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前言

古诗文初阶 作者:葛兆光 著


前言

这是一本很小很小的小书,是写给高中生或大学生看的,目的无非是让年轻的学生对古代中国的好诗歌、好散文有一些了解,如果读者还有余暇,不妨揣摩甚至模仿一下古人写诗的手段、作文的窍门,使自己笔下的文字,多少有些古雅和风致。

现代人写诗也好,作文也好,风格越来越趋向直白和粗豪,这当然增加了它的力量和气势,不过,也因此少了一些含蓄和曲折,这恐怕要归咎于这一百年来的文化变迁。这一百来年里,中国的政治、社会、文化包括语言的变迁,真是太大了,难怪有人要说,自从坚船利炮打开中国大门,引得西洋文化大潮涌进来,中国就面临着“二千年未有之巨变”。他所谓的“二千年”,也就是说从秦始皇统一中国以后,中国的社会、政治、文化,也包括语言文字,两千年都没有什么特别大的断裂,可是一到这个时候,一下子就天翻地覆了。特别是从一八九五年到一九一九年,这短短二十多年,被很多历史学家看成是近世中国巨变的枢轴时段,仿佛在传统中国和现代中国的文化史上划了一道分水岭,从马关条约签订、戊戌变法失败、义和团之乱、废除科举、辛亥革命,到五四运动,“此中国已非彼中国”。不止是皇帝变成总统,帝国变成了民国,而且整个国家从上到下都在变:废除科举,兴办学校;开设议会,建立政党;剪去辫子,穿上洋装;不再叩拜,改成握手;妇女解放,男女平等;解开束缚,走出家庭;破除迷信,崇尚科学。就连作文讲话,都改了形式和腔调,白话取代了文言,白话不止是占领了论说、抒情的散文小说戏剧,占领了官方典册公文,还占领了礼仪文书,使得过去讲究措辞文雅的信札和拜帖,也变得直白甚至浅近;白话诗取代了旧体诗,不止把格律对仗用典通通放在一边儿,而且还使得大白话和众生相也进入了诗词。这种变化,好处是使文化下移,让普罗大众都可以成为诗人和作家,或者让平头百姓也可以进入文学世界,但坏处也不是没有,这就是使中国语言逐渐粗俗和草率,毕竟“文明”就有一个别名叫做“文雅”,“教养”有一个标志就是“从容”,文质彬彬始终是君子和绅士的标志。

所以,多少学一些古诗文,没有坏处。当然,这绝不是让大家学《镜花缘》里那个迂腐的君子酒保,把“要一壶酒”生生地说成是“酒要一壶乎”。

老朋友李庆西与尚刚曾经告诉我一个故事,说当年他们上大学——当然这个“当年”已经是三四十年前了——教古典文学的老师在课堂上出了一道题,要他们用白话译释杜甫著名的《望岳》诗,《望岳》开头两句是“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气势不凡。怎么翻译?于是,他们用东北话改造一番,叫做“泰山咋的了?山东那疙瘩绿得没完没了”,结果引起哄堂大笑。错了吗?没有错,意思大体没有变,可是,为什么两句典雅的诗句,就一下子变成了二人转似的俗话呢?这就是典雅与粗俗的区别。你别老觉得,你可以“话糙理不糙”,其实,同样一个事儿,用《红楼梦》里的薛蟠体说出来,可能真的就变了味道。

信手拈出一个例子来说罢。清代道光、咸丰之际的许思湄,有一封信“复朱鹤汀”,收在他著名的《秋水轩尺牍》里,说了正事儿之后,末尾有两句,“足下作归省计否?新凉入序,寄语加餐”。这话说得多好。可如果用现代白话来说,而且说得粗一些白一些,那就是“你还打算回家看看不?天儿凉了,你老兄多保重”,意思一样,可那滋味就差了许多。本书选的苏轼《水龙吟》,开头有两句“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很有意境,可如果用通俗白话来说,那不过就是“(这杨花)像花儿又不像花儿,没人觉得它落下来有什么可惜的”。至于本书所选的杜甫《秋兴八首》里的“丛菊两开他日泪,孤舟一系故园心”,用现代的俗话简直没有办法说,就是说出来也没有了一点儿味道,可是,诗歌语言不就是比日常语言多了那么一点“滋味”吗?

当然,时下一些流行歌曲词作家,倒是在反复写歌词的时候,渐渐琢磨出了一个道理,就是现代人在表达种种感情的时候,也不妨借用一些古人的诗文。虽然这不免有些点缀装潢,有些儿往演出穿的时装贴上亮闪闪的晶片的意思,不过,有时候效果也还算不错,我过去曾经写过一篇题为《唐诗过后是宋词》的随笔,其中提到的一个例子是《涛声依旧》,词作者借用了《枫桥夜泊》里的渔火、枫桥、钟声、客船,把现代感情与古代感情接上了榫,就仿佛古典诗歌里的用典,使歌词有了一些悠远典雅的意境,也有了一点历史感;最近我也看到有的歌曲,开始追求古雅,像《青花瓷》,把“宣纸”、“侍女图”、“烟雨”、“炊烟”之类古典诗文常用,而现代社会已经陌生的意象妆点进歌词,而且把“隔江千里”、“林外芭蕉”这样来自古代山水画的视觉形象,放在歌词中,仿佛把景象从清晰白描的近处,推向烟雨朦胧的远处,凭空让意境多了些时空层次。

如今,闲下心来看书的人越来越少,多是在网上匆匆浏览标题,文章好不好根本无所谓,重要的只是赶快说事情;含着念想儿写信的人越来越少,多是用伊妹儿有事说事,甚至连起码的敬意、寒暄、关切都省略了,加上“呵呵”就算完事。有人甚至连字都懒得写一个,拿起电话来就开说,难怪有人感慨,冰冷的号码数字加上细细的电话线,把那头和这头的温馨都压扁了。其实,有时候读一下古代诗文,借用或者模仿一下那些文雅的语言、含蓄的比喻,甚至有些曲折的典故,你的诗文也能给人以温婉和趣味。

这部《古诗文初阶》篇幅很小,做起来实在很困难。不过,我总试图“尺幅千里”,尝试着在有限的篇幅中,把风格和形式尽量放宽。所以,在散文部分,既选了《庄子》的《胠篋》、《颜氏家训》的《名实》,也选了几段佛经和几则理学家语录。这使得时代既有先秦,也有中古,还有近世,风格既有论说性散文,有翻译体文字,还有接近口语的语录,主要是想让读者对于各个风格和各种体裁的古代说理文字都能略尝一脔。韵文部分更明显,我们不选作为中国古代诗歌的源头的《诗经》和《楚辞》,是因为那种诗歌虽然从文学史意义上来说非常重要,但是它的形式却与现代人的需求相差较远,可是汉乐府上承诗、骚传统,下启中古五言诗歌风气,很容易理解和模仿;至于近体诗,则是中国古典诗歌中最能呈现汉语特征的形式,于是选了可以当作典范学习的杜甫的三首,不选靠了胸中才气写诗的李白,也不选凭着沉潜心境写诗的王维,这并不是因为要维护传统所谓“诗圣”的尊严,而是李白、王维实在难学,而杜甫讲究章法和用字,可以作为模仿和学习的范本,在宋代,人们就已经懂得了这一点;词的部分则选了苏轼的三首,倒不是因为偏爱所谓“豪放派”,而是因为苏轼三首词或深沉或哀婉或豪爽,有多样的风格,让人容易亲近,不像周邦彦、姜夔这些标准的词人,特别讲究现代人已经很难体验的音乐和很难掌握的格律;元曲的部分只选了一首较长的《哨遍》,是因为这首充满谐趣的曲子不仅讽刺与幽默兼具,而且很能表现曲与诗词的差异。

在“文”和“诗”两部分之后,我分别写了一篇《古代论说文概说》,一篇《古代诗词曲概说》。对古代中国的说理散文和抒情韵文分别作了介绍。关于古代散文和诗歌的论著何止成百上千,这些论著洋洋洒洒,有的说史,有的赏析,有的明体,有的辩章,说的当然深刻而且有见解,不过对于初学者来说,不免过于深奥,追索过甚,反而容易让人邯郸学步。所以,我在这两部分里面,没有说什么深奥和高明的道理,只是讲古今写诗作文的基本情况。比如讲论说文,就分别讲逻辑的力量、比喻的用处和情感的感染,讲诗词曲,就讲汉语诗歌的语言、声律、对仗、节奏、感情等等。我希望用最简单的,当然可能也是最基本的知识,让读者很快了解古代中国诗文的作法,所以把它们叫做“语文常识”。

希望我这里选出来的短小的诗文、较为详细的注解,加上浅近的语文常识,能够配合起来,让有兴趣的初学者,迅速进入古代中国文学世界的第一道门槛。

二〇一三年岁末于上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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