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在福建西部的一个山村里,那里虽然偏僻,却有美丽无比的山和水。小时候,整天在青山绿水的怀抱里嬉戏,当时不觉得什么,可今天回想起来可是一种至高的不可寻找回来的享受了。
整个村子都被高高低低的山包围着。无论你从哪一条路走去,迎面而来的都是山。与北方的山不同,那山总是树木葱茏,一年四季的颜色虽有一些变化,但它的总的色调总是青绿的。我大概6岁开始进山挑柴,就跟山交上了朋友。山上的杜鹃花开放的时候,就像有一位画家将一团团的红颜色,泼在绿色的山坡上,远远望去,简直是人间仙境,美极了。幽静的山谷里,会突然传来美妙的鸟鸣声,让你不能不停下手中的柴刀,竖起耳朵接受那天然乐师的馈赠。
在山里,我和我的小伙伴,都有自己寻觅到的秘密:在远山深谷的某处,有一棵或两棵只有自己才知道的杨梅树,我们算定它结的果子成熟的时候,就起个大早,神不知鬼不觉地来到属于自己的杨梅树边,望着那满树的或红或白的果实,大叫大笑,然后一直吃到牙齿酸倒了,才开始想起我们的父母交给我们的任务。至于各种蘑菇、鸟蛋等更是大山常见的恩赐,那美味不是城里人能享用到的。
有山就有水,从我们村子边上绕过的那条小河,是从东往西流去的,河水从深山里流淌出来,有的地方形成浅滩,河水跳跃着,永不疲倦地唱着歌;有的地方流成深潭,缓缓流动,平静得出奇,就像一个正在散步的哲学家在沉思着什么。河水清澈见底,游鱼在水中的身姿都清晰可见。我小时候最愉快的捕鱼时刻是用自制的捕鱼器——一个用蚊帐布做的圆形的“乌龟壳”,“乌龟壳”上挖一个手掌大的圆洞,鱼饵是豆腐拌酒糟,那味道很香。我把“乌龟壳”沉到鱼儿出没的河水中,用石头压住,然后就爬到河边的一棵树上,了望我设下的“圈套”。这时候,我就总能看见一些小鱼经不起香味的诱惑,在“乌鱼壳”洞口转来转去,一般的情况是有一条小鱼先进去,然后就会有别的大一些的鱼也进去。对我来说,掌握时机是绝对重要的,一定要在鱼儿进去最多,但又还未吃饱,对那豆腐拌酒糟还恋恋不舍之际,我才突然来到“乌鱼壳”旁,用一块瓦片,迅速地把洞口封住,然后小心翼翼地把“乌鱼壳”端起来,于是我感到了小鱼在里面跳动。我们一家终年难得吃到荤腥,饭桌上能有几条小鱼,那是何等的快活。而我获得的则是双份快活。这么说吧:游水抓鱼的河潭是我儿时的极乐世界。
然而最吸引我的不是故乡的山和水,而是上学。我的最高理想是读完中学,以便将来能当一位山村的小学教师。因为那样我们一家就会天天有米下锅了——这是从我的好几辈祖宗起直到我父母的最高愿望。可真惨,我在读完初中一年级后,因为无力供给我每周5斤米的伙食(住县城中学,每周走山路回家拿米),父亲叫我休了学。后来,家里虽然勉强支持我读完初中,可无论如何我是进不了高中的门槛了。
在我几乎绝望之际,听说离我的家乡约三百里的龙岩市有一所师范学校恢复了招生。我背着家里偷偷地去报了考,并以第一名的成绩被录取。永远忘不了那一天,我在口袋里藏着龙岩师范的录取通知书,回到了那四周被青山包围着的村子。我天天割稻,挑柴,终于以特别勤快的劳动在一次吃晚饭的时候换来了父亲的笑脸。我赶紧抓住时机又一次提出继续上学的请求。父亲说:“你死了这条心吧!你是长子,你不种田谁种田?你想上学,哪里去弄学费和生活费?你就认命吧,孩子!”这时候我试探着说:“要是有一所学校,既不要学费,还管饭,那……”父亲抢过话头说:“你做梦吧!天下会有这样的学校?要真有,你去好了。”全家都笑我发痴,没有一个认为我的话是认真的。我心里暗暗高兴。我装出若无其事的样子,继续“掏”爸爸的话:“爸爸,空口无凭,你给我立一个字据,要是真有这样的学校……”他还是不让我把话说完:“我什么时候说了话不算?你要立字据就立字据,拿笔墨来!”果然,就在吃饭桌上,父亲给我立了一张字据。我拿了字据,极力掩饰着内心的激动与兴奋,便悄悄地到姑姑、舅舅以及所有的亲戚家,把父亲的字据给他们看。他们都说:“你是想读书想疯了,这一张字据有什么用?再说哪里会真有吃饭不要钱的学校。”我说:“这你们别管,我只要你们做这张字据的见证人。”临近开学的日子,我趁有一天姑姑、舅舅都在我家的时候,便把龙岩师范的录取通知书拿了出来,放在他们的面前。奶奶、爸爸、妈妈、姑姑、舅舅,所有在场的人都大吃一惊。爸爸苦笑着,什么也说不出来。