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目录学发微

余嘉锡讲目录学 作者:余嘉锡


目录学发微

一 目录学之意义及其功用

目录之学,由来尚矣!《诗》《书》之序,即其萌芽。及汉世刘向、刘歆奉诏校书,撰为《七略》《别录》,而其体裁遂以完备。自是以来,作者代不乏人,其著述各有相当之价值。治学之士,无不先窥目录以为津逮,较其他学术,尤为重要。今欲讲明此学,则其意义若何,功用安在,不可不首先叙明者也。

《隋志》言:“刘向等校书,每一书就,向辄别为一录,论其指归,辨其讹谬,叙而奏之。”章学诚所谓“刘向父子,部次条别,将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也。(《校雠通义》叙。)其后作者,或不能尽符斯义,辄为通人所诋诃。虽自《通志·艺文略》目录一家已分四类,(总目、家藏总目、文章目、经史目四类。)继此枝分歧出,派别斯繁,不能尽限以一例,而要以能叙学术源流者为正宗,昔人论之甚详。此即从来目录学之意义也。吾国学术,素乏系统,且不注意于工具之述作,各家类然,而以目录为尤甚。故自来有目录之学,有目录之书,而无治目录学之书。盖昔之学者皆熟读深思,久而心知其意,于是本其经验之所得以著书。至其所以然之故,大抵默喻诸己,未尝举以示人。今既列为学科,相与讲求,则于此学之源流派别,及其体制若何,方法若何,胥宜条分缕析,举前人之成例加以说明,使治此学者有研究之资,省搜讨之力,即他日从事著作,亦庶几有成轨可循。今之所讲,其意盖在于此。

目录之书有三类:一曰部类之后有小序,书名之下有解题者;(书名下论说,名称屡变,以普通均呼之为解题,姑用以立说。)二曰有小序而无解题者;三曰小序解题并无,只著书名者。昔人论目录之学,于此三类,各有主张,而于编目之宗旨,必求足以考见学术之源流,则无异议。今取诸家之说,分类撮举之于下。

属于第一类者,即有小序解题之书目。现存者如晁、陈书目,《通考·经籍考》,《四库提要》之类是。《隋书·经籍志·簿录类》论云:“古者史官既司典籍,盖有目录以为纲纪。体制湮灭,不可复知。孔子删《书》,别为之序,各陈作者所由。韩、毛二《诗》,亦皆相类。(其实齐、鲁《诗》亦皆有序,清儒马国翰、陈寿祺诸家所辑《遗说》可考,此因《齐诗》魏代已亡,《鲁诗》亡于西晋,故但举毛、韩二《诗》耳。)汉时刘向《别录》、刘歆《七略》,剖析条流,各有其部,推寻事迹,疑则古之制也。自是以后,不能辨其流别,但记书名而已。博览之士疾其浑漫,故王俭作《七志》,阮孝绪作《七录》,并皆别行。大体虽准向、歆,而远不逮矣。”

观《隋志》之持论,掊击诸家,推尊向、歆,盖以向之《别录》,每书皆有叙录,歆之《七略》,群篇并举指要,于书之指归讹谬,皆有论辨,(见前。)剖析条流,至为详尽,有益学术,故极推崇。荀勖《中经簿》,上承《七略》,下开四部,至为重要,而《隋志》谓其“但录题及言,盛以缥囊,书用缃素,至于作者之意,无所论辨”。(见篇首总论,下同。)其于勗之不满,溢于言表。此后自东晋义熙,以及宋、齐、梁、陈、隋,并有官撰目录,而为书皆只数卷,并不著解题,所谓“不能辨其流别,但记书名而已”。至王俭依据《七略》,(《玉海》卷五十二引俭序云:“今依《七略》更撰《七志》。”)阮孝绪斟酌王、刘,(《广弘明集》卷三《七录序》云:“今所撰《七录》斟酌王、刘。”)是皆取法前修,宜可免于讥议。然于《七志》,则谓其“不述作者之意,但于书名之下,每立一传。……文义浅近,未为典则”。于《七录》,则谓其“分部题目,颇有次序,割析辞义,浅薄不经”。由是言之,则凡目录不著解题但记书名者,固薄其浑漫,视为无足重轻;即有解题者,若其识解不深,则为美犹有憾。盖王俭之《志》,惟详于撰人事迹,于指归讹谬,少所发明,阮氏《七录》,或亦同之。故虽号博览之士,卒难辞浅薄之诮。观其一则曰“于作者之意,无所论辨”,再则曰“不述作者之意,未为典则”,则知凡目录之书,实兼学术之史,账簿式之书目,盖所不取也。唐时目录家,如毋煚、释智升之徒,其所主张,率同斯旨。

〔毋煚《古今书录序》〕(见《旧唐书·经籍志》) 夫经籍者,开物成务,垂教作程,圣哲之能事,帝王之达典。去圣已久,开凿遂多。苟不剖判条源,甄明科部,则先贤遗事,有卒代而不闻;大国经书,遂终年而空泯。使学者孤舟泳海,弱羽凭天,衔石填溟,倚杖追日,莫闻名目,岂详家代,不亦劳乎!不亦弊乎!将使书千帙于掌眸,披万函于年祀,览录而知旨,观目而悉词,经坟之精术尽探,贤哲之睿思咸识,不见古人之面,而见古人之心,以传后来,不愈其已。

〔释智升《开元释教录序》〕 夫目录之兴也,盖所以别真伪,明是非,记人代之古今,标卷帙之多少,摭拾遗漏,删夷骈赘,提纲举要,历然可观也。

宋王尧臣等作《崇文总目》,每类有序,每书有释,盖祖向、歆之成规。郑樵作《通志·校雠略》,乃极不满之,谓其文繁无用。清初朱彝尊得《总目》钞本于天一阁,已无序释,因为之跋,归狱于樵。修《四库全书》时,即用其本著录。《提要》信朱氏之说,所以罪樵者尤至。虽其考证不免谬误,然可见编录书目,均当有解题,乃为尽善也。

〔朱彝尊《曝书亭全集·崇文总目跋》〕(见卷四十四) 《崇文总目》,当时撰定诸儒,皆有论说,凡一书大义,为举其纲,法至善也。其后若《郡斋读书志》《书录解题》等编,咸取法于此。故虽书有亡失,而后之学者览其目录,犹可想见全书之本末焉。范氏天一阁有藏本,展卷读之,只有其目,当日之叙释,无一存焉。乐平马氏《经籍考》,述郑渔仲之言以排叱诸儒,每书之下必出新意著说,嫌其文繁无用。然则是书因渔仲之言,绍兴中从而去其序释也。(案《经义考》卷二百九十四著录类朱氏案语与此略同。)

〔《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八十四《崇文总目提要》〕 原本于每条之下具有论说。逮南宋时,郑樵作《通志》,始谓其文繁无用,绍兴中遂从而去其序释。考《汉书·艺文志》本刘歆《七略》而作,班固已有自注。(案欲驳郑樵之说,当详考《七略》《别录》之体例。今只举《班志》为说,不知樵说正是根据《艺文志》,是仍不足以服樵也。)《隋书·经籍志》参考《七录》,互注存佚,亦沿其例。(案《隋志》佳处在每类之序论。若只每书下注存佚,则其文亦已略矣。)《唐书》于作者姓名不见纪传者,尚间有注文以资考核。后来得略见古书之崖略,实缘于此,不可谓之繁文。郑樵作《通志》二十略,务欲凌跨前人,而《艺文》一略,非目睹其书,则不能详究原委,自揣海滨寒畯,不能窥中秘之全,无以驾乎其上,遂恶其害己而去之。此宋人忌刻之故智,非出公心。厥后托克托等作《宋史·艺文志》,纰漏颠倒,瑕隙百出,于诸史志中最为丛脞,是即高宗误用樵言,删除序释之流弊也。(案《宋志》之丛脞,与郑樵绝不相干。)宋人官私书目存于今者四家,晁氏、陈氏二目,诸家藉为考证之资,而尤袤《遂初堂书目》及此书,则若存若亡,几希湮灭。是亦有说无说之明证矣。(《崇文总目》之无序释,与郑樵初无关系。杭世骏《道古堂集》卷二十五已驳朱氏之说,钱大昕《养新录》卷十四考之尤详。)

〔又《直斋书录解题提要》〕 其例以历代典籍分为五十三类,各详其卷帙多少,撰人名氏,而品题其得失,故曰解题。古书之不传于今者,得籍是以求其崖略;其传于今者,得藉是以辨其真伪,核其异同。亦考证之所必资。

〔王鸣盛《十七史商榷》卷一〕 目录之学,学中第一紧要事,必从此问涂,方能得其门而入。然此事非苦学精究,质之良师,未易明也。自宋之晁公武,下迄明之焦弱侯一辈人,皆学识未高,未足剖断古书之真伪是非,辨其本之佳恶,校其讹谬也。

〔孙诒让《温州经籍志·叙例》〕(《籀膏述林》卷九) 中垒校书,是有别录,释名辨类,厥体綦详。后世公私书录,率有解题。自汳宋之《崇文》,逮熙朝之《四库》,目诵所及,殆数十家,大都繁简攸殊,而轨辙不异。而于篇题之下,孴移叙跋;目录之外,采证群书。《通考》经籍一门,实创兹例。朱氏《经义考》祖述马书,益恢郛郭。观其择撢群艺,研核臧否,信校雠之总汇,考镜之渊棷也。

属于第二类者,即有小序无解题之书目,如《汉书·艺文志》《隋书·经籍志》是也。然《汉志》本之《七略》,《七略》原有解题,班固删去之,而但存其《辑略》之文,散入各家之后以为之序,此特欲删繁就简,非以解题为无用也。《隋志》因之。至于小序之作法,则章学诚“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二语尽之矣。

〔章学诚《校雠通义·序》〕 校雠之义,盖自刘向父子,部次条别,将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非深明于道术精微、群言得失之故者,不足与此。后世部次甲乙,纪录经史者,代有其人,而求能推阐大义,条别学术异同,使人由委溯源,以想见于坟籍之初者,千百之中不十一焉。

〔又《原道篇》〕(一之二) 刘歆《七略》,班固删其《辑略》而存其六。颜师古曰:“《辑略》,谓诸书之总要。”盖刘氏讨论群书之旨也。此最为明道之要,惜乎其文不传。今可见者,惟总计部目之后,条辨流别数语耳。(案班固条辨流别数语,即是刘歆《辑略》。章氏以为别有讨论群书之语,误甚。)即此数语窥之,刘歆盖深明乎古人官师合一之道,而有以知乎私门初无著述之故也。

〔又《互著篇》〕(三之一) 古人著录,不徒为甲乙部次计。如徒为甲乙部次计,则一掌故令史足矣,何用父子世业,阅年二纪,仅乃卒业乎?(案此语亦误甚。《汉志》云:“刘向校书,每一书已,向辄条其篇目,撮其指意,录而奏之。”盖每书皆先校而后著录,故今所传向诸书叙录,皆言“所校某书若干篇,除重复定著若干篇,已杀青,书可缮写”。是校雠已定,书可缮写之时,乃作一录,故其事不得不缓。今乃言古人著录,“父子世业,阅年二纪”。若向、歆两世相继,仅成一书目者,亦可笑矣!)盖部次流别,申明大道,叙列九流百氏之学,使之绳贯珠联,无少缺逸,欲人即类求书,因书究学。古人最重家学,叙列一家之书,凡有涉此一家之学者,无不穷源至委,竟其流别,所谓著作之标准,群言之折衷也。

〔又《补校汉书·艺文志篇》〕(十之二) 《汉志》最重学术源流,似有得于太史《叙传》,及庄周《天下篇》、荀卿《非十子》之意。此叙述著录,所以有关于明道之要,而非后世仅计部目者之所及也。

〔朱一新《无邪堂答问》卷二〕 刘中垒父子成《七略》一书,为后世校雠之祖。《班志》掇其精要,以著于篇后。(谓小序。)惟郑渔仲、章实斋能窥斯旨,商榷学术,洞彻源流,不惟九流诸子各有精义,即词赋方技亦复小道可观。目录校雠之学所以可贵,非专以审订文字异同为校雠也。……世徒以审订文字为校雠,而校雠之途隘;以甲乙簿为目录,而目录之学转为无用。多识书名,辨别板本,一书估优为之,何待学者乎?

案:据《风俗通》引刘向《别录》,释校雠之义,言校其上下得谬误为校。则校雠正是审订文字,渔仲、实斋著书论目录之学,而目为校雠,命名已误,朱氏之说非也。特目录不专是校雠板本耳。

章氏著《校雠通义》,盖将以发明向、歆父子校雠之义例。然于向、歆之遗说实未尝一考,仅就《汉书·艺文志》参互钩稽而为之说。故其言曰:“刘歆《七略》亡矣,其义例之可见者,班固《艺文志·注》而已。”(《互著篇》三之二。)夫《七略》《别录》虽亡,其逸文尚散见于诸书。(章氏时,马国翰、洪颐煊、姚振宗辑本皆未出。章氏不长于考证,故未能搜讨。)况刘向校书叙录,今尚存数篇,即《别录》也。(说见后。)章氏仅知其校雠中秘,有所谓中书、外书、太常书、太史书、臣向书、臣某书,(《校雠条理篇》七之二。)而于录中立言,所以论其指归辨其讹谬者,不置一言,故其书虽号宗刘,(章氏书第二篇名《宗刘》。)其实只能论班。其所最推重者,《汉志》总计部目之后条辨流别之语也。其所谓辨章学术,考镜源流者,亦即指此类之序言之,其意初不在解题之有无。不知刘向之《别录》,其于学术源流功用为更大也。然章氏书虽多谬误,而其人好为深湛之思,往往发为创论,暗与古合。即此“辨章学术,考镜源流”二语,亦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者不能道。以《隋志》及毋煚之说考之,然后知此非章氏一人之私言,盖天下之公言也。目录家所当奉为蓍蔡者矣。

属于第三类者,即无小序解题之书目。现存者如唐、宋、明《艺文志》,《通志·艺文略》,《书目答问》及各家藏书目录皆是。此类各书,不辨流别,但记书名,已深为《隋志》所讥,然苟出自通人之手,则其分门别类,秩然不紊,亦足考镜源流,示初学以读书之门径,郑樵所谓“类例既分,学术自明”,不可忽也。

〔郑樵《通志》卷七十一《校雠略》编次必谨类例论〕 学之不专者,为书之不明也。书之不明者,为类例之不分也。有专门之书,则有专门之学;有专门之学,则有世守之能。人守其学,学守其书,书守其类。人有存殁而学不息,世有变故而书不亡。以今之书校古之书,百无一存。其故何哉?士卒之亡者,由部伍之法不明也,书籍之亡者,由类例之法不分也。类例分,则百家九流各有条理,虽亡而不能亡也。又曰:类例既分,学术自明,以其先后本末具在。观图谱者可以知图谱之所始,观名数者可以知名数之相承。谶纬之学,盛于东都。音韵之学,传于江左。传注起于汉、魏,义疏盛于隋、唐。睹其书,可以知其学之源流。或旧无其书而有其学者,是为新出之学,非古道也。

〔又编次必记亡书论〕 古人编书,必究本末,上有源流,下有沿袭。故学者亦易学,求者亦易求。谓如隋人于历一家,最为详明。凡作历者几人,或先或后,有因有革,存则俱存,亡则俱亡。唐人不能记亡书,然犹记其当代作者之先后,必使具在而后已。及《崇文》《四库》,有则书,无则否。不惟古书难求,虽今代宪章亦不备。

〔又编次失书论〕 书之易亡,亦由校雠之人失职故也。盖编次之时,失其名帙。名帙既失,书安得不亡也。

〔又泛释无义论〕 古之编书,但标类而已,未尝注解,其著注者人之姓名耳。(案刘向校书,其叙录存者数篇,其所以为说者至详,安得谓只注人之姓名。)盖经入经类,何必更言经?史人史类,何必更言史?但随其凡目,则其书自显。惟《隋志》于疑晦者则释之,无疑晦者则以类举。今《崇文总目》出新意,每书之下必著说焉。(案此乃向、歆、王俭、阮孝绪之成法,安得谓《崇文总目》始出新意。樵最推重《隋志》,又尝引用《七录》,不知何以于二书所叙源流略不一考。)据标类自见,何用更为之说?且为之说也,已自繁矣,何用一一说焉?至于无说者,或后书与前书不殊者,则强为之说,使人意怠。

〔章学诚《校雠通义叙》〕 郑樵生千载而后,慨然有会于向、歆讨论之旨,因取历朝著录,略其鱼鲁豕亥之细,而特以部次条别,疏通伦类,考其得失之故,而为之校雠。盖自石渠、天禄以还,学者所未尝窥见者也。(案此是论樵之《校雠略》,非指其《艺文略》也。)

郑樵著《通志》,既作《艺文略》,又自论其叙次之意,为《校雠》一略以发明之。(必知此,乃能读其《校雠略》。)樵既主张编书必究本末,使上有源流,下有沿袭,以存专门之学;则刘向每校一书,必撰一录,足以考见学术之源流,实千古编目之良法。而樵独注意于类例,谓“类例既分,学术自明”,遂讥《崇文总目》之序说为泛释无义,宜为朱彝尊及《四库提要》之所讥。然考之樵之《艺文略》,虽不免牴牾讹谬,而其每类之中,所分子目,剖析流别,至为纤悉,实秩然有条理。盖真能适用类例以存专门之学者也。如《易》一类,凡分古《易》、石经、章句、传、注、集注、义疏、论说、类例、谱、考正、数、图、音、谶纬、拟《易》十六门,此郑氏自创之新意。《新》《旧唐志》虽间分子目,不若是之详也。盖樵所谓类例者,不独经部分六艺,子部分九流十家而已。则其自谓“类例既分,学术自明”者,亦非过誉。然此必于古今之书不问存亡,概行载入,使其先后本末具在,乃可以知学术之源流。故又作编次必记亡书论,则樵之意可以见矣。(后人讥樵但编次历代史志,不必真见其书,以为无裨考证,不知樵之意在此不在彼也。)但樵既已为之于前,后人若复效之,则是叠床架屋,徙取憎厌。故樵之作未有能效之者。乃缘此但记书名之目录,争自附于樵,非樵之所乐闻也。书目诸无序释而能有益于学术者,自樵之外,惟张之洞所作,庶几近之。(自《唐书》以下史志,皆无序释,《千顷堂书目》亦然,而同为目录学中重要之书,则以其包举一代,为考证所不可少,故又当别论。)

〔张之洞《书目答问·略例》〕 读书不知要领,劳而无功。知某书宜读而不得精校精注本,事倍功半。今为分别条流,慎择约举,视其性之所近,各就其部求之。又于其中详分子目,以便类求。一类之中,复以义例相近者使相比附,再叙时代,令其门径秩然,缓急易见。凡所著录,并是要典雅记,各适其用。总期令初学者易买易读,不致迷罔眩惑而已。(自注:弇陋者当思广其见闻,泛滥者当知学有流别。)

张氏略例自言“详分子目,以便类求”,“义例相近,使相比附”,则张氏盖能适用郑氏“类例既分,学术自明”之法者也。而其有功于学者,尤在“视其性之所近,使各就其部求之”,不愧为指导门径之书。盖郑氏之类例,在备录存亡之书,以见专门学之先后本末,为古人之意多。张氏之类例,在慎择约举,以使初学分别书之缓急,为今人之意多也。编撰书目,不附解题,而欲使其功用有益于学术,其事乃视有解题者为更难。

综以上诸家之说观之,则其要义可得而言。属于第一类者,在论其指归,辨其讹谬。属于第二类者,在穷源至委,竟其流别,以辨章学术,考镜源流。属于第三类者,在类例分明,使百家九流,各有条理,并究其本末,以见学术之源流沿袭。(若欲便于读者,则当令其门径秩然,缓急易见。)以此三者互相比较,立论之宗旨,无不吻合,体制虽异,功用则同。盖吾国从来之目录学,其意义皆在“辨章学术,考镜源流”,所由与藏书之簿籍、自名赏鉴、图书馆之编目仅便检査者异也。

目录之书,既重在学术之源流,后人遂利用之考辨学术。此其功用固发生于目录学之本身,而利被遂及于学者。然亦视其利用之方法如何,因以判别其收效之厚薄。今举古人利用目录学之最早者数事,以明其例:

一曰,以目录著录之有无,断书之真伪。

〔班固《前汉书·东方朔传》〕 朔之文辞,此二篇最善。(按此二篇者,《答客难》及《非有先生论》也。)其余有《封泰山》《责和氏璧》及《皇太子生禖》《屏风》《殿上柏柱》《平乐观赋猎》《八言》《七言》上下、《从公孙弘借车》,凡刘向所录朔书具是矣。(师古曰:“刘向《别录》所载。”)世所传他事皆非也。(师古曰:“谓如《东方朔别传》及俗用五行时日之书,皆非实事也。”)

〔《后汉书·张衡传》〕 初,光武善谶,及显宗、肃宗因祖述焉。自中兴以后,儒者争学图纬,兼复附以妖言。衡以图纬虚妄,非圣人之法。乃上疏曰:“刘向父子领校秘书,阅定九流,亦无谶录。(按录谓《别录》,即校书之序目也。言未为谶作序目。)成哀以后,乃始闻之。”

二曰,用目录书考古书篇目之分合。

〔郑玄《目录》〕 《曲礼》者,以其篇记五礼之事。祭祀之说,吉礼也。此于《别录》属制度。(《礼记·正义》卷一引,以后每篇引《郑目录》,皆有此于《别录》属某篇语,不备引。)

〔又〕 名曰《乐记》者,以其记乐之义,此于《别录》属乐记。盖十一篇合为一篇,谓有《乐本》,有《乐论》,有《乐施》,有《乐言》,有《乐礼》,有《乐情》,有《乐化》,有《乐象》,有《宾牟贾》,有《师乙》,有《魏文侯》,今虽合此,略有分焉。(《礼记正义》卷三十七引。)

〔又〕 冠礼于五礼属嘉礼,大、小《戴》及《别录》此皆第一。(《仪礼正义》卷一引,以后每篇引《郑目录》,具详《大戴》与《小戴》及《别录》次序之异同,今不备引。)

三曰,以目录书著录之部次,定古书之性质。

〔《南史·陆澄传》〕 又与王俭书:“郑玄所注众书,亦无《孝经》,且为小学之类,不宜列在帝典。”俭答曰:“……仆以此书明百行之首,实人伦所先。《七略》《艺文》并陈之六艺,不与《仓颉》《凡将》之流也。”

四曰,因目录访求阙佚。

〔《隋书·牛弘传》〕 弘以典籍遗逸,上表请开献书之路。曰:“今御出单本合一万五千余卷,部帙之间仍有残缺,比梁之旧目,止有其半。至于阴阳河洛之篇,医方图谱之说,弥复为少。若猥发明诏,兼开购赏,则异典必至,观阁斯积。……”

五曰,以目录考亡佚之书。

〔《隋书·牛弘传》〕 案刘向《别录》及马宫、蔡邕等所见,当时有《古文明堂礼》《王居明堂礼》《明堂图》《明堂大图》《明堂阴阳》《太山通义》、魏文侯《孝经传》等,并说古明堂之事,其书皆亡,莫得而正。(此弘所上《明堂议》中语。)

六曰,以目录书所载姓名卷数,考古书之真伪。

〔《唐会要》卷七十七〕 开元七年,诏《子夏易传》近无习者,令儒官详定。刘子元议曰:“《汉书·艺文志》,《易》有十三家,而无子夏作传者。至梁阮氏《七录》,始有《子夏易》六卷,或云韩婴作,或云丁宽作。然据《汉书·艺文志》《韩易》有二篇,《丁易》八篇,求其符合,则事殊隳刺者矣。……必欲行用,深以为疑。”……司马贞议曰:“……案刘向《七略》有《子夏易传》,但此书不行已久,今所存者多非真本。荀勖《中经簿》云‘《子夏传》四卷,或云丁宽所作’,是先达疑非子夏矣。又《隋书·经籍志》云‘《子夏传》残阙,梁时六卷,今三卷’,是知其书错谬多矣。”

〔又〕 王俭《七志》引刘向《七略》云:“《易传》子夏、韩氏婴也,今题不称韩氏,而载薛虞记,其质粗略,旨趣非远,无益后学。”

《别录》成书未久,班固著书即加引用。以张衡之博洽,其考学术之源流亦据以为断。目录学之功用,依此可知。后人应用此学者,方法虽多,大抵不出此数类,(至用此种方法,于考证是否精密,乃另一问题。)而古人皆已开其先声,知此学之发达最早。至二六两条所得功用,又非有解题不可。且目录之功用,非仅如此而已。其尤重要者,在能用解题中之论断,以辨章古人之学术。如班固引刘向语以论贾谊、东方朔,引向、歆语以论董仲舒,盖皆《七略》《别录》之说,尤非但记书名之目录所能办也。具载后目录书之体制二,此不复详。

虽然,以上所言数事,皆是用之以考古,则或疑为考证家专门学问,非普通学人之所需。然目录之学为读书引导之资,凡承学之士,皆不可不涉其藩篱,其义以张之洞言之最详。

〔张之洞《轩语·语学》论读书宜有门径〕 泛滥无归,终身无得。得门而入,事半功倍。或经,或史,或词章,或经济,或天算地舆。经治何经,史治何史,经济是何条,因类以求,各有专注。至于经注,孰为师授之古学,孰为无本之俗学;史传孰为有法,孰为失体,孰为详密,孰为疏舛;词章孰为正宗,孰为旁门;尤宜抉择分析,方不至误用聪明。此事宜有师承。然师岂易得?书即师也。今为诸君指一良师,将《四库全书总目提要》读一过,即略知学术门径矣。

〔《书目答问》谱录书目之属自注〕 此类各书,为读一切经史子集之涂径。

张氏之语虽若浅近,然实深知甘苦之言。必明此义,而后知目录之书为用最广,为学至切。但欲求读其书而知学问之门径,亦惟《四库提要》及张氏之《答问》差足以当之。若《答问》中所举之《古今伪书考》、(多武断。)《文选注引书目》《三国志注引书目》(二书多误谬。)尚不足以语此,无论藏书家书目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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