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一、儒、道两家道、气论的异同

近四十年出土简帛文献思想研究 作者:陈丽桂 著;陈鼓应 编


先秦道家的道气论及其发展模式

“道”与“气”是中国哲学的特殊议题,在先秦诸子的理论中,儒、道、法三家都论及“道”与“气”。法家的“道”、“气”说和《老子》尤其密切相关。法家典籍中的《管子》四篇与《韩非子·解老》被认定为归本于道家的黄老之论。而儒、道两家之道、气论则有重“天”(自然、宇宙)与重“人”的显著差别。

一、儒、道两家道、气论的异同

“道”是道家哲学的核心课题,道家哲学崇尚自然,求索本根。先秦道家不论老庄或黄老,莫不以“道”为论述核心。“气”则是先秦道家在诠释“道”的生成现象与作用时的衍生。在道家哲学中,“道”是始源,是境界,也是律则。道家由始源义开出本体论,由律则义开出处世哲学与治事之术。在黄老道家里,“道”转化成了“术”。“气”则是道家用以诠释生成的始源概念,不过有别于“道”,这个始源不是境界,不是律则,而是一种类似于质素的存在,道家用以诠释“道”的生成,开展出宇宙论与形神修养论。

相对于道家,儒家重人文、人道而不尚天道。类似于道家的“道”概念,在儒家学说中,常以“天”来显示。而有关“天”的一切,却是由“人”方面去推得,孟子说:“尽心知性而知天。”[84](《尽心上》)荀子稍异于传统儒家,在稷下较久,或许是受到黄老道家的影响,推崇自然,却仍是极其人文本位地说:“唯圣人为不求知天。”[85](《天论》)

对于“气”,儒家既然不崇“道”,当然不将它与“道”连结,不由本根、自然上说“气”,而视之为一种始源的自然质素,一种自然的生机、生命力。儒家尤其喜欢从道德生命的修养、修治问题上说“气”,由“人文”上说“气”,由之以谈道德的能量、道德的生命力或动力,换言之,所讲的尽是人“气”。从传世儒典来看,孔子的血气未定,血气既刚,血气既衰;孟子的养夜气,显良知,以蔚为“浩然之气”,指的都是人的生理生命力与道德生命力。荀子虽讲“水火有气而无生”,“气”似是一种自然质素,是天地万物之气,但荀子理论的诠释发挥点并不在此,仍是在人之“气”。

从近年出土儒家文献看,也是如此,《语丛一》说:

凡又(有)血equa(气)者,equa皆又(有)equa(喜)又(有)equa(怒)又(有)昚(慎)又(有)equa;其豊(体)又(有)容、又(有)equa(色),又(有)圣(声)又(有)臭(嗅)又(有)味,又(有)equa(气)又(有)志。……equa(气),容equa(治)[86]也。志,equa(治)。……[87]

此处的“气”,指的是“血气”,是人的生命质素。《性自命出》(《性情论》)说:

目之好色,耳之乐圣(声),equa(郁)equa(陶)之equa(气)也,不难为之死。[88]

“气”指的还是人天生的生命质素。帛书《五行》说,在臻圣成德的过程中,有所谓义气、仁气、礼气,指的都是人自然兴生的道德动力。可见,儒家不论传世典籍或出土文献,“气”都是指“人”的自然生命力,道家则不同。

二、《老子》道、气论在先秦道家相关文献中的发展

在先秦道家中,首先提出本根问题且以“道”为本根的是《老子》。《老子》讲“道”,重在“道”的本体铺衍与虚静、柔弱、雌后等道性之应用。第4、6、14、15、21、25、34、39、42各章的表述,充分显示了《老子》之“道”本根、绝对、虚静、自然、无为、生生、环周的特质。其余各章则随处可见虚静、雌后、柔弱等道用之推阐。换言之,《老子》相关于“道”的论述,大致是循着本体与应用两个面向推阐的,不大见到有关生成之论述。

《老子》在由“道”讲到“物”时,提到了“气”。第42章说:“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89]这是《老子》中唯一有关生成的命题。其中的“气”,指的是大自然的生机或生命力。第10章“专气致柔”与第55章“心使气曰强”的“气”,则是偏指人的生命力。后者的根源来自前者,前者已涉及了生成,后者则是涉及修养的论述。换言之,《老子》关于“气”的论述,有循着宇宙论与修养论两个方向发展的倾向。

《老子》“道”与“气”两种面向的推阐,大致确定了道家道、气论发展的大方向。此后,不论《庄子》、《管子》、《韩非子》等传世文献,或《亘先》、《太一生水》、帛书《道原》等出土文献,所表现的,大致都是这样的状况。

(一)先秦道家传世文献中的道与气

《庄子》承《老子》之道性,却指出了“道”的来源是“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90](《大宗师》),又将“道”拉下,与万物一体共存,说“道”与“物”无际,道性遍在物上,假物以呈显(《知北游》)。

其相关于“气”者,为《齐物论》的“大块噫气”和《知北游》的“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91]。所指的“气”,都是流衍于大自然的生机与动力,与《老子》“冲气以为和”的“气”义涵质性颇类似。但《知北游》以万物之生死为“气”之聚散变化,这变化且是循环往复的,所谓“始卒若环,莫得其伦”[92]、“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之行也。”[93]

《管子》四篇更将“道”与“气”等同起来,用“气”来诠释“道”的生成,说“夫道者所以充形也”[94](《内业》),又说:“气者,身之充。”[95](《心术下》)“道”不只位阶下降,范围也缩小,《心术上》说:“道在天地之间也。”[96]“虚之与人无间。”[97]“道”由超越天地、高于天地、超现象,变成了天地间、现象世界的存在。《白心》说“道”不闻不见,却“洒乎天下满,不见其塞”,无穷无尽地弥漫,却可以从容色、肌肤上去验知。这种质性的东西,当然是“气”了。《内业》便直接以“气”说生成:

[98],物之精,此则为生。下生五谷,上为列星,流于天地之间,谓之鬼神,藏于胸中,谓之圣人。[99]

比起《老子》“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100]来,此处“气”的质素意味重多了。《管子》由此下开精气的治身、治国论,大大推阐了《老子》第3、12、13、19、44、46、50、53、64各章清静俭啬、少私寡欲、贵神贱形的修养理论。不同于老、庄,它明白地把一切身心活动都说成是“气”的作用,都以“气”来解释。从“气”转化为身心活动,《内业》有了前所未有的明白论述。它说:

精存自生,其外安荣,内藏以为泉源,浩然平和,以为气渊。渊之不涸,四体乃固;泉之不竭,九窍遂通。乃能穷天地、被四海,中无惑意,外无邪菑,心全于中,形全于外,不逢天菑,不遇人害,谓之圣人。[101]

“气”的充盈与否,决定了形神生命是否健全与灵明,“圣”人的“圣”也是“气”作用的结果。不过,为了强调它是维持生命的重要质素,它在“气”上加了“精”,称“精气”。凝聚精气,便能使“万物备存”、“无卜筮而知吉凶”。

它以“道”贯串治身、治国,也以“气”贯串治身、治国,说:

人能正静,皮肤裕宽,耳目聪明,筋信而骨强,乃能戴大圜,而履大方,鉴于大清,视于大明。敬慎无忒,日新其德,遍知天下,穷于四极。[102]

它更因此提出少吃多动以畅“气”的卫生之道。在《管子》四篇中,“道”几无“气”以外的解释。

循着这样的方向,《韩非子·解老》真以“气”、“精气”去诠释《老子》第38章(“上德不德,是以有德”[103])、第46章(“咎莫大于欲得”[104])、第59章(“治人事天,莫如啬……重积德……”[105])各章之“道”,说“身以积精为德,家以资财为德”[106],精气贮积多,则神志清明,叫“有德”。人能贮积精气、保住精神,都叫“有德”。它和《管子》四篇一样,把“气”和心灵活动的关系说得很具体明确:

知治人者其思虑静,知事天者其孔窍虚。思虑静,故德不去;孔窍虚,则和气日入,故曰“重积德”。[107]

“气”的顺畅与否和心灵状态、行为活动是互动的,一切的祸福、吉凶、疾痛也都是“气”的问题,它说:

民少欲则血气治,而举动理则少祸害。[108]

《老子》的道德修养论至《解老》中,全成了精气的调治问题。

《韩非子·解老》不但承《管子》四篇由“道”衍生出“气”,以“气”之调治释“道”的作用,也由“道”分生出“理”来,说“道”是总“理”,“理”是分“道”,是“道”别殊在物上的个别质性。它说:

道者,万物之所然也,万理之所稽也。理者,成物之文也;道者,万物之所以成也。……故理之为物之制,万物各异其理,而道尽稽万物之理。[109]

(二)近年出土楚简道家文献中的道与气

传世文献之外,在一九七三年马王堆三号汉墓所出土的黄老帛书《道原》、一九九三年湖北荆门郭店村出土的楚简《太一生水》,与一九九五年上海博物馆购自香港古董店的上博楚简《亘先》等道家文献中,相关于道、气的论述,较之传世道家文献,既有呼应,也有歧异,它们应该可以代表战国时期道家学说在楚地的发展状况。

帛书《道原》、《太一生水》与《亘先》较之传世道家文献,有一共同特质,亦即皆是400—500字左右的短小篇幅,都是两段落的论述,前段或论“道”,或论相当于“道”之本体与生成,第二段则转入人事名言的讨论,三篇皆然。就第一段言,帛书《道原》论本体,《太一生水》述生成,《亘先》则本体、生成皆及,而偏重生成。

就帛书《道原》而言,它把“道”的始源状态与性征作了相当的铺叙:“道”是“大虚”的,是“未有明晦”的,是精微灵妙的,是超越天地、永远不变的绝对存在,也是万物禀性赋生的根源。所述“道”的特征和《老子》第2、6、25各章之论述,有相当之呼应。比较特殊的,在《道原》中,“道”有异称,或称“亘”(“亘先”?),或称“道”,或称“上道”。其述道的质性,则曰“湿湿梦梦”。“梦梦”若依萧汉明读,通“蒙蒙”,意为潮湿的雾状[110]。然则,作为生成始源的“道”,原本就是个含带浓厚水质性的存在,这令人想起《太一生水》的太一生水又藏于水,庞朴说“水就是活生生的太一”[111]

第二段论圣人体道以治事时,提到了要授名定分,要“得道之本,握少以知多”、“得事之要,操正以正奇”,要“抱道执度”,以刑名为治事之“道要”与“道本”。这样的“道”,已脱离本体而为应用之术了。

与《道原》同时出土的《经法》、《十大经》中,也有相关于“道”的载述,《经法·名理》说:

有物始□,建于地而洫(溢)于天,莫见其刑(形),大盈冬(终)天地之间而莫知其名。莫能见知,故有逆成,物乃下生。[112]

无形的“道”是生物的母源,其范围和《管子》四篇及《解老》一样,已缩小在天地间了。《经法.名理》说:

道者,神明之原也;神明者,处于度之内而见于度之外者也。[113]

“道”是智慧的根源。《十大经·前道》说:

道有原而无端,用者实,弗用者雚,合之而涅于美,循之而有常。古之坚者,道是之行。知此道,地且天,鬼且人……。[114]

这种“道”是治世之术,而黄老帛书一般被公推为道、法结合的论著。《经法》与《十大经》中相关于“道”的论述,自是黄老道家的“道”论。

郭店《太一生水》前半论创生,讲“太一”成岁的过程,亦即万物在岁时周而复始循环中的生成,内容复杂许多。有水生,有反辅、相辅,也有气化。由“太一”到“水”看似母子之生,却又有反辅的关系,“太一”的生成须靠水之反辅,“太一”不能直接生成水。“太一”与“水”既相生又相藏,是一体的、合一的关系。从“太一”生水,到岁时之生成,这一系列过程中所产生的各种现象——天地、神明、阴阳、四时、寒热、湿燥的生成与作用,也都不是独立的,而是相依相赖、相辅相成,始克持续,直至完成。《太一生水》说:

大(太)一生水,水反equa(辅)大(太)一,是以成天。天反equa(辅)大(太)一,是以成equa(地)。天equa(地)equa也,是以成神明。神明复相equa(辅)也,是以成侌(阴)昜(阳);侌(阴)昜(阳)复相equa(辅)也,是以成四时;四时复相equa(辅)也,是以成仓(寒)然(热);仓(寒)然(热)复相(辅)也,是以成湿澡(燥);湿澡(燥)复相equa(辅)也,成equa(岁)而止。[115]

根据《太一生水》的说法,可见岁时的形成不是单一直线地由母而子,向下衍生,而是一直有两种相反却相成的力量与现象在交互轮替地运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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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一生水》并且说:

是古(故)大(太)一equa(藏)于水,行于时,equa(周)而或〔始,以己为〕equa(万)勿(物)母。equa(一)块(缺)equa(一)equa(盈),以忌(纪)为equa(万)勿(物)经。[116]

整个“太一”的运行过程,就是系列岁时的运转过程;当然,它的轨道是圆的,是环周的;在它的运生作用中,水是核心质素;其现象的呈现,是缺、盈交替的。

“太一”是不是就是“道”?从第一段看不出来,试看第二段:

下,土也,而胃(谓)之equa(地)。上,equa(气)也,而胃(谓)之天。道亦其equa(字)也,青(请)昏(问)其名。以道从事者……天equa(地)名equa(字)并立,……天道贵溺(弱)……天不足于西北,……equa(地)不足于东南……。[117]

第一段述太一成岁,第二段讲“道”、“天之道”的人事功能与贵弱伐强之理。如果愿意承认两段是一体的话[118],这“太一”当然等同于作为生成始源的“道”,只不过论生成时,它是超越天地、生成天地的,但讲到人事功能时,它一定要落实到现象界(天地间)来讲。而第二段讲人事功能(所谓“圣人之从事”)时,都明白显示了“名”的必要与托名以成功的重要,和帛书《道原》的后段表现出相似的目的与状况。值得注意的是,它虽然是水生,却也认定“天”是“气”,强调天地之道的辅弱伐强之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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