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
从别后,忆相逢,几番魂梦与君同。
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鹧鸪天》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拼却醉颜红。”真是一场风花雪月的美丽往事。那位天生丽质、风华倾城的红颜女子纤手轻拈玉樽,轻盈地来到她心仪的晏公子身前,和他举杯对饮。彩袖飘飘,红唇轻绽,温柔妩媚,风情万种。晏公子会意地一笑。为报美人殷勤劝饮之意,他开怀畅饮,不惜为红颜拼死一醉!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多么美妙的歌舞良宵!那饮罢玉钟的美人两腮酡红,星眸如醉,于是便启唇轻歌,挥扇起舞,让公子王孙们如痴如醉。不知不觉间,那楼外杨柳枝头的月亮已经越来越低了,夜也越来越深了,美人歌扇下的风声也越来越微茫了。
如今,这竟夜歌舞、通宵欢宴的美好时光也渐渐远去了。“从别后,忆相逢,几番魂梦与君同。”自从老友或病或亡以后,那样歌扇风流的岁月就渐渐不再。那多情的美人再也没有见面。从分别后,她这一去竟杳无音信。于是小山便时常回忆起美人殷勤致意、歌舞清宵的场景。而她的倩影、她的歌声也常常出现在晏小山的梦中。醒来后,眼前却只有孤枕残灯,窗外寒星数点。
“今宵剩把银照,犹恐相逢是梦中。”然而,那魂牵梦萦的人儿今夜竟真的就在眼前!真见面了却反倒疑惑起来,还以为是在梦里。干脆点亮银灯细细来看,唯恐这次难得的重逢只是又一次在梦中。这最后的结句呈意外惊喜、且悲喜交加之态。“剩”是“只管”之意。在小山之前,已有不少类似的写法。如司空曙有:“乍见翻疑梦,相悲各问年。”戴叔伦有“还作江南会,翻疑梦里逢。”但是这最末二句实际上是从杜甫《羌村》诗句“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脱化而出,情思缠绵,清空如话,造成一种迷离惝恍的梦幻之境。
词的上片是一派繁华风月红尘事,美人倾心一笑,公子深情一醉。下片却是凄凉依稀梦里人,芳踪无迹,魂梦杳渺,哪怕是再度重逢也令人犹疑置身梦中。而这再一次的重逢,想来如有隔世之感了。其间该发生了多少事情呵。红楼一梦,花事荼。两位有情人怕是两鬓微霜,不复当年的青春风华了。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杨柳楼心月”写出了宛如画境中的明月与楼台,以及杨柳婆娑之态,有“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的意境。月光透过柳条的摇曳,而显出一种迷离恍惚的风致。“桃花扇底风”则是一种主观的感受,“舞低”、“歌尽”有笙歌渐渐寥落、曲终人散的感觉。这两句对红尘繁华往事的描绘可谓是尽态极妍,独出机杼,历来为词评家们所称赏。今天读来依然有一种风月缠绵、不胜感叹之意。
晏小山在这里的深情回忆,并不只是对昔日歌舞生涯的眷念,也不只是对那美人的追怀,更有风月渐远、繁花落尽、人生如梦的苍凉感慨。《王直方诗话》中记载,崔中云:“山谷(黄庭坚)称晏叔原此二句,定非穷儿家语。”晁补之云:“(读此二句)知此人必不生于三家村中者。”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说:“(后半阙)曲折深婉,自有艳词,更不得不让伊独步。”黄苏《蓼园词话》云:“‘舞低’二句,比白香山‘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更觉浓至。惟愈浓情愈深,今昔之感,更觉凄然。”
是的,晏小山在这首词中写出的其实是一部《红楼梦》的旨趣与意韵。这是因为晏小山本人正是一位贾宝玉式的人物。他的身世经历和性格才情都和大观园里的那位怡红公子极其相似。
“小山”,其实是这位相府晏公子的号。他名叫晏几道,字叔原,抚州临川人。父亲便是大宋天圣、庆历年间仁宗一朝有着“太平宰相”之称的晏殊。晏殊少时便被人视作“神童”,十四岁即考中进士,三十五岁时至翰林学士、礼部侍郎拜枢密副使,后拜相,封临淄公。晏殊执掌相权的那个时代,正值大宋王朝的黄金时代。“中原息兵,汴京繁富,歌台舞席,竞赌新声”,没有战争威胁,国泰民安,歌舞升平。
晏几道是晏殊第七子,也是最小的一个。他出生时正值父亲高居相位,六个哥哥也先后步入了仕途。与纳兰容若一样,晏小山也可谓是“衔着金汤匙”出生,从小在富贵温柔乡、锦绣绮罗丛中长大,整日在脂粉堆里厮混,触目所及的都是富贵繁华,管弦歌赋。
也许是遗传了父亲的优秀基因,晏小山也是个小神童,他的文学才华也很早就显露出来。他不到十岁就会写诗填词,并受到宋仁宗的赏识。据《花庵词选》卷三,晏几道《鹧鸪天》词注说:“庆历中,开封府与棘寺(大理寺的别称)同日奏狱空,仁宗于宫中宴乐,宣晏叔原作此,大称上意。”那还是在庆历年间,开封府和大理寺同日皆上奏天子狱中人犯已空,天下已治。宋仁宗心情颇好,就在宫中宴乐。酒兴正酣的时候,宋仁宗宣晏小山作词。小山才华不让乃父,当即赋词:
碧藕花开水殿凉,万年枝上转红阳。
昂平歌管随天仗,祥瑞封章满御林。
金掌露,玉炉香,岁华方黄圣恩长。
皇州又奏圜扉静,十样宫眉捧寿觞。
一句“碧藕花开水殿凉”便让仁宗欢心不已。从此晏小山少年成名,春风得意,出入上流社会。后来就任太常寺太祝,步入仕途。
那时的少年晏公子从无衣食之忧,更不知人世艰辛,整日清狂磊落,纵弛不羁,沉湎诗酒,自是一番风月繁华。可谓是“当时年少春衫薄、肥马轻裘意气扬”。晏小山有一首《生查子》很生动地写到了此时的情形:
金鞍美少年,去跃青骢马。
牵系玉楼人,绣被春寒夜。
消息未归来,寒食梨花谢。
无处说相思,背面秋千下。
手持金鞭、足跨青骢的美少年,让那玉楼深闺的美娇娘为之倾倒,为之魂牵,以致春夜相思难眠。曾经和她抵死缠绵的少年一去无消息,直到寒食节时梨花凋落都还未归来。娇娘满怀相思无处诉说,只有在背人处暗自垂泪。“金鞍美少年”是指英俊潇洒的王公贵族家子弟。“玉楼人”即指闺中女子。“无处说相思,背面秋千下。”引自李商隐《娇女》诗:“十五泣春风,背面秋千下。”意思是背人饮泣。这里让那玉楼深闺美娇娘思念垂泪的美少年,隐然就有身为相府公子的晏小山自己的影子。
这位翩翩浊世佳公子对仕途经济没有太大兴趣,对歌舞诗词却兴味十足。整日流连在脂粉成堆的红颜女儿中饮酒作诗,不知人间还有别物。《小山词自序》中本人所述:“始时沈十二廉叔、陈十君龙家,有莲、鸿、、云,品清讴娱客。每得一解,即以草授诸儿。吾三人持酒听之,为一笑乐。”在《小山词》中,有大量词作直接以女子本名入词,写到了这四位美丽的歌女。
晏小山与众多晚唐五代花间词人风格相近,但又有着本质的不同。他的词和他内心的爱情一样,纯粹,干净,明朗,如一泓清澈明亮的碧潭。这是一位性情中的温柔男子,心灵永远如一块晶莹透亮的玉。在他的笔下,以女子的真名入词,以近乎写实的笔法书写心灵对爱、对美、对真的向往。
这是晏小山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这是一位富贵闲人,一个痴人,也是一个伤心之人。贾宝玉说男人是泥做的骨肉,女儿家是水做的骨肉,所以见了女儿家就神清气爽。小晏想必也是如此。自古五陵年少、簪缨子弟多迷恋女色。他们从小就长于妇人之手,母亲、丫鬟、奶妈,还有那些表姐妹们,珠围翠绕,环佩叮当。作为官家子弟,晏几道一生下来所得到的爱抚,几乎都是女性施与。从出生到成人,在女性的温馨旖旎中长大,对女性的亲近、依恋和感恩应是非常深的。少年时期,他经常和歌儿舞女厮混在一起,少女的娇憨美丽,如水柔情,如烟的朦胧深深地植根于小晏的情怀之中,成为一种似乎与生俱来的性情。
因此,晏小山厌恶红尘名利场,倾心于水做骨肉的女性,特别是才艺容貌兼具的歌儿舞女。满腹才华和一腔柔情都倾注于红颜女儿,倾注于那些多才薄命的美丽女子。对小山来说,只要是好女子,他都会一往情深,款款深诉,喋喋不休。与那些荒淫滥爱不同,小山对女性的爱和恋慕却不为了占有。他只是真心地欣赏她们,关心她们,思念她们,怜惜她们。所以,他基本上是柏拉图式的精神之恋,形而上之恋。哪怕是偶尔看到一个不相识的女孩子,也会惹动他的怜惜之心:
西楼月下当时见,泪粉偷匀。
歌罢还颦,恨隔炉烟看未真。
别来楼外垂杨缕,几换青春。
倦客红尘,长记楼中粉泪人。
——《采桑子》
记得当年西楼明月下,晏小山曾看见一个不知名的女孩子在偷偷擦去泪痕。当时座中人们都在饮酒作乐,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女孩子大概也发觉小山在注视着她,忙转过身子去重施粉黛。然后,就见她仿佛换了个人似的,在酒宴上强颜欢笑,为人歌舞助兴。歌罢却数度皱眉,闷闷不乐。隔着沉香袅袅的炉烟,未能看得真切。但晏小山记住了她歌舞已毕后低头微微蹙起的双眉。
如今,时光已经过去很多年了,楼外杨柳也已经几度枯荣。那位红尘中的倦客晏小山却时常记起那个夜晚,记得那个将忧愁深埋于心、强颜欢笑取悦于人的粉泪女子,那个不知名的歌女。
这首词里,隐隐流漾着一种人性的温暖,一种真诚的光亮。虽然,晏小山连那个女孩子的名字都一无所知,却真心地为她的悲伤而难过,甚至记了那么多年。这让人不禁想起了大观园里那个担心在泥地画“蔷”字的女孩子被雨淋湿的怡红公子。
然而,就在晏小山十八岁那年,即公元1055年,晏殊撒手人寰。从此,晏几道的人生轨道开始转变。“贵人暮子,落拓一生,华屋山邱,身亲经历”。从此晏小山从花团锦簇的云端跌入凡尘,人生的真相立刻无情地显现出来,饱经世态炎凉人情冷暖。这是晏小山人生历程中一个最醒目的转折点。
《小山词自序》中有所记述:“而君龙疾废卧家,廉叔下世。昔之狂篇醉句,遂与两家歌儿酒使,俱流传于人间。自尔邮传滋多,积有窜易。七月己巳,为高平公缀缉成编。追惟往昔过从饮酒之人,或垅木已长,或病不偶。考其篇中所记悲欢合离之事,如幻如电、如昨梦前尘,但能掩卷忤然,感光阴之易迁,叹境缘之无实也。”
那时的晏小山沉溺于歌舞饮宴中,整日饮酒听歌,还亲笔写下不少长短句小令以自娱。有时喝酒的地方是在沈廉叔、陈君龙家中,唱词的歌女则是莲、鸿、、云。不久,陈君龙病倒了,沈廉叔去世了,那些歌女也随风飘散。那些曾经令人迷恋的歌儿舞女,如莲、鸿、、云等都以蒲柳弱质之身依附于朱楼豪门,并没有人身自由,一任风吹雨打,不知飘萍何处。晏小山对她们的命运寄予了深深的同情。但是,本只是一介书生、家道中落的他却无法拯救她们。他只有以手中的词笔来表达内心的爱意与伤痛。很多年以后,再想到这段生活,感觉如幻如电,人生如昨梦前尘,唯有掩卷长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