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自序

我们正在消失的乡村生活 作者:安宁 著


 我们正在消失的乡村生活 

  自序

  为什么要写作乡村系列散文呢,我说不太清,因为灵感来得非常突然。却也明白,文中所有的故事,都早已在我的生命中根深蒂固,我只是打开窗户,将它们从心里搬运到纸上。乡下二十多年的生活经历,让我无论行至何处,都无法清洗掉这段生活的印痕。它们化为我的血肉,又强大的梧桐的根系一样,四通八达地扎进我的身体。即便我想逃避,我不喜欢,我在人前美化,我遮掩撒谎,我小心翼翼,都无济于事。不管我写还是不写,我都将无法绕开人生中的这段行程。它们储藏在我的心里,宝藏一样,安静地等待某一天,我会忽然间将它们想起。

  我相信每一个写作者,一旦能够将人生中的一段经历转化为文字,一定是他(她)已经成熟到足够释然与宽容,可以直面所有过去生活带来的伤痛,并接纳因此而形成的自我个性中的种种缺陷与遗憾。就像我不喜欢自己的固执、倔强、悲观、焦虑与孤独,却明白所有的一切,都源自不可逃避的乡村生活。它们影响了我二十多年,也必将延伸至一生的旅程。所以对于故乡的情感,我想不能用简单的爱或者恨概括。故乡在我的心里,是一个知晓我一切秘密与疤痕的人,我只有跟它保持一定的距离,才能安静地书写与它相关的一切。就像而今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在离家千里的异乡定居,故乡的人事与纷扰,都锁在了记忆之中,所以它们是安全的,稳妥的,不会像潘多拉的盒子,打开后,有让人恐惧的罪恶的虫蝇。所以作为创作的素材,它们终于抵达瓜熟蒂落的时刻。

  我是在去年怀孕的时候,忽然间想要去看一眼让我想念也让我惧怕的村庄的。那时我已经离开了村庄十年,尽管每年都会回去看望父母,但因为全家搬迁至县城定居,而自此与乡村隔了十几里的安全的距离。或许,女人在孕育生命的时候,对于故乡,都有一种强烈的想要回返的愿望,就像一条鱼逆流而上,回到它出生的源头。我想我需要带着腹中的孩子,去看一眼自己说不上太过幸福的童年,看一眼那段封存在衰败苍老的村庄里,完好无损的时光。

  最终是父亲带我圆了这样的梦想。当我穿越十年时光,回到故乡,推开自家庭院锈迹斑斑的铁门,就在那样的一刻,所有我以为忘记了的乡村生活,瞬间复活。我想,我需要用文字将它们全部记下,而这种源自情感的迫切的内心需要,不只是因为写作。

  这是童年视角中的乡村生活,野性的,世俗的,吵嚷的,鸡零狗碎的,甚至粗野的。我不想美化生活,我只负责记录,尽管,我相信每一个记录者,都难免带上主观的色彩,让那一份真实,多多少少,都有些虚幻。如果有人问起,这是否真实的生活,我想我会回答是的,那是我心中的真实,历经了很多年,被时光与记忆一起发酵之后的真实的味道,它们不复昔日作为粮食时的硬度与质感,而转化为另外一种叫做醇酒的芬芳的劲辣的液体。

  我以一本书的容量,承载我与故乡之间的爱恨情仇。我将那些烙在我生命中的疼痛、恐惧、挣扎、自卑、焦灼,一一梳理。而我所选择的写作的色调,则是与复杂情感相反的幽默、自嘲与嘻笑。好像,一切过往在我的生命之中,都无关紧要,轻若鸿毛。我想只有如此,我才能一层一层揭开乡村的面纱,看清其间与我一起生活过的村民的喜怒哀乐。

  记得去年踏入村子的时候,我看到一个曾经熟悉的村民,他已经老得快要认不出了,我看他佝偻着腰,在路边放羊,脸上写满了沧桑与疲惫,麻木与顺从,我忽然就在那一刻,原谅了所有村民的自私、算计、嫉妒与彼此间的伤害与残忍。所以当我写下这些文字的时候,我再一次成为一个单纯的无忧无虑的孩子。我将一切来自村民的争吵、偷盗、折磨、小心眼,都视之为正常,它们构成了我记忆中的乡村生活。而我,只是嬉皮笑脸地在一旁看着那个儿时的自己,左冲右突,逃脱不掉,却也依然茁壮地、骄傲地、勇敢地长大成人。

  我爱这样丰富饱满又热辣琐碎的故乡,它当然也有小桥流水,古道西风,但所有田园的风景,都只是我文字中的背景。我只选取那祛除了风景包装之后的劲道的生活,它们在我记忆的窥视之下,每日热气腾腾地上演。除了记录,我想我别无他途,可以抵达那个倔强骄傲又卑微焦灼的童年的我。

  第01章 偷情

  天一黑下来,村子里的一些狗,就叫得有些暧昧。常常是接连几声警惕性的吼叫之后,便忽然间住了声,有时还会发出一声被什么人给欺负了似的悲戚的叫声,或者偶尔愤愤不平地再加塞一两声怒吼,但大抵也不会太过长久,便没了声息。

  坐在院子门口乘凉的胖婶,压低了声音神秘兮兮地对邻家女人道:宝成媳妇今晚八成又得跟宝成分床睡!说完了又好像怕别人没有听明白似的,意味深长地嘿嘿笑起来。一边笑一边还又添上一句什么,让那邻家女人一把扭了胖婶的屁股一下,直惹得旁边聊国家大事的男人们看过来,笑骂道:这群老娘们儿,天天叨叨个啥呢,乐成这球样!

  老娘们儿叨叨的当然都是床上事,似乎,她们天生就是为这点破事而活着的,如果没有了它们作为调剂品,每晚睡觉的时候,总是会觉得缺少了点什么。这些破事简直比她们自己跟男人们的性事还要重要,只要有一张嘴在,宝成的风骚事,就别想逃得过女人们犀利的耳朵和眼睛。即便是女人们都睡下了,那机警的狗们,也还是会接了她们的班,行使侦察兵的职责。

  宝成是不害怕村里女人们的嘴的。宝成有的是钱,他开小煤窑,还雄心勃勃地到处串门,向人宣称他要买下邻镇更大的煤窑。这样的豪言壮语,惹得男人们嫉妒到眼红,而女人们呢,更是一边埋怨自己的男人没有本事,一边将更毒辣的视线,射向宝成常常没事打情骂俏的代雨媳妇身上。

  代雨去山西挖煤,大半年也没有回来。代雨媳妇长得好看,女人们如果大方,评她作为我们村的村花,应该是当之无愧。一个村花整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地在街头闲逛,最容易惹女人们嫉恨了,而跟“成功人士”宝成勾搭在一起,更是罪加一等、不可饶恕的错误!关键,代雨媳妇还不搭理女人们的白眼,不肯收敛那股子风骚的放浪劲,以致于一声狗叫,女人们都敏感到是宝成又去代雨媳妇家偷情了。

  其实在村子里关于代雨媳妇跟宝成偷情的花边新闻悄无声息传播开来之前,我就已经窥出了端倪。代雨在外打工,挣回了一个黑白电视机。可惜代雨没心情看电视,很快又赶回山西去挖煤了,于是电视也便成了代雨儿子跟我们这群孩子们的宝贝。我喜欢在代雨家一待就是一个下午,以便能在六点的时候,正大光明地看葫芦娃或者黑猫警长。在一群叫嚷的小孩子中,我常常会发现宝成的影子,他当然不是来看电视的。不过他会站在我们小孩子身边,像模像样地跟我们聊几句黑猫警长的故事,或者给我们几毛钱,让我们去小卖铺里买冰棍吃。所以大家还都算是喜欢大方的宝成,也乐意他无所事事地围在我们身边,看一集动画片,然后,趁我们不注意,一转身,去了灶间,找代雨媳妇去了。

  灶间很小,除了放一些玉米秸和柴火之外,也就能容得下一个人在里面忙活。宝成个大,但这并不妨碍他蹲在灶间门口,讨好地帮代雨媳妇递柴火,或者干脆搬个小板凳,像我们小孩子一样,仰头笑看着代雨媳妇搅着锅里的玉米糊糊。代雨媳妇长得丰满,于是她搅锅的时候,两个饱满的乳房,便跟着有节奏地颤动,而宝成的眼睛,也随着上下左右地乱窜。我在动画片没有播放之前,喜欢一个人在院子里玩。宝成根本就不顾及我的存在,也或许,他已经进入了忘我的境界,所以才毫无顾忌地捏捏代雨媳妇的手,又摸摸她肥硕的屁股蛋子,甚至有一次,眼看着就要亲到她的嘴了,我很不识趣地到灶台旁边舀凉水喝,代雨媳妇立刻红着脸躲开了。宝成并不恼,依然不紧不慢地拿火棍撩拨着灶底下的火,聊着一些让代雨媳妇羞涩的废话。

  我倒是喜欢看代雨媳妇飞起的红晕,好像桃花,一朵一朵,染红了一整棵树。代雨媳妇这株俊俏的小桃树,假若揭开面纱,一定也都是红彤彤的;而且生机勃勃,充满了山野的气息。所以我常常借故在院子里多待上一段时间,就是为了看代雨媳妇欲拒还迎地跟宝成说闲话。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灶底的柴火,噼里啪啦地燃烧着。院墙外好像有什么人,咳嗽一声,便走过去了。屋子里则是同龄的孩子们看动画片时,随着剧情而发出的惊讶或者叹息声。我看到代雨媳妇跨过宝成的双腿,差一点,就被宝成的胳膊,给绊倒了,歪在他的身上。我脸红得厉害,好像自己跟人偷情了一样,一低头,溜进屋子里去了。

  代雨家的墙壁上,贴着许多漂亮的明信片,都是代雨儿子买下来,打算送人,却没有送出去的。那明信片里有一张,画着某个脸蛋迷人的明星,含羞带嗔的,似乎想要把画外的人,给引诱到画里面去。除了我,那画并没有吸引其他的孩子,所以它也就在那里,安安静静地呆着,守着一张画的名分,老实度日。忽然有一天,宝成笑嘻嘻地指着那画,对屋子里打扫卫生的代雨媳妇说:你真像画上的这个明星。

  因为动画片里吵嚷的声音,这句话几乎没有人听到。小伙伴儿们都沉浸在剧情里,完全忽略了屋子里悄无声息进行的隐秘的事件。只有我,窥到代雨媳妇给了宝成一个意味深长的白眼。那白眼让年少的我,忽然间意识到,接下来,或许有比黑猫警长更为曲折的故事发生了。

  在小孩子们看完了电视,打着哈欠,陆续走出去的时候,我磨磨蹭蹭地留了下来。那时代雨媳妇已经跟宝成去了一帘之隔的卧室。风吹进来,掀起帘子的一角,我一低头,看见两双鞋子,歪歪斜斜地摆放在地上,其中的一双,擦得锃亮,我认出来,那是宝成的皮鞋。我忽然有些慌张,不知那急促的呼吸,究竟来自自己,还是帘子后面的代雨媳妇。我觉得自己鬼鬼祟祟的,有些惹人讨厌。除了仓皇逃走,我想不到自己还能做些什么,在只剩下代雨媳妇和宝成的空荡荡的房间里。

  我一直以为,代雨媳妇和宝成腻歪在一起的秘密,只有我一个人知道,我是个守口如瓶的人,一心一意地捂着那个秘密,不肯告诉任何人。可是,那秘密却好像长了翅膀一样,或者像孙悟空,化作一缕青烟,从我心里飘了出去,而且,很快呛得整个村子里的人,都咳嗽起来。那咳嗽暗含深意,让听到的人,忍不住都颤动一下。

  据说宝成媳妇是最后一个知道的。这个可怜的女人,长得瘦瘦小小的,好像一枚永远也舒展不开的枣子。宝成泡了十几年,终于没了耐心,丢了了无甜味的枣子,去寻村花代雨媳妇了。人人都以为宝成媳妇会大吵大闹,婚当然是不会离的,不会便宜了代雨媳妇,而且他们都已经有了两个儿子,又恰逢过了上小煤老板的好日子,宝成媳妇舍不得这一起打下的江山。于是宝成媳妇选择了人前隐忍,人后跟宝成在家里撕扯打架。

  长嘴舌的胖婶说,宝成媳妇跟代雨媳妇打起来了,她还描述得惟妙惟肖,将宝成媳妇怎样骑在代雨媳妇身上,给了她几个巴掌的细节,说得好像她自己成了报仇雪恨的宝成媳妇一样。胖婶还说,代雨媳妇脸被挖了好几道子红印,掉了皮,差点破了相。而且干巴巴的宝成媳妇回到家,还将宝成的裤子都剪烂了,让他没法穿出门去。当然,宝成也毫不示弱,扛着椅子追着媳妇要打。大家听了胖婶的讲述,都笑死了,比在麦场里看一场最新的喜剧电影还乐。

  但不管胖婶和一群女人们如何嘴上乱喷脏话,在街上再次遇见代雨媳妇时,她还是那副骄傲的模样,穿着花裙子,走路婀娜多姿地,好像一株杨柳树,在水边飘拂。她跟谁都不亲近,跟随也都不冷漠,所以村子里的女人们,都拿不准她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究竟是被宝成媳妇真地打了巴掌呢,还是根本就是她将宝成媳妇给吓出去了呢,都成了谜一样,让人猜不透。这样的代雨媳妇,反倒看上去更让人着迷。尤其男人们,几乎有些吃醋,那宝成不就是凭着自己有几个臭钱,就能随便出入代雨家,用一斤红糖二斤水果,诱惑到了代雨媳妇么?这事要是让代雨知道了,非得打断他的狗腿,让他不仅见不到代雨媳妇,连煤窑也开不成!

  可是,男人们也和女人们一样,猜错了。代雨在年底回到了村里,他挖煤挖得自己快成一块黑煤了。很快有长舌妇一样的男人,将代雨媳妇跟宝成偷情的事,说给了代雨听。代雨不知道有没有跟媳妇争吵过,反正,代雨媳妇照旧欢天喜地地,还将代雨拿回来的山西特产,给邻居们展示炫耀。代雨也一脸的喜气洋洋,见人来了,就讲山西人的逸闻趣事,好像,他这大半年,是去旅游兜风了,而不是到地底下挖煤受苦去了。

  两三个月后,便有眼尖的女人,发现了代雨和代雨媳妇被偷情的阴云给罩住时,依然和和睦睦过自己小日子的秘密:代雨媳妇怀孕了!女人们掐指一算,很失望地发现,这个孩子,是代雨的,跟宝成一点关系也没有。而在代雨回来之后,宝成也没有老鼠一样藏起来,安稳消停,照例隔上几日,去代雨家一坐,跟代雨聊聊山西人的煤跟他产的煤有啥区别,或者跟代雨媳妇嘻嘻哈哈地开几句玩笑。那玩笑照例是“宝成体”的,带着一点暧昧,但又小风一样,掀起衣角,却没有解那衣扣,便轻轻划过去了。

  我再去代雨家看动画片的时候,代雨媳妇已经抱着新出生的小儿子,站在房间里说说笑笑了。不大的堂屋里,代雨编筐占去了大半个地方,剩下的一角,就给了我和其他看电视的小孩子们。而大块头的宝成呢,跟代雨和代雨邻居聊着聊着,便被挤进了旁边的小房间里。那里面还有抱着小儿子的代雨媳妇,正一边哄睡,一边被宝成逗得“吃吃”地笑个不停。代雨媳妇的笑声,明显有些小,似乎怕打扰了什么人似的。我不知为何,却被这低低的笑声,给吸引了去,然后,无意中瞥见了帘子后面,两个人的双脚,靠得那么近,快要踩在一起了。我忽然间红了脸,脑袋嗡嗡地,不知道该将眼睛朝哪儿看去,看电视吧,动画片已经结束,只剩下字幕;看宝成吧,却好像自己是一个知晓一切秘密、却始终不肯告诉任何人的坏人;而那帘子后面呢,藏着千万根针一样,我是再也不肯去看的了。

  我不知道宝成究竟是个好人,还是坏人,我喜欢代雨媳妇的俊俏模样,所以我也不怎么讨厌宝成,尽管他嬉皮笑脸地,可是总归他会讨得女人们喜欢,给她们一些小小的针头线脑的恩惠,而后说一些漂亮话,哄得她们为自己争风吃醋。那时候宝成意气风发,是村子里最富有的男人,所有的男人女人,都将致富的标杆,立在了宝成的身上。好像超越了宝成,自己也获得了某种比如偷情的资格一样。

  村南头的玉昆媳妇,在宝成跟代雨的偷情事件,还没有烟消云散的时候,便出了事,跟着邻村的一个男人,私奔了。这几乎震动了附近的四五个村庄,大家都知道我们村子里出了一个风骚的娘们,这娘们叫玉昆,悄无声息、连点动静也没有地,就跟着男人跑了!女人们忽然间觉出代雨媳妇的好来,她们开始主动地靠近代雨媳妇,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表情,向她提及玉昆媳妇不可饶恕的罪行。她们以为代雨媳妇会用玉昆媳妇的私奔事件,来弥补以前的过失,也即拼命地跟人一起批判玉昆媳妇,然后无声无息地改变自己站立的队伍,重新回到村子大多数女人的行列中来。

  可是,什么也没有发生。代雨媳妇依然淡淡地,看不出对玉昆媳妇的私奔,有多么大的兴趣,她还是骄傲地在街上走着,只不过,怀里多了一个小小的孩子。那孩子揪着她的长发,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我站在路边上,偷偷地注视着好像被什么光环给罩住了的代雨媳妇,想跟那个小孩子一样,揪一揪她一定有好闻的香味的头发。而代雨媳妇,就在我胡思乱想的时候,忽然间向我走过来,从兜里掏着什么东西。

  我吓坏了,想跑,却被她一把拉住,而后,她展开手心,我看到那只柔软的手里,藏着一枚水果糖块。我抬头,看到代雨媳妇笑眯眯的。

  喏,拿去吃吧。代雨媳妇微笑着说。

  我捏过那枚水果糖,脸,又一次红了。好像,我在跟什么人,偷情一样。

  第02章 丧事

  村里某个老人一去世,邻居家的郑大便开始莫名地兴奋。

  郑大是村里红白喜事的司仪,只要有他在,这丧事或者喜事便可以进行得体面而且顺利。但他的脑袋总是歪着,形象有些不好,于是不成文的规定,便是丧事都会找他,喜事则拐弯抹角地,将他给忽略掉了。所以郑大便更珍惜这丧事的主角地位,常常主人家还没有请他过去,他自己就巴巴地上了门,以不容置疑又略带商量的口气,对着还没有从悲伤中缓过劲儿来的主人,探讨怎样将丧事办得排场一些,风光一些,让村里人瞧得起一些。

  我一点都不羡慕郑大,但我羡慕郑大的儿女们,他们会在整个丧事的过程中,有吃有喝,就好像地主家的孩子,忽然间在那几日里,都长得肥头大耳起来。小孩子是不懂得大人们的悲伤的。当然,也可能,大人们根本就不悲伤,人死了,如果是无疾而终,那就是一件喜事,会像结婚一样,任由郑大和他的下手们,大操大办,让那已经去了阴间的人,明白阳间是多么卖力地为他(她)的轻松离去,做足了文章,挣得了颜面。

  小孩子有独属于自己的快乐,在丧事开始的那一天,我会和村里的孩子们一起,爬到墙头上去,或者某一棵能看到院子里全景的大榆树上,再或直接钻到人来人往的院子里,静候丧事的开始。不知是我们人小,不足以引起大人们的注意,还是大人们愿意我们这些小屁孩儿们围观,给丧事增加一点人气,不管我们站在哪里,人家吊唁的堂屋里,还是堂屋外面搭起的棚子里,或者做丧宴的厨房里,大人们都不会赶我们走。有时还会派我们去干一点活计,比如买个针头线脑的小玩意,或者趁机塞我们嘴里一大块肉。肉当然是肥的,流着油,但那时的小孩子没有觉得肥肉太腻的,相反,在宴席开始的时候,那端上来的一大碗肥肉,大多都是小孩子们给分吃了。每一个小孩都吃得油光满面的样子,好像这辈子就吃这么一次肥肉,或者吃完这顿肥肉,就要壮烈牺牲了一样。反正父母都给了份子钱,抢一片肥肉吃,也是理所应当。否则,这样全村人出动参加的节日里,不吃不喝,假装矜持,不被人笑话才怪。即便人不笑话,那个死去的人,也会不悦,好像我们嫌弃了他家的饭菜一样。

  当然,我们并不是冲着这一顿饭才来守候一天的。丧事上有的是好吃好喝好玩好看好听的玩意,足够我们玩乐一天,到天黑丧事结束后才肯回家。光那“守棚人”的各式哭相,就够我们乐一阵子的。没有人前来吊唁的时候,守棚的主人们就会披麻戴孝地聊天,或者假装面容严肃地跪在席子上,回忆逝去家人的音容笑貌,再或彼此商量着,这一场丧事的细枝末节,有没有不周到的琐碎地方,是否无意中得罪了某个吊唁的亲戚。他们头抵着头,嘁嘁喳喳地说着,更让我们觉得兴奋与好奇,很想弄明白,到底发生了怎样好玩的故事。这样的八卦,村里的女人们更是喜欢。因为这基本上是下一场丧事来临之前,村子里最值得咀嚼回味的谈资。如果错过了哪一节,那跟错过了评书里的某段重要的情节一样,让人遗憾。当然,这种遗憾,很快会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被别的女人们给补充完整。

  相比起这样的八卦,守棚人的哭声,颇有插科打诨的感觉。只要那主事的人在门口大声地一喊,报告某个重要人物的来临,那棚子底下,立马传来整齐划一的哭声。我想如果这是喜事,那哭声一定会换成兴奋的叫好声。左右两排守棚的人里,男男女女都有,大人小孩也都齐全,所以那哭声便听上去很像一首大合唱,凄凄哀哀的,一下子便感染得来客也捂着半张脸,一路哭将上来。那守棚的人里,哭爹的也有,喊娘的也有,甚至还有哭姐姐的,可是,他们明明是死了父亲的。所以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为何爹死了,一定要哭娘?也或许,是太伤心了吧,已经分不清死去的是谁了,只知道在来吊唁的人面前,表现出十二分的热情来哭,以便让来人意识到丧事的重要,和他们内心无法抚平的痛苦。

  堂屋里那两个围着纸钱箱子,主打送纸钱给逝者的女人,不会哭得这么夸张。她们的哭,呜呜咽咽的,很是内敛,又带着些真诚与感伤,所以更容易触动来人的内心,进去看见那镜框里的黑白遗像,又被两个女人的哭声一感染,便将大门口就开始的哭声,转换成了让人动容的眼泪。而这相对比较封闭的堂屋里,也成为来者与逝者最好的交流的地方。我喜欢悄无声息地溜进门去,看墙上去世的那个人,以特别庄严的面容,注视着热闹的庭院里,儿女们穿梭来往。村里人都说,人的遗像,都是在去世以后拍摄而成的。我便一直好奇,去世的人眼睛,怎么会睁开着呢?村里人便回答我说,因为眼皮是被细细的高粱秸给撑开着的。这样的回答,让我觉得更为诡异,再看那墙上放大的遗像,便生出了恐惧,似乎那微笑的眼睛,在暗含深意地看着我,或者,会像老人们说的,能将我的魂魄一起带走。于是我便不敢再继续看了,一低头,退出堂屋,混入快乐的人群里去。

  中午的时候,院子里快要站不住脚了。人群都跑到墙头上、麦秸垛上、院墙外的高树上去了。我人小灵活,在人群里钻来钻去,总能逢着好时机,一下子挤到丧事的焦点——吹唢呐的班子旁边去,以最近的距离,观看唢呐班的精彩演出。唢呐班当然是主人家花钱从乡镇上请来的。一个班底大约有四五个人,其中,总有一个漂亮的女人,类似于时下乐队的主唱角色,那主唱是整场婚事让人瞩目的焦点。男人们喜欢多看几眼这能歌善舞的女人,她的一笑一颦,好像电视里好看的演员,含着娇羞,带着妩媚。男人们站在墙头上,一起叫好,一曲完了,再要一曲,而且无休无止地点播节目,将那些暧昧的情歌,一首一首地全唱完了,他们还是不肯罢休。不过唢呐班里,总有一个男主唱,会站起来怜香惜玉,保护这女主唱的嗓子,让她休息一会,自己接班,来点荤的调剂观众的口味。这唢呐班唱得好不好,跟主人家给的钱多钱少,也有着很重要的关系。如果钱多,他们当然会卖命地弹啊唱啊吹啊,女主唱也会宽容男人们的荤言荤语,或者调戏的眼神。如果钱少,他们就总是找了理由,歇上一会,这样的间歇,会让丧事的整个节奏,也跟着萧条冷清起来,以致于主人家的脸色有些挂不住了,匆忙赶来,中间给点小费,这才让快要熄下去的火焰,又继续旺旺地燃烧起来。

  这些活计,当然都是郑大和他的跟班们操劳布置的。他总能从拥挤的人群里,发现那些不和谐的音符,并及时地汇报给主人家,而后再给出最有效的解决办法。所以郑大比任何人都要牛逼哄哄,嗓门也比平日大了许多。而他的儿子郑小印,在我们小孩子中的威望,也跟着提高了一倍。外人不能随便出入的厨房,郑小印完全可以凭借郑大的知名度,嗖一下钻进去,捏一块猪肝出来。于是我们便在门口,流着口水看郑小印扯高气扬的样子,看上片刻,知道那猪肝也到不了自己的嘴里,也便罢了,咽下一口唾液,继续看唢呐班的女人,在接了小费后,喝一口好茶,吃几口点心,又咿咿呀呀地唱了起来。

  等着那戏在院子里唱得差不多了,宴席上也只剩了杯盘狼藉,我与其他小孩子们渴盼的事情,便是抢花圈的乐趣了。这一活动大约在下午的三点半以后,有了点滴的苗头。那时跟主人家关系好的小孩子,早就通过大人疏通好了关系,定下了谁扛白马,谁举纸钱箱子,谁拿最大的花圈,谁又第一个“占领”田野里的坟头。之所以如此积极热情,当然是有小费可以拿的,主人家会给每一个扛花圈的孩子,发五毛钱作为感谢。五毛钱在那五分钱一个冰棍的年代,几乎可以算得上我们小孩子手里的巨资了。只是因袭下来的传统是,扛花圈的只能是男孩,所以我这样的女孩,就只有眼睁睁看着他们一拥而上争抢的份儿了。不过赶在他们出门的时候,瞅准时机,摘一朵自己喜欢的纸花,也是一件好玩的事。那纸花做得漂亮极了,如果幸运,我常常可以抢到四五个纸花,红的,黄的,蓝的,紫的,拿回家去插在酒瓶子里,可以欢欢喜喜地看上好一阵子。

  下午四点,唢呐一阵悲天悯人的响声之后,院子里的人们,便开始一窝蜂朝外面走。于是整个村子里就沸腾起来,通往村口的大道上,挤满了男女老少。队伍像一条无限蜿蜒的长龙,首尾皆看不到头。郑大当然是领头羊一样,风光地走在最前面的。他对每一个程序都了如指掌,整个的队伍,就是他手下的千军万马,他想让他们在什么时候停,就在什么时候停;想让主人家的儿女亲戚们啥时候哭,他们就得啥时候嚎啕大哭。所以郑大的声音几乎有穿透整个村子的魄力和气势,不管那哭丧的队伍有多么悲痛,都能够清晰地捕捉到郑大的指令,在该摔陶罐的地方,绝对不会多行一步,一定是话音刚落,那长子便举起罐来,一次摔个粉碎。摔完了整个队伍立刻站起来,将凄惨的哭声,缭绕整个的村庄。

  儿女的哭声,也是有讲究的。我总觉得他们事前都排演过如何哭丧,否则,如何会表演得那么动人心扉?那鼻涕流得越长,眼泪溢得越多,将双手拍打得膝盖越响,越发证明自己的孝心比别人更多。女人们更厉害,常常哭得喘不过气来,两三个人架着胳膊,都抬不起她们来,好像她们要长到地上,或者马上哭晕过去了。大人们都啧啧有声,称赞那些哭得动情的子女,我却站在高高的土堆上,一边好奇地观看女人们的夸张表演,一边乐得肚子疼,好像那些女人们的鼻涕眼泪,是专门为取悦我而流的。

  唢呐在这时候,是最热情昂扬的。不过我怀疑那是因为他们很快可以拿到薪水,回家去见老婆孩子了,所以才那么卖力地唱啊吹啊,吹得腮帮子鼓鼓的,好像塞着两颗甜蜜的大红枣,那枣含在嘴里,还不舍得咽下去,一定要瞪着眼珠兴奋地炫耀着,让每一个人都知道这场丧事马上就要抵达高潮,并到达尾声了。这时候女主唱的歌声,都是朝悲壮里唱的,要让那哭丧的儿女们,意识到马上就要离开逝去的老人了,所以如果可以,还是将那哭声,再掀起一阵高潮吧。看丧事的队伍,摩肩接踵的,有女人们会跟着一起哭,好像自己死了亲人一样。小孩子们也下意识地握紧了妈妈的手,怕被什么人给一起带走了似的。我看着队伍走出了村子,朝村外主人家的田地里行去,忽然觉得有一丝的惆怅,涌上心头。

  有些人看得累了,会陆陆续续地回了自己的家,关起门来,指点一番这场丧事的好与坏。我却一定要跟着去看最后的结局,好像不看那包着红布的骨灰盒,入到坟墓里去,而后埋上泥土,筑起新坟,就觉得丧事没有结束似的。

  最先抵达坟墓的是那一帮举着花圈的男孩们,他们早就将花圈铺满了坟墓周围的麦田。那个事先被挖出的坟墓,并不太深,一个大人跳下去,还能看得到脑袋在地面上诡异地移动。等到骨灰盒被几个人一起徐徐地放下去的时候,唢呐声和哭声忽然间大作,黄昏已经来临,夕阳如血,染红了天空上的大片云彩。稀少的看丧事的人群,让坟墓看上去更加地孤寂和凄凉。常常在骨灰盒下放的过程中,那些儿女们会触景生情,扑上去拦住,好像那骨灰盒拦下来了,人也能跟着起死复生。一切在郑大们的安排下,当然是有条不紊,不管女人们怎么歇斯底里地哭喊,黄土还是一锨一锨地被铲进了坟墓里,并堆出一个漂亮的坟头来。而那些散落的花圈,也被插在坟头上,被大风一吹,发出稀里哗啦寂寞的响声。

  那新坟立在广袤的原野之中,在黄昏里看上去有些孤独。尽管它的周围,有许多这样大大小小的坟墓,陪伴着它。那些坟墓下的死者,也大抵是跟这新逝去的老人,有过这样那样的交往,或许,曾经是亲戚也不可知。而今,他们又在地下重逢,像以前在人世一样,唠唠叨叨,说长道短,或者,谈论自己这一场丧事,被儿女们办得是否还算是体面周全。

  唢呐声停止之后,人群散去的速度,比田野里的风还要迅速,包括哭丧的儿女们。他们大约要回去处理很多的琐事,包括分摊这一场丧事的费用,或者将买下的成批的做孝衣的白布,分给每一家,回去做成棉被的里子,或者纳鞋底的布料。当然,也会将欠下扛花圈的小孩子的五毛钱,给一一都还清了。

  我总是飞快地跑回村子里去,好像后面有鬼火在亦步亦趋地跟着我一样。晚上睡觉,母亲帮我扇着蒲扇,我总是会问她一些稀奇古怪的问题,比如那个死去的人真的能喝到瓦罐里的汤水吗?比如坟墓里的鬼魂会跑回家去看一眼哭肿了眼睛的儿女吗?母亲总是用蒲扇拍打一下我的屁股,不耐烦地呵斥道:睡觉!

  夜晚的村子,静谧的好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白日丧事的喧嚣,被虫子的叫声给清洗过后,愈发地淡了。我忍着被母亲拍打的疼痛,乖乖地闭上眼睛,很快就睡过去了。

  第03章 骂街

  村里女人们都是骂街的高手,这一点好像无师自通,但凡嫁到了我们村,就能绕着村子,骂上两圈半,而且那骂词都不带重样的,总能有那么几句,让藏在家里挨骂的那个人,听了面红耳赤,心里有一万只“草泥马”驰骋而过。但再怎么气急败坏也没有办法,无论如何,都不能跑出去,将偷着宰杀的鸡,吐出来,还给那骂街的女人,所以还是让骂街的继续唱歌一样骂给全村人听,直到她嗓子哑了,回家休息一晚,择日再战。

  我怀疑女人们都学过表演或者心理学,否则,不会将那小偷的心理,摸得那么恰如其分,会让小偷好长一段时间,都不敢出门,只憋屈在自己家里,等着风平浪静了,再跟个蜗牛似的,瑟瑟缩缩地探出脑袋来,透一口气。男人们当然不会干这样“缺德”的事,他们只负责躲在家里,坐等被偷走的鸡鸭牛羊自己跑上门来;这类出风头的事,他们宁愿让给女人们去做。女人们也不含糊,个个都能担当起这样的重任,从家门口开始骂起,沿着村里的大道,一路骂下去,声音时而感伤,时而激亢,时而愤怒,时而劝诫,而且会在那重点怀疑的某户人家门口,多待上一阵,朝着那家人的后窗,就无休无止地喷起了唾沫星子,直骂到觉得那人在唾液里快淹死了,才收了兵马,打道回府。

  事实上那骂街的女人自己,也常常会被人骂。村里人都喜欢守着自己的鸡鸭不吃,专盯着别人家的。譬如一到捉蟋蟀的八月时节,一夜在人家玉米地里候着等那好蟋蟀的男人,假若一无所获,总会在天亮之前,恶狠狠地掰几个人家地里的玉米,或者撸一书包毛豆,挖一大袋花生,回家给老婆交差。那做老婆的,不至于看到男人一分没有挣到,而觉得气恼,翻翻提包,将那采摘来的玉米花生,锅里煮了,吃完睡上一会,也就原谅了自家分文未挣的没本事男人。

  不过等到男人醒来的时候,从农田里干活回来的被偷了玉米花生的人家,会有女主人沿街叫骂开来。骂哪个屙血坏良心的捉蛐蛐踩坏了他们家玉米,还偷了一书包玉米棒,也不怕嘴唇烂了祖宗八辈招阎王小鬼下油锅!要是你自己到家里来赔钱,老娘我就饶了你们全家,否则非得扒了你们皮吃了你们肉!有了孩子不得好死!生孩子没屁眼!女人一路骂过去,估摸着这事全村的人都能够听到了,傍晚出门乘凉的时候,会议论起究竟哪个王八蛋干了这缺德的事,便住了口,回家喝一大杯水,继续吃喝拉撒的琐碎生活。

  倒是那个一夜没睡觉又被老婆抱怨分文未挣的男人,醒来摸着吃了玉米棒的肚子,打了个饱嗝,边听骂街的女人高一声低一声地换着花样骂他,边朝院子里忙活喂猪的媳妇嘟囔道:这女人嗓门真他妈的高,想把天给震下来吗?媳妇头也不回丢过来一句:睡你的觉去,钱没挣一分,屁事管的不少!男人被媳妇这么一骂,有些气,大着胆子反驳道:一夜没挣钱的多了,不光我一个,今天晚上捉个卖钱的蛐蛐,饭也不在家里吃,直接下饭店!媳妇这回将喂猪勺子朝地上一扔,吼道:吃你个王八蛋的饭店!老娘伺候你一天累了!喂猪去!男人终于不敢再接下去,乖乖地捡起勺子,“唠唠唠”地唤开了那似乎比他更幸福一些的猪来吃食。

  我家左邻胖婶家爱养鸡,一养总是一大院子,鸡蛋留着赶集卖掉换针头线脑,鸡当然更舍不得吃,除了逢年过节心疼地宰杀一只尝尝鲜,基本上都等着肥了卖掉。怕有人偷鸡,胖嫂总是用“洋红”给染了头顶或者翅膀,跟我们家和右邻二蛋家的鸡们区别开来。胖婶人精明,谁都不服,因为胖,小眼一笑,便在脸上找不到了,所以一般人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她却能从细细的眼缝里,窥到外人的坏心眼。胖婶还疑心很重,天井里的东西有时明明是她自己放错了位置,忘了,非得跑到大街上骂上一圈,再回来翻箱倒柜地找。她人胖,有的是力气骂人,从村子东头骂到西头,快骂到同一个大队的隔壁村里去了,也不见瘦上一斤,反而回来饿了,狂扒拉上一海碗面条,又胖了一斤。

  母亲在给胖婶连着接生了两个闺女后,胖婶又怀了一个,大家看着她那尖尖的肚子,都说,这回肯定是个“带把儿的”小子。胖婶得意地在村子里挺着大肚子显摆了没有多久,就引起了妇女主任的注意,恰好那时计划生育开始轰轰烈烈地铺排开来,为了让自家小子顺利诞生,而不是被拉去流产,扔到医院的垃圾桶里,胖婶在一个风高月黑之夜,只收拾了一些细软,便投奔远方的某个亲戚。至于那亲戚家居何方,叫什么名字,就连胖婶的婆婆,也不知道。当然,很有可能,胖婶盼孙心切的婆婆守口如瓶,不肯告知。反正那个年代乡下没有电话,妇女主任也不会插上翅膀,孙悟空一样翻个筋斗,从空中俯视胖婶与瘦叔的行程轨迹,所以也只能由着胖婶怀着心头肉躲在这世界的某个角落里,惴惴不安地等待着一朝分晚的那一天。

  因此胖婶家的院子里,自此便荒芜下去。胖婶养得了孩子,却管不了她的鸡了。她的婆婆隔三差五地过来看一眼孤独的鸡们,喂一把饲料,清点一下数目,也就关门走了。那门早已被大队书记带领着一帮计划生育委员会的人,给踹坏了。因为知道胖婶肯定是要超生的,那么也只能罚款了事。胖婶躲起来不见人,就无法征收罚款,最快的办法,便是将胖婶家值钱的物件,拉上几个,权当是抵押资金。不过胖婶家的鸡们,倒是幸免于难,未被捉去当“人质”。它们照例在院子里跑跑跳跳,东奔西走,泥土里刨着食吃。这样放养出来的鸡们,反而个个活泼可爱,健壮结实,每个看到的人,都会啧啧有声,夸赞一番胖婶有肉,她家的鸡果然也长得肥硕。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右边邻居家的二蛋老婆,再看到那些平日被忽略掉的鸡们,便眼睛发亮起来。于是自此她有事没事便到院墙旁边,假装遛弯,抬脚张望一眼胖婶家院子里奔跑的鸡们。我每天放学看到二蛋老婆,会习惯性道一声婶子好,之前她都会回一句:放学了啊妮子。但那一段时间,她却进入了一种忘我的境界,常常我喊她两声,她都听不见,只隔墙看着胖婶家院子里欢快的鸡们,好像她喜欢上了那些鸡,想变成其中的一只,跟它们一起嬉戏,再闻闻它们身上的味道一样。

  我将二蛋媳妇的这些奇怪举止告诉母亲,母亲呵斥我:不准胡说!记住,谁也不准告诉!就当没有看见!我有些不明白,明明看见的事情,母亲为何让我说没有看见呢?难道二蛋媳妇是个女鬼不成?搞不明白母亲的意图,我也懒得多问,只将这一发现,告诉一起上学的伙伴二芹。二芹继承了她老妈的精明劲,一下子将二蛋媳妇的意图揭穿:她肯定是看上了人家院子里的鸡,想要杀几只尝尝!这一句终于将我从梦中点醒了。

  只是不等我想要继续将侦探当下去,胖婶的婆婆便开始了她漫长的骂街之旅。当晚胖婶的婆婆绕着村子先骂了一圈,以便让每一个人都知道她儿子家的鸡被人偷吃了,至于是哪个王八蛋给下的黑手,躲在自家院子里舔着油嘴的女人自会知道。胖婶婆婆这当然是先制造声势,让那股子舆论的气势,将吃鸡的女人给灭掉,至少,让偷鸡的不再敢打鸡的主意,或者,收敛上一阵。村子里果然议论纷纷,说不知哪个坏良心的女人给办了这样缺德的事,人家胖婶全家躲出去避难了,她倒好,趁人之危,下了黑手。这样的女人啊,呸!简直不配在我们村子里做村民!

  在胖婶婆婆围着全村骂街的时候,母亲也只是朝一墙之隔的二蛋媳妇家,意味深长地看了一眼,什么也没说,便继续忙碌家务去了。反正那鸡不是我们家偷吃的,人也便坦坦荡荡,不怕鬼神。只是,忽然有一天,胖婶婆婆将范围缩小了,似乎,她已经通过一些人,排查掉了无关人员,将重点放在了我们家和二蛋媳妇家所在的这一条胡同里。也就是说,我们家和二蛋媳妇家成了重点怀疑对象,用法律术语说,就是两个嫌犯!

  这一重大转折,非同小可。母亲再也坐不住了,打算要将二蛋媳妇给捅出去!父亲立马阻止,让母亲不要多管闲事,反正鸡不是我们家偷的,她且安生过自己日子得了,何必插上一脚,反而让人更怀疑我们是此地无银三百两呢?父亲念过高中,说话文绉绉的,母亲大字不识一个,听不懂那此地无银三百两是啥意思。她一急,就朝父亲吼开了:什么他妈的银子啊,还三百两!要有三百两,我还在这里跟你受洋罪啊!父亲无故被母亲喷了一脸唾液,也气愤,吼道:有种你上大街上急去啊,我看人家不将你认成偷鸡贼才怪!倒叫人家真的贼听了高兴!

  这一句,倒是提醒了母亲,让母亲瞬间做出了决定,要上街头帮着胖婶婆婆一起骂街!这一决定一旦做下,母亲反而不着急了,她吃了一顿饱饭,又将自己梳洗打扮一番,朝头发上抹了点水,然后出了门。我跟屁虫一样,紧跟在母亲屁股后面,到了胖婶的婆婆家。还没进门,胖婶婆婆就拿眼瞟了一下我和母亲,好像看两个偷鸡贼一样,充满了警惕与冷淡。母亲抹抹被风吹乱的头发,笑道:他大娘,这几天你骂那偷鸡贼挺辛苦的,以后啊,我帮你一起骂,直到那个该死的偷鸡贼,自己到家里来道歉认错,或者将她那张嘴给缝上,以后再也不敢打您儿子家鸡们的主意!

  胖婶婆婆先是吓了一跳,很认真地看了看母亲,见她不像是开玩笑的样子,这才有了一丝的缓和的笑容:这样啊,谢谢你的好意呢,不过左邻右舍的,这样多不好,我一个人骂街就行了,想那偷鸡的被骂上几天,肯定不会再偷了。母亲附和道:可不是,我想这几天您的叫骂,其实已经让那个偷鸡的露出了马脚,别人看不见,我啊……母亲卖了个关子,没有说下去。胖婶婆婆果然将母亲拉进了堂屋里,商量什么国家机密似的,压低了嗓门问母亲:丽她娘,你真的瞧见那个偷鸡的了?母亲自信满满地挤出一声冷笑:一个胡同里,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用我专门看?胖婶婆婆会意地点了点头,算是听明白了母亲的意思,胡同里只有三户人家,除了我们家和胖婶家,就是二蛋家了。那么毫无疑问,偷鸡贼就是二蛋老婆。当然,一起宰杀鸡吃的二蛋,也脱不了共犯的干系。

  母亲从胖婶婆婆家走出来的时候,腰杆挺得笔直笔直的,我也仿佛被母亲这自信的光芒给罩着,瞬间有了精神。出门后有人碰见,狐疑地看了一眼母亲,但母亲理也不理,径直拉着我的手,大步流星地走开了。

  当晚胖婶婆婆再开骂,母亲没去帮腔,因为胖婶婆婆骂街的方向,这次转换了位置,直接冲着二蛋家开了火。而且叫骂中几乎明白无误地提醒全村的人,那个瘦的芦柴棒似的偷鸡贼,脸上长了“鸡屎雀子”(雀斑)的女人,走路外八字的干瘪媳妇,就是二蛋老婆!胖婶婆婆的骂辞颇为犀利,从二蛋这个偷鸡摸狗拔蒜苗的惯犯,到二蛋老婆鸡架一样没油水的长相,再到孕育两三年也没个种生出来的倒霉相,再到即便是生下来也没屁眼的未来孩子,总之,二蛋整个家族都快被胖婶婆婆给指桑骂槐地骂了个遍。

  胖婶婆婆一连骂了一个星期,以致于二蛋和二蛋老婆一个星期不敢出门。终于有一天,胖婶婆婆累得嗓子发了言,骂不动了,全村的人也都听腻歪了老太太那刺耳的尖嗓门,纷纷在背后说,这老太婆啥时候歇战,让村里消停消停,安静几天?这样的风言风语,当然很快会被多事的女人,风一样吹进胖婶婆婆的耳朵里。又恰好,另外一个女人家的狗被人偷走了,于是那傍晚七八点钟的黄金档骂街时间,就被占用。而二蛋和二蛋老婆,也蜗牛一样,怯生生地探出头来,见村人们被更新鲜的事情吸引了去,并无太多人注意到他们,也便放心大胆地自此出了门,重新参与到全村的舆论圈子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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