奔腾的山洪,雄浑而激越。

专员双手叉腰,站在大埂上,魁梧而高大,太阳似乎只能与他并列。专员放眼大埂,一手叉腰,腾出一只手左右指点,更显英姿勃勃。他一边走,一边向乡亲们微微点头,脸上笑一半,还留一半庄重,就是不说话。

“在水里的那是什么人?”专员终于开口。

“噢,那是花庄沟西队的胜安,当过青年突击队长。”毛刀鱼看老书记一下说不出,便迅速从人缝中钻过去。

“烈火见真金,这样的人应该培养。”专员声音很低,像是自言自语。老书记和毛刀鱼连连点头,直点得眼前一片发黑,金星弥漫,脖子咔咔作响。

专员继续往前走,毛刀鱼面对专员,退着往前走为专员拍照。专员摆摆手,毛刀鱼一脚踩滑,就势跪下为专员拍了一张仰角。专员走过去,毛刀鱼又在后边把手一挥,几个小高庄的干部就跟上来了。走进庄子。

“现在的群众情绪高涨,要保护他们的积极性,生活怎么样?”

“还可以,还可以。”

“过冬的粮食、春耕的种子都没有问题吧?”

“没有,没有,略有盈余。”

“嗯,这两点很关键。有的地方闹灾荒,听说稀饭都喝不上,没有想到啊。”

“耕牛要安全越冬,注意保暖。”

“没问题,没问题。”

“哎呀,你们瞧啊,路上怎么丢这么多豆子?”毛刀鱼仿佛发现了金子。

朱秃子头皮一炸,发际边缘几根毛顿时就翘了起来,马小鬼低头偷看朱秃子。朱秃子脸上发光,开始冒热气。

“哎呀,这一路上都有呢。”毛刀鱼又叫一声,仿佛是炸雷落到了朱秃子头上,老蛮子也跟着紧张起来。

专员这时也停住了脚步,低头察看,朱秃子已经做束手就擒的样子了,表情顿时为零。

老蛮子急中生智,心中骂朱秃子,手却指向了天空。

“你们看这天这两天会不会有雨?”

只有朱秃子朝天上望,其他人把专员当作天。

“这是浪费啊,粮食吃不完,也不能撒在地上啊,可以支援兄弟单位么。”专员的话没有多少批评的意思,似乎还有充分肯定和寄予希望的含义。

“小孩子不懂事,没有处理好。”马小鬼随即补上一句。

朱秃子如释重负,老蛮子瞅他一眼,朱秃子表情开始回升,半哭半笑似地跟在后面。

专员又看了几家粮囤,随手抓起粮食又任其从自己指缝中流下去,然后拍拍手上灰说,很好,很好,很好么。他以为眼见为实,不虚此行,总算对省委有个交待了。

回到队部,专员谈了感受。他说,不深入实际是了解不了这么多真实情况,今天收获很大,看到了群众的情绪高涨,看到了小高庄的同志工作做得扎实,不过要注意节约,粮食吃不完可以储备一些,但不能乱丢,可以调剂支援灾区么。毛刀鱼飞快地记录,笔尖沙沙,纸页哗哗,眼睛眨眨。

专员讲了半个小时,问其他人可有话讲,其他一律都称无话可说,您都说到了。专员便要告辞。老蛮子壮着胆子要留专员在小高庄吃顿饭。而专员执意要求要走,老蛮子还假装表示不理解,仿佛专员不在这里饱餐一顿是他的最大遗憾和痛苦,把头抓得呼哧呼哧响。

小吉普车从原路返回。路过大埂时,专员没有停车,从车窗里伸出手朝外摇摇,号子声又响了起来,那号子声伴随着马达声,专员仿佛在听了首交响曲。他分析不出里面的旋律、配器、和声、主导动机,但他从这里能感受到自己的存在。自己的影响变为眼前这幅热火朝天的画面。使命感变成了成就感,成就感就带来了难以名状的陶醉与自豪。

在小高庄的后来岁月里,只要一听说检查团来了,不仅干部怕,老百姓也怕。每次检查虽然都留下表扬与荣誉,但灾难也随之而来,连小高庄一般人都发现了这个规律。每次检查,老书记从小本子上划掉了给小高庄的二万斤救济粮,返回县里支持兄弟单位。公社因此受到了县里表扬,称其风格提前达到了共产主义阶段。

当小高庄人没有粮食下咽时,饥饿便开始吞食他们的肉体。这个无形的野兽专向肉体挑战,以报复人们对现实的忽视和戏弄。人们也是从这时才开始觉悟面对现实,他们拼命地向大自然索取,吃草根、啃树皮……过起了红军长征的日子。老弯腿经不起饥饿的考验,过早地结束了痛苦,居然能给几个奄奄一患的老人留下羡慕和安慰、向往。

老蛮子不敢再在白天公开吃饭,像老鼠一样在夜里偷偷地弄点吃吃,小右派得到的支援也相应减少。因此,两人联欢的次数量呈明显下降趋势。他知道眼下自己已经是一台失去燃料的机器。

老蛮子常用解决问题的办法便是开会,什么事情好像一开就会。

他知道目前群众情绪虽然很安定,可再发展下去就是永远的安定了。

首先,干部不能倒,否则,他这个书记就没有什么干头了。

在这场饥饿中,马小鬼体会最深的一句民谚就是“是官强于民”。

每次开会他们都可以像一辆汽车在即将熄火时遇到了一个加油站。在全村人都像离开水的鱼一样在那里挣扎时,他仍然在考虑巩固自己的地位,提高自己地位的伟大战略方针。今天开会,是历史上准备时间最长的一次,远远超过“八点开会九点到”的法定范围。趁这工夫,马小鬼把胜安偷黄豆的事给老蛮子汇报。他顿时就皱眉毛。马小鬼知道老蛮子的接收系统已经有了反应,便不再补充说明和展开,做了一个深表同情和遗憾的表情,蹲在墙角装好人。这种既取得领导信任又达到打击别人的技法,马小鬼刚刚使用,初试便觉得有一种满足感和轻松愉快,像是把憋在肚里的坏水放出来一样。

老蛮子还算能治病救人,没有指名批评了胜安不该偷黄豆回家,差点在群众中造成很坏影响,辜负了地区领导的期望。同时又点名表扬了马小鬼阶级斗争觉悟高,集体主义思想强,大家一听就明白。直表扬得马小鬼抬不起头来,心里叫苦不迭骂老蛮子把他卖了。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光荣与惭愧有机地结合在一起。胜安朝朱秃子望一眼,话到嘴边没讲。本来他也想拉一个同伙以减轻老蛮子对他的批评。转念一想,朱秃子虽说偷豆子漏了一路,倒为小高庄争得了一时荣誉,为老蛮子还争了光。于是只好装着诚恳和痛苦的样子。而朱秃子呢,闭上眼睛装睡,一副置身红尘之外模样。

胜安连生气的劲也没有了,晕晕乎乎地往家走,像一团随风飘的雾。媳妇回娘家也不见回来,娘说怕是饿跑了,不会回来了,好在这时夜生活也不是居家必备,还省一张嘴呢。胜安也不去多想。胜安明知锅里不会有什么内容还是掀开看看。这时,胜安娘又哭了。没有眼泪,连声音都小得可怜。

“胜安哪,妈受了一辈子罪,你爸死得早,妈又没有本事,指望你能混个人出来,早知去当兵就好了,只怪妈拖了你的后腿。妈过够了,胜安哪,妈几个月没有见到肉星子了,你弄口肉给妈吃,妈也就心安了。”

胜安娘每说一字,就像在海拔五千米处向上跨一步。说完闭上眼睛,嘴唇在微微颤动,像是在品味。胜安听娘的每一个字又像一刀一刀扎在他心上,眼下她的要求几乎与上天一样难。

胜安一阵血涌,母亲的哭诉像烈酒注入他的血液,整个体内像受压后即将爆炸的容器。他仿佛坠入云雾火海之中,天地在急速旋转。

胜安娘又哼了起来,渐渐连一个字也听不清楚了,远不是含糊其辞了。屋里的一切仿佛都是昏迷状态。连从墙缝射进的阳光好像都成了可以触摸的实体,死死不动。阳光里的尘埃也不像往日那样急速地翻动。胜安把屋里一切审视完毕,找不到一丝可以安慰母亲的东西。忽然,一把挂在粱头上的镰刀“啷”一声掉在地上。胜安一惊,双眼紧盯着那把镰刀,那镰刀仿佛是一位使者,带着一种神秘而悲壮的使命,胜安突然有了感悟,顿时觉得自己的躯体在加剧膨胀。镰刀没有拿去炼钢,难道是神仙安排另有他用?

胜安拿起镰刀,艰难地在水缸边上推去拉来,一会用手指试试刀口,只见他拽起小腿肚一刀下去,一块连皮肉就离开了他的小腿。血无力地向外渗,胜安抓把陈旧的青灰按在口上,破布一扎就站了起来。

地上没有烧火的东西。胜安挣扎着到门外扯下屋顶上的麦草,点着了火,一会一团肉就熟了。胜安一直以为自己是娘亲生,自己的肉都是娘给的,割一点孝敬娘天经地义。

胜安娘一口就吞下了那块肉。好久说了一声,胜安哪,要是多点肥的就好了。说完,闭上眼睛,一脸安详,含笑死去,胜安没有悲伤,他知道娘去阴间享福了,反觉得欣慰。

庄上找不到送葬的人,因为他们也都岌岌可危,说不定送过这个,下一个就是自己。不少人扶墙走的劲都没有了。

胜安娘是用牛拖下地的。娘睡在犁拖上。卷在一条几乎伴她一生的席子里。老牛倒像孝子一样一步一点头,跌了几跤才到大乱岗。几个挖坑的人挖了几下便坐在地上喘息。他们仿佛看到这里不久就是他们归宿。个个像闲栽上的辣椒秧遇上了大晴天。老蛮子赶来吊唁,问胜安他娘是怎么死了?胜安咬着牙说是病死的。老蛮子满意地点点头,然后深表同情,填上几锨土,还叹了几口气。

上级没有忘掉小高庄的贡献。专员的指示终于变成了现实。他要给小高庄人放一场电影,以使之深受鼓舞,再接再励。

电影,对小高庄人来说近乎神话。光那人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都使他们想得脑子痛。刚解放那一年,县城里放了一场电影,几十里外的人都赶去看,不少小孩和大人从中午在广场一直等到天黑。

为了占地方,上厕所几个人都是轮流的。如是独行者干脆就地挖个洞,现场办公,就地解决。两个放映员比电影明星还风光。电影没放之前,所有人们都朝他们望。他们知道自己被重视,表情就越发矜持和自豪。他们个子不算高,但总让人有鹤立鸡群的感觉。县委书记、县长被安排在电影机前坐下,居然不敢乱说乱动,也没有人注意这两位高官,只羡慕他俩的座位亲近了放电影的人。这时如果放映员和谁说句话,顿时就会引起周围的尊敬。这个人优越感和幸运感就一直可以持续到来年午季。

看过这场电影的第二天,全县都在谈论这场电影。任何人想试图转移话题,不仅枉费心机,还会被嗤之为不知好歹,遭到一致的反对和轻蔑,谁能把电影内容叙述完整,谁能把精彩对话学几句,模仿几个动作,谁就是能人,这时若是选县长,大家都会投他的票。等待下一场电影的到来,不亚于小孩盼过年、光棍想媳妇那样迫切。

小高庄人在这场电影之后,有幸又看上一场电影。其事迹也是可歌可泣的。那年河东绒花树村许三老爷儿子从北京回家探亲,根据他能为家乡安排一场电影的力度,老百姓判定他一定是大官。小高庄的小伙子听说河东放电影,虽说是霜降已过的季节,他们还是毫不犹豫地投入汴河,手举衣裤,一往无前。一点也不觉冷。

今天电影队来,一共三个人。拉着两个辆轮子比人还高的板车。

若在五年前、两年前、一年前或几个月前,不仅小孩子们就会跑到十里外去迎接,大人也会夹道致意。人们会一拥而上去帮助搬动东西,孩子们会帮他们推车,他们只需扶着车把像散步一样。

电影队到了庄上,只有为数不多的几个生命力很强的人过来凑热闹,就那表情也像刚看一部著名悲剧影片。电影队长问大队部在哪里,看热闹的人有气无力往沟西指。电影队是专区派来的,以为他们对电影队胆怯,其实他们不知道,当年在县城里放电影,放映员连骂带打都赶不走那些看热闹的人呢。他们埋杆子拉银幕,只要用脚尖点一下,马上就有十几个小伙子过来争那把又长又细的铁锹来挖洞。然后由放映员裁判决定,他让谁挖,谁才有这份殊荣。拿到这把锹的人把挖洞当作一项技术活,既卖力又精雕细刻,有意让周围人眼馋。洞挖好后,放映员只是自言自语说一声哪儿有碎砖头?小孩子就像蚂蚁一样顿时涌上一团,砖头瓦碴纷纷如雨落进坑。放映员便大叫:够了!够了!!瞬间,挂银幕的杆子这边就有了一大堆砖头瓦碴。

电影场放在朱秃子家屋后,因为这时庄上找不到一根像样的木棒能撑起小高庄人所说的“电影布子”。就算有,也没有人能去扛。所以就只好就朱秃子屋后那两颗老槐树。

影片的内容是反映朝鲜的什么事情。两个不知是鬼子那头的还是我们这头的人,在林海雪原中一直匍匐前进,鬼头鬼脑在窥视什么,说的是洋话(实际叫普通话),小高庄人一半听不懂。影片几乎没有音乐,只有吱吱的电流声,静谧而单调,与电影场上有相同气氛。

放映前,又是通知,又是放关于幸福美好的歌曲。歪歪倒倒来了一群伤病员一样的老老少少。没人争,没人抢,老蛮子、朱秃子等几个头面人物就坐上了县长曾经坐过那个优越位置。看电影的社员先是坐下,再后便是倒下,再过一会便吃力地呻吟了,无可奈何地闭上眼睛睡着了。这时影片上出现了陈尸遍野的镜头,放映员越放心里就越发害怕,仿佛自己走进了银幕里。这时老蛮子也没有兴趣了,本想坚持到底,可是台下连一个掌声、一个口哨也没有。老蛮子对放映员说,算了吧,关机子吧。随后,在一片漆黑之中老蛮子和放映员们一一来拉睡电影的人。有的人拉起来费了好大力气,可他却毫不费力地又倒下了。折折腾腾已是半夜,朱秃子拉拉别人自己也与被拉的人一同倒下了。老蛮子急中生智,请求放映员用板车先把人拉回去。

电影队长毛胡子说,你们县长还说来慰问先进呢,没想到是这种情况。老蛮子说,同志,心里有数就行了,别处你可甭乱说,说了要犯错误的。毛胡子还有点不服气,老蛮子指着也来看电影的小右派说,你问她,原来也是国家干部,说了大跃进不切实际,都是浮夸虚假,被削职为民,来这里劳动改造了。

放映员每天发四两大米、四两蚕豆。把人都送回家去,老蛮子便和他们凑点粮食吃了一顿夜餐。睡觉时,放映员想请老蛮子找两个民兵来看护一下机器。老蛮子苦笑着说,你敞开大门请人来抬都没有呢。还会有人偷?还白落个贼名呢。毛胡子说,这点倒像共产主义。

说着说着,几个人就在地铺上睡着了。老蛮子悄悄起身,把藏在一边的一碗米饭端给小右派。掐指算来,也有个把月没沾小右派了。

老蛮子一顿饱饭下肚,便觉恢复活力,加足了燃料,自然而然就想到了小右派。

按既定的联络暗号敲了三下门,小右派就起来了。小右派不是在因为等他没睡而是饿得睡不着。老蛮子说,快趁热吃下去。小右派用鼻子嗅嗅便大口吃了起来。

小右派被饿得已经浮肿,这在老蛮子眼里仿佛更性感,皱纹少了,皮肤也更亮了。这倒如盆景一样,自己被扭曲折磨,却把美丽留给别人。老蛮子看小右派在飞快地吃饭,以为小右派一定是在理解他迫切的心情,一定是物质变了精神,在情绪上来个飞跃。他哪里知道,饥饿使女人失去了斯文,吃饭是第一件大事。吃完饭小右派一点动静没有,仿佛还沉浸在刚才的米饭中,嘴还做着牛的反刍动作。

老蛮子没有什么特别方法使小右派来情绪,仍然按传统方式抚摸她,由上到下,像传达会议精神一样。小右派曾经批评过老蛮子把工作作风带到这方面来,从不注意她的感受。这一语双关曾使老蛮子深受启发和激动,也使老蛮子在整个操作过程中渐入佳境。手到边缘地带,小右派有了反应:“命都快没有了,还想那种事情?”就用自己的手去拿老蛮子的手,使其“传达”不下去。老蛮子就不高兴了,小右派知道老蛮子要发作,心想,现在还敢跟他能能嘴,天一亮就是阶级敌人呢。想到此,小右派一切服从。老蛮子满意地哼了一声。事毕,老蛮子说,明晚给你解决一碗黄豆,这是军烈属待遇呢。

德志和秀忠两个机会主义分子,本想在家乡大显身手一番,现在叫苦不迭。德志想重返校园,弄点救济。到那里一看,学校正在上体育课。这哪是以往的体育课,那时个个生龙活虎,拴都拴不住。老师不动手动脚给点颜色看看,体育课就没法正常进行。可眼下,老师像个刚出院的病人,学生更像一群伤兵,走到操场便齐倒在地上,面朝太阳喘粗气。这成了具有时代特色的体育课。生命在于运动,不运动,目的同样是为了延续生命、保护生命啊。德志一看这情形比家里好不了多少,就悄悄挪回家中跟几个壮劳力下红草湖挖藕去了。

秀忠来找他往日的澡堂烧火处,那里早已无火无烟,澡堂已经成了幸存的麻雀和老鼠的天堂。街上人个个也脸色如灰,秀忠一想这年头谁还有兴致去洗澡呢。还是回家熬吧,熬到午季就好了。

人无粮食,牛马无草。偌大黄牛瘦成一条大鳊鱼一样,左右不到一尺宽,风一刮,那肚皮便像旗帜一样飘动。牛是农民的宝贝,于是胜安建议扒房子上的草喂牛。开始人在地上伸手去扯屋顶上的草,再朝上就够不着了,就用耙靠墙上够,耙好不容易抬来了;靠上墙,却没有一个人能爬上去。

这天夜里,沟西死了一头驴。驴已瘦得没有一只绵羊重,但倒驴不倒架子,比羊大,全身的毛都结成疙瘩。它是吃屋上的陈草呛了肺死的。小驴的死,对沟西队是一个巨大的损失。往日里它走家串户去磨面,驮人去看病,想到小驴许多事迹和好处,不少人都难过。而这个噩耗传到朱秃子的耳朵里却像喜讯一样。

他假装治丧的表情站在小驴的尸体旁,低头默不作声,心里却思量着死驴的下步的程序。眼睛不时四下观察反应。老蛮子像个首席大法官兼法医似的,提提驴耳,又撑开驴眼,然后拍拍手上的沾染物,做了一个执行的手势,意思是经过验明正身,确属病死——老蛮子特别忌讳“饿死”一词。

执行人由秀忠担任。这是秀忠在无望的一天突然获此等美差。秀忠神情庄重,心情激动,仿佛是一个外科医生在攻克世界医学上的一大难题并有天降大任的职责。刀在手中迟迟没有划开驴皮。周围站满了全大队大小官员,俨然一个庞大的治丧委员会。

死的是沟西的驴,朱秃子是沟南的人,虽说是民兵营长,驴却不属他管。他就不怎么气实,表现也就比别人勤快得多。秀忠说拿盆,别人还没反应过来,朱秃子就把盆递过去了;秀忠指挥别人把小驴翻个身,朱秃子马上就伸出援助的手,双眼还盯着秀忠的刀微笑,好像那刀能主宰他的生命,而不是只能剥剥驴皮。

秀忠把驴皮剥下来,像纸一样薄。有人想把驴皮钉在墙上,留割皮筋用。老蛮子说这东西可以烧吃,一听说驴皮能吃,没有一个不赞成老蛮子的意见。饥饿是治疗虚伪的良方。

小驴终于被分解完毕,像一架恐龙化石,肉少得可拎。秀忠满手是血也没洗,靠坐在墙根下喘息。他有艺术家那种完成一幅杰作后的自豪和疲惫。坐在那里指挥如何加水,如何烧火,如何分类,如何摆放,如何装帧,如何悬挂。

大食堂的牛头锅被抬到现场。在大跃进初期,这口锅一个人就可以顶在头上,四处随意搬动,只像戴一顶钢盔。现在七八个人抬着,还哼儿嗨地像愚公移山。

鸡叫三遍,驴肉香味飘出锅外。庄上人都闻到了驴肉的香味。这香味仿佛善解人意,直往人的鼻孔里钻,久久不愿散去。

朱秃子身先士卒掀开锅,说是了解情况,一眼就看见剥皮时就选中的那块腿肉,拽下一块说尝尝熟没熟。第一块吃下去没有答案,似乎没经过舌头评味。于是又来第二块。胜安正为小驴为何不死在他娘之前而遗憾和悲痛。而朱秃子只是一个劲地化悲痛为力量,看来要是不吃完一条驴腿他是尝不出熟没熟的。一股浓烟夹带火星把朱秃子呛退两步,在场的人文化低,没有一个能说出朱秃子此举是在赴汤蹈火。

朱秃子的突出表现引起了众人的不满。胜安正要上前捂上锅盖时,朱秃子顿时泪如泉涌——当然这绝不会是悲伤——接着他直翻白眼,食指直往嘴里掏,啊啊说不出话来,众人以为这东西又在耍苦肉计以求众人谅解。这忽然使胜安想起小驴死前的样子。胜安一惊,难道是小驴的魂灵附他身上了,这是报应吗?胜安相信一点鬼神,自己就庆幸没下手。这时马小鬼过来,一看便知朱秃子生了抢食泡。这种泡是因吞咽食物过快,刮伤口腔粘膜而突起的。沟东的大汉子就在五四年的河工上得了这个泡,当时的医生虽是大学生,可不懂这种病,只顾给他做人工呼吸打强心针,后来被活活堵死。马小鬼从他母亲那儿学来这个技术,用根大绗针把那泡一刺破就行了。

马小鬼没找到针,用根竹篾子就把朱秃子那抢食泡刺破。朱秃子哇地一声吐出一口血水,紫黑的脸才随着刚出地平线的太阳逐渐升高而发红发白,还原以往正常的颜色。周围的人只注意了驴,对他并没有分神多少,过后朱秃子还有点隐隐愤慨这些人只顾死驴不顾死人的行为。

天刚麻花亮,胜安便去招呼各家各户去喝驴汤。一夜之间,小驴已经早被“五马分尸”,只剩下一些轻飘地可以上下自主地翻动的碎肉末和一锅血水。

庄上人一见到一锅热气腾腾,飘着香味且冒几朵油花的驴汤,像见了久别的亲人,像相濡以沫的鱼见到了大海,眼睛顿时发亮,全身活动。然而他们并没像朱秃子那样冲锋陷阵,只是像新兵一样听从指挥,逐一过来。掌勺的还是秀忠,按人口一人一勺,旁边还有监督的。人们的眼睛盯在秀忠的勺子上,勺子连着他们的神经。

经过这场饥荒,小高庄的百姓脑子突然清醒起来。有人说,小高庄人就从那时开始学坏的,过去除了专业土匪以外,庄上人哪天听说过这个偷那个抢的呢。眼下到了这个地步,仓库里那点粮食也没有人去想它点了——除了队干部。

小驴之死给沟西村带来了一点生机,沟东沟南人都希望自己队里也能有这样的好事。可又想牛是命根子呢。果然没过几天,上级就来了命令,要保护好大牲畜安全越冬。这个命令使朱秃子反觉得不安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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